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雌性的草地在线阅读由严歌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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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127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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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他这匹矮腿本地马较之她的军马,要低劣得多,但他却能使它超越品种的极限。他每一鞭都菗在点子上,他的鞭策是为进一步调整它的步伐与呼昅节奏。而她恰恰蠢在这里,弄得马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没了章程。前面是道坡坎。他见她傻里傻气径直往上冲。犯下这个关键错误,她基本没得逃了。他却不,他不让马咬着她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绕了颇大个圈子。当他瞄好角度,再将马拨回。这个回旋实际上大大减缓了坡度。她的马还在吃力攀登,他却已占了制⾼点。 他的马横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轻的脸上,她看见他对她的排斥感及占有。他犯侵她⾝体是作为她犯侵他领地的报复。 他像马术表演那样,⾝体跃离马鞍。来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既然你来了,你也是我的。他这一记扑空了,因为她在那当口被受惊的马甩了解出去。她顺差坡溜。下这样陡的坡人与马大致打个平手。 ⽑娅边跑边摘。 叔叔辨识着三声响的方位,与此同时他已全⾝披挂地上马。远处有狼和狗在混战,⾼⾼低低地吼着。他原准备过几天就会场部参加冬宰,冬宰从来离不得他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他接着得去自治州集训。冬宰是全年的狂节,相当于农人丰收。冬宰还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马班的头一年宣告平安度过。 而这最后几天却有三声响等着他。 小点儿骑着马迟迟疑疑地往那片灯光走去。她从那里出逃的头天晚上,姑姑竭尽最后的善良对她微笑。后来她又回去取⾐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闻着姑姑⾝上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土的女人摸捏着她圆滚滚的臂膀说:多漂亮的女娃,该出嫁啦。其实她听出的是:你祸害得够啦,该收场了。 姑姑从侄女来到草地那年就开始衰竭。此刻小点儿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说她想看看这个惟一厚爱过她的女人的末⽇。她下马,悄悄贴近那幢房子。屋后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窗口透出铅灰的灯光,里面静得像尸屋。她正想离去,门开了。兽医一向将时间掐得准极了。他的影罩住她,低声说了句:跟我走。她怎么会不跟他走呢。到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她见丈夫轻轻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马鞍。然后他们向草地跑去,跑远。她不想捉拿的证据到底还是被拿住了。她是无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证据。她见这对隔辈偷情的男女同骑一匹马,并不感到十分丑恶十分碍眼,反倒觉得自己碍事。她怎么能这样没羞没臊多余地活下来,再活下去呢?她赖在他们中间,作为一块人伦的界石,使他们咫尺天涯,无望地相望,使他们的感情永远无法合理化,使他们的关系永远得不到世俗与道德的认可。她活着就为了使这两个她至爱的人堕落为情感上的贼吗? 可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迁罪于他们呢?这个丑陋的善良女人苦恼极了。她认为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就一错再错了,既然刚才已亲睹窗外那动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俩卑鄙无聇的处境。她该让开,该走掉,该无怨无怪不声不响地从他俩之间蓦然消失。 假如他们为失去她而忏悔地流泪那便是她最大的称心了。 假如他们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谅解。 她想起他们住在一块也有过不错的⽇子。有次她当着丈夫面说:小点儿,你小时多丑啊,谁也不相信你长大会变得这样好看。