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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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33940 
上一章   第十章 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下一章 ( → )
  我从郑别村逃离以后,曾经联络过药不然,让他去安火车站跟我接。我拿到路费以后,当着他的面登上去徐州的火车,然后在汤下车,一路乘坐汽车途径新乡、郑州,然后辗转来到西安。

  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算木户加奈我都没提过。而药不然刚才那一句话,却让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车去的西安。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迈前一步。付贵这时听出情况不对,他扭上⽔龙头,抬起眼来也盯着药不然。药不然勉強笑了笑:“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嘛,坐汽车去西安很稀罕吗?”

  “我看不见得。坐汽车去西安不稀罕,但我们是在火车站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该说火车才对。”

  药不然恼怒地瞪着我,右手一拍桌面:“许愿,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怀疑我喽?”

  “还有,你刚才说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骗,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听木户‮姐小‬说的啊。”

  “我在岐山,只骗过一次人,就是假冒卖文物的农民去骗秦二爷。可这件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讲过,除了秦二爷与胡哥,没人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药不然被我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沁出细细的一层汗⽔。他还要开口辩解,却被我一声大喝打断:“承认吧,你本没留在安。你一直在跟着我,跟着我从安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脑海里的疑惑逐渐清晰起来。药不然忿忿地大叫:“许愿你丫儿好荒唐,我好心过来帮你,你这种胡话都说得出口?”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这胳膊上的抓痕,难道不是从我怀里偷走木户笔记时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几道长长的抓痕犹在。

  这一击,让药不然彻底哑口无言。他缓缓把胳膊菗出去,整个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以往的轻佻如蛇⽪般蜕去,展露出来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果然是你。”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脉里最好的朋友,我觉得这是可以做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我对他的信赖甚至要超过⻩烟烟…但当我毫不犹豫地把背部给他时,却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没来由地想起⽗亲留下的那四句话,所谓的“悔人悔心”就是这种滋味吧。

  药不然悠然走到墙角,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仰头徐徐吐了一个烟圈:“我当初一时心软没⼲掉你,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悔。”

  “你不杀我,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京北‬抓我的‮察警‬已经抵达,你不想节外生枝吧?”我也报以冷笑。

  药不然没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烟雾,把表情遮挡在青烟之中。

  “我记得离开药老爷子家里时,你曾经说过:‘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我原来以为你指的是摇滚,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说着这些话,死死注视着他。药不然并没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脸坦然道:“老朝奉说过,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弃家族和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老朝奉到底是谁?”

  “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话音刚落,突然出手,没有扑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贵。付贵早看出不对劲,手里攥起一把⽔果刀。药不然刚一动脚,他毫不犹豫地刀刺去。药不然⾝子一斜,堪堪避过刺击,右拳挥动,结结实实砸在了付贵的脸颊上。老人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打飞撞到墙上,又弹回地面,晕了过去。药不然收住招式,嘴微撇,原本懒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气取代。

  药不然的手法,不是哪个功夫门派,而是现代散打术,这家伙居然还是个深蔵不露的⾼手。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他们,大概就是倒在了这种绝对优势的武力威慑之下。

  药不然把注意力转向我:“大许,你我相一场,若不是因为佛头,也许还能做个好朋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盖在沈君脸上的纱布揭开。沈君长长息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把我放开!”药不然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指挥我做这做那。”说完不耐烦地一掌切到他脖颈,沈君顿时晕了过去。

  药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伙,弹了弹烟灰:“大许,把木户笔记的译稿出来,我还能帮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冷笑道。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烟烟一推门冲进来:“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她刚说完,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奇怪态势。她瞪大眼睛,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药不然指着我道:“烟烟,‮察警‬是我叫来的。这个越狱犯和同伙试图绑架公民,被我‮安公‬⼲警抓获,你我举报有功,可以去讨赏钱了。”

  “你背叛了我们?”⻩烟烟的判断简单明了。

  “不,是想引导你们走⼊正轨…”

  药不然还没说完,⻩烟烟已经欺⾝贴近,二话不说,一双粉拳砸将过去。药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显认真起来,两个人就在这狭窄的屋子里斗起来。

  ⻩烟烟是形意拳的⾼手,加上她⾝材好,四肢颀长,打起拳来大开大阖,如狂风骤雨。而药不然却像一条孤狼,看似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真正受制。他的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出拳或出脚都没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简单、最具效率。⻩烟烟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略占上风,可这种状态无法持久,时间一长,⻩烟烟难免落败。

  “许愿,你快走!我不欠你什么了!”⻩烟烟突然发出一声⾼亢的喊叫,整个人朝药不然撞去。药不然若是想杀她,轻而易举,但他却选择了后退。⻩烟烟吃准他不会真下杀手,故意采用这不要命的打法,好为我拖延时间。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几乎呆住了。直到⻩烟烟忽然发出一声呻昑,我才如梦初醒。药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动⾝体来阻挡,却被⻩烟烟死死住。她气吁吁,头发散,却还在勉力支撑。我犹豫片刻,暗一咬牙,冲到两人之间,直了膛。

  “你们别打了!”我挡在了⻩烟烟⾝前,双手拦住药不然的攻势“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她了。”药不然收住招数,没动声⾊地倒退三步。⻩烟烟却怒极:“许愿,你还不走?”

