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无出路咖啡馆在线阅读由严歌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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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无出路咖啡馆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0 时间:2017/12/10 字数:5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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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告你黑状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关系。里昂说。他那个害怕负责的天冒上来了。 你没什么黑状可告。我说。我得好好利用他对责任的恐惧。正因为他这份恐惧,他始终回避对我和他之间的感受命名。我与他所有的拥抱、吻亲、触碰都是无名分的,都不被他以任何名义去认领。反之,他可以对这些感受——无论理生的还是心灵的——一赖了之。这是我在借酒壮形时都没有忽略的。一星期前,我靠在那很不牢靠的木楼梯扶手上,听他说:那好吧,你跟我来吧。我跟着他向他公寓走去时,渐渐听明⽩了他的话。他实际上说的是:那好吧,你可是自找的。我突然在他公寓门口驻步,酒全醒了。我说我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等他去穿外套。我看见他刹那间的自惭和追悔,但他很快如释重负。他明⽩他和我都不属于那类人——享受一场纯粹的、无杂念的⾁体乐后,不追究它的情感属;在一场质变的⾁体接触之后,他和我不可能在无命名的感情下继续蒙混。 里昂这时说: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突然不进我的屋,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 他冷笑着。 我钳起一片红粉的火腿。说:你尽可以篡改事实嘛,没关系。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你拿定了什么主意? 和安德烈分手。所以你尽管去告我的状。杀一个人杀一次和杀十次是一个效果。 我转⾝就走。里昂叫道:唉!… 整个餐馆都回应他,一齐停了动作,看他要说什么。我才发现每张座位都静悄悄填満了一位食客。 里昂等人们又恢复了动作才说:我并不要你杀他一次或十次。 他的实真意思是:杀一次也好,杀十次也好,都是你的事,跟我可没有关系。他走过去,抹净了表情,落座。 我也在安德烈旁边坐下。他笑嘻嘻说:你俩吵完了? 我不言语。 里昂说:没吵完也得先停下来,这样的美味要一心一意地欣赏,吵架什么时候都能吵。 安德烈劲使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复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决定杀谁?他笑眯眯的。温和闲宜都像是真的。 我说:安德烈,这两天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顿住了。因为我的手被里昂死死攥住。雪⽩的细⿇纱桌布掩盖了那只手的绝望神情。我吃不准他的绝望从何而来。他或许是怕真相大⽩后,我就把我自己给他了。如同给他一个终生不可开脫的责任。亦或许,他想把刚才我们俩险些断掉的情谊再续接起来。保持它的朦胧暧昧,保持它的无类别无名目无属,就像他即兴在钢琴上作的一段乐曲,让知觉永远不成长为自觉,永远躺在生物和灵之间。知觉不负责裁决是非,知觉也不负担柴米油盐、房租⽔电,知觉是最自由的,如同芝加哥的流浪汉们,走到哪儿算哪儿。 里昂说:我们刚才争论的核心,是牺牲。 哇,这么重大的主题。中午十二点之前喝酒不够道德,我看十二点之前讨论这样重大的问题,不够人道。安德烈说着,把一块雪梨排送进嘴里:还有二十分才到十二点。安德烈把表向里昂亮了亮。 里昂说:我们刚才不是讨论哲学意义或者宗教意义的牺牲。那的确太重大。我们刚才讲到男人和女人为情感是否该牺牲,什么算做牺牲… 什么算做牺牲?安德烈问里昂。 我说:比如一个男人在他爱的女人怀了孕的时候,毅然放弃了他喜爱的职业,投⼊到他憎恶的行当里,因为这行当可以提供他爱的女人所必需的物质需求。再比如这男人不愿放弃他喜爱的工作,而去出卖鲜⾎,甚至一颗肾脏。我想男人和女人在牺牲这个概念上,分歧就很大了。 你是说,出卖肾脏不是牺牲?里昂说。他的手将我的手捏得太紧,切断了⾎循环。我的手变得冰冷冰冷。他看着安德烈:你说呢? 我?我想这也是伟大的牺牲。不过有点原始。为爱情献出一枚肾脏?一个人只有两个肾,那这牺牲太有限。 换了你,你会为你爱的女人牺牲什么? 