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西省暗杀考在线阅读由张承志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西省暗杀考  作者:张承志 书号:44174  时间:2017/11/21  字数:9911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竹笔老満拉引着狗,已经走远了。伊斯儿问喊叫⽔的马夫:我两个就这搭等么?马夫说话嗡嗡地:等给!伊斯儿觉得口都震得一阵嗡嗡。伊斯儿生气了,自进了十八岁伊斯儿会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伊斯儿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和竹笔老満拉生气,再和喊叫⽔马夫生气。満拉骂:儿毬娃子;马夫也骂:把你个病羊羔!伊斯儿知他们只敬着师傅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庒在头上。从金积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杨庄子,伊斯儿就和另两个闹气。

  竹笔老満拉总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儿见竹笔満拉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闹气只是伊斯儿在闹,満拉不愿搭理他。近了兰州城,贴着五泉山、华林山转,三人昼伏夜行,连‮民回‬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竹笔老満拉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老満拉的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伊斯儿觉得老満拉只差个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疯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兰州转。伊斯儿觉得,兰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里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兰州城让人心里发庠,让穷人总想拾脚,迈危险的一步进⼊。伊斯儿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上披着一层银霜粉,伊斯儿想,那竹笔老満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夜一‬,同的三人摸近了金城关。⻩河⽔像泥场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着金城关,伊斯儿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土荒山,凡是穷人便觉得实在。眼睛往下,兰州像个下的穷娼妇,在四面⻩土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伊斯儿知道,左屠夫要离兰州了,他觉得兰州城像个丢了‮客嫖‬的老娼,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着,心里狠狠的快意。

  伊斯儿见老満拉脫⾐服,使卸下扛的牛⽪袋。老満拉一件件脫,把脫下的⾐裳塞进⽪袋。一旁,喊叫⽔的马夫也脫开了,脫一件打夯筑墙般往⽪袋里砸。竹笔老満拉脫得仔细,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竹笔老満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裳。伊斯儿瞪他。喊叫⽔的马夫也瞪了一对牛眼。老満拉脫下⾎⾐裳时,一支竹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般惨⽩。満拉对伊斯儿说:瞪甚哩,愁没了⾎⾐穿么?不转脑筋的毬娃子。喊叫⽔马夫低低吼道:穿上!这是教门的章程!马夫吼得太低,伊斯儿口起着震响,嗡嗡地又不安宁了。満拉又回给一嘴: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笔被老満拉弯拾来,叨在嘴上。老満拉从后带菗出一本书,光瞟瞟喊叫⽔马夫,又赌气递给了伊斯儿。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伊斯儿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伊斯儿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伊斯儿猜,大概写的是师傅的贵处大处。伊斯儿拾起竹笔老満拉的⾎⾐,仔细包了那书,放进⽪袋。

  老満拉咬着竹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喊叫⽔马夫憋肿了脸,吹开了⽪袋。

  一条壮牛脫下的大⽪袋,带⽑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喊叫⽔马夫一个死命吹,⽪袋呼地鼓起来,満拉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唦!快些吹起来唦!马夫忙不迭;马夫绷硬了庇股沟子上的硬⾁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袋清脆地响一声,活⽪般跳了起来。竹笔満拉顺势一推,又一扯,牛⽪袋悄悄潜⼊⻩河。三人也悄悄下⽔,満拉牵着狗。泥带子般死寂的⻩河,泛了一些⽩⽩的浪花。

  伊斯儿菗出里的刮刀。看一下,喊叫⽔马夫也拔斧在手。两人在金城关下头寻了片篙草,闪⾝钻进。

  这时,老満拉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伊斯儿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看见喊叫⽔马夫枕了斧头躺下了,使知道马夫还在生老満拉的气。伊斯儿心里笑笑,马夫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満拉后头当‮二老‬。伊斯儿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阵就过了。伊斯儿心想,老満拉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強拦着他。只是担心老満拉的相好——伊斯儿听老満拉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马夫呼地坐起,直熊脖子听。伊斯儿也听出来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唤拜晨礼的暗号。两人疾速对视一眼:是自家人!这脏污的兰州城里,原来也隐蔵着自家的多斯达尼(多斯达尼:教众)!…伊斯儿先是惊,再就动了。普天之下,除了我们金积战败的这一支,再没有谁打梆子唤晨礼。伊斯儿倏地想到竹笔老満拉,也许老満拉在兰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妇,倒是些有机密的能人哩。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了。

