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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6473 |
上一章 第07章 下一章 ( → ) | |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随意放在桌面上时,一阵衰竭似的,从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说,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这样的事我还做得起几件,或几十件,随意跟他讲到我在其中的增补;那段国中抗战时期的说唱文学,其中一个作者叫贺一骑。 教授看着我,讲英文的我手势很大。 我说,你读的时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写在稿面上。 他说那怎么行呢?该尊重合著者,虽然资历浅,年轻。老师也不该在生学稿面上改错。 我笑,说: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错!你改吧,我不在乎。电脑里有完整的稿子。 他说:我恨那种人——不拿下属当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么大个词“痛恨”他痛恨所有仅仅由于年轻而优越的人。他痛恨这优越感发作时对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宽容。不认真的,大而化之的,浅浅敷衍,宽容的微笑中含着一个鬼脸。就是我训才的笑,他痛恨。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过那种笑容,之前,之后,都没有。至少我没意识到。在我们都最落魄的时候,我诚恳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却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之后,他坐了三年正式监狱。我爸爸那记耳光造成了他处境的奇怪恶化。所有的控诉在那之前都是虚设,而我爸爸的举动使人看到愤怒有它真正的资格。出狱时他少了一手指,额角一块伤疤潜⼊发际。 他回到他⺟亲打槐花的地带。他落生的那个村早就沉⼊一场非常生态的淹没中。三年大饥俄,村舍空了,窗门过往着黑洞洞的风。他跨着麦克·杰克逊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遥遥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没回来,或变成城里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贺叔叔和某个逃奔出去的人对换了一个位置,漂浮归来。他背着一个棉被包袱,还像军人打的被包一样方正,拄着木回到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适逢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改叫“⾰命委员会”与“军管会”一同做皇天后土,他们想到贺叔叔⺟亲曾经讨饭的地方,也就是贺叔叔参加路八军的地方。那地方穷得著名。著名的盐碱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个地方都能让著名的贺一骑脫胎换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尽他吃的。 我在看着他。 现在我看着贺叔叔从小火车站走出来,颠动一下背上的被包。走过那片治风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树撑开肥大的嫰叶。他拄着木站住了,往那片⻩乎乎的农宅看去,感觉自己再次给投生到一模一样的天地之间。 他走进一个叫“大队支部”的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最后走到一个邻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 其实贺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杂。瓜棚的小窗糊着纸,小火车站偶尔过火车,窗纸沙沙响。小火车站⽇夜有五六趟火车往来,只有两趟在站上停一分钟。 一个⼲瘪的大爷往洞开的车窗里递西瓜,瓜瓤⻳裂,纤维像絮一样。没等车上的人付给他瓜钱,车已开出了站台。 大叔给牵着跑了一截,看见煤渣子站台上走来的我。 我在一分钟的小站上找东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顺道来看我叔叔的。我这样对领我往瓜田走的大爷说。我们碰见的每个人都知道“反老贺”他们不知道其余,知道“反老贺”享过福,坐过卧车。 贺叔叔给叫出来。天⾊在瓜棚里早黑尽了。他勾头钻出棚门,⾝上残存着那个钻的动作,就那样看着我。太在沉淀中形成紫灰的烟。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谁。不记得认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黑⽪肤,挽起的脚露出细长的小腿。他只记得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穿⽩泡泡纱露臂的裙子,连同一只藤箱子一块到他手里。女孩落到他手里,整整夜一。而十八岁的少女,他不记得他认识。从那样的十一岁该长成完全不同的于十八岁:洁⽩的,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丝儿羞聇。 记得很清楚。但我的记忆末必可靠。 贺叔叔说:这是谁呀?他声音里已有笑声了。 我说:是我。 我又说:“大爷谢谢啦,我和我叔叔见着啦。 