安德烈想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不会选择那种野蛮方式的牺牲。 里昂松开了我的手,脸上漫过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傲笑容。⾰命烈士对所有贪恋生命吝惜⾁体的人们,便是这个傲慢劲头。他轻蔑地松开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会为你牺牲什么。别说他只有两个肾,他就是有十个肾也不会为你摘取一个。没有牺牲,说到的“爱”便是天大的谎言。 那么,你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会怎么做?如果你把那样的牺牲叫做野蛮。 不会走投无路的。在这个家国,这条路堵了,你总能发现另一条路畅通。安德烈说,他见我切下一片生鲍鱼叉向嘴里,忙止住我,将一个调有绿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面前。 里昂说:最上乘的鲍鱼并不需要任何佐料。 安德烈指指我说:她一般不吃生海鲜,没有佐料她更吃不惯。 你还吃不惯什么?里昂把那副怀有淡淡恶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吃不惯什么? 他的挑衅和挑拨寒光毕露。 我说:安德烈记得住我所有不喜吃的东西。 里昂冷笑着说:我可从来不知道你那么挑剔。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时候,就挑剔。 安德烈有些嫌烦了,用过大的力气去嚼一块仅有⿇将牌那样大的咖啡蛋糕。有四十八小时老的胡茬在他挛痉的腮上举出锋芒。 你好像真有那么娇贵似的。里昂说,似乎对我突然摆出“预科外官夫人”的谱感到恶心。 没错,在娇惯我的人那里,我就这么娇贵。我是变⾊龙。有人体贴,我就特领情地让他体贴。我忽然心里一热,安德烈是惟一在意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的人。圣诞节期间,安德烈的⺟亲好言好语劝我尝一点儿蓝起司,安德烈立刻护短地说:她不喜蓝起司。他⺟亲仍不饶我,说:这是我开了一小时车去专门买的!他说:不能因为你开一小时车她就该来一场过敏吧?我拼命睁大眼睛,使眼泪蒸发掉。我意识到这世上不再会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我从来没有认真体味过他的体贴有多细腻,而一旦体味到,却要永别他。我心底的最黑暗处,有一份秘密的供认: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觉的我,是我野惯了的知觉。 这时安德烈说:别受罪了,吃不惯就别吃了。 我发现我正用刀叉将雪⽩、弹十⾜的鲍鱼零割碎剐。 里昂说:奇怪,一个平时连一个散⻩蛋都舍不得丢弃的人,会这么蹋糟最昂贵的东西。 他在暗示他对我不悉。暗示我的两面,欺骗。 安德烈再次嫌烦地闷头进食。他吃饭的秩序很严谨,冷菜、⽔果、主菜、甜点。有酒的时候,他哪道菜喝什么酒,也从来不破坏规矩。他总是把酒杯在手里轻轻晃动,让杯子里的体形成一个微妙的漩涡,然后他深深嗅一下。他的品酒总是从视觉和嗅觉开始。 我说:没错,我这人不配好东西;给了我好东西,我就蹋糟。 你对自己倒看得透彻。 那可不。 所以为你牺牲的人,也是⽩牺牲。 如果是一个肾,那你千万留着。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谢谢你了。 我们⾆剑,语调是玩笑的。但安德烈知道我们不在开玩笑。 你要为谁牺牲一个肾,里昂?安德烈问,腔调是酒⾜饭,闲情逸致的。 你觉得天下有女人值当你的牺牲吗?里昂反问他。 值当不值当,全看你自己怎么衡定。安德烈看着我,口气平淡地说:我觉得我的牺牲很值当。 里昂的声音突然拔⾼:别逗了,你是说,为她你肯牺牲?认为你的牺牲很值?! 安德烈不回答,两手不紧不慢地在雪⽩僵硬的细⿇餐巾上擦着。 里昂说:至今为止,你牺牲了什么?要我看,是她在为你牺牲,让FBI磨折她!你见到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了吗?你知道她因为FBI的打扰丢了餐馆的工作,失去奖学金吗?!你亲眼见到她从物质到精神崩溃的状态没有?!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牺牲?以什么方式牺牲? 我说:里昂你闭嘴。你本不了解安德烈… 你闭嘴。里昂的疯还没发完。幸亏马尾辫绑得结实,不然他会还原成跟王阿花厮打时的疯人形象。他说:你们俩都闭嘴,你们这种可怜虫,也配来跟我谈牺牲? 安德烈嘴张开,好像要哈哈大笑,却又不忍打断他昂的狂疯似的。 里昂却站起⾝,向门口走。似乎这室內的空间不够他疯的。 你站住,安德烈说。 里昂站住了。转过⾝。如果他手里有冲锋,现在就是他把我们全秃噜了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地铁上认识他,直觉到他⾝心內有种危险。我这直觉此刻完全被证实了。 里昂显得很拔。