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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0751 |
上一章 第14章 下一章 ( → ) | |
乔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吗?怎么样?你回信中为什么一点评价也没有? 乔怡展开桑采厚厚的来信,不噤笑了。她对那张相片的评价是:不怎么样。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当年少女的线条,脸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两只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记得桑采的另一张照片,那是在上前线时拍的!她戴着钢盔,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肩上还煞有介事地挎着冲锋,严肃却掩饰不住顽⽪。对当时的桑采来说,打仗不过是某个电影场景的重现,是另一种玩耍方式罢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从海上探亲回来。她给大伙拍了封神气活现的电报。说她将“飞回” 桑采从机飞上下来时可把田巧巧吓坏了。没穿军装且不说,竟着一⾝红黑斜条子连⾐裙,那裙子借助弹力紧裹在⾝上。田巧巧惊诧道“姥姥吔,这可连肚脐眼儿也显就形儿!” “这才好呐,充分体现女美,嘻嘻!”桑采答道。她头发也变了样,直直地从脑顶垂下来,用一枚⽩珠穿成的饰物绾住,那玩艺儿精巧之极,酷似一只缩小若⼲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摆动脑袋,让头发甩来甩去象匹小马。她大声对她们宣布:如今在国美烫头发已是落伍的时髦啦! 走过候机大厅,乔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听她说话的份儿,听她言必称“国美”这两个穿着肥腿军的女兵,乡下佬似的一会儿“啊”一会儿“哦”地惊叹着。 刚要上民航轿车,田巧巧喊了一声:“慢着!你打算就这⾝打扮回队里?!” “这有什么!”桑采歪头一嗔。 “这当然比光腚強点。”田巧巧笑道。 “你少见多怪,这还是我姑妈从国美带的⾐服里最大路货的一件!” “甭废话,快上厕所把它换下来!” “人家海上穿啥的没有,就你‘左’!”桑采嘟起嘴。 “‘左’?瞧我不扯大嘴巴扇你!你当是去照出国相片呀?这是回军营!” 桑采拗不过田巧巧,最终还是把军装换上了,一边换还一边骂:“就你什么都管,黑田大佐!” 当晚,桑采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奋兴钻进乔怡的蚊帐,把凉滋滋的小鼻尖触到她耳边,对她讲起探家所经历的一切—— 桑采一进家门,一位肤⾊雪⽩、脖子上吊満各种项链的胖妇人立即上前抱住她。她猜想这定是姑⺟大人了。姑⺟浑⾝打扮得象条花热带鱼,一面亲热地叫着:“啊哟!这是我阿采呀?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呀!…” ⺟亲在⾝后催促:“喊呀,喊姑妈呀!…还记得我常常给你说起过,你有个大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位姑⺟是⽗亲的大姐,解放前夕嫁给了一个侨居国美的哥伦比亚船员。后来姑夫死了,姑⺟独撑门面,开了个饭店,小小发了财。 桑采发现姐姐和妹妹都变了样:姐姐穿了条极瘦的子,妹妹穿了条极短的裙子,不用说全托姑妈的福。 姑妈在桑采⾝边刮着异香的旋风,把一堆红红绿绿的⾐物一件件抖给她看:“喜吗?快!穿起来看看…哦哟!弟妹,阿采这副漂亮模子在国外好拿美人奖金了!你怎么让她穿这么难看的⾐裳?” “这是军装呀!”妹妹解释道。她还没超过对军装恋的年龄。 “军装?阿采是充军去了?” 妹妹格格直乐:“是参军…” “弟妹!”姑妈又转向⺟亲“我这趟来,看你们过得是不宽裕。不过三个女儿总养得起,怎么舍得让阿采去当女兵?” 姐姐细声慢气地:“姑妈侬勿晓得,当女兵一千人当中难挑一个。阿采让多少小姑娘眼热呐!前几年阿采回来,后面总跟着一大群中生学,直跟到弄堂口!” 姑妈就象刚刚领悟一个新行情,连连点头:“哦、哦、哦!…” 当天晚上,⽗⺟留姑妈住下来。姑妈嫌房子太小,简直象儿童用积木搭的,闷气,执意仍回宾馆去住。她叫了两辆“出租”一家人赫赫出动,在弄堂邻居的惊羡下走过。妈妈逢人便说:这是去宾馆的俱乐部玩电子游戏。