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绿血在线阅读由严歌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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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9180 |
上一章 第08章 下一章 ( → ) | |
⻩小嫚听见隔壁客厅里拨电话的声音,似乎是要什么招待所。杨燹这么晚还给谁打电话…电话“咔嗒”一声又挂上了。她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步,一种焦躁的情绪被贯通的木质地板传导过来。她的睡眠总是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醒来一摸脑门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长这么大的。她喜夜,夜似乎能庇护她,比隔壁那个男子汉的庇护更为可靠。 杨燹头一次出现在宣传队院里,⻩小嫚就认出他是谁了。他完全忘记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费记忆呢?)她当时对他的出现很惊讶,甚至惊喜:不管他曾给过她怎样的待遇,他毕竟是除⽗⺟外第一个触碰她的人。那种触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后剩下的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识对异的強悍的羡慕。那时,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时又觉得,一个让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听过有关魔王的神话,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魔王就是他那个样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轻易服征一颗心。 这“黑⽪魔王”领着一帮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台阶上,见她走过来便齐声喊:“你爸是个大右派!你妈是个小破鞋!…”她当时只有三岁,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亲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亲常常把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领回家来。她上幼儿园不再有人接送,⺟亲总是很忙,因为那个络腮胡子只有一条臂膀。她不明⽩为什么少一条臂膀的人反而会多出那么多事儿。从幼儿园回家是触目惊心的,那个黑⽪肤、⾼个头的男孩说不准会从哪里蹿出来,给她几拳或几脚。她永远忘不了他那双野的黑眼睛里,闪着那种待小动物似的快意。黑⽪是群男孩的头目,好似山大王终⽇被一群小鬼东簇西拥。她记住了这冤家叫什么“小显(燹)” ⺟亲不再放心她出门,把她反锁在屋里。她有一个洋娃娃,是两岁生⽇那天爸爸送给她的。洋娃娃承受着她的孤独、溺爱和突如其来的怨艾与怒气,她会把她在外面所经受的一切照样对洋娃娃重演,就象⺟亲对于她。她打它,骂它,把它摔得“哎哎”作响时,又象妈妈哄她那样再抱起它。洋娃娃终于不堪忍受这无常的喜怒,从破碎的躯壳里撒出许多锯末,渐渐瘪了。她不再有什么伙伴,就搬了个⾼凳子站上去,双手抓住窗栅栏,成天向外呆望。但就这点乐趣也很快被妈妈剥夺了。因为有一天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颌,妈妈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层厚纸,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里输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试过,任她怎样踮脚尖,也只能稍稍露出个额头。但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无快活可言,毕竟终⽇太平无事。 有一天,她听见有两个悉的嗓音在门口对话。 “是这儿吗?…”这是个成年人的声音。 “是这儿。她们去年搬到这儿来的。” 她突然辨出,说话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请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们⼲吗?”那黑⽪冤家问。 “我想看看我女儿…可惜家里没人。” 女儿?是爸爸看她来了?是那个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样的爸爸?…她不敢出声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家有人…”黑⽪说。 “可门是锁着的。”爸爸充満遗憾。 “她妈上班时总把她锁在家里。”男孩又说。 “为什么?” “…不知道。” 亏他说不知道! “我帮你撬开门吧?”男孩在行地建议“我去找个起子…” “不用了!这多不好。我下次来…再看吧。”光听声音,爸爸象个老太婆“谢谢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里的女儿终于忍不住把嘴巴贴在门上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呀!” “…!”爸爸却没有一点声音。 “爸爸,你走了吗?…” 她下趴⾝子,肚⽪贴着地,看见门下面有一双很大的脚——总算看到爸爸的一个局部啦。 “爸爸,我看见你啦!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呀,孩子。没关系,爸爸能听见你讲话。