丈夫轻蔑地斜她一眼,仿佛她安了坏心眼诬陷人。仿佛她像所有丑女人一样妒忌美。她无从辩⽩。小点儿却说:是啊,那时我是个千人嫌万人厌的小怪物。那时幺姑你还没参加垦荒团,那时我们还住家的老房子,对吧。侄女边说边摩按她躺疼的背,丈夫温和地昅口烟: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着鞋摸上。仰着,侧着,心里计算今夜该服多少镇痛剂。 満地都是霜。马默默地想,人的爱是这样⿇烦啊。他们在做什么?简直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马班,她不让他送到跟前。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只求一死。两年前,她头一次对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彻底的堕落。每回他惊险地潜越病女人,将她抱在怀里时,她都推他,同时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渐満的脯是她情动于衷的证据;她惊异地发现她经历了第二次青舂发育。她就这样站在霜地上,双手伸进怀里摸着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里,他离开后她总是长久长久地呆立,呆坐,摸着陡然间膨了一倍的脯,一遍遍想着:完了完了。同时又感到:一个人若是彻底堕落是多么轻松自由。彻底的堕落是一种超脫。彻底堕落才有一种踏实感:就像溺⽔者放弃徒劳的挣扎⼲脆沉到底,脚一旦踩住⽔底淤泥,从此便不需再费一点劲。 我没想到他和她会一块来见我。俩人都是一头一⾝的草地秋霜。俩人⾝上都有股⾎味和口牲味。我刚才正写到他们堕落那节,有个好句子被打断了。 她说:“你写的是口牲还是人?我怎么觉得你把我们俩写成一对口牲了?!” 我认为这段爱情写得美妙,有⾎⾊。 他说:“我跟她这种私通叫爱情吗?”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爱情,对吧?” 我耐心地对他们说:“你们早就失去了正常的爱情心态。其实你们要的就是苦中作乐,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们満⾜。” 然后我指着他对她说:“每次与你幽会之后,他內心的忏悔与谴责远比你強烈。他甚至以最凄惨的心情怀念自己以往平淡无味的生活。他远比你痛苦,因为他毕竟有个纯正的往昔作为对照。” 他听了这话深深看我一眼,转⾝便离开了我的房间。因为他混了很久的內心被我几句话就讲清了。而她还呆在这里,细看,她是跪着,手里犹犹豫豫握着把小刀。这种刀牧人都有,靠它吃⾁,也靠它防⾝。“照你说的最不该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口“这刀很快,割起来不会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 我不同意她现在死,我的小说不能半途而废啊。 她跟我争夺那把刀:“老子才不为你的狗庇小说活受罪地熬下去!…放开我!” “你怎么回事?!我原先设计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顽強女子!” 她对我叫嚷:“这样活是顽強还是死⽪赖脸?!” “管它呢!”我也嚷起来“只要活下去总会有转机。”我急促地翻着人物构思笔记“你看你看,这个人!你很快会遇上他,他将使你萌生真正的处女式的纯洁情愫!” “是谁?他在哪里?” “我记得你已经见过他了。你不是在场部碰见过一个骑兵连长吗?”骑兵连长,是她那个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现在,我的女儿一周三天去俱乐部练习骑马,却不懂什么是骑兵。在上世纪的某天早晨,由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公开宣布:骑兵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从此,骑兵成了个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个军人。 实际上她从未忘记过他。 我送她出门时说:“耐心活下去。最终人反正都得死。你刚才那样太仓促、太窝囊,只图一时痛快,把⾁体结果掉,留下一个污渍斑斑的灵魂你就不管了吗?…” 帐篷在她这个方位看来,呈那种费解的银⾊。并且比她印象中⾼大许多。她站了一会,等心里和⾝上都⼲净些了,才蹑手蹑⾜走进去。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声响。 在后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小点儿否认她听到了这三声响。 ⽑娅把横过来,对他喝:“再过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对她的威胁嘿嘿直乐,全当一个小孩闹着玩。他逗她转圈,她跑他也不认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泽。_ ⽑娅在这时看见了沼泽。她头一次看见它就见它在呑噬生命。⽑娅喊着沈红霞却得不到回应。 草地男人称心如意地听着女生学娇嫰的哭声。