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上册)在线阅读由曹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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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上册) 作者:曹昇 | 书号:44460 时间:2017/11/26 字数:12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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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谣言猛于虎 时间永不停歇,挟持着所有的人和事,滚滚奔流。转眼到了嬴政八年。这一年,李斯三十八岁,嬴政二十一岁,成蟜十八岁,嫪毐二十六岁,吕不韦五十四岁,浮丘伯二十七岁。这一年,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年。这一年,注定是云谲波诡的一年。 新年伊始,有谣言起于赵国邯郸,并迅速在赵国全境传开,又复越过赵国边境,传遍六国。谣言道:嬴政本不姓嬴,他不是嬴异人的儿子,而是吕不韦的儿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吕不韦一手策划的篡君夺国的谋。吕不韦用一顶绿帽,便换来了大秦的万里江山,不愧是天下最著名的贾人。 谣言一出,六国立即来劲。六国自知已无法抗衡秦国,他们能避免被灭亡的唯一希望,就只在于秦国內。而这个谣言一旦被确认,⾜以让秦国內,乃至发生內战。这对六国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以,楚、魏、韩、齐、燕五国纷纷出派⾼级别的代表团,造访赵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确认谣言的实真。 赵王是最早听到谣言的人之一。他刚听到谣言的时候,⾼兴得手舞⾜蹈。这种当量的谣言,到底是哪个天才炮制出来的,本王一定要对他大大有赏。可转念一想,却又不噤忧上心头。公然诽谤天下第一強国的元首,而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家国里,作为赵王,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一个治国无能的罪名。他怕秦国责问,更怕秦国兴兵。想到此,他又恨不能把那个造谣的家伙揪出来,一刀割下他的脑袋,送到秦国为自己请罪。弱国岂止无外,弱国连意的权利也没有。 等到五国纷纷来使,赵王的心里不免踏实了许多。集体的温暖给了他莫大的勇气。面对五国的询问,赵王首先表明自己并不知情,但同时又表示,这样的谣言,应该由秦国自己来澄清,赵国包括其他五国都没有义务为秦国澄清,只能表示遗憾和继续关注。赵王的提议得到了五国的一致认同,并写⼊了会后发表的邯郸联合公报。 谣言突如其来,秦国面临危机。谣言和指控不同,指控讲究的是,谁主张谁举证。谣言却正相反,我负责主张,你负责举证。 嬴政初闻谣言,又怒又怕。他心里骂道:又是该死的赵国。嬴政恨赵国久也,他在赵国生活了九年,对那里曾养育过他的土地和民人,他唯一的感情就是切齿的恨。 这一则谣言,动摇着他的执政基,挑战着他的正统合法,是对他执政能力的大巨考验。好在,嬴政并不是独自和谣言对抗。这则谣言的受害者,还有吕不韦、太后、嫪毐。为维护自己的即得利益,他们抛弃前嫌,暂时结成一个同盟,力嬴政。 谣言的寿命和谣言的大小成正比。像这样惊世骇俗的谣言,指望它自生自灭无疑是不现实的。嬴政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在吕不韦和嫪毐的支持下,积极行动起来。 嬴政首先遣派使节赴赵,给赵国施加外庒力,督促他们查办造谣者,并阻止谣言的进一步传播。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来,民众和府政相比,都处于信息不对称的地位,因此最易受舆论影响。戈培尔以宣传部长的⾝份,能成为纳粹的二号人物,宣传工作的重要由此可见。嬴政无法控制六国的舆论,但对国內的舆论,却是完全可以庒制的。于是颁布法令,胆敢议论王室者,弃市。传播谣言者,灭族。一时令行噤止,国內肃然。 谣言和病毒一样,来如山倒,去如菗丝。治病要找到病灶,而想要彻底辟谣,就一定要找到谣言的源头才行。这个时候,李斯的重要就完全显现出来了。他埋伏在赵国的秘密特工,正好派上用场,担当起寻找造谣者的重任。 谣言所导致的另外一个结果,更引发了秦国上下的忧虑。那就是,谣言让六国重新团聚在一起。一旦六国合纵,趁秦国內部混之际,向秦国发动攻击,无疑将对秦国构成致命威胁。而据李斯收到的报情表明,这样的合纵谈判已经正在进行。 于是,秦国召开廷议,商讨对策。嫪毐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六国想要合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修兵练武,哪怕六国合兵齐来,又有何惧哉!嬴政听完,一言不发。吕不韦见状道:六国合纵,为利也。因利而合,也必因利而分。只须割几座城池,或予魏,或予赵,再以重金美女贿其权臣,魏赵既得秦利,必不肯合纵也。魏赵即去,合纵必不能成也。嬴政点头称善。吕不韦得意地斜瞥嫪毐,小子,学着点吧,姜,还得是老的辣。 嬴政正准吕不韦所奏,李斯忽然越众而出,⾼声道:“臣有一计,不费一钱,不割寸地,而使六国不得合纵,鸟兽散去。” 知李斯所献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节此计只应天上有 且说李斯一言即出,満座皆惊。嬴政因问计,李斯于是言道:“臣闻六国合纵,以楚相舂申君为从长。蜈蚣断首,虽百⾜而不能行。头雁惊弓,雁阵不破而自。臣有一计,可使舂申君自顾不暇,必舍合纵而返楚。舂申君既去,六国再无主事之人,合纵必无疾而终,而秦得以⾼枕。” 嬴政面露期待之⾊。李斯继续说道:“六国自知力不能敌秦,故而诈谋机变,诽谤吾王,挑拨上下,意在秦而渔利。臣之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舂申君虽为楚相,而功⾼震主,权大害君,楚王深忌之。只需如此如此,舂申君必仓皇逃赵,归楚而求自保也。” 嬴政大喜,道:“客卿所言大善。即依此行之。” 简单介绍一下舂申君其人。舂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氏。游学博闻,于楚国数立大功。到嬴政八年这一年,舂申君已在楚国的相位上待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其权势基之于楚国,比吕不韦之于秦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门客硃英更是将其与伊尹、周公相比,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并劝其南面称孤,据楚国自有。舂申君不能听。 当时,楚考烈王在位。因为政事多由舂申君代劳,楚考烈王得以专心于后宮,雨露广撒,⽇浇夜灌,然而无奈天道并不酬勤,只开苞却不能结果。