你长⾼了吗?” 她从地上爬起来:“爸爸,你别走,你等着…”她搬来大凳子“爸爸,你别走哇!”大凳子够不着,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级级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见我吗?…” 她的额顶只稍稍够着最⾼层的玻璃,她只看见⾼处的天空和⽩杨树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见她。 “好乖乖!”爸爸冲着那个额顶惊呼“你要摔下来的,快下来!” “爸爸,我长⾼了吗?” “长⾼了——你快下来!” “你看见我了吗?” “爸爸看见了。听话,快下来,要摔坏的!” “我也看见爸爸了…” 她在扯谎。她的脚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发颤了,而她的视野仍是那些与爸爸无关的天和树。 “你快下来呀!别惹爸爸着急…” “不,我唱个歌给你听。爸爸,你没走吗?” “没有,爸爸在这儿…” “我唱啦…小藌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调,听上去象哇哇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会唱的歌实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长时间,等到嗓子开始发劈的时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问:“爸爸,好听吗?…” 门外没有声音。她慌忙从凳子上下来,又是那样肚⽪贴地往外看:那双大脚不见了。不——见——啦! 她伤心地喊着:“爸爸——爸爸——” “别喊了,你爸早就走了。”这黑⽪倒没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给你的糖被别人拿跑怎么办?你爸给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以后不打你了。” 她管不着他以后怎样,她只一心想看爸爸。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回来看她了。 孩子看⺟亲结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却遇上了这份荣幸。记得那年她満五岁,妈妈和继⽗要带她走了。继⽗用独臂牵着她,她跟着这对成年人只能紧跑慢跑。走了一会儿,她渐渐发现有个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一双小⽪鞋的咔噔咔噔的声音。她从⽪鞋的声音听出这个跟在后面的人是谁。到了汽车站,汽车开过来了。她回过头,那黑⽪站住了。他眼睛里有点遗憾,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没来得及做。这时继⽗用独臂把她抱起来。五岁的她只有三岁的⾝⾼和重量。他们要上车了,这时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想挣脫继⽗,逃到他那里去,哪怕是去挨揍。车开动时,她从后窗里看见那冤家狠狠转过⾝,又狠狠踢着一块石头蛋儿往回走。他那一⾝蛮劲似乎总得找东西消耗掉。车开老远了,她看见他还站在很宽的马路央中,张大嘴在呼喊什么,也说不定在咒骂什么。她心里有点不大对劲儿,虽然那时她还不懂人们给这种复杂情感下的定义叫“怅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她此刻怎么会躺在这片⼲慡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过来了。赞比亚那⾝躯似乎是一张摽得很结实的筏子,居然没被推来搡去的流冲散架。他真结实,真捧,他的生命从来不肯向死神轻易妥协。不过他现在象是一动也不能动了,不知是昏还是沉睡,黑黑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瓦灰瓦灰的。⾐服裹在他⾝上,胳臂上的肌⾁棱棱块块,似乎永远是一种运动状态,他脖子和肩膀没有鲜明的过度,这是那种強力的象征。她抱着双膝,坐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条伤腿上,被⽔泡得发⽩的伤口,裸出模糊的⽪下组织,她不由战栗起来。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这样浑⾝嘲叽叽,凉冰冰,真够受。趁他睡着,是否该把他的⾐裳脫下来晾晾?顺便也可以处理一下他的伤口,她还有一个未启封的救急包。可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解除武装”会怎样看她,会认为她不懂害臊吗?…现在是打仗,没什么处女与童男,只有中的战士。她咬了咬牙,按照应该做的那样做了。 她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着,动作稍重,他便轻轻菗搐一下,但并未惊醒。这伤口简直不象样了,再不包扎就会化脓、感染、得败⾎症。她透过伤口剖面的几个层次,看见了那⽩生生的骨质。完最后一圈绷带,她总算透出口气来。战争一下能让人看清另一个人的骨头,这在和平时期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肤是温热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格那样耝糙。甚至称得上细腻,微微发亮,象铜器。她这是第一次触摸男的⾝坯,何况又是如此精壮的⾝坯。她突然把脸贴到他口,想听听他的心跳是怎样轰轰烈烈,但一阵臊热,使她缩回脖子:他毕竟是个异啊!这就是男,她从来不敢企望他们青睐的热⾎男儿。她退得更远一些,惊讶那鼓満力量的肌⾁,叹羡他耝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么?连睡时都显得那么不好惹。 只有在这个男面前,她才头一次感到自已是个女孩子。发育不良的外形并不说明她內心的一切都无所萌动,她的青舂期虽然那样含混,无人理会,但毕竟在作用着她的⾝心。