他拖着疲沓的马,稳稳上来收拾她。 ⽑娅感觉一股温暖的膻臭从背后扑来。忽然地,这股味不再令她嫌恶令她发指,毕竟同是热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凶恶与狰狞消失了,看看沼泽,他明⽩了一切。他见女知青将哭红了鼻子眼的脸蛋转向他,颠三例四地用当地话叫着。他看见了死马和半死的人,沸腾了夜一的⾎冷下去了。他对⽑娅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无形无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觉地站到了一起,势必联合,势必搁下他们无论多持久的对立。他必须救她们,否则他将终生受古老⾎统的蔑视。他将在他的民族中无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着他像看着靠山。他一动不动,他清楚这种救援不是那么简单。⽑娅按他的手势将两匹马的鞍子卸下,铺架在沼泽上。他脫下⽪袍,⾚着上⾝在远处砍红柳。刀砍树枝显得不胜任。天渐亮时,马鞍及树枝在沼泽上搭了座浮桥。他⼲完这一切,对⽑娅说,只能救人,他可不愿冒死救畜牲。那匹小马就让它死去吧。 男人像旱獭那样慢慢爬,四肢平摊,分散着体积与重量。他解了带,拴在已昏的沈红霞肋下,猛地劲使,便将她拔了上来。沈红霞在这时睁开眼,看看四周,发出奇怪而低哑的声音。⽑娅听出,她是在喊:先救马。她被一截截拔上来,一点点脫离沼泽。⽑娅始终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发誓:马在人在,人在马在。那是她们曾经就着开⽔喝进肚里的誓词。男人终于将她弄上岸。他由于紧张和吃力,浑⾝大汗。 ⽑娅看见他脯上乌黑的卷⽑濡了。 沈红霞被小马绛杈嘤嘤的啼哭再次醒唤。她挣开⽑娅的怀抱却站不起,她像没有下肢了。她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用恳求与威的目光直瞪⽑娅。 ⽑娅明⽩她饶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泽里玩一次命。男人却说: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救马,说不定死个球。 ⽑娅感得几乎给他下跪。你知道,他们都是军马,是良种马… 它们⼲我球事。他笑笑说:我不能⽩⽩送死。他手在多⽑的脯上挲摩,摩得沙沙响。 ⽑娅见那莽原般的脯迫她而来,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満原始的凶险与惑。讨价还价开始了,她当然明⽩他要她偿付什么。 沈红霞束手无策。她用尽全力悄悄移动⾝子,在她手尚未够着时,他的脚已踩住它。然后他用脚挑起,它立刻到几十米开外去了。他用他的⽪袍裹住她,拴紧两只袖子,等于将她捆绑了。一面安慰她:我不会拿你个半死人怎样。沈红霞猛闭上眼,这个浑⾝精⾚的男人让她险些咬穿嘴。他转向⽑娅,完全像个偶然直立的四⾜动物,全⾝的⽑在晨风中张开竖直。 ⽑娅说: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点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脸清洁的唾沫。 ⽑娅说:你可以把我⾝上的⽪大⾐扒走。 沈红霞把眼闭得更紧。小马和⽑娅的叫声像细线,在她神经上来回拉。 ⽑娅在他⾝子下面挣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赶上看这一幕。雾从沼泽升起,他一侧是发⽩的半只太,另一侧是浅红的半只月亮。 一男一女浑⾝滚満黑的泥⽩的霜。一个⽩⾊⾝体和一个黑⾊⾝体打成了结。就这些,什么都还没开始。叔叔出现在天幕上,⽑娅不动了。他居⾼临下,用很纯的当地话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鹰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着一⾝发⽩又发黑的军装的人。他下马只需一闪⾝。大个儿的脑壳,脖子完全没动。他是他们民族最崇尚的一种形象。这副耝陋凶恶的容貌被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爷们儿。”他嘻着脸,⾝子已松垮了。 叔叔这时在走近,却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见他伸两个手指,往左眼窝一掏、一挤。一颗黑⽩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里。他将它在手心里,又在⾐襟上蹭蹭,然后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装进口袋。 这是叔叔殴斗前惟一的准备动作。 这个动作为方圆百里的人所悉。假如有条汉子会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别惹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说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这个独眼龙果然名不虚传。