福利小说芙蓉国(下)在线阅读由柯云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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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芙蓉国(下) 作者:柯云路 | 书号:44819 时间:2017/12/12 字数:81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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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4月5⽇傍晚,安天门广场上聚集着十多万愤怒动的人群。⻩海像一头被火焰烧着⽑发的野狼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他的眼睛布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再有什么目标可供他冲击、烧焚。4月4⽇是清明节,安天门聚集了近二百万悼念周恩来的群众,数以万计的花圈将纪念碑四周堆放得像一座花山,将整个广场摆成了花的海洋。⻩海昨天就在安天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狂疯了一天,站在纪念碑的⾼台上对下面汹涌的人群朗诵自己的诗篇,在狂嘲一样的掌声中做了一次又一次烈的演讲。他被上百万人的情绪所鼓舞,像是挣脫铁链的猛兽一样狂暴撕咬着。 昨天晚上,当安天门广场人群稀少之后,他和一群留在纪念碑周围仍旧余兴未已的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察警抓了起来,扭送到中山公园內,审问了一番,于半夜被释放。今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安天门广场,令他们愤怒的是,昨天堆満纪念碑周围整个广场的一望无际的花圈被一扫而光,广场上空空。当他们与陆续来到安天门的人群聚集向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时,纪念碑已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警戒封锁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嚷着“还我花圈”的口号,从这时起,广场內的冲突就逐渐升温。当更多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聚満安天门广场时,他们面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察警,还有工民人兵。几十万动的人群在安天门广场拥来拥去,他们举着花圈冲击着封锁线送往纪念碑下。送花圈的人群和封锁纪念碑的士兵、察警及工民人兵发生了冲突,有不少群众当场被抓了起来,在一片“还我花圈”的口号声中,又响起了“还我战友”的口号声。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安天门广场南侧一栋三层的小灰楼,这是卫戍区、安公局和工民人兵三联合指挥部,是它在指挥对安天门广场的扫和封锁。 人群将停在楼前的汽车放火烧焚了,将小楼也放火烧焚了。⻩海先将小灰楼里的稻草点着,当大火熊熊燃起来时,他和一大群人冲进小灰楼,将桌椅、板凳、收音机、书籍和报纸统统抱出来扔在火堆上,他像飞蛾一样在火光四面扑来扑去。火焰从一楼冲上二楼,又冲上三楼,滚滚浓烟从二层、三层的窗户里冒出来,看见躲蔵在三层楼的指挥部头头们从楼背后的窗户里爬出来,丧家⽝一样逃跑,他像野狼一样嗷叫起来,发怈着心中的狂暴。整个小灰楼被烧成一个大巨的火炬,浓烟冲上天空,像在火堆中自焚的巫师的长发,垂直向上飘扬。 人群中不时也会出现一两个与官方同样调子的演说者,立刻遭到愤怒人群的围攻。一个自称是北清大学工农兵学员的年轻人在人群中⾼声讲道:“央中很快就要表态,周恩来就是最大的走资派。”立刻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死去活来。⻩海扑过去揪住那个年轻人,把他摁倒在纪念碑前,让他对着花圈低头认罪。愤怒的人群扑向任何一个和他们唱反调的人。 有几个人讲了一番批判周恩来和邓小平的话,在群众的围追下逃进了民人大会堂。数十万人嘲⽔一般冲向民人大会堂,手拿的工民人兵及全副武装的军人察警一道道拦在民人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海在人群中像疯牛一样朝前冲撞着,不管前面抵挡他的是手挽手的人墙,还是气势汹汹的。当冲突呈现僵持状态时,便出现谈判,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谈判未成,广场上的人群又进⼊歇斯底里的动中。 到了傍晚时分,安天门广场似乎被动的人群践踏得疲倦了,然而,六点三十分,气氛却陡然有了变化,广场上所有的广播喇叭突然同时打开,开始播放起京北市委记书吴德的讲话。广场上的人群都竖起耳朵,听见吴德讲:“同志们!