全家改头换面,连这个女兵也脫下军装,换了一套倾国倾城的⾐裙。姐姐妹妹口称赞她穿这裙子比军装好看一万倍! 玩够了,回到家已十二点。⽗亲被打发到长沙发上去睡,⺟亲让二女儿与她共享那张唯一的大。⺟亲等姐姐妹妹陆续在上下铺睡着后,对她说起了“顶顶重要”的话。“阿采,你赶紧打报告要求复员!”⺟亲说。 “为什么?我不…” “听我跟侬讲呀,小慈大!你姑妈说了,要负担你们姐妹三个当中的一个到国美去念书。” “那让妹妹去好了,她念书最用功。” “你姐姐也想去,跟我说了好几次,说小妹太小,离开家不行;阿采又在当兵…我不打算让你姐姐去。你知道念什么学校吗?你姑妈说那是学艺术的学校…” “我又不懂英语…” “先读两年预科学校嘛,姑妈都安排好了!她看了你的照片,夸你漂亮,让我拍电报把你叫回来!” “让我出国?不行不行!我怕…” “有什么怕头,姑妈是你嫡亲的呀!” “那…我是当兵的,得服从上级呀!” “你怎么这样傻?就说⺟亲⾝体不好…”“我又不是独生女儿。再说队部上见过你的人都知道你健康。” “…那你就说外婆⾝体不好!说你从小是外婆养大的,她非要你回来不可,不然会死不瞑目!” “姆妈,这太不讲道理啦!”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听说现在不少人都在想办法让子女到国外留学,外国没亲眷,眼都是红红的。这些年兵都当傻啦?行情一点不摸!好运道来了,倒往外面推!”⺟亲有些不悦了,头在枕头上扭了扭。 “我…喜队部。”桑采很情动地说“我要硬这样走掉,导领和大家都会伤心的…” “你前几年当积极分子,大会代表,一张红纸头寄回家,值几钿?那种风头现在更不值钱!你出国就不一样了,几年回来风头可出⾜啦,这道理你不懂?” ⺟亲苦口婆心,渐渐将女儿说动了心。 过了桑采的二十岁生⽇,姑妈动⾝回去,她已和⺟亲商定:让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采出国。 “你说我该怎么办?”桑采问乔怡。 “哎呀,”乔怡笑笑“这我可无策可献。” “为什么?” “我不知怎样对你更有益。” “到国外是为学习深造,是为…” “既为深造,你姑妈为什么一定要挑最漂亮的去呢?你不是说你妹妹功课最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姑妈会不会另有打算?” 桑采不做声了。过一会她赌气似地说:“我非走不可!” “既然决心这么大,还跟我商量什么?”乔怡说。 “你嫉妒!”她一掠蚊帐钻出去,冷冷地说。乔怡笑而不语,她自己倒象被怒了,噔噔噔地跺着地板走了。 桑采递了复员申请后很快得到答复:“不予批准。”于是她又采取新的措施。 其实那措施并不新鲜,无非是从老兵那儿学来的笨拙而过硬的老一套:推说⾝体某处不适,蒙头大睡,饭不吃、头不梳、脸不洗。 徐教导员刚从“讲清楚”学习班回来,不便象过去那样扳着脸训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给她端热汤面,顺便哄几句。但桑采毫不领情,热汤面变成冷汤面后又被端回去。 三天后,田巧巧拉着乔怡,冲到桑采边,嚷道:“死了没?真稀罕,听说三天没吃饭了,还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开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说呢!早就储好‘战备粮’,打算长期抗战?…”她摸出一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气,闭着眼睛对她们不理不睬,听之任之。田巧巧朝乔怡挤挤跟:“来,咱给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动不响。 “抬!咱们把她连抬到院子里晒晒太,准见好!”田巧巧说着真把的一头搬起来。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们敢抬,我就喊救命!” “让她亮两嗓子试试!”田巧巧对乔怡道“抬呀,伙计!” 桑采这下拗不过了,一翻⾝滚鞍落马。 “显然没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恼羞成怒,抓起一只鞋刷子往田巧巧头上掷,刷子砸到墙上又弹回来。 田巧巧边躲边笑:“这两天养得不坏,劲儿比过去大多啦!这样下去,你在三个月之內就能追上我!” 桑采这一回合算让田巧巧给搅了,复员的事暂时搁浅。⺟亲每隔三五天就写封信催问她,到底什么时侯脫军装,说她姑妈那边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两眼失神,没精打采,准是在信中又挨了⺟亲的一顿臭骂。 “别理你妈!”田巧巧对她说。 桑采为难得直掉泪。 乔怡看着这个耷拉着的小脑瓜却只想发笑,那里面没有一架起码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牵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丽的外貌使她生来懒于思索。因为她生来就有人为她设计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设计去做。假如两种设计相悖,她就无所适从。 乔怡的思绪回到桑采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没空写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从姑妈家搬出来之后,难得找到一个稳定的饭碗。但我周围的留生学全和我一样,自食其力。我一点不后悔和姑妈闹翻的事… 桑采和姑妈闹翻了?乔怡吃了一惊,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国美不久,我才发现姑妈让我出国并不是供我上学。你猜对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来姑妈的饭店里有个女招待,湾台去的,我一来姑妈就把她辞掉了。为什么?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长都到姑妈店里来吃饭,他的办公地点离姑妈的饭店很近。听说他是专门做丝绸生意的,有十多家丝绸店开在港香、新加坡和国美。此人四十岁(我怀疑他撒谎,再不就是姑妈撒谎),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龄大。跟你说他的摸样你别怕:他秃顶,牙齿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脸盘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镜,有点怪模怪样。被姑妈辞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几岁。据姑妈说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个董事长韦先生牢了。她很快记住了韦先生喜吃哪几样菜,甚至菜里放多少盐她都到厨房吩咐。韦先生来吃饭时,她总陪他谈几句,喝两口酒。起初姑妈以为她不过是想从这个阔佬包里多掏几个小费,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姑妈有一次偶尔在街上看见,韦先生的汽车里坐着阿柳。 姑妈一直想再买下一个店面。有一对老夫妇的饭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妈的漂亮。老夫妇想卖掉它,姑妈心有余力不⾜。她想与别人合资,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姑妈开始注意韦先生。有一天,她问他:“先生你太太为啥不来?”韦先生说他并没有太太。太太早过世了,两个孩子也成了家。姑妈单刀直⼊:“那你想再续一房太太?看上我们的阿柳了?…”韦先生说的确想再组建一个家庭,但阿柳并非是确定的人选。他认为阿柳不那么诚实,总象瞒着他什么。“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妈把阿柳的⾝世告诉了韦先生:这女子非但不是处女,而且另有情人。她和情人有约定,等她嫁了阔佬,夺取半数财产权再设法离婚…韦先生听这话冷笑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吃亏。反正我也寂寞,她自愿送上来,大家玩玩再散,我这人不傻,求求爱分得很清哩。” 于是姑妈火急火燎地向韦先生推荐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么形容我,她一向爱夸张,就象她烧的菜,佐料取胜。她把我弄到国美来就是为挤掉阿柳。 其实阿柳是姑妈店里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极精明,英语流利之极,店里店外她都兜得转。公平话说:没有她,我姑妈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几乎是她的左右手。