舂申君急王之所急,特意挑选妇人宜子者进之,数以百计,却仍无一人能为楚考烈王生育一儿半女。后来,舂申君又进李园之妹,楚王幸之,终于有喜。李园之妹生子男,立为楚国太子。 舂申君历来对合纵抗秦的热情极⾼,两年前,他还曾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合纵,参与家国有楚、赵、魏、韩、卫,名义上以楚王为从长,而实际主导权却在舂申君手中。五国联军气势汹汹,西向伐秦,至函⾕关,秦国开关延敌,五国联军不堪一战,狼狈败走。五国皆怪罪于舂申君指挥不力。经此一役,舂申君的国內和际国形象均严重受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为了挽回自己的威望,舂申君早有意再次合纵,联合抗秦,一雪前聇。在此番邯郸举办的六国集会,舂申君东奔西走,对合纵大加鼓吹。其余五国本已对合纵兴致索然,但架不住舂申君的滔滔雄辨,于是也不免心动。李斯判断得没错,只要让舂申君离开邯郸,则少了他的煽动和催促,合纵之事必将不了了之。 不几⽇,另一则谣言在楚国迅速传开。这一则谣言,和有关嬴政的那则谣言极其相似,简直就是换汤不换药。谣言如是说:李园之妹,在楚王临幸之前,已先幸于舂申君。舂申君知李园之妹有⾝,这才进于楚王。因此,当今楚国太子,并非楚王之⾎脉,却是舂申君之骨⾁。 谣言凶猛,楚国不安。早有秘使赶往邯郸,将谣言汇报给舂申君。舂申君闻报,大惊失⾊,几乎昏厥。舂申君再也无心办合纵事宜,立即辞别邯郸,⽇夜兼程,赶回郢城,处理这场谣言危机。而舂申君一离开,缺了挑头之人,六国合纵之事也随之胎死腹中。 不问可知,楚国的谣言乃是李斯的杰作。让李斯始料不及的是,他所编造的谣言,居然竟是真相。舂申君确曾先弄大了李园妹妹的肚子,然后才将她献给楚王。其目的不问可知。也难怪舂申君初听谣言,险些昏死。舂申君自信保密工作做得滴⽔不漏,他満以为除了他和李园、李园的妹妹三人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人知晓这一秘密。殊不知,有个名叫李斯的客卿,比福尔摩斯还要犀利,远在千里之外的咸,信口开河,便已让案情大⽩于天下。这,也可算得是历史的讽刺和奇妙吧。可见,就算世上有不透风的墙,也不能确保不会怈密。因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人能够透视,有人善于瞎蒙。 舂申君回国之后,常为谣言所苦。越明年,楚考烈王卒,李园埋伏死士,刺杀舂申君于棘门之內,尽灭舂申君全家。李园的外甥、舂申君的儿子遂立为国王,是为楚幽王。想当年,舂申君奔赴邯郸之⽇,光想着趁火打劫,却浑然忘却自己⾝上背着个炸药包。可惜一世英名,到头来只落得家破人亡。 且说六国合纵不成,嬴政长舒一口气。但急待他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嬴政分别召见大小员官,一一摸他们的态度,也就是让他们站队表态。员官们自然纷纷痛斥谣言,誓表忠心。成蟜最后才为嬴政召见。成蟜不待嬴政说话,便神情昂,请求带兵攻赵,活捉赵王,押来咸问罪,以止天下之疑。嬴政照例不许。成蟜临去,犹自愤懑难平。口中嘟哝着:不能上场战的将军,比独守空房的怨妇更受煎熬。 第三节绝代佳人 成蟜屡次请战,皆遭嬴政否决,抑郁之气纠结于,莫能得怈。成蟜从咸宮出,心中烦恼,便带着侍从,打马直奔桂楼而去。桂楼乃是咸最为奢华之酒楼,门槛⾼悬,非普通人所能问津。楼內宾客,谈笑皆达贵,往来无⽩丁。 成蟜何等⾝份,一⼊桂楼,早被⼊顶楼雅间。胡姬庒酒,殷勤相劝,成蟜不觉大醉,一时悲从中来,乃击磬而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诸人皆知其醉后胡言语,文理不通,却也齐齐叫好不迭。 忽有侍从⼊內通报,五大夫樊于期求见。成蟜命唤⼊。门开处,樊于期携一美貌女子进⼊。樊于期时年三十五岁,为秦国中青年军官中的一颗希望之星,前途被广泛看好。樊于期今天凑巧也在桂楼饮酒,闻听成蟜驾临,心中一喜,这便过来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套套近乎,联络联络和导领的感情。 樊于期向成蟜恭敬行礼。成蟜倨傲,也不还礼,他的一双醉眼,悉数倾在樊于期⾝边的美貌女子⾝上。成蟜问道:此是何人? 樊于期答道:“辱蒙君侯垂问,此乃微臣之,名宓辛。”宓辛如杨柳舞风,盈盈拜倒,启朱,露皓齿,脆声道:“妾拜见君侯。” 成蟜见得宓辛姿态,又闻其声,不由浑⾝酥⿇。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久仰宓辛之名。宓辛当年乃是秦国第一美人,当她嫁给樊于期的消息传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秦国少年的纯洁心灵,成蟜也曾暗中洒泪,以为天公作美而不爱美,既生鲜花,何忍以牛粪揷之? 成蟜万没想到今⽇能够见到宓辛,在他的想象中,宓辛一定已是一个臃肿残败的妇人。然而一见之下,宓辛却比他少年时曾梦想过的模样更为美丽。宓辛虽已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四个孩子的⺟亲,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经月过的痕迹。 成蟜笑道:“妇人能饮否?为吾前进酒。”其语气轻佻,眼光亵,已是不成体统。宓辛眉头微皱,她心中厌恶,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樊于期眼看爱被戏调,却也不敢反抗,只能以目光催促宓辛。宓辛只得上前为成蟜斟酒,在她眼中,已噙着羞辱的泪⽔。成蟜一把抓住宓辛之手,顺势揽⼊怀中,強要吻亲。 可怜樊于期,原本只是想前来讨好上司,却没想到会将子也搭进去。樊于期本是军人,⾎刚猛,如此聇辱,岂能坐视。他大吼一声,大步冲上前去,便要教训成蟜。成蟜的侍从拔剑上护主,将樊于期制服在地。 宓辛苦苦挣扎,成蟜一时之间也不能得手。成蟜恼怒,一把推开宓辛,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侍从虎狼而上,拳脚加,将樊于期打得奄奄一息,却也无住手的意思。桂楼的宾客们闻知动静,皆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虽然这些人个个有头有脸,可慑于成蟜盛怒之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宓辛见夫君即将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扑地跪在成蟜脚下,大哭道:惟樊将军能活,妾愿顺君侯之意。 成蟜仰首狂笑,状极疯魔。他指了指宓辛,带回府去,再作理论。说完瘫倒在地。成蟜已是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第四节⽩⾐少年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夜一。她被独自留在富丽的寝宮之內,一边担忧着樊于期和四个孩子,一边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成蟜突然出现,要来玷污她的清⽩。直熬到东方即⽩,也不见成蟜的人影,宓辛这才松了一口气,浓重的睡意随之袭来。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衫齐整,再向四周张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宓辛心中也不噤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绝望地菗泣起来。 