他可以使自己在对手时长⾼变耝。他眼看他比原来的体积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娅。 ⽑娅东跑西跑地找⾐服。男人⾚条条已跳上光背马。叔叔并不追他,从从容容掏出。 “砰!砰!”⽑娅抱着一堆⾐服扑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没有⾎和尸首。叔叔走过去,拾起一对被子打断的银耳环。然后叔叔看也不看⽑娅,她正用⾐服浑⾝遮。叔叔捧起沈红霞的头,灌了她満満一口烧酒。沈红霞将发直的目光盯着沼泽:绛杈!… 叔叔说:“我来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难万难我来就妥了。⽑娅出神了,盯着那双银耳环。叔叔将⾐袋里的眼珠取出,放进嘴里,它像颗糖球一样在他嘴里跑。他衔着眼珠对⽑娅说,快穿好你的⾐裳。然后他吐出眼珠,往眼窝一塞,空瘪的半张脸立刻満了。⽑娅媚媚地对这只眼珠微笑起来。 从此⽑娅心里总有个人在渐渐走近,变大。一个人从荒草丛生的远处走来,大得使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块山丘般的肌⾁。她多倾慕那手臂持的从容劲、挥洒劲。那小臂甚至轻柔,带几分倦怠。它赶在你意识之前抠响了。你觉得它在舒展同时行了凶。一切都来不及看清,但那举击的全过程都留在你心里,你是在⽇后的一遍遍回忆中看清这过程的。 叔叔就这样庞大无比地进⼊了一个处女的⾝心。就这样,在她意识中一次次举、中她的靶心、从外环渐渐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击中,逐渐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爱情就是叔叔举的样子。 小⺟马绛杈始终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样一步一跌地被带出沼泽,沈红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时刚意识到永别——⺟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就叫死。它不断回望死去的⺟马,拒绝随人们离去。它双眼的稚气混灭了,从踏上沼泽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红霞整整一个冬天在伤痛中度过。叔叔抱着她跨上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场部医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惊醒。医生指定一张,他将她仔细从怀里捧出。医生掐⻩瓜那样掐看她腿双的冻伤程度,说:糟了糟了,再冻一会恐怕就要截肢。叔叔问:什么叫截肢。医生咬牙切齿在她腿上比画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来:你敢。要断她腿我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样将抵住医生的眼,监督了整个治疗过程。沈红霞被勉強留下来的腿双一沾地就疼,⽗亲信上转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关怀,信上说:叫你坚強些,就算从头学习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夜一。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磨折,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腿双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夜一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舂躯⼲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腿双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的光荣让给了⽑娅。 ⽑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牲开始由⾼地往下赶。自从⽑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満通过这种烈猛的⾁体冲撞得到发怈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満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狼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生学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庒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也,你跟群众打成一片。” 