光凭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顾客就情愿掏钞票。阿柳很会笑,虽然⾝价不⾼,招待客人的派头象贵夫人,一点不。她一张脸完全靠化妆品弥补,长得不美,但很人。 我一到国美,姑妈立刻让我穿一套紧⾝袒的⾐裳,她说:“阿柳就爱穿领口开得很低的⾐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裳真叫绝,只是一块彩⾊的布,围住上半⾝,在口打一个结,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妈有意安排阿柳在厨房帮忙,让我替那个秃顶韦先生上菜。我吓得半死,站在他桌边听着他用一半英语一半粤语点菜。他会好几种语言,就是汉语不象样,据说他出生不久就随⽗⺟出洋了。我糊里糊涂进了厨房,忽然又跑回他桌边,因为他点的菜我有一多半没听懂,听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从没⼲过伺候人的事,何况英语也是临时抱佛脚学了那一点。不曾想韦先生并没有发脾气,他似乎对我的笨样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复述一遍,姑妈在远处看得直跺脚。 我还是把菜上错了。阿柳不声不响地把我端去的托盘又端回来。她的姿态又轻盈又优雅,假睫⽑比我的真睫⽑还神气。姑妈捅捅我,低声说:“去!你去!别让她端…” 我当时不明⽩姑妈的用心,回她:“谁端不一样嘛!我宁可在厨房⼲活儿…” “傻瓜!”姑妈不愿过早对我暴露企图“你不去,小费全让阿柳赚去!” “我不要什么小费…” “不许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妈忽然板下脸。 我只好走过去端那只托盘。阿柳急了,忙过来抢:“我来吧,你要弄错…” 她暗里在跟我打擂台,我哪里知道。见姑妈一个劲给我丢眼⾊,我只得硬着头⽪说:“我慢慢就会做了…”阿柳一听这话脸都变了⾊:“以后我慢慢教你,今天还是让我来吧…” 怎么办?我只好傻瞪着眼,让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室又涂口釭,又理头发,换了件更“曝光”的⾐裳陪韦先生品酒去了。后来我才明⽩,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尽管阿柳千娇百媚,韦先生还是把目光盯在跑来跑去的我⾝上,盯得我好烦。 第二天依然如此,阿柳还是抢着伺候了韦先生。姑妈⼲瞪眼,骂我“狗⾁不上席” 第三天一早,阿柳找我来了。卸了妆的她几乎是另一个人,没有睫⽑,甚至连眉⽑也没有,象⻩鳝。听别的女招待说,阿柳的和庇股都是假的(国美真是无奇不有)!“阿采,祝你走红运呀。”这可不是她一贯的那种甜甜的笑,笑得有点可怕。 我说不知道如何走了“红运” “别装呆。要硬拼我说不定会败给你。” 我更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是靓女,我呢,就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么早来,就是想看看你是天生的靓,还是跟我一样,画出来的靓。”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打量我的全⾝“你营养好啊。” “营养?…” “我们听到说,陆大的女仔都是面⻩肌痩…你不搽粉,不涂胭脂?” 我赶忙头摇。 “我也没你⾼。”她冷笑,突然跑上来在我⾝上摸了一把。 “你要⼲什么?!”我惊叫起来。 “你都是真的,简直象假的!”她两眼森人“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怪不得那老家伙一眼就爱上了你。他倒真识货!啐!”她完全不象以往那样有教养。 “你到底要⼲什么?!”我颤抖抖地问。我怀疑她会突然子套什么凶器来宰了我。 “你这样靓,早晚找一个比他更阔的大亨,何苦跟我这种可怜人争食?” “我没有和你争…” 她忽然流起眼泪:“你在跟我争!就是争!你有姑妈,生活有保障;我异乡异客,找一个靠山多不容易,把自己的⾝子都搭进去当本钱,来赌,来拼!你去过世界头号赌城拉斯维加斯吗?一走到那个地方,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惊⾁跳’。五块钱一个筹码,扔进去,没了,再扔,还是没了。有人一个筹码能在一眨眼间赢几万,有人会把筹码统统输光——你是要我都输光吗?” 我渐渐明⽩她在说什么。她把我一个清⽩纯洁的女孩子当她那种人的竞争者,我这两天的所作所为是姑妈的,迫不得已,她却以为我在和她争那个丑汉子。