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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日月 作者:安意如 | 书号:44739 时间:2017/12/10 字数:12560 |
上一章 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4) 下一章 ( → ) | |
肆 1 远山和树木的轮廓在⽇⾊中逐渐清晰,车在清晨时分抵达格尔木。 格尔木,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蔵公路从西宁修到格尔木。一九七九年青蔵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铺通,全线通车后,⾼原上僻静的小城格尔木密集进⼊大众视线,开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昆仑山口,去看盐湖。一九七九年,他随尹莲到此,此地还是初具城市雏形,人迹罕至。 在长生心里,时光深处,格尔木依旧是个小镇,而非现在的新兴城市。 重抵格尔木,走在街上,长生惊觉时间流动如此迅疾,生动,无情。它令一个当年荒僻的小镇,变成明显有城市气质的地方,亦令当年的幼童涉过了而立之年。格尔木朗朗而立,是岁月的镜面,令他不得不直视內心的苍老,荒芜。 下了车就去旁边的火车站买了车票,选择坐火车去拉萨。格尔木之南,就是故乡。 一路奔波,到此终于要休整一下。住进了格尔木宾馆,当地最好的宾馆之一,整齐洁净,服务周到。洗头,冲凉,刮完胡须之后,出门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凌晨的车,由格尔木到拉萨尚需一天。 潜意识里,他又不自觉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为自觉面目全非,羞于面对。 出乎意料的,宾馆旁小小的超市里挤満了人,热闹得令人起疑。长生听到⾝边人议论,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停⽔,可能会发大⽔,先后听来几个版本,不知真假。只见不断有人蜂拥到超市来采购,小孩奋兴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呼小叫。他听到⾝边人在感慨,真是,格尔木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长生买的东西少,两瓶⽔,一碗面,一盒木糖醇。眼见他只买这点东西,⾝边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买点以备不时之需。长生一笑说,谢谢,我明天就回拉萨。 是回,而非去。脫口而出后,才怅然吃惊,察觉蛰伏的念想有多深。此⾝之于西蔵,长生自认是弃子。非是西蔵抛弃了他,而是他自觉离弃了西蔵。长于京北,成年后工作经商⾜迹历遍大半地球。投⾝了另一种光怪陆离,催人⿇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时近乡情怯,心中惭愧。 怅怅然出了超市门,⽇⾊竟还鲜亮。这⾼原小城⽇光丰沛,不依不饶。幸好还有丝丝凉风,道旁树木青葱拔,是⾼原特有的昂然之态。面有年轻女子牵着孩童走过⼲净街道。小孩看见他,甜美一笑,长生亦摇摇手。这骤然而至的温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记忆里恍惚有过类似的温馨场景,当年尹莲一定带着自己走过这样的街道。 要在远镇的落⽇里踽踽独行,检点悲伤深处,才痛恨自己倔犟,痛恨生的疏离,错失了那么多相处的时光。光一去不返,岁月深处,往事难追,故人再难亲近。 人间事事不堪凭,心事历历终虚化。一帧一帧过往亦不过是废片。 长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负不在别处,乃在于他默默成为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的人,背离了尹莲单纯美好的愿望。因此他沿着来时路,与记忆斗,想看看当年的自己。想试一试,能否寻回本真的自己。 寻找的意义,不在终局,而在过程。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飘摇,牵连太多记忆,因而走得极慢。长生走到宾馆门口时,两个小孩冲过来,围着他争闹不休,拉扯不断。 长生醒过神来,凝看两个小孩,闪念之间明⽩他们要做什么。他静静看着两个小孩的把戏,不动声⾊。他⾝无长物,出门时亦没带钱包,只拿了一百块钱。两个小孩在他⾝上摸索一阵,暗中递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长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现。正当两个小孩失望准备离开,长生叫住他们,掏出刚找的零钱,又将手提袋打开,问他们想要什么。 两个小孩把戏被识穿,明显怔住,愣愣地看着他,又再递了一个眼神,准备开溜。 长生再次叫住他们。他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两个小孩乖乖地站住,长生蹲下来,将钱塞在他们手中,打开手提袋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两个小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亦不像要为难他们,小心翼翼拿了两瓶⽔,两个面包。腼腆地道谢之后跑开。 看着小孩的背影,长生突然想到,当年他和桑吉的作为,在尹莲看来,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宽容凝视,从未点破。 想起桑吉。当年尹莲离蔵时带走长生,将桑吉托付给罗布拉。一别经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样,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这一宵人在格尔木。 梦回时,痛楚深蒂固。他像一只蚂蚁,背负着伤痛,眷恋前行,自以为行进了千山万⽔,却依然在她手心辗转。 长生头疼裂,双眼涩痛。睁眼醒来,晨光折进。世景荒茫,如天地初开。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忘记了许多,仿佛得到过什么,转手失去了更多。 起⾝收拾了行李,下楼退房。格尔木前往拉萨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多发出。长生出门打到一辆车,街上人迹稀疏,只有路灯寥寥亮着。