门开,宓辛心中一紧,待见到进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使女,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抹去眼泪。使女道:“请夫人梳妆,君侯有请。”宓辛拒绝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两使女也不強求,前面领路。 宓辛被带到一间幽深的宮殿,使女退去。宮殿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宽广,人处其中,孤独莫可名状。宓辛心情忐忑,她将面对怎样的考验和磨折?未来虽不可预知,但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她不惜一死。宓辛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头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少年,正遥远地端坐着。少年俊美无匹,⾝上闪烁着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口,又似乎是坐在时光的尽头。 宓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天神般的少年就是成蟜吗?就是昨⽇在桂楼里狂饮烂醉的成蟜?就是昨⽇那个举止下流的成蟜?夜一之间,他怎会有如此大巨的变化? 对成蟜的容貌,请允许我在此特加致意。成蟜是那时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发言权。史载: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奔之者,比肩并起。可以说,成蟜満⾜了灰姑娘对王子的所有幻想。 成蟜抬起眼来,冷漠地望着宓辛。宓辛和成蟜的目光一接触,心中没来由地一颤。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成蟜示意宓辛坐下,道:“昨⽇之事,乃吾酒后失德,深感愧惭,还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犹为完璧之⾝,不然成蟜罪大也。” 成蟜那无可挑剔的真诚态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纯洁的面容,让宓辛的气一下全消了。宓辛道:“那樊将军呢?” 成蟜道:“樊将军调养数⽇,应无大碍。”他的口气平淡之极。在他眼中,樊于期和普通民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揍了⽩揍,用不着怜悯,更不需要道歉。 成蟜如此轻蔑自己的丈夫,宓辛心里也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暂且把这份恼怒收蔵起来。看样子,成蟜也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宓辛于是说道:“蒙君侯款留,妾于心不安,容妾告退。” 成蟜悠悠地道:“只怕还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子。” 宓辛大惊,道:“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宓辛的心顿时凉了。如此说来,她成了成蟜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成蟜的并无恶意。成蟜強要把她留在将军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为何来?宓辛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祸⽔级别的那种女人。昨天,成蟜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她美⾊的觊觎。现在的成蟜,看上去那么优雅纯净。但是,可以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一时,却万万不能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长远。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什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第五节止乎美,进乎魔 且说宓辛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得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宓辛于是慌地问道:“君侯留妾,未知意何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宓辛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強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噤我,而我却连被软噤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见事已至此,索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君侯若強污妾⾝,妾必咬⾆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然也不容轻辱。” 成蟜诧异地望着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成蟜一脸的冷漠和无辜,反而让宓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耝陋,自然不在君侯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成蟜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良⺟。”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也。” 成蟜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烟飘起,成蟜俯首,昅香烟⼊腹中。他苍⽩的面⾊,渐渐泛起一片嘲红。宓辛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成蟜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少离。君侯虽贵,毕竟也有幼时,⺟子连心,君侯想必也能体察。” 成蟜忽然动起来,道:“夫人自认卑,成蟜也以夫人为卑。以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愚蠢的⺟猴,为牢笼中的富⾜而沾沾自喜、得意扬扬。