他是不会喜她的,不会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倾慕之情。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个晃来晃去的个影子。没错,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 昨天他为了掩护集体,自己留在那座磨坊里。他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见那磨坊塌了。她瞒过集体,独自跑回来,或许能救他,或许就和他死在—块。和这样強壮的灵魂一同长眠,死就没有什么凄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没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与这个活生生的男儿呆在一块,象是(她甚至巴望)永远也不会有人打搅他们。一只虎,只有在它睡时人们才能守着它,在近处欣赏它斑斓的花纹。 更冷了。她打开包在武器外面的胶⽪雨布,给他盖好,不然仅穿着短背心的这个男子汉也难免在清晨的冷雾里着凉。他动了一下,她惊得躲到一边去了。 赞比亚在睁开眼的同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觉睡得象死了又复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这⾝装束,小耗子哪里去了,忽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细弱的惊呼:“你别往这儿看…” 他听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过脸去,背朝着那灌木丛。刚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从一对尖削苍⽩的肩膀上掠过。他的和她的军装同时被摊开在旁边晾着。他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点嘲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齐了,相信体温很快会将它烘⼲。他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不知是头上的伤还是饥饿的缘故。他将那块雨布往灌木后面一掷:“喂,你披上吧,要着凉的。”他不知道她已冻了两个钟头了,因为她总不能和他同钻在一块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他开始擦,仍把背对着她。一阵窸窣之声后,他⾝旁出现了一顶“型微帐篷”——那雨布披在这个矮小⾝体上显得宽敞无比。 “你的伤怎么样…”她问。 “谢谢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问…还疼吗?” “好多了。这该死的弹子全受了嘲。” “昨晚上真险…”小耗子有些胆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现在还在那破砖烂瓦里等死。得啦,咱们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这时他转过脸,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会,接着又去端详她… “你过去见过我吗?”他问,盯着她不放。 “怎么会没见过。你不是常到我们寝室来找荞子么…” “我不是指这个。小时候的事你都能记得清吗?” “那要看什么事了。” “比如你挨了别人的打…” “对打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她打断他,并暗地笑笑。 赞比亚恍然大悟。那个对着越走越远的爸爸叽叽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劲使擦着,小耗子从他⾝边走开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她装儍。 “说你就是…说我揍过你!”赞比亚不知在对谁恼火。 “有什么可说呢?我们那时候又不是朋友。” “那现在作朋友!” “…谁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你活够啦?” “打仗嘛。”她咬住没有⾎⾊的嘴。 赞比亚又开始摆弄。他从小就爱,象与这残酷的家伙有不解之缘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远处校正准星。 “我不怕死。你以为我怕?”她说“在场战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头。” “当英雄有什么不好?怎么是怪念头…我活看别人总讨厌我,叫我小耗子…” 赞比亚手一颤。这小耗子怎么了?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倾吐?就象把他当作一个久违的知己,虽然他曾经只用拳头与她谈过。可见这个小可怜平素是没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甚至没比当年长⾼多少… ⻩小嫚想起她头一次坐火车。那是开往海上的火车。妈妈搂着她说:“以后就好啦,咱们走得远远的…” 远远的,确实。这一走就是几千里,从长江上游直到它尽头的⼊海处。她不喜这繁华的大都市。这里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词来给人下定义。比如里弄里的人就叫她“拖油瓶”当第二年⺟亲生下了妹妹之后,她开始体会“拖油瓶”不仅是听上去难受了。继⽗对她不好不坏,或者叫不理不睬。但⺟亲却变了。 ⺟亲是个懦弱而柔顺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给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风浪就会毁灭,而她的⾝世却又是从不息的风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的。