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绿血在线阅读由严歌苓提供
|
|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1645 |
上一章 第03章 下一章 ( → ) | |
杨燹再一次回头时,汽车已毫不容情地载着她远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使他意外了。他发现⾝边的⻩小嫚在心神不宁地窥视他,他才察觉刚才那一系列表现太过分了,他起码不应该撇下她去追车子。 “一个人。”他轻描淡写地对她解释。事实也是这样,他和乔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人关系了。 ⻩小嫚依然用那双⾊素很浅的眼睛盯着他。她信还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光经过一天的熔炼,这时显得很浓,简直象金红⾊的雾。天边愈来愈深的晚照仿佛是光的沉淀物。在这个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见了吗?…晚霞?”他強打精神,但毫无效果。⻩小嫚显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都显得很疲乏。 她又怎么了? 他只得无言地陪着她继续散步。自从她出了医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热闹的地方,或环境较美的地方散步。她对一切都兴致很⾼,适才还指着一个模样滑稽的胖老头发笑,怎么突然间又变得这样忧郁?她的忧郁是实真的,不是那种妙龄少女故作媚态而佯装的。她那忧郁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个心如槁灰的老人。杨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个人…”她忽然说。 “你让我去哪儿?” 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杨燹吓了一跳,他看见她背转⾝去抹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难道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出院一个星期来她的状况很稳定啊…“真捣,”杨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她的⾝⾼只及杨燹腋窝)“怎么了?是我惹你了吗?”他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呀你呀,真捣。” 她忽然双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当然。”他冲她挤挤眼。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认真。果然,过了一会,她平静了些。 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她的脸整⽇奋兴得红里透亮,两眼空前地烁烁发光,说话声音也响了,那股神情简直象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礼堂与两百多名参战功臣一起观看专场电影,被剧场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门口,一个老头儿上来,象要抱住她。她惊呆了,闪向一旁。那老头流着泪,伸着两只扑了空的胳膊颤声说:“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记得我了?…” 她打量着这个瘦小的、戴金丝眼镜、穿着⾼档⽑料中山装的老头儿,惊讶得几乎要尖声叫喊起来。她随时想撒腿逃走。 老⽗亲对她讲起刚刚发生的巨变:他调到京北了,彻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书店再次出现了…老头儿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不时用手去摸抚女儿的头,而每当他出现一个亲昵举动时,女儿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当晚,他领着她住到全省最⾼级的宾馆里。宾馆的房间里有两张,爸爸说他们可以躺在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从女儿三岁时起⽗亲就失去了⽗亲的权利,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小嫚坐在沙发上,听⽗亲语无伦次地絮叨。下半夜,老头儿终于在絮叨中睡去,她脫了鞋悄悄走进卫生间,别上门,她怎么能与陌生的老头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呢?爸爸,你出现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体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胜过一切爸爸…但爸爸毕竟太陌生了。她用两只手背轮番抹着不断落下来的泪,她已经好久不哭了。她从此和别人一样,有了个亲爸爸。卫生间央中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练习“爸爸”的发音,她决心在爸爸一早醒来时,就扑上去喊他。但她觉得怎么也练不好,怎么都觉得别扭,因为这个“爸爸”是她所有词汇中最生琉的。她可从来不管继⽗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进了医院。因为她忽然谁也不认识了,只是一阵接一阵地笑,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爸”… 杨燹和其他战友闻讯赶到区军总医院精神病科,医生不让进去。老⽗亲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别去看她。别去看,那种治疗太残酷了。” 战友们走了,杨燹留下来陪伴老头儿。 “你明⽩吗?这都怪我呀…”老头儿的精神似乎也出现了危机“我要不这么急着来找她就好了。你明⽩吗?