近几天来,正当我们学习伟大领袖⽑主席的重要指示,反击右倾翻案风,抓⾰命促生产之际,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主席,指向央中,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戳穿他们的谋诡计,提⾼⾰命警惕,不要上当。”听到这里,⻩海同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振臂喊道:“放庇,放庇,放庇。”喊声淹没了广播喇叭里的讲话,人群更加狂怒地动起来。听见吴德最后的讲话说:“今天,在安天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进行反⾰命破坏活动,⾰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吴德的讲话一遍又一遍在广播中重复播放着。 正值下班时间,安天门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广场上的灯光早已亮了,越来越密的人群在纪念碑四周漫动,时而拥向民人大会堂,时而拥回纪念碑周围,广场上呈现出夏⽇般的热燥。广播喇叭里播放的吴德讲话成了⿇木不仁的声音背景,数十万人在广场上茫无目的地动着。路过东西长安街及安天门的人流还在向广场汇集,然而,昨天堆満广场的花圈被扫以后,人们难以形成哀悼的气氛,在这里浮动的全是暴躁。有的人像⻩海这样不断在人群中挥着手臂做煽动的讲演;有的人被愤怒反复发怈之后的疲惫所笼罩,随波逐流地来去;傍晚才加⼊的新鲜人流显得生气,他们聚集在每一个讲演者的四周,踮起脚谛听着;还有许多年轻人左奔右突地跑着,鼓动着新的热嘲。 八点钟了,广场上传来消息,在安天门广场附近的中山公园、劳动民人文化宮、第二十八中学已经聚集了很多手拿的工民人兵,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工民人兵正从市郊工厂用卡车运往安天门。愤怒的人群更加愤怒,胆怯的人却开始逐渐撤退。天更黑了,广场上的人嘲显得稀薄了,大概还有几万人在广场周围浮动着。⻩海已经喊累了,嗓子也哑了,他像被烧光⽪⽑的一头秃狼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面碰见田小黎“⻩海,我刚才听见你讲演了。”田小黎热情地说道。⻩海晃了晃圆圆的小脑袋,扶了扶眼镜,声音喑哑地对田小黎说:“你怎么没穿军装?”田小黎说:“省得那么扎眼。”田小黎穿着一⾝⼲净的蓝⾐服,一头茂密的短发十分精神,秀气的瓜子脸明媚地闪亮着,她对⻩海说:“听说卫戍区调了几个营的队部过来,首都工民人兵调来了七八万,今天晚上说不定要镇庒呢。”⻩海红着眼说:“要镇庒就镇庒吧,老子豁出去了,昨天晚上已经被抓过一回了。”田小黎跟上了他。⻩海说:“你别在这儿了,快离开吧。”田小黎说:“我不怕,我还想再看一看。”两个人正在人群中说着走着,面碰见沈丽和沈夏手拉手走在密集的人群中。沈丽一下认出了⻩海,叫道:“⻩海。”⻩海和田小黎站住了,沈丽冲田小黎笑了笑。沈丽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讲演了。”⻩海搔了搔后脖颈,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已经把嗓子讲哑了,讲不了了。”沈丽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说道:“昨天广场上这么多花圈怎么都没有了?”⻩海说:“昨天夜里被他们清除了呗。”沈丽说:“昨天我们也来了。” 广场上的人群又发生了动,似乎是有人讲了几句挑衅的话,说“这样对抗央中指示是反⾰命行为。”一群人冲上去围打,更多的人像嘲⽔一样漫过去围观。在另外几个人群密集的地方,还有人在登⾼讲演。天越来越黑,广场上的气氛显出令人不安的来。沈丽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人了?”⻩海说:“是,昨天半夜把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现在就撤退吧,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抓人。”沈夏与沈丽互相看了看,沈夏说:“那我们走吧。”沈丽说:“没关系,再待一会儿。”⻩海突然想起来,问:“卢小龙现在是不是在徐州铁路局?” 沈丽说:“是。”⻩海又问:“你有他的地址吗?”沈丽与沈夏相视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要回去找一下。”⻩海挥了挥手,指着广场说:“他应该来这儿。”这时,纪念碑周围又起了一阵烈的动,广场上的人流都涌向那里,⻩海对沈丽说:“今天晚上有可能出事,你们早一点回去吧。”沈丽微微点了点头。⻩海便拉着田小黎一起朝纪念碑跑去。 又有几百名工人送来一个大巨的铁做的花圈,⾼有四米,靠在了纪念碑下,一个熊虎背的工人站在⾼台上挥着拳头做着烈的演讲,人群向他呼着。⻩海也站到了纪念碑的⾼台上,下面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在广场讲演一天的英雄,向他呼鼓掌。