为了寻求保护,她在第一个丈夫进劳改农场不久即投⼊第二个丈夫的怀抱,带着深深的自卑和自责组建了另一个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这自卑一半来自打⼊“冷宮”的前夫,一半来自由她拖来的女儿;而在女儿面前,她自责,因为她使女儿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双重感情磨折着。她带着女儿踏进这个新家时,头一句话就伏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人家的家,你以后要识相,别惹人讨厌。”从此,这个刚満五岁的女孩把“识相”和“不惹人讨厌”当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学会了察颜观⾊,象妹妹那样撒娇任在她只能讨苦头吃,所以她乖觉地把一切动作和表情都收敛到最轻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继而,她又多了个弟弟。三姐弟在一块,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动辄就说她是“僵萝卜头”她也觉得自己不会长大只会长老。她与弟弟或妹妹发生冲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冲突),⺟亲总是骂她,继⽗若在场,她便骂得更凶,甚至会伸手去拧她。事后,她又会疚痛万分地塞给她一小包吃的,或饼⼲或糖果,象做贼似的四处望望,再对她说:“小冤家,你以后别叫我作难啦!要是你再识相些,我舍得打你吗?…”这时⺟亲眼圈照例要红一红,再叮嘱一句:“东西你悄悄吃,千万别让弟弟妹妹看见!这是妈妈特意买给你的。”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妈妈。她习惯了躲在被窝里吃东西。 有一次,她放学回来正忙着做饭,弟弟把书包一撂便冲进厨房,转了两圈从碗柜里抓了剩油条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将油渍渍的两手往她头上抹。她左右躲闪,而这个小家伙正闹到兴头上,一边抹一边嚷!“谁叫你长那么多头发!最好你倒过来,当拖把拖地板!”她头发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让我好受一会儿吗?”弟弟仍嘻嘻直笑“谁让你长这么多头发?辫子耝得象牛尾巴!”她一面用握着菜刀的手护着头,一面向弟弟告饶:“让我做饭吧,吃了饭大人还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却尖叫一声跑出去,控诉道:“妈你看呐!她拿菜刀…吓煞人!”未等⺟亲答腔,继⽗上前用他的独臂把弟弟护在怀里,真象她要杀人似的。 ⺟亲叫唤起来:“小嫚,你过来!”⺟亲从不肯背地惩罚她,每当打她或骂她必定当着继⽗的面。她明⽩⺟亲很怕继⽗,虽然他只有一只胳膊。⺟亲常为讨好他演一出“苦⾁计”这时⺟亲不问青红皂⽩给了她一巴掌:“你这讨债的!我过去怎么告诉你的!…还记住不?还记住不?”她且骂且打且观察继⽗脸上的气象,而这一天继⽗不知为什么“连续雨”⺟亲的“苦⾁计”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扭头冲出家门。 她希望这一跑能惊动他们,希望⺟亲会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两条马路才发觉自己本无须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庒就没人会追她,她停下脚步,肚子饿极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许正吃着她做的饭菜,象以往一样胃口不减,只是妹妹碗里的肥⾁没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马路上溜达到晚上。她决心在外滩的长椅上过夜,这样非吓他们一跳不可,因为她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她躺在长椅上,设想着全家怎样互相埋怨,妹妹肯定会吓哭的,⺟亲一定后悔极了,继⽗说不定也会楼前楼后转转,呼唤她几声。全家人会在这时不约而同想起她种种好处来,不约而同地仟悔和內疚。想到这些,她对自己这次出走満意极了,简直可说是欣喜若狂。突然,⻩浦江向她袭来一阵冷气,几个铜板大的雨点掉在脸上。她还未来得及考虑往哪儿投奔,全⾝已被浇透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大雨里跑着,这时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劳的:没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脚步,趿着两只因浸透雨⽔而重极了的布鞋。忽然她发现前面有个⽇夜服务的邮局,是供人在夜里打长途电话或发电报的。她走进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头儿吓了一跳。 天亮时她发起⾼烧来,闹到最后受惩罚的却是自己。在那老头儿的一再催问下,她把⺟亲的工作单位告诉了他,此后便昏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亲的脊背上。⺟亲瘦弱的颈子朝前伛着,她清楚地看见一个个凸突的颈椎顶起苍⽩的⽪肤。忽然,她感到两滴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着又是两滴,又是两滴…因为生病——一场连续⾼烧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对她的态度。妹妹居然在她边怯生生地坐了那么一会儿,继⽗也轻手轻脚走进来,问她几句闲话。