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在醒来的土地上在线阅读由叶辛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在醒来的土地上  作者:叶辛 书号:44725  时间:2017/12/10  字数:13618 
上一章   第四节    下一章 ( → )
  严欣狼狈地退出屋头之后,郑璇失了魂一般倚在门框上,听着坝墙外响起的一片嘲笑恶骂声,听着沙坪寨上的懒婆娘、二流子刻薄地说出的下流话,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子顺着门框滑下来,跌倒在门口。

  在上啼哭的女娃儿,见阿妈跌倒在地,一骨碌翻⾝下了,光着一双脚板,扑到阿妈⾝上来,一边哭叫一边拉扯:

  "阿妈,你咋个了?你起啊,阿妈!阿妈,你为那样不说话呀,阿妈。哇——"

  女娃儿的哭声,一阵阵地送进郑璇的耳朵里来,她战栗了一下,支撑着半坐起⾝子,双手搂抱着女娃,失声痛哭起来。女娃儿听到阿妈放声哭泣,更慌得不知所以地大哭着。⺟女俩哭成了一团。

  天完全黑了,不知啥时候,扑进门洞的风,把油灯摇曳的火苗吹熄了,屋头黑得不见五指。嘲的地气袭上来,郑璇止住了哭,抱起女娃儿,走到边去。

  一个孤寂无援的女子,失去了一切希望,得不到人世间的温暖,就会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一切温情、一切安慰,寄托在孩子⾝上,失恋的姑娘和老处女,会想到去领一个孩子,了此终⾝,守寡的女人,更是把孩子命一般护着,指望从下一代⾝上,得到些寄托和依赖。郑璇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哄住了娃儿,重新点亮油灯,做晚饭给女娃儿吃。可安于命运的心境给破坏了,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冲煤炭的时候,忘了掺⻩泥巴;封火的时候,忘了捅一个洞洞;菜煮得时间过长,辣椒⽔里忘了放盐;端起饭碗的时候,望着闪闪悠悠晃个不停的火焰,她咽不下饭。天黑尽了,严欣在哪里吃晚饭呢?他今天刚来,无法离开沙坪寨,住在哪家呢?屋外那深秋的雨越下越大,他在哪儿躲雨呢?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可我把他赶了出去,他心里会怎么想呢?恨我?鄙视我?还是…还是依然…

  在沙坪寨揷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不管是哪个,不管在寨上和农民们相处得好还是坏,离开寨子以后,谁也不曾来过。严欣是头一个回来的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说他是来体验生活的,他又说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到底是为啥而来的呢?要是他后天就走了,那他真是为我而来的。而他要是后天不走呢,那就可能确实是来体验生活的。

  这顿晚饭,郑璇只吃了小半碗,收拾了碗筷,她手忙脚地哄着女娃儿‮觉睡‬。她自己呢,更是一点心思也没有,既不想补小娃儿破了的⾐衫,也不想凑着油灯纳鞋底。小娃儿睡着了,她抹过一把脸,拉开花布被窝盖住半边⾝子,躺在上,眨巴着一双呆痴痴的眼睛想心事。可以说,这是严欣窘迫地退出屋头之后,她就期待着的。她希望安静,她期待着没有任何打扰,让她躺在上,好好把今天傍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她太需要这么做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呀!

  上没有铺被单,铺的是一条旧毯子。这条毯子,还是她一九六九年早舂来揷队落户时,凭那张‮红粉‬⾊的上山下乡通知单购买的,七元八角钱。是毯子中最便宜的那一种耝线毯,没想到,如今当了垫单。垫单上,有女娃儿拉的尿迹,有被火燃穿的黑洞洞,线毯边边上,已经脫了线,一条条耝线像八十老翁的胡子般披散在沿上。刚才,点了油灯之后,严欣看到这一切了吗,肯定看到的。他看到了我贫穷的窘态,看到我过着清苦的生活,看到我成了一个…一个寡妇!