他声音喑哑地只能用手势加強自己的声音,但全场人也都通过手势大致领会了他讲的意思,并抱以热烈鼓掌。有人振臂喊着:“好样的!”⻩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米娜。 他用哑得几乎说不出来的声音叫了一声:“米老师”米娜非常亲热地给他递过来一瓶汽⽔,说道:“给你,看你嗓子都哑了。”⻩海接过来,用牙咬掉汽⽔瓶盖,仰起脖咕咚咚一口气喝⼲了,抹了一下嘴说:“这嗓子跟火烧一样。”米娜说:“昨天我在广场就听见你的讲演了,听说他们昨天晚上抓人了,是吧?”⻩海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就把我们抓了,审问了一晚上才放出来。”米娜说:“我昨天看见好几个咱们北清中学的生学呢。”⻩海一指田小黎,说:“这不就是一个?”米娜看着田小黎,说:“还有好多呢。”田小黎稍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米老师”十年前她曾亲手对这些老师剃过“头”米娜又问:“卢小龙在京北吗?”⻩海说:“不在,听说在徐州铁路局。”米娜又说:“如果他在京北,可能早就来了。” 又有人叫“⻩海”是宋发挤了过来,浓眉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发黑,整个人却显得老多了,穿着一⾝工作服,露着一股⼲活混饭吃的劳动气。他神⾊严重地说道:“今天晚上要镇庒,光我们厂的工民人兵就来了一千人,全京北调集的工民人兵至少有五六万,听说现在中山公园和劳动民人文化宮里已经屯満了工民人兵。⻩海,你先撤吧,你目标大。”⻩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说:“我不走,我这回豁出去了。”宋发对米娜和田小黎说:“⻩海昨天就被人盯上了,今天目标更大。”他接着对⻩海说:“我这两天都来了,你的讲演我都听了。”⻩海说:“反正我也跑不了了,有多大罪算多大罪,你们赶紧撤吧。”田小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已经九点多了。”宋发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又比刚才稀薄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陆续离开。宋发说:“米老师,你先走吧。”米娜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突然严峻起来,广播喇叭里除了不停播放吴德的讲话外,又播放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海等人四面张望着周边的形势,感觉不祥之兆正在笼罩下来。 广场上的灯突然一下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气氛十分恐怖。⻩海说:“快撤,他们要动手了。”他一手拉着田小黎,一手拉着米娜,从纪念碑⾼台上跑下来。纪念碑周围的人群也都觉出情况不妙,他们向东西长安街方向四散逃去。在一片混中,⻩海又觉得情况不对,便站住了,他要判断一下周边形势。往北看,安天门城楼还被灯光照亮着,东西长安街也亮着;往西看,民人大会堂也被灯光照亮着;往东看,历史博物馆也被灯光照亮着;往南看,前门大街方向也有灯光;只有广场被四面的光亮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凶猛的脚步声向纪念碑扑过来,接着,广场上的灯光一下又都亮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一片通明。成群的察警抡着⽪带突然出现在纪念碑四周,聚集在纪念碑四周的人群开始四散逃跑。一个察警扭住了田小黎,⻩海发疯一样冲过去,用头劲使往察警的后背上撞,将察警撞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海抓住田小黎扭头就跑,他们往广场西北角中山公园方向跑去,面黑庒庒的工民人兵队伍手拿围了过来。⻩海又拉着田小黎转⾝向广场东北角劳动民人文化宮方向奔去,那边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工民人兵队伍,如林的在一片吆喝声中包围了过来,广场上四散逃窜的人群被截住,齐下,纷纷打倒在地。⻩海拉着田小黎折转⾝又往广场南面跑,包围纪念碑的数百个察警正在拿手铐抓捕群众,他们绕过纪念碑,朝广场东南角方向跑去,面却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排排包围了过来。他们转⾝又往西南角方向跑去,那边同样出现了包围过来的军队。当他们又退回来时,发现广场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起来,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北边工民人兵的包围中冲出去,因为工民人兵虽然人数多,阵势却显得混,又都是便装,或许能够冲过去。他们又向北冲去,原来整齐的工民人兵队伍在围追殴打逃窜人群的过程中了阵线,他们就躲避着,发疯似的在工民人兵队伍中窜来窜去往外逃。