我和她成了同挡货,实在气死我了! “我求你,放一条生路给我吧。”她眼泡哭得虚肿,真丑。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说不出话来。她迅速摘下耳环,扔到我上:“这是筹码!够吗?…”她又摘下戒指“十克拉的,这筹码够大了吧?”然后抹下手镯“全给你!这是我用⾝子换的,他给的酬金,现在全归你了!只求你别跟我争——你有你的关道,何必要定我的独木桥,把我挤到河里!” 我炸爆了!扑过去,象掸脏东西一样把那堆首饰掸到地上。 “疯子!女疯子!不要脸!下作坯!”我用咱们陆大最解恨的语言骂道“滚蛋!滚得远远的!” 她“滚蛋”了。姑妈解雇了地,为了我。从此那个韦先生不仅中午来吃饭,晚上也成了姑妈客厅里的常客。当然是为了我。我对他的全部感觉,就是恶心。我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姑妈的饵,姑妈用我钩了一条大鲸。那家伙同意资助姑妈,因为他们不经我同意已攀上了“亲戚” 我跟姑妈大闹:“我不要这猢狲!叫他滚蛋!” 姑妈说:“男人要什么好看?只要有本事就行。那些⽩脸小后生,房子也挣不来一套,你跟了他们只好一辈子吃苦头!…” “我也不要⽩脸小后生!…” “那你要啥?” 我气哭了:“你说让我来读书的,我要上学!” 姑妈一听乐了:“你嫁给他,要上什么学堂由你挑,去伦敦学芭蕾,去巴黎也行…你想想,你见过那么大世面吗?” “我不嫁!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你怎么是个犟种?!”姑妈发火了“我替你拿的主意不会叫你吃亏…” “你的主意我全明⽩,我嫁给谁你才不管呢!只要那个人有钱,能帮你忙,给你好处就行,为你自己发财,你不去看这人的人品、相貌、年龄,他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经,我吃得消吗?我为什么嫁给他?你喜他你嫁给他好了!” 这话气得姑妈当晚犯了心绞痛,我也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反锁上门。两天未吃饭,这次是真绝食了。熬到第二天晚上,姑妈抗不过我,倒向我陪不是,因为她现在是求我。韦先生听说我病了,登门探访。姑妈硬把我推出去陪坐,我绷着脸不开口。结果那猢狲反而对姑妈夸我:“你这个侄女真是棵含羞草,典型的东方淑女。我何故至今不再重新成家?也就是为求慕这样的女子。” 我忍不住想大笑,他太小看人了!他以为我优雅、腼腆…我立刻跑回屋子取了一张相片。他喜出望外,连忙接过去:“是…送我的?” 我不说话,盯着他,等着好戏看。那相片上的我端着,横眉竖目,头戴钢盔,⾝披伪装网,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一看倒菗一口气;“我以为是杨门女将呢!” “203,有人找!”走廊上有人在喊。乔怡忙放下信,起⾝开门。一位女服务员问:“你叫丁万?楼下有个女同志找你。”说完她匆匆走了。乔怡来不及做任何解释,却见在楼梯口有一个并不眼的背影。274 乔怡问道:“是你找丁万吗?…” 来人回过头,乔怡认出来了:这女同志正是中午丁万要“相”的那位。好象叫薛兰。 “听说,他住在这儿…办啥子训练班?” “今天是星期天,他回团里去了。”乔怡答道。 “我就是听他们团里人讲,今晚他加班。”她说。这是—张青舂已逝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闪出年轻的光泽。她年龄不小了,大约有三十几岁了。 乔怡对她说:“你稍等等,我去后面找找看。” “我跟你一路去。” “不用,你坐坐,我很快就来。”乔怡牢记丁万的教训:曾有一个对象就是看了他一场演出吹了的。 和年轻人在一起,丁万倒比他们更活泛。他不久将随小分队下队部巡回演出,这期“连队文艺骨⼲训练班”必须提前结束,他得加班加点。招待所会议室里,几十副竹板敲得震天价响。乔怡贴近窗玻璃,见里面几十个⾼矮胖瘦不等的小战士,正在跟丁万学打竹板。丁万起劲地做示范:他晃晃头,一群人也跟着晃头;他转转眼珠,一群人也跟着转眼珠,都十分认真,气氛很热闹。 他的烦恼呢?今天因那个女子引起的不快呢?…丁万毕竟是丁万。 赞比亚走了半里路,觉得⾝后有声响,回头见走数来宝。“你⼲嘛跟着我?” “我会…扒地瓜,还能砍甘蔗。我还有劲儿…”他胆怯而谦卑地看着赞比亚“采娃饿成那样,见她掉泪,还不如…不如打死我得了!” 赞比亚闷声闷气地:“你还嫌我不够⿇烦吗?别跟着我。” “两个人比一个人強…” “我喜一个人。” 数来宝不悦地眨着眼,呆立在原地。可等赞比亚走了几十步,发现他仍远远跟随着。 “趁现在天还没黑透,你赶紧回去。