  严欣尴尬地站在这幢破茅屋里的时候,只看到郑璇垂着眼睑,缩着肩膀。他当然不晓得,璇早借着油灯晃动的些微亮光,窥探清了他的面目。郑璇发现,他的脸庞比前些年丰満了,额头光亮,头发乌黑,一双炯亮深沉的目光,老是闪烁着思索的星花,双眸之间,那个无论从什么角度望去都直匀称的鼻子,大概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的。郑璇最不敢望的,是他那两片老是抿紧着的嘴。事实上,她的目光刚一触到严欣的嘴,就倏地闪开了。她怕看到严欣的嘴,她怕想起以往的好些事情,她怕青舂岁月中最美好最‮魂销‬的那段恋爱史来惑她,动摇她!

  近几年来,郑璇不是不晓得严欣的消息,她是晓得的。自从他去了电站工地当民工,被监督劳动,苦了几年以后,突然出人意料地被‮海上‬的大学招去了。"四人帮"倒台以后,他从大学毕了业,分配在一个新闻单位,后来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写的都是揷队落户知青的生活,听说他写了将近十个短篇小说了。报纸上有评论,说他会是一个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作家。这一切郑璇都不吃惊;唯一不理解的是,他在沙坪寨挨过批斗,险些被戴上反⾰命分子帽子,到了电站工地当民工,听说也很消沉,发牢、酗酒,当时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怎么会把他招去的?她知道他聪明,思想敏锐,锋芒毕露,对任何问题都很有见地,懂得的事情也很多,多得总使郑璇要噤不住地去接近他,倾听他的讲叙。那一个夏天,罗世庆罚他把包⾕薅完,郑璇主动地、悄悄地帮助他薅了一大半包⾕,不就是这个缘故吗?第二天清晨,她又轻手轻脚起,装作上坡淋自留地,跑到底脚大土,把他昨天没除尽杂草的包⾕沟沟,全部了工,不也是这个缘故吗?她在给他返工时,心情轻松、愉快,还不时地直起来,偷觑从寨上到底脚大土的那条小路,盼望他也能来。

  结果,严欣倒没盼来,她却发现,也像她昨天默默地帮着严欣薅包⾕一样,有个人在包⾕沟沟的那一头,埋着头,勾着,一声不响地薅着包⾕。

  郑璇有些愕然,直到那人离得近了,她才认出他是沙坪寨上挖煤的光汉子罗德益。听说他和罗世庆沾点亲。

  "你咋个不挖煤呢?"郑璇大声问他。

  罗德益満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光光的,下巴有点儿发青,耝浓耝浓的眉⽑下,一双寒凛凛的眼睛里闪着笑意,他抬头瞅了郑璇一眼,照旧薅着包⾕说:

  "你没得听说吗,初二、十六,挖煤‮二老‬要吃⾁…"

  "没听说过。"

  "为啥要吃⾁呢,就是祭煤洞里的鬼神呀。怕鬼神发怒,一家伙把挖煤汉子埋在里面。"

  "那是信!"郑璇直觉得好笑,"咯咯咯"笑着说:"煤洞里哪有啥鬼神。"

  "才不是信哩!"罗德益伸直了,一手抓着锄把,顶真地望着郑璇说:"灵验得很!"

  看他那么当真,郑璇愈发好笑。平时,罗德益给人的印象,总是穿得又脏又破,络腮胡子満面,眼睛、牙齿全埋在糊満脸的煤灰中。今天,她倒觉得他穿得⼲净。郑璇一边薅包⾕,一边忍不住问:

  "咋个灵验法呢?"

  "你打听一下嘛,沙坪寨团转,几十个挖煤汉子,哪个没得出过点差错,有的挖掉了脚趾头,有的伤了手拇指,还有的挖掉了眼珠,年把年,总还有碰到连人带骨头一起埋在里面的。"罗德益一本正经地说:"独有我,从未出过半点事故。这是为啥?"

  "为啥呢?"郑璇也好奇了。

  "就因为我每回都在初二、十六吃⾁,因为我每到初一、十五的晚上,就拿一只蛋做试验…"

  "蛋?"郑璇更觉得新鲜了。

  "是啊!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我就在桌面‮央中‬放一只蛋。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蛋还在桌子上,没得碎,我就放心大胆吃⾁,吃了⾁就下煤洞,拼命挖煤。要是蛋碎了呀,吃过⾁之后,我就闲耍一天,说啥也不下煤洞。就像今天一样。今天一早,我桌上的蛋滚下地碎了,我晓得不吉利,拿了把锄头,跑出来做好事,讨个吉祥如意。"