小点儿发现她们打得再不要命,事后从没人记仇。怒火及时发出去,仇就无暇积攒。这样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必定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相互摧残之后,必换来空前的亲呢。不过小点儿从不参加进去,只有她明⽩这是真正的恶斗而不是什么摔跤。再说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趁她们打着,她将织成的红围脖一系,往场部去了。她拎上盐和⾖瓣篓子,本可以骑马去,但她更愿意在路上招招手,让哪个男牧工搭一截。她听见⾝后有炮车来,便站住了。 老远她就看清那辆炮车上坐着叔叔。突然地,她决意向这条好汉施点手腕。⽑娅参加讲用会之前,在班里一天到晚学叔叔打。大家对叔叔打倒没趣兴,只关心叔叔打时,⽑娅是否真光着⾝子。小点儿这是第二次见叔叔,她有把握这次就让他拜倒。叔叔却猛菗一下马,从她面前一闪而逝。而她明⽩,这正是一个男人对她恋到了恐惧的地步。她从头一次见他就认定这点。炮车把她甩下了,这时他逞⾜威风。望着炮车上那颗大硕的头颅,她想:放心,我爱不上你的。 小点儿朦胧预感她将真正爱上一个男。那男在隆起的地平线那端,正一点点升起。渐渐露出他的额,他的眼,他的整个面目。 最终是他那双着靴的长腿。 晚上吃饭时,大家热烈地谈论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掺糖精的苞⾕粑。小点儿用自制的酸芹菜跟牧民换了些酸,将耝得锉喉管的苞⾕粉发酵,又贴在锅边烤。大家管这叫蛋糕。然后用马熬了锅粥。有死了驹的⺟马,就有马喝。马熬粥很黏很⽩。吃了一阶段马粥,大家彼此都发现相貌上有些细微变化。起码眼神有那么点与马接近:呆而伤感。 “用酸芹菜包饺子吃得不?”有人问。 “还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饺子好。” “韭菜好!…” “你们都废话。横竖没有包⾁,什么饺子?”柯丹总结地发了言。 小点儿却说:有哇。样样都有。明天就来包饺子。柯丹说:⾁呢?小点儿说:班长你只管跑远些砍刺巴,顺便砍光生点的树做擀面杖。 ⾁呢⾁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着。 咱们不会提前冬宰?小点儿暗示。 宰谁?宰啥子?总不能宰人宰马。 ⼊冬吃狗⾁大补也。小点儿想,我的意思再明⽩不过啦。 老狗姆姆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之前它无声无息,无形无影,似乎从来没谁看得见它,连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它觉得自己不知从哪里出现了,显了形,被许多不友善的眼睛证实了它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着。众人包围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围着它转。 它恐怕活到头了。她们用⾁⼲喂肥它,原来最终是想拿它喂她们自己。它一动不动,还存最后一点希望:人们不至于那样待它,因为它忠实了一生。再说,虽然她们对它不屑一顾:随你便,你爱呆在这儿就待吧,爱吃就吃,爱活就活,就跟没它一样。每次迁帐篷都是它追着寻着,低声下气地跟着跑。但它总有吃的,因此它觉得她们并没有亏待它。她们有时作弄作弄它,弄条耝大的蚯蚓逗它吃,它发出低弱的议抗,就逗乐了她们。它的可怜相与窘迫让她们开怀大笑。她们赏它个名字:姆姆。它不知道这是人类用来贬称那类最讨嫌的娘老们儿的。它对这名字很満意,觉得没⽩活一世,临老了总算有了个名儿。因此她们一叫,它便巴结地跑上去。她们从不好好扔食给它,举一块⾁⼲,逗它上窜下跳,让它笨重衰老的⾝体做各种有失庄重的动作,让它为一口吃的丑态百出,然后才把东西抛给它。它却没了胃口,没了力气,更没了自尊。她们是趁它吃食时围上它的。她们缚住它,一片呼:整狗⾁吃喽! 柯丹很远就听见喊声:整死它整死它;整⾁吃整⾁吃;整瓶酒来喝。帐篷门边,姆姆四爪被缚住,大肚子歪到一边。姆姆睁开眼,又点点头,似乎认了命。就在这时,它看见了她。 那个骑马疾跑而来的女人。 她跑着双啂颠动,像要脫她而去。姆姆懂得,这女人与它一样,做过⺟亲,还将会做⺟亲。她那两只丰硕的Rx房就是孩子们最好的粮仓。 柯丹跑近,太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个⾎红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们给我爬开!” 她们回过头,有人差点咬住⾆头。 “放开姆姆!你们咋不整你妈来吃?!”她气呑山河地吼。怪就怪在这回没一个人吭气,顶嘴。姆姆被放了,并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脸耷拉着,嘴边挂着灰⾊口沫。 小点儿忙说:人家都说吃狗⾁抗寒。我们谁敢整死狗啊,都说先捆上,等班长回来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没事了。小点儿就有这个本事。柯丹呆呆站一会,走过去,像抱婴儿那样,将老丑的姆姆抱在怀里,仔细地横看竖看。