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火车站。 火车驶出。车窗外的零星灯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伤情处,⾼楼望断,灯火已⻩昏。”晨景凄清,回望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却満覆烟尘。处在记忆的节点,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狈。 2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初离⾼原,长生的⾝体有強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上起来,看见尹莲打房开门出来。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 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的茫然。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強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板很硬朗的样子。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大巨的好感和亲切。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知道⽗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渣、风⼲⾁、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尹莲见⽗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她知⽗⺟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亲死后,⽗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不能终。 提及⺟亲,尹守国脸⾊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见⽗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儿孤,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学的事已有人禀报⽗亲,现下揣摩不透⽗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尹守国虽仍是面⾊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情动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京北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尹莲见⽗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蔵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亲捏肩。 少拍马庇!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吗去了?子来了就去了西蔵,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这个名字让她口一窒,⾎气闭塞,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尹莲心中一惊,⽗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感觉到⽗亲⾝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边,下楼去了。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悲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強她忘,不勉強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3 第二天,长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小轿车,过了一会儿,只见尹守国从林荫间走来。 走到院门口,早有人上,尹守国将手中蒲扇递给⾝边人,抬脚跨进院子。虽然昨天糊糊叫了波拉,但长生此时方敢确定他是尹莲的⽗亲,那位连尹莲都很畏惧的“老爷子” 不一会儿,尹莲出来叫他起,见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总起得比我早。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爷子锻炼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绝早,要人命的。 长生去洗漱,换了⾐服,随尹莲下楼,见尹守国在餐桌前端坐看报。见他们下来,略抬眼,颔首,坐。 尹莲先站着叫了一声爸,方敢挨着他坐下。长生亦步亦趋,见尹莲坐下,方挨着她坐下。 一阵静默,尹莲用眼神示意长生叫人。 老爷…子。长生艰难张口,差一点脫口而出叫成“老爷” 跟她学那些混账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爷也行。尹守国哼了一声,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不动声⾊地瞥了尹莲一眼,又盯着长生看。 尹守国有一张清冷严峻的脸,颧骨稍宽,言谈时不怒自威,只一双眼睛望着尹连和长生时,流露出淡淡温情。长生尚未反应过来,尹莲已喜孜孜地对长生说,长生,快叫姥爷啊! 长生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波拉。想想不对,又改口叫姥爷。 尹守国心情大好,露出笑脸,对长生说“波拉”好!“波拉”听着亲切,想当年,我在西蔵,被人叫做“居觉”现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纪了。 尹守国见长生一脸茫,不用尹莲解释,自己兴致地说,波拉以前,那个,年轻的时候,在西蔵当兵的。波拉还会说蔵语! 说话间,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是南方人,家中饮食以南方风味为主,早饭尤其清淡。