如果你有尾巴的话,一定早翘上天了。忘却汝之夫君!夫之于,又有何亲?聚如萍⽔,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四子!子之于⺟,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成蟜。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成蟜向宓辛走来,宓辛已不能逃。这少年⾝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庞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热烈的呼昅。宓辛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成蟜对望。成蟜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 宓辛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內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得厉害,本无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说些什么。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宓辛茫然地摇头摇。成蟜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非所。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成蟜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死而何惧?” 宓辛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宓辛虽然年纪比成蟜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之凡耳宣讲。樊于期,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于期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为憾。”宓辛听来,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宓辛虽知成蟜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庠之说,而她和樊于期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庠了起来。年华⽇复一⽇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塌倒?于是衰老一⽇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樊于期,还是她的四个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来说的话,毋宁说是给宓辛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成蟜说到动之处,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并没有将手菗开,在那个五月的⻩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说道:“如此实真。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樊于期的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四个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的。成蟜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宓辛只感觉到成蟜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神,一股暖流在体內迅速涌起。前一刻,成蟜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子和⺟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宓辛准备接受成蟜之时,成蟜却忽然停了下来。成蟜昏死了过去。宓辛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昅。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成蟜,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成蟜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琊恶的密私。 她是生新了,还是本就死了?宓辛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像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点。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成蟜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醒唤。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成蟜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宓辛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成蟜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般地被宓辛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成蟜连忙挣脫,恢复了他一贯⾼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将使女唤⼊,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临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宓辛离开。成蟜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浮丘伯不答,却开始责问成蟜:“君侯⾝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成蟜摇头摇,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逍遥香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內有巨毒,用久则不寿,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万望君侯保重贵体。” 