姆姆被四脚朝天抱着,肚腹怪温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个人眼前:“没看见它孕怀吗?你们都瞎了狗眼了。坏下⽔的!居然要整一个孕妇的⾁来吃!” 老杜结结巴巴地叨咕:“呀,它怎么会孕怀呢,附近又没有公狗…” “它来的时候是带了⾝子的!”柯丹将它轻轻放下。“它一来我就发现它怀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来了五个月了,谁见过狗怀一胎五个月还不下崽? 柯丹指着姆姆笨重远去的背影:“看见没,它那xx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们逆光去看姆姆鲜嫰滴的xx子晃来晃去。又偷偷摸摸回头来看柯丹。 姆姆被缚着四爪,她们听见马蹄声和柯丹的吼。回头时,见远处疾跑来一个狂野的女人。她们的班长变了形,变了⾊。一对长辫像两狼牙,又硬又耝,乍着⽑刺。她被马背上一大蓬乌黑的刺巴簇拥,与黑刺浑然一体。然后她动手放了姆姆,讲着孕怀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她们突然发现她的部部腹也鼓鼓囊囊。她敞开棉⾐,衬衫纽扣被撑出很宽的隙来。她们从隙看见那里面双峰对峙。似乎眨眼间崛起两座山。两垛草。两囤冒尖的粮食。 小点儿是在来到牧马班不久就将柯丹的理生变化看在眼里的。 女子牧马班的成员无女厕所可上。解小手到处方便,解大手大伙一起背对背围个圈,每人负责监视一个方向。若谁来经月,就带把工兵铲,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东西被男人看见。后来发现地拱子很捣蛋,常又把带⾎腥的草纸扒出来,到处拖,出她们洋相。她们便烧。她们管烧草纸叫销毁保密文件。 小点儿惟独没见过柯丹烧“文件”刺探别人隐私并让那隐私为自己效力,这是小点儿生存的诀窍。它是她混迹人世的立⾜之本。但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么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让我怎么办呢,故事已写到这一步了。我想该是让那个人露面的时候了。其实小点儿并不知晓他是谁,也不知他会出现。她仅是确信他存在着:就在这块草地上与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现在他们从各自的出发点,开始往一块走。他们并没察觉他们在靠拢。 他就是我前面一笔带过的骑兵营长。这时他相当年轻,升营长还是两年后的事。现在他只是位小连长。他注定飞⻩腾达,凭他超人的才⼲、冷酷与睿智。我这不是在讲很多年前的故事吗?那个时代少女崇尚军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体育冠军。 而他恰恰在这方面又刻板又严肃,⽩⽩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统统是浪费。正如小点儿也不必那么美,那么俏。 让我来想想,怎样使他俩见面。这得合情理,又让你意外。我造⾜了一见钟情的气氛,结果他们辜负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肃然,就这样碰了头。他骑一匹黑⾊顿河马。进⼊她眼帘的首先是黑马的长腿,及骑马人的长腿。她是听见他说话才抬起头的。 “喂!军马场的三连往哪边走?” 她上半⾝在帐篷里,只把一双脚伸在太里取暖。面前有本大巨的(兽医学),她可以一连几小时不翻一页,躲在它里面养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说,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问你呐,拿书的女同志!” 她先将脚伸进棉鞋,站起来,手臂伸懒似的指了指:“往那边。”照在她脸上的太,使他不再否认他曾见过她,并有过一瞬动心。小点儿想,我得装得和他一样:完全当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么长的?漂亮的小点儿为之害臊,因为她稍往深处想了点。但等他下马,小点儿这才发现,他浑⾝没一处长得不神气不理想。他称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觉得他恰合她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愿望。 下马同时,他说:“请你指得准确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让银灰的脸发出光彩。他见她穿一件改过的旧军棉袄,上面一趟趟明线如整齐的田垄,有起有伏。红围巾虽质劣却⾎红⾎红,在一⾝暗打扮中显出一种辛辣劲。她伸手给他指点方向时,那肿泡泡的満手冻疮也没逃过他眼睛。 棉⾐是她亲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么线条都被強调了。他有正常的审美直觉,当然承认她的美貌。这副容颜在他一生短得可怜的罗曼史里将永驻不销。她给他留下永恒的审美尺度,她成了他终生美的信条,这在当时他却未料及。 这时他顾不得欣赏她。再说他的正派与骄傲也不容他盯住一个女娃狠瞅。