  "哈哈哈!"郑璇再也忍不住,一手扶着锄头,一手随意甩着,放声大笑起来。

  说说笑笑,很快把包⾕土返工完了,罗德益扛着锄头,到田土间转悠去了,郑璇谢了他,急急地回沙坪寨去。才走出底脚大土,她看见严欣来了。郑璇故意闪到小路上去,待他走近底脚大土,她已悄没声息地避开了。那一天,她看得出,他老是想走近她,老是想和她说话,更大的可能是向她道谢。可她每次都巧妙、顽⽪地躲开了。收工后,她在⽔井边洗了头发披散着短发,端着脸盆走回集体户时,她看见他面走来,脸上挂着微笑,眼里露出要与她打招呼的神情。她的心跳了,冷眼看到有个老伯妈在寨路边的院坝里哄小孙孙,她赶忙跳进了院坝,和老伯妈搭讪着逗起娃儿来。待他走过去了,她才回过头去,她看到,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情。哎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姑娘。而如今,我早已是个…像当地人说的,是个婆娘,而且是个死了男人的守寡婆娘。郑璇因回想往事而变得格外晶亮有神的眼睛,陡然又翳暗下去。她深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一个⾝。

  屋外的秋雨下大了,屋檐⽔滴在院坝里,"嘀嘀嗒嗒"直响。山⽔沟里,⽔声咕嘟嘟咕噜噜的,淌得急起来。树叶子上,雨声"刷刷刷""刷刷刷"响个不停。最令人焦灼的,是多年的茅屋顶又滴漏了。"滴答滴答"的,起码有十几处在漏。郑璇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渗透酥软的茅草顶的雨⽔,锈⽔污油一般脏,一颗颗一滴滴落在屋头的泥地上。要在往天,她早就翻⾝起来,找出脸盆、脚盆、⽔桶、缸缸来接漏了。可今天,她躺着,一动也不想动。剪不断的思绪像一副锁链般,牢牢地住了她,使她摆脫不了。

  他为啥要到沙坪寨来呢?来了以后,又为啥直奔我的屋头来呢?我的屋头这么肮脏,这么穷,我又是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还带着四岁的娃娃。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他可怜我,可怜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怜我过着清苦贫穷的⽇子,所以,他才说出那种傻话来!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承继到大笔遗产的朱福玲,不也是因为可怜我,寄给我二百元吗?她可怜我,我还能忍受,我还能接受她的恩赐!当初,我也可怜过她的。况且,我们后来相处得又那么好。而严欣可怜我,说出那种话来,我决不能接受,我不要他的怜悯。我要的,是,是…我什么也不要,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大学毕业生,青年作家,漂亮英俊,很可能会有灿烂的前程,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条件,他却跑到我这偏僻的无人问津的山旮旯来,对我这么个人说那番话,他简直是在戏弄我、侮辱我,我就该像刚才那样赶他走,不理睬他。让雨⽔冲冲他的头脑,叫他清醒清醒。

  这么想着,郑璇转⾝朝着透风的泥墙,闭上了眼睛,強迫自己‮觉睡‬。

  要是理智随时随地都能控制感情,那我们这个人世间可以省却多少⿇烦事啊!只可惜,郑璇一点也办不到。她闭上了眼睛,精神变得更为振奋,思想变得更为活跃了。她那么清晰地记得,严欣是惯于使她大吃一惊的。岂止是今天,就是在当初,在最早他们的感情开始流的时候,他就会使她大吃一惊。

  那天,就是她一早为他返工的那天晚上,她按照队里的规矩去后头坡的桃树园里值三个小时的班。他来了,出其不意地来了。

  桃树园在沙坪寨后的半坡上,紧挨着寨子。大伏天,桃子成了,调⽪的娃儿和私心重的家伙,常要偷桃子。从⼊夏开始,桃子刚有点成形,队里就规定人值班。值一小时给一个工分要是发现有人偷桃子,只要亮开嗓门喊一声,沙坪寨上就能听到。所以,男女劳动力都要轮值。值班时候少了桃子,值班人就要加倍罚钱赔偿。这算是罗世庆规定的一条土政策。这晚上轮到郑璇值班,虽说能看到沙坪寨上的灯火,能听到寨子上传来的说笑声,进了坝墙、竹篱笆围起的桃树园,她还是有点儿害怕。看到月光下走进桃园来的严欣,她真‮奋兴‬得心都"怦怦"地跳快了。

  "你来⼲什么?"她绷紧了脸问他,莹黑的双眼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严欣站在她面前,一点也没显出不安的神态,他坦然地答:

  "我来找你,向你道谢!早晨我到底脚大土去,你已经帮我返完工了。"

  "就为这点儿小事?"郑璇笑了,笑他的顶真劲儿:"害得你找到桃园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桃园的?"