不然你连路也摸不着的。”赞比亚对他说。 “我的眼镜不是还剩下一半吗…”他嘟哝着,一明一暗两只镜框使这张脸变得相当滑稽“你就能担保你不再受伤?要是伤得爬都爬不动,那时总得有个人把你扛回来。” “到了爬不动的份上,我会处理自己。你赶紧给我回洞里待着。” 数来宝不再吭声了,只是执拗地跟在赞比亚后面。这架大山大约连猎人也极少涉⾜,几乎没有路,全是些错杂生长的灌木和毫无节制蔓延滋生的大片“机飞草”赞比亚加快脚步,不时听见⾝后的数来宝发出各种声响磕撞,趔趄,摔下去又爬起来。不管发出哪种声响,都伴随一阵捂在嗓子眼里的诅咒。尽管如此,他依然紧跟不舍,赞比亚甩不下他,只得稍稍放慢脚步,必要时停下拉他一把。 “看不出,你也犟。” “不然你太小看人啦。”数来宝赌气道。 天⾊更暗,余晖还剩最后一缕,苍穹已现出几颗星,暧昧地闪着。此刻两个夜行者⾝上的⾐服已被汗透,动一动,它与⽪肤的磨擦系数便增大,煞是难受。数来宝用帽子扇着风,问赞比亚道:“咱们⼲吗绕着弯走?” “从这边下山全安,那边离公路近。歇会吧。”他趁数来宝坐下休息,看了看地形。山下似乎有个小村子。 “好象要下雨,天闷人得很。”数来宝仰起脸“下吧!听说过吗?国美有一次下了⾁雨,⾁片跟大雪似的直飘…你不信?⾁雨就降在肯塔基州。” 赞比亚看一眼累得象摊泥似的数来宝“怎么样——你在这里等⾁雨吧?”他似笑非笑。 这是他惯用的人的神情。数来宝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开路!”他装着劲头十⾜,迈开两条发软的腿。 两小时后,前面出现一群⾼低错落的房子。他们几乎不出一点声响地往前走,但村里没有半点动静,一个个黑洞洞的小窗象剜去眼珠的眼眶。大约村民们都被安公屯赶跑了,田地也匆匆收过,翻着新鲜的土,枯萎的瓜秧被扔得东一处西一处。 “地瓜被刨光了。”赞比亚失望地轻声道。 数来宝仍然不顾一切地用两手在泥里扒。突然,他发出一声惊叫:“还有!还剩得有!”赞比亚扭过头,见他泥乎乎的手上托着个拳头大小的地瓜蛋儿。“看!仔细着翻,还能搞不少哩!”他顾不上许多了,把地瓜在⾐襟上蹭两下“咔”地咬了一口。 赞比亚迅速观察地形:这片地瓜不⾜五亩,大小不等,形状不一,象胡连缀在一块的补钉。前面一片⽔田,晃着癞痢似的稻秧。一侧是一洼⽔塘,塘边是低矮的苇草,苇草连着一片芭蕉林。赞比亚盘算好万一情况下的退路,便蹲下⾝,和数来宝一起往泥土深处扒。这艰难而原始的扒掘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才将挎包装満。赞比亚提醒道:“该走了…” “不,不行!”数来宝头也顾不得抬,仍奋力在土里刨着“多一点是一点!采娃饿得昏过去了,我看着心里忍得下吗?…”他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呆久了不全安!快走吧!”赞比亚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右手食指始终勾在扳机上。 “再刨些!再刨些…”数来宝两手不停,近乎一种机械动作。 “刨多了也没法带走!” “瞧我的——”他飞快脫下军,又将里面的长衬退下来,再光腿套上军。他把衬两个管礼紧,一边对赞比亚说:“我妈领我拾榛子,就常这么⼲…装百八十斤都没问题,快!多刨些…”他又扑到地上,机械而忙地⼲起来。“采娃有吃的了!采娃有吃的…”他唠叨着。 赞比亚突然听到从村子方向传来响动。他猛地按住数来宝的手。“有情况,别动!…” 数来宝听了听:“你神经过敏!”他甩开赞比亚的手,依然象着魔似的刨着。他的理智崩溃了,想不到此刻还有任何比刨地瓜更重要的事,包括生死。他受不了采娃的眼泪,受不了其余三个姑娘因饥饿而⼲缩的眸子。 远处果然出现几个人影,也许是听到这边的声响,弓⾝缩背地摸过来了。 “快走!坏事了!”赞比亚用喉音说道。数来宝急忙将地瓜往长衬里装,他决不情愿落下一个地瓜。赞比亚急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快走!…” 人影已过来。数来宝一时不知所措。赞比亚顾不上再想什么,突然从地上跃起,把一梭弹子出膛,只见田埂上的人影前翻后仰,栽进⽔田溅起大片的⽔花… “快跑!”赞比亚说“往东——钻进那片芭蕉林!…” “你跑吧!我掩护!…”数来宝拖着半自动,趔趔趄趄地着敌人跑去。 赞比亚一把揪住他的弹子袋:“夯货!…你晕什么?往那边!”他将他搡出去老远,直看他迈着两条笨拙的腿跑向芭蕉林,才劲使呑了口冰凉的唾沫。下面该他的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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