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摧残。一下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是你亲爸爸。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她小时候是为了我吃苦头,现在又是因为我得了这个病…” 杨燹向医生要来⻩小嫚的病历,上面写着:奋兴型精神裂分症。 “你明⽩吗?都是因为我呀!”老头捶顿⾜。 杨燹怕老头儿也出什么差错,赶紧把他劝走了。他替他买了机飞票,几天后送他回京北了。自那以后,他决心承担起照料⻩小嫚的义务。恰好队部通知他留在省城,参加为期两年的⼲部进修。他每个星期⽇总要蹬三十里路的自行车去看望她。两年来,她时好时坏,不过大趋势是渐渐康复。目前总算出院。 他越来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这个姑娘幸福。和她结婚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他何曾在乎过别人怎样想?… 进修结束了,有一个月的休假,他准备在这期间把婚事办了。将来她跟他一道去山青⽔绿的滇蔵地区,在那里她会获得一个新的心灵。那里的人没有成见,也不懂得歧视。 这时⻩小嫚忽然问:“刚才,喊你的是乔怡,对吧?” 原来她听出来了。她刚才的情绪出现了那么大的波动,症结原来在此。 不去想她——那个乔怡。不是和她早已结束了吗?… 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乔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车,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儿?是想去追他、去跟踪他,象个密探那样弄清他⾝边的姑娘是谁吗? 谁给你这权利?她问自己。 初恋,这个甜藌的字眼如今变味了。当时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离去叫作“发配”人们指责这“发配”的祸源在她。 …一辆银灰⾊小轿车停在宣传队的小院门口,那车拉着窗帘,显出庄重和神秘的样子。 …两个不苟言笑的人夹着黑⾊公文包进了队部办公室,徐教导员和其他导领首先被传唤进去。 …办公室所有的门窗都关上了。一会儿,门开了条,某人被单独叫进去,出来时脸上显出“事态严重”的神⾊。 …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又出来了。最后轮到了乔怡。 他们显然在传她之前已看了档案,一见她便先发制人地说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贯“意识复杂”的表现。她站着,他们坐着。“听说你和杨燹…”她立即申明他们的关系,免得他们继续意味深长地晃着头。然后他们问起什么重大谣言,这谣言牵连着用阿拉伯数字做代号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惊吓,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杨燹现在哪里?” “在京北,队里让他去买乐谱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导员的证实。 “他从京北给你发来一封信,不是么?” “是…” “长达二十四页纸?” “我没数过…” “你看,我们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找你不过做个形式上的核实,再就是看看你的态度…” 接着他们问起信的內容。她缄默着…只听“啪”一只手拍在桌上:“你说不说对我们无所谓,只是请想想你自己!和一个思想极其反动的人…” 杨燹?反动?她感到天花板在转,空气中的氧离子突然全没了。她要站不住了。记得是徐教导员把他那张椅子端给了她,还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么会昏了头,怎么会⾝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来,连同她对組织的真诚一起给了他们。她由衷地认为,从此他们不会来找杨燹⿇烦了,因为他们那样诚恳地许诺,说是顶多批评教育一下… 第二天,乐队指挥廖崎急扯⽩脸地找到乔怡,说有两个人闯到杨燹宿舍,撬开菗屉翻得一塌糊涂,最后把他所有的笔记本都拿走了。廖崎当时指控他们那样做是不尊重人格,他们冷笑道“哼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搞得不好就是‘现行’!…” 乔怡捂住脸:“你别说了!你别来吓唬我了!…这下你可解了恨,谁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乔怡全不理会廖崎的赌咒发誓。他看她恸哭,只得讷讷走开,一 果然,不几天,杨燹的⽇记被公开了:用铅印的仿宋体,赫然公诸于质地优良的文件专用纸上。他的苦闷、他的烦恼、他的疑问、他的怨恨,被划上了耝耝的黑杠,以引起人们⾜够的认识和警惕。乔怡问天:人格呢?诺言呢?良心呢?… 骗局象一打了活扣的绳子,它伸进乔怡心里,套住了某一处,然后开始拉呀拽呀。他们索走了他们需要的!而她的心,从此缺了一块。 仍是那辆银灰⾊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杨燹夹在两个毫无表情的人中间,下了车。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不见了。据说有那一种小屋,专为犯了重大政治错误的人所设置。几十天的噤闭使他两眼深陷,似乎对一切人都带着蔑视。当晚,乔怡在锅炉房打开⽔。锅炉房总是没有灯的,热腾腾的蒸气中,她看见他的⾝影站在门口,或许他早就站在那里观察她了。她抬起头,他们不知在黑暗里对峙了多久。她満心的疚痛与悔恨化为冰凉的泪⽔淹了一脸…她扑向他,希望他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而他让开了。黑暗中“啪”的—声,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这样告别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别了他们五年的爱。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杨燹走了。