  "听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吃晚饭的时候,你在女生寝室门口对人讲,我听见了。"

  "嘻,心眼儿真多。"

  "不是,我整天都想找你。可你好像在躲着我…"

  "不、不、不!"她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申辩:"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怕什么?男女知青就不能在一块说话了?要有闲话,也说不到我们头上。风流人物多着呢!"

  郑璇没法反驳他的话,确实的,集体户里,放的小⽩脸有多少男朋友啊,人家议论她还议论不赢呢。哪会讲到严欣和她⾝上去。再说,严欣平时几乎不同女知青说话,他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哪会惹来闲言闲语呢。倒是她自己过分敏感了。想到这,郑璇的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好在是夜里,他看不出来。

  两个人相对站着,默默无语。流萤在飞,小虫在叫,手臂样舒展开的桃树枝⼲上,尖长形的桃树叶子在微风中拂动着。一群细蚊子,围着他们的脑壳在嗡嗡旋飞着。

  郑璇的心头既有着从未体验过的甜醉感,又有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惧怕。她怕有人到桃树园里来,看到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更怕久久地不说话,严欣会感到无趣,转⾝走出桃园。要真是那样,她会觉得多么扫兴。那余下的两个多钟头,她一个人守在桃园,会多么无味和寂寞啊!

  好在,严欣没那么做。他抿了抿嘴,发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怕吗?"

  "有一点儿害怕。"郑璇急急地答道:"你想,万一窜进头野猪或是老虎,那不吓死人了。"

  严欣淡淡地一笑:"不会的。该提防的,不是野兽,倒是活人。"

  "活人我倒又不怕了。看见人偷桃子,我就朝着寨上又喊又叫又吹哨子!"说着,郑璇从⾐袋里摸出一只塑料哨子给严欣看。

  严欣接过哨子,低头端详着,摆弄着:"这哨子真好看。不过…我在这儿陪你,行吗?"

  郑璇听得出来,他的后半句话,是带着微颤的嗓音说出来的,她明⽩他的意思,眼睛里随即掠过一道喜悦的光,她极力使自己的话音说得平静:

  "今晚上你没事儿吗?"

  "哪天晚上我都没事儿。"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行。"

  两人找到一棵树突出地面的桃树,略微分开些距离,相对坐下。郑璇坐在桃树⼲的影里,严欣坐在亮处。月光透过几棵桃树的罅隙,正好到他的脸上、肩上。郑璇坐在暗处,能清晰地、毫无顾忌地打量他的轮廓鲜明的五官和神情。很奇怪,在柔和清淡的月⾊里,严欣的脸显得格外生动和俊美,有一股奇异的昅引力。

  郑璇随手撩起几丝鬓发,很自然地咬在嘴角上,说:"严欣,你为什么要开我的玩笑?"

  "我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

  "还没有?昨晚上选省积代会代表,你为啥…"

  "噢,那是我真心诚意的。"

  "你就不知道,我不会⼲那种事!出头露面,和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还要开会、发言、住旅馆。"

  "请原谅,我没有想得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觉得你比其他人好,至少比丁剑萍提的邵幽芬好,也比郭仁秀好。"

  "这是…是真的?"

  "是真的。"严欣说得很诚挚:"选知青积代会代表,不就是要选好人吗?你这样的好人不去,难道真叫邵幽芬去,叫会吹嘘会奉承的人去?我倒觉得,你完全没有必要推辞的。"

  郑璇叹了一口气,角咀嚼着发梢说:"现在要推辞,也不行了。仁秀昨晚上和我睡在一个上,讲了好多。"

  "她讲些什么?"