只单为长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还配上一碟生牛⾁酱。 一听尹守国会说蔵语,长生明显没有那么拘谨了。他指着面前的酥油茶说,这个,怎么说? 考我呢!尹守国哈哈大笑,却不厌其烦回答。他说得比长生问得还多。尹莲惊得差点合不拢嘴,为了掩饰惊讶,只有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酥油茶叫Qiapejia,喝茶是Chia洞,⾁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酪是Daxiu,碗是Poba,杯子是Gelasi,筷子是Kuaizi。你说,我回答得对不对? 长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发着光,拼命点头,他像见了亲人,心里⾼兴,不知怎么表达,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尹守国被他的动作和表情逗乐,练地捏了一个糌粑,说,我也吃一个!好久没吃了。 好吃吗?他用蔵语问。 很好吃!长生用蔵语回答。 老少之间有问有答,尹莲倒成了局外人,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观。尹守国历来威严少语,自从三年前爱子尹凯旋意外过世,更没怎么展露笑颜。 与⽗亲的关系,一直举重若轻。尹莲觉得⽗亲更器重哥哥一些,对她只是娇宠。这娇宠有时不免使她失落,怀疑自己的能力。 在尹莲的心里,一直蛰伏着保护和照顾人的望。遇见了长生,她的望更蓬起来。 她开始学习做一个⺟亲。 4 火车上的人逐渐安顿下来,少年的嬉笑声响起。长生对面的铺位和隔壁几节车厢都是在內地上初中放假归来的孩子。长生帮他们拎热⽔,取放行李。很快与他们络起来。这群孩子,有来自那曲的,有来自山南的,有来自拉萨的,都是蔵地家庭条件不错,自⾝成绩又优异的。因为离家在外,言行举止更多了几分稳重和朴实。 仿佛是天生的亲近,他们亦乐意同长生谈,围住他问,叔叔你是蔵族人吗? 长生惊讶他们能一眼看出,点点头,我从小就离开了,现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萨。 几个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奋了,听了长生的话,说,我们也想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一句无心之言,勾得长生心嘲起伏。这些孩子们还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萨,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罗布拉已在几年前过世,桑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和桑吉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年,能不能找到他,还是未知之数。 和孩子们闲聊,问起他们在內地读书的情况,孩子们七嘴八⾆,说的大致是一个意思,开始是不习惯的,现在慢慢习惯了。但还是会想家,一到放假就归心似箭。 是啊!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习惯呢?毕竟是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个不短的适应过程。眼前这帮孩子,小的才读初一,大的也才读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叠,他们就像年华的倒影,让长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学校的种种不习惯。 尽管学校一早联系好,回到京北后,尹莲亦没有急于安排长生⼊学。假如汉语不过关,长生不可能跟上学校里的学习进度。如果无法与人正常流,他的不适感会更加严重。 为帮长生打好语言基础,尹莲找来汉语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们的教学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随时随地。长生像一个重新睁开眼认识世界的孩子,总是拉着她不厌其烦地问,这是什么,这个用汉语怎么说。她耐心纠正他的发音,回答他的疑问。 尹莲从中获得极大乐趣,长生不经意间冒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换了一双眼,一颗心去看待万事万物。 她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求知,像久旱的树等待雨露滋养,或者更強烈一点,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攫住猎物便不松口。而她亦是乐在其中,教导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同样是在学习,把幼时慢待的知识和文化,一一寻回,默默回味,它们似旧还新,等待再度与之相认。 最令尹莲惊讶的是长生的天赋。他异常聪颖,几乎是过目不忘。教他汉语拼音,二十一个声⺟,三十九个韵⺟,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第二天,已经能把声⺟和韵⺟区分得丝毫不错。其次,他非常勤奋,对尹莲布置的功课总是超额完成。他的作业,从开始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字迹同样清楚,整整齐齐。 尹莲忍不住经常夸赞夸赞。 长生见她⾼兴,得她夸赞,自己也⾼兴。长生自幼未体验到⺟爱。与尹莲相处中获得的关爱,由此衍生的亲密,都⾜以令他对尹莲生出浓浓眷恋。 尹莲应承过罗布,不会让长生放弃蔵文化的学习。难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尹守国得知之后,表示由他来教授长生。 尹守国待长生亦是亲厚。这亲情浓厚似与⾎缘无关。他也是一见长生就喜,长生举止沉稳,格机敏果断,深得尹守国心。 长生让他想起尹凯旋。想爱子当年,也是这般机敏。尹凯旋出生时,他刚从越南场战上回来不久,那几年相对清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来,他开始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回来也是晨昏颠倒,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天见不上面。 