他要求到很远的大山里,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里,他离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猫一样适应黑暗:“我早看见你了,你老想往别人后面缩。”他说。没准脸上仍带着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的⾎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什么都远了:战争、声、危险、攒动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着的躯体、四肢。只剩下一个菗象的世界,无声息的寂寥空间,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应的內质相遇。 “怎么会这样巧?”她的⾎⾁之躯终于发出点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巧。”他反驳。他俩同时去抬第二副担架。她跟不上他的动作和脚步,大声着气。汗随着一绺鬓淌下来,淌进嘴里,似乎也是冷的。他并不怜悯她,对她说:“你实在不能和我搭档。再用点劲不行吗?” 在抬第三副担架的时侯,她几乎一头栽下去。他不耐烦地用鼻子噴着气,她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了” 他机器一样忙碌着“这无关紧要了。” “可对我很要紧!” “那我教换句话,是没必要了。” 一股热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烟味里。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滑稽,哪怕曾被每个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说的:没必要。“没必要”包含着多大的忍耐和宽容,又包含着时间严酷的不可逆。她祈求得到一个向他倾诉愧疚的机会,而他却说——没必要。既如此,命运又何必让他们在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异国公路上相遇呢? 杨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这个大银杏树下的小邮局。她当时双手捏着一只雪⽩的信封,放在口,象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薇格——假如那封信换成一本《圣经》的话… 怎么又去想她?杨燹把自己的思绪強行扭送到现实中来。他⾝边走着的永远不再会是她,而是⻩小嫚。 ⻩小嫚,别人叫她“小耗子”这是个可怜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脸⾊⻩巴巴的,并显出一种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东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对将与她终生为伴的杨燹也绝不敢正视。她常常趁他不备时从斜下方发来窥探的目光,而当他打算与之流,她却又眨眨眼把目光掉开了。她尤其害怕杨燹向她注目,每当这时她就近乎可怜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说;别瞅我,我可没什么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这个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结婚。这是他的选择。两年前,他收到乔怡从京北寄来的信,信不长,语气也很淡漠。这个聪明的姑娘虽然绕开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却十分明确——企望恢复关系。她在信中不动声⾊地为自己说情。他没有回信。他何尝不想回信?但那时他已在⻩小嫚和她之间作了选择。他无法让自己信服这选择没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将来哪个家伙得到乔怡,他可是走运透了。这选择本来还算平静,可她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他警告自己:当心,你要套了。 “冷吗?”他稍稍弓下,替⻩小嫚紧紧领扣。 她眼神躲躲闪闪,笑起来也迟迟疑疑。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态,因此释放每一种情绪时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总是竭力抑制着,生怕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至今何曾真正笑过?老天真会作弄她,居然让她在病中没完没了地笑。那笑声杨燹从来不敢去回想。 走着,杨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棵大银杏树…从第一次见到乔怡,从他和她相互对视的第一眼,杨燹就预感到和这个姑娘之间将发生什么。 她——这女兵站在大银杏树下,等着邮局开门。什么信,这么急?她的脸太⽩了,双颊没有他理想中那种少女的晕红。她可不是他素来欣赏的那类少女形象。说实话,她倒象个头一次瞒着嬷嬷跑出来的小修女。军装在她⾝上显得发飘,军帽下居然没有一“刘海儿”他鬼使神差地在不远处停下脚,定定地打量起她来。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对他这种不太礼貌的打量感到吃惊,甚至有点恼火。 “请问,你大概是XX军宣传队的吧?”这时非说句什么,两个人就都有台阶可下了。 她却依然看着他,不做声,眼睛很聪明地闪了闪,仿佛说:别来这套了吧——与姑娘搭讪一般都这么开始。 “对不起,请问灯笼巷5号往哪里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谢谢…” “不用。可你说的是本地话呀。” “本地话怎么了?” “本地人难道不知本地有个灯笼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灯笼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哑然一笑。这姑娘及时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看上去象个舞蹈演员…”他换个话题,但立刻又后悔了。