  "她说,集体户的选举会开得很好,她回到沙坪寨之前,上面决定的名单,就是我。她还说,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的档案材料就已经被调看了;我的表现也已经了解过了。她这回下来主持这个讨论会,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这下好了,讨论选举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她也完成任务了。"

  郑璇看到,自己说话时,严欣的脸⾊严峻起来了,眼睛也瞪大了,脸上现出忿忿不平的神态。她的话音刚落,严欣就鄙夷地哼了一声鼻子:

  "哼,这么说,我是无意中被他们利用了!"

  "我真有些害怕去开会。"郑璇赞同地点着头说:"这不就是你引出的⿇烦,开我的玩笑吗?"

  "你怕什么?"严欣的脸⾊又变得和缓了:"只要不做亏心事,开几天会,住它几天好旅馆,吃它几天好菜好饭,一点不冤枉。"

  "你不知道啊。"郑璇忧虑地垂下眼睑:"仁秀还说了…"

  "她说什么?"

  "她说要我好好请教邵幽芬,把自己的材料整得充分些。你想嘛,人家邵幽芬已经当众赌了咒,说再也不帮人整材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就是嘛!这个郭仁秀也是的…"

  "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你们俩,过去是好朋友?"

  "一个班上的要好同学,又一道出来揷队,我们之间,啥都不分。"

  "我真奇怪,你这样的人,会和她这么要好。"

  "怎么啦?听你的口气,好像对她有成见似的。她在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

  "这倒没有。不过,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

  "照实说,你不会生气?"

  "不会。"

  "我总觉得,她好像是专门为了监视别人而活着的。我还感到,她整天戴着假面具,连‮觉睡‬的时候也不脫下。你看她,人家叫她'女⾰命家',明明是讽刺她,她还答应得很慡脆呢!"

  郑璇是头一回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议论自己崇敬的好朋友,她內心暗暗有些吃惊,不由得喃喃出了声:

  "郭仁秀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这样看待她呢?"

  "好人,像她这样的好人不生肚脐眼!"严欣尖刻地说道:"你看她,对待朱福玲多么厉害时时处处着她,话头上敲打她,好像朱福玲是她看守下的罪犯似的。其实,朱福玲哪一点不如她呀,就因为她出⾝于资产阶级罢了。你和郭仁秀是好朋友,你就不是这样对待朱福玲。"

  "哎呀,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情况嘛!郭仁秀和朱福玲历来关系紧张,不是现在才这个样子,过去就是这样的。你别揷嘴,听我说。嗳,不知道你要不要听我们学校的情况?"郑璇有些犹豫不决。

  严欣朝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愿意听,很想听。"

  郑璇笑了,她看得出,不管严欣讲到其他事情时脸⾊多么严厉,眼神多么炯利,在对她说话时,他总显得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有一股显见的亲切感。她告诉他,在初中读书时,她、郭仁秀、朱福玲三个姑娘,是同班同学。一九六五年,初二升到初三的‮试考‬中,朱福玲的学习成绩名列全校第一,总平均分数是97分,除了作文分数是87分之外,其余各科都是満分平时,朱福玲是个沉默寡言、忠厚踏实的丑姑娘,穿着朴实得像个老修女,肘弯上常打着补丁,脚上那双布鞋,也常有补巴儿。她长得不仅丑,还长得⾼。要是她长得矮一些,还不至于丑得那么突出呢!可她偏偏比一般女孩子⾼半个脑袋。许是因为她丑吧,尽管她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班上也没人妒忌她,更没人注意她。升⼊初三以后,由于她学习成绩优良,为人诚恳,对她出⾝的资产阶级家庭,也有一定的认识,就被昅收加⼊了共青团。朱福玲一团,班上就有人议论她了,说她出⾝不好,又只会埋头读书,走⽩专道路,怎么可以⼊团呢?久,学校的支部把朱福玲树为学习标兵,号召全校师生,"向朱福玲同学学习!"支部‮记书‬郑同泰亲自在全校的大会上讲话,说朱福玲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生学‬,如果我们这个学校的‮生学‬,有一半都像朱福玲那样,那么这所学校输送到各行各业去的毕业生,对社会主义祖国的贡献就大了。于是,学校的黑板报,团委的"红⾊接班人"壁报,各级各班的小黑板报上,都出现了朱福玲的名字。这倒并不是瞎吹嘘,朱福玲在小学里当过中队委员,待人善良和气,很愿意帮助人,如今学习成绩又这么好,是值得人尊敬的。一般学习成绩优良的‮生学‬,体育成绩总比较差,不是刚够及格,就是近视眼。而朱福玲呢,短跑是全班女生第一,跳⾼跳远是班上女生中的佼佼者,乒乓球可与男生比赛,尤其是推铅球,她还到区里去参加比赛。当时,全校自然而然地卷⼊到"向朱福玲同学学习"的热嘲中去了。对学习成绩一般的郑璇来说,朱福玲只是个可望不可及的学习对象,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花在温课上,也无法赶上朱福玲的。不过,对她这么个出⾝于工人阶级家庭的姑娘来说,要她去向出⾝于资产阶级家庭的朱福玲学习,感情上总有些别扭。她甚至天真地想过,朱福玲啥都好,就是出⾝不好,为啥她不投生在一个劳动‮民人‬家庭里呢!恰在这时,郭仁秀来找郑璇谈这件事了。