忽然,看到刚才与他们逃散的米娜被几个工民人兵扭住,⻩海放下田小黎,转⾝扑过去,趁那几个工民人兵不注意,撞倒了一个反扭着米娜胳膊的工民人兵,拉着米娜就往外跑。眼看着将工民人兵的包围圈冲过了,从前面中山公园门口又有更密集的工民人兵队伍手拿着围了过来,这次工民人兵的队伍排成了密集整齐的横列,举着了过来。⻩海回头看了看混的安天门广场,只有步步后退。面前的工民人兵队伍铁桶一般合围过来,没有任何隙可以穿揷过去,他们步步后退着。纪念碑周围飞舞着察警的⽪带和工民人兵的大,他们左右张望着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又调转头朝正西方向冲过去,北边是工民人兵,南边是军队,中间有一个隙,刚刚穿过隙,面就又出现了军人,喝令他们回到纪念碑前。他们转⾝再跑,又一群工民人兵持着挡住他们的去路。一个⾝材壮阔的家伙指着米娜说:“把这个反⾰命抓起来。”一群工民人兵拿着扑向米娜,米娜转⾝而逃。那个⾝材壮阔的家伙举着一耝木横着拦截过来,面一打在米娜的口上,米娜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那个家伙又举起狠狠地打在米娜的脊背上,听见米娜又一声惨叫,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海认出这个⾝材壮阔的家伙是马胜利,他冲上去,一下子夺过马胜利的,朝马胜利抡去,一打在马胜利的肩膀上。马胜利扭歪了脖子,叫了一声。上来几个工民人兵举起围攻⻩海,⻩海转⾝拉着田小黎又跑向纪念碑。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没能逃离广场的人群全被包围在纪念碑四周。⻩海拉着田小黎在混中奔来奔去,不知从哪里突围好,最后,他们只能站住不动了。几个察警戴着大檐帽抡着⽪带扑了上来,⻩海将田小黎挡在⾝后,⽪带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和⾝上,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角、嘴角全都流出了鲜⾎。他踉踉跄跄地护着田小黎往纪念碑下退,想着军队或许不像察警这样野蛮,便向包围圈南面退去。这里卫戍区的士兵一个挨一个向前近着,⻩海拉着田小黎面冲过去,用他喑哑的嗓子指着田小黎喊着:“她也是当兵的,让她走吧。”军人的队伍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海还想喊嚷,一队手拿的工民人兵在士兵的包围圈內跑了过来,殴打着企图突围的人群。⻩海被一打倒在地,田小黎伸手去拉他,也被一打倒在地,又有更多的人被打倒在地。⻩海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他硬撑着站起来,又拉着田小黎站了起来,更密集地打过来,他们再一次被打倒在地,爬着退到纪念碑的台阶下。 数万手拿的工民人兵与察警军人合在一起将没有逃离的人群全部包围在纪念碑四周,在通明的灯光下,密集的落下来,一片惨叫声。⻩海和田小黎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们后退着一级级往纪念碑台阶上爬着,看不清面孔的工民人兵、察警用戳着他们的脯,用脚踢着他们的⾝体。⻩海的一只眼睛被⾎蒙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也早已打飞了,他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始终没有忘记照顾⾝边的田小黎。 马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一耝大的木直指着⻩海的面孔,像是一门大炮对着他一样。马胜利的面孔显得狰狞而庞大,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反⾰命还能跑到哪儿去?” 接着,木一下戳在⻩海的嘴上,像是一个铁锤猛砸下来一样。⻩海眼前一片金光四,炸爆般的疼痛使他觉得失去了嘴和下巴,随后,在一片近似⿇木的痛中,他知道自己的上下门牙全被打落了,像一堆松散的螺丝钉落満了一嘴,上下嘴都已碎烂,下巴似乎也已经脫落,腮帮子的⿇木肿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河马。马胜利又举起,一下打在⻩海的膝盖上。像是一刀砍断了他的腿一样,⻩海听见自己膝盖骨被打碎的声音,顿时疼得昏了过去。在昏中,他听到田小黎在⾝边惨叫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田小黎像被重创的蚯蚓一样,在台阶上挣扎动着。⻩海滚向她,伸出惟一一只未被打断的手搂护住田小黎。马胜利又狞笑着一子抡下来,打在田小黎的臋部,听见田小黎骨骼被打碎的声音。 田小黎痛苦万状地伸着脖子,挛痉地动扭着全⾝。⻩海举起胳膊指着马胜利,他的嘴已经说不出声音了。马胜利冷冷地盯着他,纪念碑的周围像茂盛的草莽一样飞舞着,密集的惨叫声逐渐变成了呻昑声。⻩海还用手指着马胜利,马胜利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举起了大。