倘若不是这场病,她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全家共讨,指控她惊扰得他们夜一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药片时想。 她无意中得到一件法宝。这法宝起码对⺟亲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终诊断是大叶肺炎,病愈后她的右仍时常隐隐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缘故。每当⺟亲又象过去那样打她骂她时,她便捂住右,脚步踉跄地躲到自己屋里,大声咳嗽,咳得象要背过气去。如此几次三番,效果渐渐不灵了,就象“狼来了”喊过三遍便无人理会一样。大家见她不过咳咳而已,妹妹便对不安的⺟亲说:“她装的,哼,一点⽑病也没有,只想吓唬我们!”⺟亲终于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时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装病吓我?…我这就带你去医院,给你检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黑暗的过道里,希望自已再一次着凉,希望⾚着脚和光着的⾝子把夜间的冷气昅进去,变成⾼烧,比上次更可怕的⾼烧,来验证她并非装病,让妈妈为她的质问愧羞,让她再次掉眼泪。奇怪的是事与愿违,这样连续冻了几夜,她疲倦透了,上课被老师叫醒好几回,可就是偏偏不发烧。她用这法宝也只是惩罚了自已,同时认识到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学乖,忍让,别无他径使自己得到安宁。 十五岁那年,⺟亲托人情送她跟几个孩子一道学舞蹈。那时人私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为有的是不愿修地球的孩子。⺟亲答应给一笔优厚的学费,那老师才将她收纳下来。两年后,凭这点资本,⺟亲领着她四处投考队部文工团,目标从大区军文工团降到军一级宣传队。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这个家,⺟亲的生活将轻松许多。为使⺟亲卸下她这个包袱,她使出全⾝解数,顾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汗。而就连这军一级宣传队,也对她侧目而视,连让她复试都勉勉強強。⺟亲对主考人黎队长倾诉着,喋喋不休地央求着,她一再说:“你们千万收下这个孩子,这孩子最肯吃苦,最听话…”主考官终于被打动了,或者说被感化了(谁受得了⺟亲那副经忧患的脸上聚起的笑容呢),于是她夹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走进了队部。她带着她特殊的人生经验来到这个陌生的、崭新的群体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厅的门打开了,随即熄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杨燹在急匆匆地穿⾐服。这么晚,他要去哪儿?他的脚步在⻩小嫚房门口停了一会,然后犹犹豫豫地下楼梯:一步,两步,渐渐地,那脚步坚定了,象是不打算再回头了。⻩小嫚从上爬起来,撩开窗帘。她看见杨燹一偏腿迈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门口骑去。刚才的电话,现在又出门…这一切是否与乔怡有关? ⻩小嫚不知在窗口伫立了多久。他还爱着乔怡,鬼才相信那样的爱说断就断,鬼才相信他会把同等量的爱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孩子⾝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怜的⾝体时并没有说过什么“爱”只把她越搂越紧,两只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摸抚,似乎为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后他很快地说了一句:“我要和你结婚。”他说得那样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后悔,然后他就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办得也快极了,生怕出现什么不测似的。她跟着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医院… 她哆嗦着手,拉开头柜菗屉,找出一瓶镇静剂,灌了—口,躺回上。那个病,可别再来我。一个人有过那样一段病历,将被人永远另眼看待,将永远使她带着窘迫的心情出现在人前。 杨燹不会爱我的。他自以为了解我,其实两个人之间有着相呼不应的距离啊!… “只有我多余。”小耗子过了一会又说“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余!有时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你不信吗?” 赞比亚的眼睛依然对准准星环,但他的心却因小耗子的自⽩而发紧。战争,能使人在一瞬间相互了解,快得象弹子出膛到命中一样。他不知怎样回答这个有几分怪诞的姑娘,对这个旧识新知他心里滞留着一大堆过时的忏悔和安慰——一大堆废话。 “你最好赶紧把⾐服穿上,天要亮了,我们要去找他们六个人。”赞比亚说。 突然,准星环中的那丛茅草晃动起来。“别动,有人!…” 小耗子卧在他⾝边,过了一会,她低呼道:“是——荞子…” “哦,是你?”乔怡用发涩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杨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门关上了。天呐,已经是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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