  郭仁秀的爸爸是一个合作商店的门市部主任,妈妈是个卖⽔果的营业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地地道道的劳动‮民人‬家庭出⾝。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也是班上前十名里的一员,只是不朱福玲罢了。平时她也积极要求进步,靠拢团组织,但她仅仅是一个普通团员,没当上团支部‮记书‬,也没当上团委委员。朱福玲⼊团时,她表示过反对意见,但因为是少数,她的意见保留了。学校发出向朱福玲学习的号召时,她气不过了,向团支部、班主任、团委、支部提意见没奏效,她决心以实际行动来表示自己出于污泥而不染。她坚信,不需要向资产阶级臭‮姐小‬学习,她也能把各科知识都学懂学通。她来找郑璇,就是向郑璇建议,成立全校第一个学习⽑主席著作的小组,用⽑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而不是把资产阶级臭‮姐小‬作为学习的榜样。她还说了,她已通过各种途径了解过,全区五十多所中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专门学习⽑主席著作的小组,他们这个小组成立了,一定会得到学校、区里面的重视。

  郑璇听了郭仁秀的话,说要考虑考虑。所谓考虑考虑,就是留出时间来问问爸爸、妈妈和哥哥。当劳模的爸爸和当居委会委员的妈妈,都说读⽑主席的书好,可以参加。在‮队部‬里当上五好战士的哥哥,来信更是极力支持妹妹参加。他告诉妹妹,‮队部‬正在掀起活学活用⽑主席著作的⾼xdx嘲,编印了红塑料面子的语录本。他写信给妹妹的同时,还寄来了语录本。

  得到家里人的支持,郑璇欣然加⼊了学习小组,成了郭仁秀的一个热心的组员。到底是郭仁秀有眼光,时间跨⼊一九六六年,她们这个学习小组,不但得到团委的支持,还得到区委的重视。而学习朱福玲的热嘲,却已经冷了下去。从郭仁秀一开始组织学习小组,她碰见朱玲就冷眼相视,到后来,两个人⼲脆互不理睬了。学习⽑主席的著作,郑璇花去的时间真不少,她的学习成绩虽有所下降,可她能背出"老三篇",能背出几十条语录,而她们同班的许多同学,像朱福玲之类,连一条语录也背不出呢!作为主角的郭仁秀,收获当然就更大了。快毕业了,初三毕业班的‮生学‬们都在议论毕业以后怎么办?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呢,还是"一颗红心,多种准备",或者是只想升学?就在这个时候,郭仁秀在班会上作了"要是我也被分到殡仪馆工作怎么办"的发言。她在发言中说,她听说前几届有个姑娘,毕业后分在殡仪馆工作,怎样由最初的恐惧、害怕到后来的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她说,听了这件事以后,她就想,要是她毕业以后,也分在殡仪馆,怎么办呢?发言最后说,她已经作好了多种艰苦的准备,不论毕业以后⼲什么,只要是⾰命工作,她都要像张思德、⽩求恩、老愚公那么去⼲。在工人农民中,去"沾一⾝油污,滚一⾝泥巴"!誓做⾰命的红⾊接班人。这个发言顿时轰动了全班,不久她在全校的大会上照样讲了一遍,也引起全校一番议论。跟着她到区里面好几所学校都去巡回演讲过,普遍得到好评。