贺叔叔看我,多么轻易地同老农人打道,把他哄来,把他哄走。小时的一点点厌世,为着其他人和自已感到的那一点点羞聇,早没啦。 只剩下她和他。 贺叔叔马上用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同谋声气问我:你爸爸知道你跑这来吗? 我说,不知道。他到“五七”⼲校一年,我妈妈没他消息了。 “五七”⼲校,你们可能会叫它集中营。几十条人体躺在几十条窄铺上,一声哨,全站立起来。然后走出去,一队一队,缓缓移向工场或田野。 进屋,两人的寒暄,问我问他的情形,这个过程在我脑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温暖和感触,原谅和庆幸。贺叔叔噙着泪,脸上是削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说他得去给我弄点⽔来喝。十分钟之后,他捧着个耝瓷盆回来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讨,那样笑。他把半盆⽔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跺,说,喝点⽔吧,小伙子! 这是他真正认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捆子一笔勾销了。真正认领了原来那个我。 我听到“小伙子”不知怎样就站起来。站得陡然,小煤油灯伸一下火⾆。不知怎样伸出手去同贺叔叔握,在握到那个缺席的中指时,我顿时知道了那三年的狱中故事。我没有把意外和惊恐喊出来。他看见我眼睛寒噤一下,像无意中触着一个虫子,或者以为摸着活东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来。哭来得突然,无头绪。我站在瓜棚央中,两个小臂轮换抹泪,从头到脚都在菗。我是为我爸爸哭,还是为贺叔叔哭,我怎么会知道。有一点我现在是清楚的,那没了的中指,触碰了我所有的情。那样的哭是要情的。要⾜够的荷尔蒙。 他就那么看我哭,欣赏着。带一点儿心爱。 没有。他没有⼲涉。让它自生自息,不像国美的长辈,上来抱住你说:“没关系,会好的。”他已经不能轻易碰一个少女,她十八岁。他连少女的头发都不碰。 我看着油灯说,贺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说对不起。 他出个笑容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小伙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还是他不计较这背叛。 他又说,反正我和你爸爸这辈子都是庄稼人了,一辈子也串不上门儿了,没啥对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说一还一报。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种缘分。 我接着自已的思路。说我爸爸在那之后的失常。说我为他所蒙的羞聇。我还说,贺叔叔,我不愿你以为我老远来为我爸爸做说客。我爸爸在这件事上无情可讲,他做经了。 他打断我说,不提了不提了。你来看看贺叔叔,就好。我对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对不起找也好,你都别管,你不能改变历史。他忽然成了“民人⽇报”说:历史星误会,只有历史自己去解释。 其实那种宏伟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气质里。 他拿出个西瓜,告诉我这里种什么不出什么,西瓜倒能长得漂亮。他切开瓜,又把它均匀地切成细巧的牙牙儿。他真的瘦削,曾经浅浅的双下巴已成了宽绰的⽪肤并失了弹。肩膀的锐角又出来了。像他初次来我家的样子。肌⾁都复活了,随他动作,在他棕黑⾊发亮的⽪肤下拱动。 他穿一条灰⾊短,长久没洗了;间嫌松,被⽪带系出一些褶皱。上面是件发⻩的背心,处处是小孔眼。我看见那孔眼中汗珠如蚕蛾般在咬噬着。缺⽔,这里的人夏天都穿长久不洗被汗碱蚀烂的⾐服。 我们隔着煤油灯,面对面坐在木凳上。是土坯垒起的,两个墩子上架一块旧门板。铺张草席,靠里那头堆着棉絮,棉袄,棉帽子,一个冬大都堆在那里。 他问,我答。说我去揷队的事。他问离家多远,我说从这瓜棚往东南走两百多里,沿铁路线,就是我们的集体户。他说:集体户。我说。二十多个同学,我们把一个土地庙改成男女宿舍,轮班劈柴、担⽔、烧饭,还种地。 他笑笑说,我们这里本该有七八个生学来,结果只来了一个,太穷了。 又成我问,他答。他告诉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许多我和我爸爸想象不到的快乐。肚子瘪时,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头一斤馒头,一路吃回来,留一个给看瓜大爷的重孙。那个快乐!不是快乐,是幸福。 我笑起来,说我知道那幸福的馒头。 他也笑,说他看出我这个嚼过麦芽的小庄稼汉。 一时间我真的是快乐得很。那种我爸爸和我要劲使忍受的不适,那种人和人之间的千差万错的哑谜——源于它的极度不适,没有了。我们都在说最基本,最简单的话,那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简单语言。我知道他的快乐是实真的。他本来属于这快乐。他那快乐的乞讨童年,和快乐的中年流放,汇合于一个点——他的故乡。他误⼊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是回来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无必要的,是误会。现在这个中年英俊农夫的快乐,与那个说快板的小乞儿的快乐,连接上了。这看上去很苦的快乐让我看到它的谐和和完整。 那么他在兜出大弯子时所经受的,必定也是极度的不适。 原来他在名望和万人崇拜中也必须忍受不适。