现在记忆最清晰的,是尹凯旋六七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问一答十。一见他回家就扑⼊怀,要背要抱,亲昵得不容他板起脸推开说不。他再忙再累,看见儿子就百忧全解。 尹凯旋三年之前意外过世,未及留下子嗣。这是他丧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创痛。见到长生的第一眼,长生眉清目朗,英气。尹守国內心震动,陡然有幼小儿子重回怀抱的感觉,这一层心绪,是对尹莲都不曾流露的。 尹莲求之不得,深知这是长生的福分。⽗亲学识渊博,早年就是西蔵通,他愿意亲自教授长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比外请老师強过百倍。 尹家是书香门第。尹守国早年与容青云一起留洋归来,脫离家庭,投⾝⾰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不改知识分子的清贵做派,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尹莲少时,与哥哥尹凯旋一起接受⽗⺟熏陶。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茶无不涉猎,虽然是红⾊家庭的孩子,底蕴还是深厚。 教长生描红作画,尹莲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尹凯旋也是这样挨在一起,亲密地,像永远不会分开。哥哥会拿起她的画作,涂涂改改,自作主张添加一些东西。不是把她画的云画成小狗叼骨头的样子,就是在她画的美女脸上添两道浓眉,画一个大大的黑痣,然后煞有介事地写上:这是你。 她气得捶他,他站起来跑,腿长脚长,她追不上他,气得顿⾜。但她知道,只要她低头,假装在哭,哥哥一定会乖乖跑回来,任她责罚,哄她开心。不管多少次,无论真假,一如既往。 现在哥哥走了,无论她流多少泪,他都不会返转。与长生相处愈久,尹莲愈发觉得罗布告诫得对。收养一个孩子是需要深思虑的事情,一旦决定,此后责任深重绵长,关乎一生,绝不可凭一时兴起。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总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后有哥哥和⽗亲支撑料理,他们表面不说,暗中亦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哥哥过世了,老⽗年迈,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让⽗亲担忧。 5 ⼊学前的两年时光,是长生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子。起居饮食有人照料,尹莲又深居简出,⽇⽇相伴,陪他读书、习字。尹莲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来就教他背唐诗宋词,每晚给他讲一个故事,从《西游记》讲到《封神演义》。隔三差五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动物园、少年宮,看动画片,木偶剧,参加少儿活动,观看各种表演,甚至带他去军营看军人训练。 两人形影不离。很长一段时间里,长生都觉得两人的世界自成体系,不被打扰,这样的生活是他能够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梦寐以求的。 时间拥簇,世事熙攘,光迁徙,如这一路疾驰而过的风景,来不及回望。生活初看丰富多彩,使人眼花缭,真正深⼊也是寻常巷陌,燕语人家。 生活在尹家,长生深有此感。即便后来他出来做事,别人因着他的出⾝对他注目,倾慕,他也波澜不惊。深知好感和好奇多来自外界的揣测和误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能力。 尹守国公事繁忙,数⽇不归是常事,一旦归家,亦会亲自督导长生课业。空闲时,尹守国给长生讲的是格萨尔王征战、松赞⼲布与文成公主、莲花生大师伏魔、密勒⽇巴大师修法的故事。这些都是蔵族广为流传的神奇人物、神话故事。长生从这些故事里,知晓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 听尹守国绘声绘⾊地说起这些故事时,长生感觉仿佛雪山,蓝天近在眼前;仿佛牧人的马蹄声、嘹亮歌声响在耳边,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让他感觉庒抑了。 八岁那年,长生开始上学。他记得被尹莲牵着手进⼊校园的那一刻,既紧张又奋兴。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开始认识新的世界。 在学校里的生活却不是一帆风顺的。长生不喜与男孩扎堆,对女孩也是淡漠,无形中成为异类。他⾝形单薄,站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幼小。与一般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同,长生內向,神⾊常含忧郁。对着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学往。原先他甚为期待学校生活,⼊学之后才发现,学校里教的內容,远没有他在家中学的有趣。 彼此存在的差异如此深蒂固,短时间內本无法融。学校老师的严谨刻板不同于寺中上师的慈悲引导,不同于尹莲的循循善,面对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适应。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长生尤为不惯。长生自幼在寺庙长大,习惯沉默,听从教导。在尹家,更习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同龄人的种种玩乐,逮蜻蜓、捉青虫、拿弹弓打⿇雀…他看在眼中,觉得是伤害生灵,无视他人痛苦的自私行为。 长生愈加寡言少语,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好在长生在学习中表现出了不错的天分,令他风光的是平时课堂回答问题常被表扬,作业全是満分,试考成绩名列前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的表扬,让他抑郁的心情稍得平复。 但长生不懂得迁就,示好,不会给人抄作业,不会帮人作弊。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万般难为他,內心总觉得犯下大错。 某次课堂测验,他看见同学作弊,表情尴尬,坐立不安,被老师发现端倪,处罚了作弊的两个同学。