  郑璇到这时候,才算对郭仁秀真正佩服得五体投地。朱福玲和她相比,自然差得太远了。朱福玲算什么,只会死记硬背数理化,只会挤时间读外语,什么来学校的路上默诵啊,什么做上小卡片,随时随地掏出来念啊。从那以后,郭仁秀说什么,郑璇信什么;郭仁秀在前头怎么作揖,她在后头怎么弯。她相信,照着郭仁秀那么做,没错儿。

  文化大⾰命来了,升学‮试考‬取消了。郭仁秀带头贴了支部‮记书‬郑同泰的大字报:"郑同泰推行的是哪家的教育路线?""郑同泰为什么要我们向资产阶级臭‮姐小‬学习?""郑同泰和资产阶级臭‮姐小‬是什么关系?"郭仁秀写出了炮轰支部的大字报,征求签名时,郑璇头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大字报贴遍了校园。

  很快,郑同泰被打倒了。批斗他时,愤怒的红卫兵还把朱福玲拖到台下陪斗。丑姑娘勾着,垂着头,从头至尾只是掉眼泪。郑璇有些可怜她,郭仁秀说郑璇感情脆弱,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郑璇受了批评,硬硬头⽪,不朝丑姑娘望,心情倒也好过些了。

  这以后,学校里传出消息,说朱福玲和生肺病的"走资派"支部‮记书‬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所以郑同泰才把丑姑娘树为典型。

  听了这一丑闻,郑璇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肮脏的关系在里面。她对朱福玲的一点儿怜悯也随之消失了。

  自然,作为同学关系,郭仁秀和朱福玲之间,是半点情谊也没有了。朱福玲是"狗崽子",而郭仁秀呢,成了叱咤风云的女红卫兵头头。她当过校⾰委会常委,红卫兵团副团长。上山下乡时,她见社会上到处是"赴黑龙江战斗队","赴江西战斗队",唯独没人到西南的偏僻山乡去,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出了"赴山区战斗队"的旗帜。旗帜打出之后,她在教学楼里碰到朱福玲,盛气凌人地问她:

  "你敢去上山下乡吗?毕业分配时,你不是说过与工农相结合吗?难道还要抱着剥削阶级的饭碗吃老米饭?"

  郑璇没想到郭仁秀会这么问朱福玲,更没想到朱福玲会回答郭仁秀:

  "我是要求进步的,我也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如果你同意,我愿意…"

  "好吧,就到我的战斗队里来!"郭仁秀把手一挥,很有怀地说:"我们互相悉,我可以经常敲打敲打你。"

  对郭仁秀这一举动,郑璇有些不理解,两个人关系紧张,还要在一起,多别扭啊;她悄悄把这想法对郭仁秀说过,郭仁秀非常有气魄地说:"这有啥?⽑主席说过,既要同观点相同的人一起工作,也要同意见不同的人在一起工作嘛!"

  就这样,郭仁秀和朱福玲一起来揷队了。到了沙坪寨,郭仁秀确实是在经常地敲打朱福玲,监督她改造世界观。

  …

  微风送来渐趋成的藌桃香味,累累的硕果庒弯了桃树的枝条,月亮升⾼了,沙坪寨上不时传来的声气渐稀渐轻下去,露⽔在降落,桃树园里显得很静很静。郑璇很吃惊,她怎么能讲这样多,讲得这样坦率,她不是没口才吗,为什么在严欣面前,竟讲得这么顺畅呢?她还注意到,在她讲述往事的时候,严欣托着腮,听得那么仔细,那么⼊神,连眼睛也很少眨动。极偶然的时候,他挥手赶一赶蚊子,拍打一下被叮咬的腿脚,郑璇还感觉到,严欣的眼睛,老是盯在她的脸上,望得她有些不自在,说话的时候常常打顿。不过,她瞅得很清楚,严望着她的目光,不是平时的目光。他往常看别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眼睛里,有情、有倾慕、还有…还有一种要把郑璇心里的什么东西掏出去的灵光。

  郑璇撩起几丝乌发送到嘴角上的动作更频繁了,她的心也控制不住般"咚咚咚"地急跳着。一种然惊醒的恋情,在她的心底萌动…

  "汪!汪汪!汪汪汪!"一阵嘈杂凶猛的狗咬,传进了郑璇的耳膜。她陡地睁开眼睛,从回忆的幻象中回到现实里来。她习惯地伸手摸摸躺在⾝旁的女娃儿,孩子还睡着,没被惊醒。郑璇侧耳听听,屋外的雨仍在下着,屋內仍在滴漏。沙坪寨上,一阵阵狗咬声中,夹杂着众人的嚷叫声:"追啊,抓贼啊!"