这句话听上去象愚蠢的讨好。 她又不做声了。嘴抿得很紧,那是不太善于给人快乐的嘴。 “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是从九〇七农场调来的。”他奇怪自己哪来如此強烈的表现“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笑一下,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没必要哇…” “没必要?” “我们…”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语调很轻,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当她从邮局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没走,她脸上显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杨燹越发觉得自己象个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让你带路。” “行。” “你这么早就来发信?” “是给妈妈的信呀!” 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头摇,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聇辱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耝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她对他说“在别人眼里,你是由我领来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没说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不得了!这就是那倒楣的爱情吧?我会这么快爱上一个女孩子?他娘的。杨燹独自做了个鬼脸。 当天下午,他在二楼台上拉琴时,一个胖子打着快板走过来,几乎把全队所有人的名字加绰号都向他介绍了。他首先指着自己:姓丁名万,字胖子,号数来宝。接着数下去,乐队指挥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晓舟叫“三⽑”!使唤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个舞蹈队的小积极叫桑采,因年龄最小人称“采娃”然后他得意地宣称自己很具有起绰号的天才。 杨燹笑道:“那你也给我来一个吧?” 丁万远远近近看了他一会:“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他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 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道:“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说她什么都不象。” 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好。绝。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荞子”的关系陡然飞跃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帮舞美组制作布景,地上铺了很大一张网,姑娘们把剪好的布质树叶粘上去。那是个慢工细活,常借助姑娘们的耐心。他下楼去打开⽔,还没走近,几个姑娘就同时咋唬起来:“靠边走!靠边走!别踩着了!” 过后听见姑娘们在问:“这黑⽪哪儿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叫‘赞比亚’。嘻嘻…”他并无怨意地回过头,几个姑娘一齐埋下脸吐⾆窃笑。唯有“荞子”抱歉地看着他。关于他,她没有表示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等他从锅炉房回来,走过冬青树长长的道甬时,一辆自行车擦着他⾝体驰过去,若不是他闪了一下,定会被撞倒。他倒也钦佩那骑车小伙子的敏捷,并把这敏捷随时向人卖弄,从那辆车的车速,以及车轮与地面磨擦的“咝咝”声,他很內行地断定这是一辆极好的车。骑车的小伙子穿着一件雪⽩的衬衫,⽪鞋与车⾝一样锃亮,不染一尘。衬衫在他骑车时被风鼓了起来,下摆束在浅⾊⽑料的西装里。这年头冒出这么个“⾼档货”实在令人耳目一新。“骑士”不顺着现成的路走,有意从那几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树下穿行,悠悠哉吹着口哨。老远就听见那嫰叶被惊动,扑簌簌颤落下来。这个轻狂的家伙,优越得要死,阔得难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満⾜自己的炫示。他蓦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疙瘩。他曾经不也这样洋洋得意过?他在这个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见了自己脫胎换骨前的形象。他才不会对这个公子哥有半点羡慕、妒忌,甚至义愤呢。他只是可怜他,几乎想赶上去,以一个过来人的⾝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诫他:象菟丝那样靠大树盘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树也有遭电击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骑士此刻已驱着他的“坐骑”进了院子。几个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请绕道,走边上。”这口气较之刚才对付他大有改善。骑士庒儿不搭理,他这⾝份也需走边上吗?他毫不迟疑地从姑娘们连续多时的劳动成果上碾庒过去,并撞翻了颜料瓶和胶⽔罐。大巨的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两个大胆的竟上去拉他的车货架。他险些人仰马翻。 “你为什么故意破坏?!” “让你绕道,你耳朵聋啦?” “真无聇!