放学后他被两个同学堵在校园的角落里打了一顿。 他完全不懂得还手,觉得打人是不对的,更不懂求饶,求饶是可聇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间怎么不能和平共处,不能知错就改,还要把错误赖到别人⾝上。 他们推搡他,他不哭,他们骂他,他不还嘴。直视着趾⾼气扬的两个同学,直到他们撒完气,扬长而去。 长生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里呵护他的小师兄们,非常怀念带着他嬉戏玩耍,却从不欺负他的桑吉。他不明⽩,这里的环境,这些人,怎么和他悉的人,如此不同。 尹莲来接他放学,发现他⾝上的⾎迹,很是惊讶,你跟人打架了? 长生头摇。 尹莲问,那为什么⾝上有⾎?长生说了原因,尹莲一股怒火蹿上来,就要去找老师,长生拉着她说,不要去。 尹莲说,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人家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长生静静地看着她,说,打人是不对的,骂人也是不对的,他们不知道。 尹莲沉默,凝望他无辜的眼睛,长生脏污的脸也净洁如明月。她的怒气平息下去,无比心疼。 也许长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习惯善待别人,但也许换了环境,这善忍,在别人看来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着怎么和他说明这其中的复杂和微妙。她该如何告诉他,城市与寺庙不同。 尹莲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告诉老师? 长生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已经意识到,凡事告诉老师只能让矛盾化。 尹莲好奇,你怎么解决? 长生说,等他们忘掉。 尹莲闻言一惊,长生的气量让她惭愧,长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计较。 盯着他看了半天,尹莲替他拍去尘土,擦去脸上的污渍,柔声问道,长生,告诉我,你在学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长生缄口不言。 尹莲知道,他的隐忍,从不是懦弱。这也是她暗自心疼、着急的原因。 这事像块石头庒在心头,尹莲一等⽗亲回京就郑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问⽗亲是否需要让长生换学校。 尹守国耐心听她讲完种种担忧和看法,说,你就是小题大做,换个学校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要和人打道?你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长生必须学会和同龄人相处,你不能一辈子看护他。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要求环境去适应自己。再说,你当初带他来京北就该料到这种可能。 尹莲不敢回嘴,听⽗亲说完才说,那您看怎么办呢? 尹守国沉昑一阵说,这样,暑假让长生到队部里去,和队部的孩子一起接受军训,锻炼下他的纪律和意志力,也学点格斗,強健体魄,不伤人也可以防⾝。 尹莲知道,⽗亲最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子变成文弱书生。经历了战争年代的残酷洗礼,从战火死亡影中走出来的尹守国,觉得文弱可怜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觉醒,紧跟时代的意识,⾝体素质也一定要跟上。自青舂年代延绵至今的忧患意识,以及他潜意识里的移情作用,都让尹守国不由自主把长生当成儿子悉心栽培。 尹守国所指是专门锻炼队部子女的训练营。尹莲小时候也受过这种训练。尹莲仔细思量,亦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用集体生活的方式来锻炼长生,在封闭的环境中,让他学会与人相处、合作。开发他的主动,比被动的挑剔环境要好。 尹家历来是很主民的做派。即使两人商议定了。还要去征询长生的意思。 尹守国跟长生说了军队生活的大致情况,然后问他,你愿不愿去尝试一下。这一多个月都是封闭式的训练,会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难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和克服,你有没有信心?出乎尹莲意料,长生听完之后几乎没有犹豫,说,波拉,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 尹守国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语气,对尹莲说,你看,我就知道这孩子意志坚強,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莲看⽗亲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话是,哪像你。赶紧接过话来自我批评,哪像我,我是温室里的花朵。 尹守国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一挥,去睡吧,你不睡孩子还要睡。 长生态度坦然,反倒是尹莲,自从决定送长生去军营,就开始不舍。她对长生,已经有了很深挚的感情。越来越像慈⺟的心态,既想孩子立独,又舍不得他离开⾝边,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国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么也舍不得送长生去受训的。 送长生到军营的那天,尹莲都不敢多待,将他安顿好,送到教官手里就出来。转⾝就红了眼眶。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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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世有桃花上海日记客过亭蹉跎岁月爱也无奈华都一支难忘的歌在醒来的土地往日的情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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