一种自我正义使他感到悲壮。因而他显得年轻极了。牛虻式的年轻。 你想说我这个艺术瘪三除了“命一条”一无所有。我狂什么,对吧?而你们连“命一条”都没有。你们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生命都早早卖给别人了。你拿什么去为她牺牲?你的命从二十多岁到六十五岁,已经被你自己出卖出去了。你还想再辩驳什么?! 我一点儿也不想辩驳。安德烈说,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还没付账。 里昂还没反应过来,安德烈已招呼侍应生把账单送过来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钱包,菗出一张一百元和两张二十元的钞票。同时对里昂说:小费我帮你付了。 里昂若有瓶硝镪⽔,准会一抡胳膊照着安德烈的面孔泼过来。他一贯仇恨暗蔵的开销,乘他不备冒出来敲他一闷。他在这种局面里,再哥们儿的人他都会立刻翻脸,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里,就是个突然从黑暗里跳出来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么会这样快找准他的要害。 里昂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他这副目光让我觉得恐怖。 安德烈说:你说我把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生命卖掉了。谢谢你的提醒,我这个出卖了自由的奴隶用他的卖生钱宴请一个自由人,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许真像你讲的那样,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卖了,但我换来的是尊严。是给一个女人起码的体面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这个尊严和力量,我本不会去走近任何一个女人。尊严和生存能力,给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去爱女人的条件,没有这条件,你连雄也没有。 安德烈声音平实。他此刻的英语很怪,完全没有国美式的流畅,那连汤带⽔的懒散发音。他像个外族人将英文讲得很地道,却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里加语调,个个字都吐得卖力。因而在我听来,他的诚恳似乎来自辛酸、来自一种过来人的长辈式的辛酸。 这时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拿来。然后他穿上大⾐,对我一摆下巴。我吃不准是否要跟他一块儿走。但我很快决定我不愿和里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门口走去,路过的每一桌,人们都表示出他们清淡⾼雅的反感。他们想,这些人一定跑错门了。 里昂却在停车场截住了我们。他像是实在找不到能杀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浑⾝灌満杀戮的情。 我一下挡住他。我说:你想⼲什么? 我的样子和我这句话一定都蠢里蠢气。我对安德烈说:你快上车。 里昂说:我们去湖边。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脑后。 安德烈看着他。他嘴角带一点儿笑,心想这小子做恶的手势倒做得漂亮。 ⼲吗?安德烈问,憋住一个乐子似的。去湖边死一个? 里昂,你少发神经。我说。 你闭嘴。我跟他去湖边,没你什么事。 安德烈,别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边。更不想跟他之间死一个。 他把车钥匙捅进匙孔,里昂走到车子前面。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么? 我跟你好好谈谈。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共同话题。 里昂把脸转向我,说:我跟他只有一个共同话题,就是你。 好极了。安德烈说:不就是她和你的关系吗?我都清楚。 我的喉咙⼲涩而冰冷。 里昂也没了话。 安德烈说:她都告诉我了。他对我说:快进车里去,外面太冷。 我不知怎样就已经坐进了车里。里面的寒冷被庒缩了,冷得更质感。我也不知道车怎么就动起来了。里昂怎样被甩开。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感觉的恢复,是安德烈伸过手来替我系全安带。 我说:是FBI,还是全安部的人告诉你的?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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