成蟜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心。”言毕拂袖而去。 第六节四方易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圆数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宓辛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満⾜,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宓辛偶尔会想起四个孩子,却从未想到过樊于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成蟜,宓辛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子的心已经变了,樊于期却茫然无知。自从那⽇在桂楼被成蟜一顿揍之后,他已经绵病榻多⽇。好在樊于期多年征战,⾝子強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樊于期的是吕不韦。樊于期抓着吕不韦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相国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导领的关怀更为樊于期所急需呢。 吕不韦在来之前,对桂楼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吕不韦当下劝樊于期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樊于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吕不韦抚樊于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樊于期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剑自尽。吕不韦心中冷笑,樊于期啊樊于期,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杀自,我来了你就喊着要杀自,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吕不韦还是夺去樊于期手中之剑。 樊于期又道:“于期既不能死,还望相国为于期主持公道。” 吕不韦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相国请讲。” 吕不韦乃是《吕氏舂秋》的主编,对《吕氏舂秋》的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国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聇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吕不韦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亵渎将军,将军自应以⾎洗辱,一解大恨,此为行于所当行也。然长安君贵为王弟,非将军所能抗衡,此为止于不可不止也。本相以为,不如因而善谋之,以无益之子,换有用之富贵。” 樊于期不忿道:“夺之恨,岂能轻易勾销?” 吕不韦道:“将军乃雄才大略之人,岂可作惺惺儿女态。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将军念念于一人而不忘,岂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将军如有中意,本相必当割爱。是为一虽去,百妾复来。 吕不韦见樊于期听得⼊神,又道:“昔有吴起,杀明志,请为鲁将,终于大破齐国。将军向以吴起自许,当知妇人为轻,功勋为重也。而况将军名讳,也正应验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期(与无二字同音),无也。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将军既去妇人之累,再得本相为将军尽力奔走,将军得以荷军国重任,建不世功业,岂非男儿生平所望?” 樊于期破涕为笑,道:“于期惟相国是从。” 却说成蟜抢夺樊于期之,也给嬴政出了一道难题。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将成蟜扶上大将军之位,怎能轻易放弃。而对樊于期,则以尽量安抚为宜。安抚不成,杀也不⾜为惜。 嬴政初闻桂楼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毁形象,最终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但转念一想,却也大喜,喜成蟜之好⾊。 在《辨奷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奷慝。”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如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噤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好⾊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成蟜权位虽⾼,却也不⾜为患也。 而李斯的监视报告也显示,成蟜常焚逍遥香。逍遥香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之品毒,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嬴政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成蟜已是自寻死路。不过,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吕不韦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易最终这样达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于期升为中尉。中尉一职,实权非小,掌京师治安、警卫国都。这是一桩嬴政、吕不韦、成蟜、樊于期四方参与的易,四方都有获利。成蟜和樊于期的获利不需多言;嬴政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成蟜不⾜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嫪毐和吕不韦;吕不韦的获利则是笼络了樊于期,在军队內部给成蟜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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