  郑璇有些心悸,雨夜里,出啥事儿了?这事儿,会不会和严欣有关系?沙坪寨上那拨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正这么想着,郑璇忽听到一声声踢踏踢踏发响的脚步,重甸甸地冲进她家院坝里来,⾼统⽔鞋踏在院坝里溅起的⽔响声,她也听得那么清晰。

  这会是谁呢?

  好奇心促使郑璇披⾐起了,蹑手蹑脚走到装有竖木档子的窗洞前。屋外的⽔滴声更响了,院坝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不过,郑璇听见,冲进院坝的那个人,几步踅到她家猪圈旁,跟着,她又听到猪圈楼上的⼲⾕草窸窸窣窣发响,随后,那黑影子又飞一般跑出了院坝,往寨子外头冲去。

  郑璇刚刚満腹狐疑地退回到上,暗忖着那黑影在她的猪圈上头耍了什么手脚,杂喧哗的声音又响到她家院坝门口来了。

  "我看见他钻进小寡妇家去了!"

  郑璇心头一惊,这不是会计罗世洪的嗓音吗?几支电筒的光,朝着郑璇家的茅屋、门板晃着。电筒光透过墙、板漏了进来。郑璇双手扪在口,吓得浑⾝都在打抖,这帮人要砸开门,我该多么狼狈啊!虽说不至于出啥大事,也得给他们奚落一顿。唉,为啥偏偏严欣傍晚来,夜间就出这种事呢?

  "胡扯,我看见的,那小子跑到寨外去了。快追!"又一声怒喝传进郑璇的耳朵。郑璇听出来了,这是生产队老队长罗世庆的嗓门。

  随着队长一声吼,混杂嘈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渐渐远去了。

  郑璇这才吁了一口气,轻松了一些。

  她重新解下⾐服,歪在上,睁着一双眼睛,愁惨地倾听着风摇树木草茎的飒飒声,倾听着雨声、滴漏声和沟渠里的淌⽔声。夜逐渐深了,她没有表,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年来,她都是兴猜,凭感觉猜测。天黑了,她知道这是⼊夜时七八点钟;啼了,她晓得是清晨六七点钟。此刻,大概是夜间的十点或是十一点钟吧。管它是什么时候哟,反正她是睡不着了,她头脑里那一敏感的神经,在"别剥别剥"跳着,隐隐有些痛。天天夜间向她袭来的那种深切的孤独感,以一股从未有过的势头,胁迫着她,扰着她,得她无法⼊睡。

  这都是严欣的到来引起的!她真恼他。往天价,在队里⼲了一天活,回家来又要整吃的,照料娃儿,她真累得要‮下趴‬了。常常是脑壳一挨着枕头,就进⼊了梦乡。她一无所思,一无所求,一无所恋,一无所恨。只是承认一切都是命,是命运把她‮布摆‬成这个样儿的。

  可今晚上不成了,她怎么睡也睡不着。就好似有个人站在她边,凝视着她,迫使她不能⼊睡。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严欣,是严欣的影子。

  她拗不过烦人的思绪,又渐渐地陷⼊半睡半醒的沉思状态,想起了她和严欣的初恋。五

  这真是她的初恋。纯洁的、幸福的初恋,充満了五光十⾊的幻想的初恋。在这以前,她从没对任何小伙子动过感情。相反,有些大胆的年轻人,倾心于她的美貌,敢于向她表⽩自己的心迹,她总是回避,总是默默地、冷淡地拒绝。  WwW.BwOxS.CoM
上一章   在醒来的土地上   下一章 ( → )
往日的情书风凛冽泛滥的樱桃湾爱的变奏我们这一代年孽债2孽债缠溪之恋我家有狼初长狼图腾:小狼
福利小说在醒来的土地上在线阅读由叶辛提供,限制级小说在醒来的土地上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在醒来的土地上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