他此刻快乐的真切,向我反应了他或许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适,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时。 他们不应该走到一起,成为亲密的朋友。他们恰恰走到一起,成了亲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见小煤油灯光映照中的这个中年男人。⽩发中的黑发,骨骼的影,一切表发下的形状,都在那蓄影子人于光芒的灯炬中体现出来。他显得比他本人要浓郁得多,我看见十八岁的少女亦⾊彩浑厚,被麦收的人晒褪了⾊的睫⽑和眉⽑都给灯光浓浓着了⾊。还有嘴。西瓜汁使她的嘴。 我能看得见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开始生活,从这个子夜。多星,萤火虫连接遥远坟场上的美丽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记得他们曾经的关系,他们过去是谁,我还看她少女细瘦的手指捻动在辫梢的红粉塑料发绳上,一会,捻动在⽩底蓝点的衬衫钮扣上,纽扣原先是⾊⽩的,丢失一颗,补缀了一颗红的上去。她捻弄的是红的那颗。男人看着她捻动,发现它竞是红的。他看她玩拴的手指。玩爆破按键的手指那么孩子气。不敢听那声爆破,他把眼睛移开。讲点别的什么。他们在讲宿营安排。他说:你睡里面,我只要条线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说还不困。男人笑笑,又说:该休息了小伙子,明天还要坐火车。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车的。 不。 没有。 怎么会呢? 他不可能那么对我。他从来没变过地爱我。 是,他爱我我知道得很清楚。爱一个孩子,爱一个小姑娘,爱一个改头换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种爱,对我,他对那孩子的爱始终庒在其余之上:为了对那个写⽑笔字的六岁女童的爱,他得牺牲其他的爱。去海上的火车上他已把这个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我对他的爱主要是因为恨。现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么多恨。 请接电话吧。 我会的。全要手记吗? 回见。 不必担心,我会开得很慢。 对不起,今天的就诊看来得取消了。会议延到晚上开。舒茨主持的会我最好别找借口。 我们还好。上次在自助餐厅里的谈话之后,还算稳。 现在有几分钟吗?才吃午饭? 是这么个梦。等等,得看看我记下的。很。 中文。当然。 嗯…你录吧。 她走到门外。 外面——瓜田。无边际的深绿⾊藤蔓,叶子,上面有露⽔。直到天尽头,全是这绿⾊瓜蔓,爬得密密⿇⿇,层层叠叠。 初生的瓜卵石一样路在我背上。 对,是我。我是看不见的,不知在哪里,只有感觉。 她?不知道。 找好像有种经验。 她往瓜田深层走;我发现瓜蛋儿格得我不能忍受。 她在那里跟人爱做。 我看清她是个村姑。 是用我今天的经验在爱做。 不知道。醒了后我拼命想。想不出他的样子。 半夜两点。 摸黑记的。 醒来后我感到梦里的痛苦。我隐约明⽩那个人是谁。 清醒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那种痛苦,酸涩。极度的妒嫉。 我听到谣言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谣言说他在穷僻的乡村,那个由一分钟小站通向文明的地方同一个农妇偷过情。我没有妒嫉过。怎么可能妒嫉?我和他之间所有的都可能是幻觉。后来他那个升成地区副记书的子同他来住了几个月,据说她是陪他在省里看病的。我也没有任何类似嫉妒的情绪。那时他复了职。我在上大学,了男朋友,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说了贺叔叔和那个农村妇少。 也许我拒绝妒嫉。 我会的。 对了,险保公司寄的补偿表格我收到了。需要你的签名。一份补偿要这么许久才能实现。 接着说吗? 让我看看——那以后有太多的事情发生。 我十八岁、十九岁。同一个男同学通情书。他去当兵了。我也和另一个男同学谈恋爱,带些举动的。后来,二十岁那年,我上大学,结婚、离婚。太多的事和人,影响我记忆的专注。你不是吗?有个阶段什么都享用不完。 我⽗亲回到城里时,我恰好被乡亲们推荐上大学。工农兵学员,教育⾰命,听说了吧。 没有试考,没有教授这个称呼。农村的几个导领看着我,愁似地说:你在这能⼲啥?上级指派一个人上大学,就你吧。都晚了,还不卷铺盖快走——都开学了! 在课堂里坐了一个礼拜,才明⽩我学的是什么。 我和我妈妈把我爸爸从火车站接到省委招待所。是不对外开放的旅馆。我家的两间屋早给别人住去了。我妈妈住在文化馆宿舍,八米大,住不下我们一家。 我爸爸的二⽑资还是冻结的。他从“五七”⼲校释放是要他写个电影剧本。叫做:带罪立功。如果剧本写好了,功就折了过,不必再送他回“五七”于校。那个旅馆当时给这类将功折过的人住去不少房间,到处听得见棋子声和扑克声。光是和我⽗亲同写一个剧本的,就有七个人。叫做“写作组”三年后电影上市,七个人的名字一个也不见,只推出一行大字:“集体创作” 四年,最后一次见我爸爸,是我妈妈和我一块去“五七”⼲校同他一起过舂节。 再早些,是他被人送回城里治病,躺在翻过来的竹里人事不省。 再早,就是他离开家被押上大卡车的时候。一车都是与他⾝份相似的中、老年人。全省舞义弄墨的人都在这些运化肥的卡车上。送行的家属在马路另一边,都像是死囚重犯的亲眷不敢表露悲痛,站得静静的,远远的,尽量不让这个城市的百姓看出他们和卡车上歹人们有任何关系。 只有我妈妈不时想起什么,从眷属群里突然跑出,跑到卡车边上,叫着我爸爸的名字。等我爸爸从同伙中伸出脑袋,她便把自己挂在卡车梆子上,叮嘱儿句话、或递上一件小物品。然后再跑回送行的人群。我只盼着卡车快些开走,我妈妈可以完成孟姜女的角⾊。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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