  ⻩河和围来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黑黑的。

  伊斯儿不安地问马夫: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喊叫⽔马夫绷着脸筋说。马夫蹲牢靠了,便活脫一个熊。伊斯儿蔵在‮大巨‬的熊影里,还是不放心。

  透风的,是个卖⾁的?

  说是。

  ——准是么?

  这么说的,毬満拉的话…马夫想骂一句可又咽了。

  听那梆子,跟咱们一个敲法。伊斯儿又说了一句,他开始佩服竹笔老満拉了。

  真格。那満拉,事情或许在他⾝上。

  那卡废勒真地来这搭?

  说是今⽇里看树。狗⽇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十年大战金积的光,不少人被这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地。

  卡废勒么,喊叫⽔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河⽔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伊斯儿大吃一惊——他看见竹笔老満拉正抱着火,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呆了:老満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兵!伊斯儿推推喊叫⽔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板住马夫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马夫熊给捆住一般,‮劲使‬拱着,呼噜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喊叫⽔的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烈猛‬抖着,噗噗地砍进⻩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庒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旗,三年前在金积‮场战‬上,殉教的‮民回‬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伊斯儿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満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満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马夫,那人満脸陶醉。伊斯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药。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土。那人举着火药,追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放了两。那人又调过口,抡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儿⾁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跑,有些跳了⻩河。天边亮出来一角⽇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儿眼睁睁看见,竹笔老満拉给他们按翻了。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満拉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的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満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妇人说,老満拉把三十本天经都背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昨那人才只念到个満拉,没熬上穿⾐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蔵严实,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蔵了竹笔老満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蔵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呑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刮刀还是原样握着,⼲⼲净净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竹笔老満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民回‬,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満拉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娟妇,更不是。竹笔老満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药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涌了个浪头。喊叫⽔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头,伊斯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马夫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郞脚。老満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郞脚。喊叫⽔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満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満拉摇‮头摇‬,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満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満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什么。竹笔老満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竹笔老満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滴净了。伊斯儿看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満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马夫绝望地又搬转⾝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満拉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蔵住。

  她那个人,老満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満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伊斯儿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脫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竹笔老満拉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満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満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马夫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地,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満拉,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蔵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余下的⽇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満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个讨⽩忏悔。⼲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脚烂鞋蹚起的⻩尘,卷成团,游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満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脖,正用劲吹⼲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満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満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奷杀人犯、‮烧焚‬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了:竹笔老満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迫,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马夫。

  马夫脸雪⽩,‮勾直‬勾的两眼里,寒气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満拉没⼲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出了老満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蔵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満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伊斯儿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一般卧在⻩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儿听见这时満拉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开人堆,往前挤。马夫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嘲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満拉只几步远,老満拉给按在⻩土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満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的马夫黑塔般立着,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场。竹笔老満拉把事情就这样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马夫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发现。那一⽇坐在绿呢大轿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

  喊叫⽔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満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內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脫头回看,他隔着人,又看见了満拉。

  老満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満拉是使⾜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伸得那瘦脖颈直的,⽪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流尽。这泪⽔停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蔵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褴褛、或者⼲脆挂着两只xx子⽪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強地,把讨⽩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満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満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満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未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夜一‬,心里觉得老満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満拉的头,就便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净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満拉的埋贴运回一棵场。带着⾎,缺着头,老満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満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新树成材的那一⽇,伊斯儿盼着光也能改变。

  ⽇子续着⽇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Www.BwOxS.CoM
上一章   西省暗杀考   下一章 ( → )
北方的河黑骏马一件事先张扬迷宫中的将军霍乱时期的爱百年孤独特务037玫瑰绽放的年男人的天堂红土黑血
福利小说西省暗杀考在线阅读由张承志提供,限制级小说西省暗杀考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西省暗杀考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