他用对女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她:和蔼可亲,居⾼临下,谦逊随和,盛气凌人,所有的矛盾经他集合起来,就变成美德,变成最佳的外部形态。你感到他在女面前极为得体。 总之小点儿第一次在一个男面前技穷。她千变万化的眼风一个也使不出来。他下了马,是在朝她走,她却毫无念头地半张开嘴。这副似笑非笑的傻脸够她后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几个人,都是指路。一会说朝这,一会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对她说“你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都没有方向概念,说话也不负责任!” 这话给她一种错觉:他将她拉到他一边,与“这里的人”形成区别。她立刻将准确的方位及里程告诉了他。伶牙俐齿,平时与男人说话时的媚劲,以及由媚带出的绵,由绵派生的语无伦次,统统不见了。好像她简明扼要把话讲完,好尽快打发他走。 “你是知青?”他问道。 “嗯。”其实她是个伪知青。 他明目皓齿地笑着说她还是个⽑丫头。 她想,谁能识破她的伪青舂呢。 “有⽔喝吗?”他往帐篷里看看。七八张地铺单薄而肮脏,但都整得像战士一样严格。他谢绝了她的邀请,心想在那种铺上坐会还不如站着。他就站在门口喝了一大缸子温乎乎的开⽔,她说放了糖的,他却喝出是糖精。他说:“你们…连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満脸通红。 他又问起这么单薄的被褥难道不冷;她说还好,冷了可以俩人打通腿睡。他说你的手可是冻得够呛;她说大家比她还冻得凶。她为自己这双又红又肿、开裂流脓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这双看上去很不卫生的手端⽔给他喝,或许正遭他嫌恶。但他很快把一大缸⽔喝完了,不顾缸子上有多厚的烟垢油垢,有时她们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期间,他已弄清了她们是个了不起的集体:女子牧马班。 “她们都出牧去了。就我一个人。”她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感到不该对这样一个男讲这类暧昧不清的话。其实她事后扪心自问,当时她半点不纯动机也没有。那句话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并无丝毫敏感。说他从內蒙那边的骑兵团调防过来,刚几个月,对此地情况还不摸。他的话不多不少,在冷漠与殷勤之间严守中立。 “听说这草地上常有球状闪电?沼泽还陷过马?” 她说,那种球电有橘⻩有碧蓝,她亲眼见过它圆溜溜在马背上滚。她还说,大块的泥淖叫沼泽,小的只有一口井大,远看像草地上长了个黑痞子,那叫地眼,也陷过人。她突然住了口,觉得这样滔滔不绝有点巴结讨好的意思。对他有口无心的提问,她过分认真了。他本不属于那种爱大惊小怪无胆无识、没见过大世面的傻小子。 俩人都静下来。 再静一会他就得走了。于是她说:你看,我那匹骑马腿感染了,马也会相互咬架。我拎⽔要跑两里地。他没有迟疑,一迟疑反而不对劲。来吧,我带你两里地。事后她想,马腿真的感染了吗。她坐上他的黑马时感到一下攀得太⾼了。他隔着她⾝体去握缰绳,脯隔一会碰一下她的背。在溪边她下了马,黑⾊顿河马纤长的腿从冰上一踏而过。没有说再见之类的话,更没有表示再见的愿望。 他们相互没有留下名字,任何线索都没给对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没那个必要。当他跑出一段路,想喊声再见,想回望一眼眼福,但她却用脊背朝他。她认为不必目送他,这是一种她妄想⾼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将一分痴心⽩⽩拖长。他一再回头,始终只看见一个僵立的背影。他却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转过⾝,他就勒马。然后彼此留下点什么凭据,以免在以后无尽的岁月中失散,永无重逢之⽇。但他们谁也不先回心转意,自己将自己消失了。 从此牧马班的姑娘们都发现,只要是个光融融的冬⽇,小点儿势必坐在帐篷门口,将两脚伸进光里取暖。她捧本大巨的书,专心地读,但她们觉得她在等什么,确切地说,似在期盼谁。她那本书一页不曾翻动。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两年里等得多么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们的帐篷已迁移无数次。她以为以同样的势姿坐等,就能把他等来。她希望那一天再重复一次,哪怕一模一样。她不仅以心来等,并也以⾝体在等。她自从见了他,便再不与兽医幽会。她推托、躲避,一次次掐灭念的鬼火。她对班里每个姑娘都充満羡慕,她们虽不美却离罪恶那么远。她开始洁⾝自好,企图在未可知的将来,能奉献一具不算太脏的躯体。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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