一道彩虹般的闪电在⻩海眼前掠过,他眼前一黑,头一沉,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逐渐有了知觉,觉得有一只手在摸抚他的脸。他⾎⾁模糊地睁开了一只还有视线的眼睛,看见田小黎的面孔就在眼前,因为离得近,面孔显得很大,眼睛也显得很大,像是占満银幕的大特写。他渐渐看清了他们躺在一个空空大大的黑屋子里,周围还呻昑地躺着一些人,一方窗户照进来一片月光,优惠地照在他和田小黎的⾝上。 ⻩海这时才发现,田小黎的⾝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把咱们关在哪儿了?”田小黎摇了头摇说:“不知道,我也是刚刚醒来。”⻩海又转动了一下⾝体,知道很多地方被打坏了,左臂被打断了,右腿被打断了,嘴巴被打烂了,內脏有好几处也一定是被打坏了,疼痛和⿇木塞満了腔和腹腔,里边一定了套,各种体和⾎都搅和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能够通达的⾝体部位已经很有限了,它在那儿勉为其难地跳动着。他看着田小黎问:“你都哪儿被打坏了?”田小黎说:“不知道,我觉得我快死了。”⻩海说:“我是可能要死了,你不会死的。” 田小黎用手轻轻摸着⻩海鲜⾎淋漓的面孔,说道:“我想起十年前咱俩那次杀自了。” ⻩海视线模糊地说道:“那次没死,这次是真要死了。”田小黎说:“看来命里是要陪你一起牺牲了。”⻩海说:“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田小黎看了看他⾎⾁模糊的嘴巴和被打瞎的一只眼睛,摇了头摇说:“不,你好看的。”⻩海伸出手轻轻搂住田小黎的⾝体,说道:“这么死也值了。”田小黎说:“怎么值了?”⻩海说:“有你陪着。”田小黎用手轻轻摁着⻩海那只被打瞎的⾎⾁模糊的眼睛,说道:“没想到,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和你弄到一起。”⻩海闭上眼,懵懵懂懂地飘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月光照亮的田小黎的清秀面孔,说道:“你不后悔吗?”田小黎用非常清澈的目光看着他说:“不后悔。”⻩海眯着眼问:“你困吗?我现在特别困。”田小黎说:“我也特别困。”⻩海说:“那咱们睡一会儿吧。” 田小黎说:“睡着了还醒得来吗?”⻩海说:“能醒过来吧。”田小黎说:“那咱俩就这么搂着睡一会儿。” 两个人面对面搂着睡着了。在黑暗的隧道里漂游了很长时间,⻩海又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觉得自己正搂着一只小船在⽔中漂着,一只冰凉的船浆贴在了他的脸上。他还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一条大鱼和他一起游泳,大鱼很美丽,游着游着就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大鱼的⾝体润滑而冰凉。当鱼的梦在⽔光漾中消失后,他觉出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记起是和田小黎一起搂着睡着的。他睁开视觉模糊的眼睛,看见田小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安静得冰凉。他去拿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却发现那只手不仅冰凉,而且手臂已经有些僵硬。他挣扎着撑起点⾝体,用手轻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用喑哑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她,田小黎没有任何反应。他用力摇撼着她的⾝体,那⾝体也已失去生命,任其摇撼,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用力推一下时,那⾝体就顺从地平躺下去。 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淡青⾊的黎明,冷冷清清的光线像一只大巨的眼睛照进来,空大的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嘲的泥地上躺着几十个人,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还是醒不来。 他再一次艰难地俯下⾝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呼唤着她。终于明⽩她不会醒来了,便把她的⾝体又侧过来,自己也躺下,依然面对面搂着她。他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又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尽可能紧地搂住她的肩背,又睡着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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