真不要脸!” 公子哥看着周围一张张満漂亮的脸蛋气得变了形,似乎倒颇感快意。他傲然笑道:“这要怪你们自己,哪有在大路上弄这些玩艺儿的?” “你睁眼看着!这是路吗?这是我们自己的院子!”姑娘们嚷嚷。 此刻的杨燹不发一语地将暖壶搁到全安地带,沉住气看事态如何发展。那公子哥一脚跨在车上,一脚蹬地打算潇洒到底。 另外几个脆弱的姑娘看看被破坏的软景已一塌糊涂,想想一整天劳而无功,竟气得落下眼泪来。只有荞子默默站在—边。双手揷在军装兜里,倒悠闲。 “你是哪儿的?”姑娘们气势汹汹地盘问。 “你管着吗?”公子哥回答。 “不行!领他到队部去找导领!” “我正好要找你们导领,你们徐教导员跟我老人。”他涎脸笑道。打算溜了。 “喂,你别走!你把这里蹋糟成这样就算完事啦?!”杨燹亮相了,挡在他前面。 公子哥本不把这个黑不溜湫的耝莽大兵放在眼里,脸上带着嘲笑。 见有人壮胆,姑娘们又跃跃试。 “对!不能放他走!让他赔!” “对!对!赔!赔!” 公子哥呵呵直乐。“就这破烂儿也值得赔?”他用脚点点地上的软景。 “破烂?你才是破烂儿!” “对!你自己才是破烂儿!” “得了吧,”公子哥用胳膊整个院子一比划“瞧瞧你们这破地方,跟垃圾箱似的!甭看你们一个二个美滋滋在台上扭,哼,业余的!一张不要钱的票就看了,不爱看一掀椅子就走,有什么值钱?!” 被这话侮辱的姑娘们因为愤怒过度,一时丧失了反应能力。荞子看了杨燹一眼,嘴也变得象脸一样缺⾎。 他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那公子哥的⾐襟,不假思索地在最得心应手的部位给了他几拳。那辆红⾊的“坐骑”倒下了。姑娘们尖叫着,跳跃着,眼里闪着狂喜和亢奋的光。公子哥虽知不能与其匹敌,但在一群姑娘眼下逃跑是他虚荣心不允许的,况且他刚才已为自己的骄傲做了那么多铺垫。他只得用他⽩晳的拳头战。几个胆大姑娘冲上来,占便宜似的将他东推西搡,让他在颜料上滚得五彩斑斓。另几个不敢主攻,便把一腔愤恨发怈在那辆车上,她们用脚去踢去跺,一边发出快意的尖叫。这场战斗至多不超过三分钟,但参战者觉得它赛过我军历史上任何一次辉煌战役。公子哥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张冷峻的黑脸。 “你别后悔!” “我?你说我吗?” “对。就是你!我可是记住你了!” “记住就好。” “我告诉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 “一个很差劲的混蛋!” “哼,我⽗亲是区军张副司令!” “不出所料。” 听到副司令几个字,姑娘们都往后退了退,接着便叽叽哝哝地议论开了。起初是很小声,象怕別人偷听的悄悄话!但很快声音⾼起来,变得尖锐了!她们开始埋怨別人动手过重,说自己是见了某某怎样才怎样。 公子哥五內俱焚地看着方才还光彩照人的车:“哼,你们要负责!” 杨燹双手抱肩:“我赔你,你把修车票发拿到本人这里来报销。” 这时姑娘们一齐盯着杨燹。其中一个轻声道:“噢!他!全是他⼲的好事!” 姑娘们的目光全冷下来,同时显出上了当似的无辜与清⽩。公子哥此刻已扶起车,正想走,忽然又站住了。“他是谁?”他指着杨燹问。 “我们不认识…” “是他先动手的!要不不会闹成这样!” 杨燹拎起暖壶,打算离开这群忘恩负义的女孩子。他的牙齿在流⾎。他冷冷啐了一口。 “你别想跑!”公子哥叫道“你们谁也别想跑!我这辆车是新的!二百多块…” 女孩们面面相觑。她们懊悔透了。 “是他先动手的…”一个姑娘嗫嚅道。 “就是——谁都看见了,是他挑头…” “他惹了祸,就想拉倒,走,把他拉到队部去!” 姑娘们渐渐包围了他。 公子哥在一边称心如意地看着。他那件⽩衬衫煞是精彩,象副“野兽派”画。 突然,传来一声不大的喝斥:“你们脸不红吗?这样对待一个保护过你们的人!” 杨燹看见了人圈外的乔怡。她神经质地扭绞着双手,脸上升起两片令人不安的嘲红。 姑娘们不做声了。 “可这个人我们本不认识…”有个姑娘辩道。 “这跟认不认识没关系。一个毫不相⼲的人站出来保护我们,更难得。要没有他,我们就听任那个人侮辱,他那些话还能⼊耳吗?” 她声音不⾼,但圆润悦耳。她那表情是对人类屈从权贵的本能所发的悲愤。难道真如休谟所说“财富、家庭、⽝马、服饰…可以成为骄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谦卑的理由”? “你们敢说这里面有谁没动手吗?想把责任全推到一个人头上吗?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不公正!” 杨燹站在那里。连公子哥也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 “是他先动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们导领说去,这事和你们无关,主要是他…” “荞子”几乎全⾝发抖。 “不!他是为我们才动手的,这是明摆着的!” 有几个姑娘小声赞同:“对,他是为了我们。” “我们一块去队部,一块受处罚好了!我们和他,应该站在一块才对…” 这时,几位导领闻讯赶到肇事现场。姑娘们终于住了,没有一个人背叛这场集体行动,似乎是被乔怡启发出一种道德力量,使她们获得了正直和坚強。 事情平息后,她领杨燹到卫生所上药。他对她说:“谢谢你了。” “但愿你的格变得幸运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着她。 “你看,今天这一场,还不够⿇烦吗?” … 一个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噢,是⻩小嫚的手。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小嫚而永远不可能是“荞子”了。他把深深的遗憾強庒下去,紧紧攥住⾝边这个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杨燹,我命令你立⾜现实。 完満是美,缺憾也是美。有着一颗硬坚心灵的人理应选择后者,因为只有那样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领扣,又关切地看了她半晌:“怎么样,今天一切顺心?” 他每次散歩后都这样问她。但愿她从今后—切都好起来吧… wWW.bWoXs.cOm |
上一章 绿血 下一章 ( → ) |
草鞋权贵雌性的草地人寰寄居者补玉山居扶桑无出路咖啡馆穗子物语第九个寡妇陆犯焉识 |
福利小说绿血在线阅读由严歌苓提供,限制级小说绿血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绿血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