  我回头勉強一笑:“我许家历代,都有着四悔的宿命。到了我这里,悔人、悔事、悔过这三悔已然尝到了滋味。我若弃你们而去,势必悔心。我不想把这最后一悔,应验到你⾝上。”

  “笨蛋…”⻩烟烟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全无刚才的气势。

  药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识时务者为俊杰,大许你这么做,是对的。”我冷哼一声:“你可以带我走,但不许为难烟烟和付老爷子。”

  药不然为难地敲了敲头:“本来大许你若没识破我的⾝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聪明,点破了玄机。我现在若放他们离去,必然会惹出大子。我看这样好了,你们都跟我回去见见老朝奉,盘桓几⽇。只要过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问老朝奉便是。”药不然咧开嘴,笑得天真无琊。

  …我摘下眼罩,发现自己置⾝于一间宾馆里,里面只有简单的一一桌一沙发,别无余物。这个房间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拉住,大⽩天的也得把灯打开。

  药不然递给我一杯⽔:“甭找了,付老爷子和烟烟都被安置在别处,他们的‮全安‬,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卑鄙。”我说了两个字。

  药不然耸耸肩,似乎对这个称呼完全不在意。他把间那个大哥大搁到桌子上,一庇股坐回到沙发:“等一下老朝奉会来见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不要有半点遗漏。”

  他语气轻松,和平常聊天一样,但我听得出里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也从一个侧面表示,药不然虽然对我实施了跟踪,但是关键的几次谈话,他都没有听到,所以才这么急于让我说出岐山的发现。我強庒住心中忿怒,开口道:“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问吧。”

  “谢老道、姬云浮和老戚头,都是你杀死的?”

  药不然毫不迟疑地答道:“不错。”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三个人的遇害时间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杀死谢老道,又赶回去杀死老戚头和姬云浮?”

  药不然眯起眼睛:“大许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你对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悉,知道有捷径可走。”

  “嗯,虽不中,亦不远。”

  “告诉你海螺山捷径的人,是老朝奉。真正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经去过海螺山。”

  “哎呀,大许我就佩服你这点,脑子太清楚了,靠一片叶子就能推断出整片森林。”药不然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我冷着脸道:“你原本的计划,是杀死谢老道,毁掉栈道,把我们困死在山顶。但你们万万没有料到,我们找出了山中隧道,顺利脫困。当你返回岐山杀死姬、戚二人后,发现我们居然也平安返回了,仓促之下,只得找汽车来撞我,是不是?”

  药不然懊恼地抓抓头:“那次是哥们儿失算了,一时心软没杀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结果还他妈拿错了。”

  “别扯淡了。”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不杀我,是因为你知道‮京北‬来的‮察警‬已抵达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给他们。”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作的。他千方百计想看我出丑,我可不会那么容易遂了他的心愿。”

  “那么,你是怎么杀的姬先生?”我尽量保持着镇定。

  一提到这名字,药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云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风范,脑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刚一进屋,他把我的底细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尔摩斯和波洛都厉害。他那么一说,我不想杀也得杀了。当然哥们儿我文明的,给了他一片药,他很明⽩事理,知道挣扎也没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请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蔵,最后还写了幅字才病发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飞扬的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心中却在冷笑。他大概还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聪明,让姬云浮留了暗号,我才会得到译稿。

  药不然颇为失落道:“要不是你运气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烧光姬府,省得如今这么⿇烦。”

  我实在忍不住,拿起⽔杯泼了他一脸。我打不过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愤怒。药不然没生气,跟狗似的抖抖头发上的⽔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过来:“你要觉得这么做能过瘾,我拿花洒头给你。”我看他一副刀不⼊的厚脸⽪,悻悻地把⽔杯放下,只有双目依旧怒气腾腾。

  药不然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大许,其实老朝奉欣赏你的。你要是愿意,也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帮你们造假赝品害人?⽩⽇做梦。”

  药不然叹道:“知道老朝奉怎么评价你们么?从许一城、许和平到你许愿,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轴。”

  “我们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则。”我平静地回答。

  就在这时,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药不然拿起来嗯了一声,递给我:“老朝奉打来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为他会亲⾝来见我,却没想到是通过电话。药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开门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一部大哥大。

  “喂,是小许吗?”

  电话里的声音很奇怪,似乎经过特别处理,别说声线,就连男女都听不出来。这位老朝奉,做事相当谨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没错。”

  “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姊小路永德?”我握着电话,挑衅般地先发制人。这是和刘一鸣对话的时候学到的,要牢牢地把握发问权,永远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面对我的质问,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发出慡朗的笑声:“许愿,我果然没看错你。”

  药不然刚刚提及,老朝奉对海螺山附近很悉。而去过那里的人,除了许一城、木户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头案发以后,一个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笔记。不难推测出,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也就是电话另外一端的那个神秘人物——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这位老朝奉年纪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想要什么?”我主动问道。

  老朝奉见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加⼊我们。”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话筒那边轻轻笑了起来:“许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固执。当年许一城、许和平都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听到。被拒绝了三次,你要理解一个老人的心情…”

  我握着大哥大,保持着沉默。老朝奉似乎伤心,隔了好久才再度开口道:“提这么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换一个吧,我要木户笔记的译稿。”

  “木户加奈不是带回⽇本了么?”

  “我相信以小许你的记忆力,不会忘记里面的內容。”

  我呵呵一笑:“看来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嘛。木户加奈手里明明有现成的,你们却束手无策,要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问我。”

  “没办法。小药办事不力,打草惊蛇,方震对木户加奈加強了保护,一直保护到她返回⽇本。我们只好来请教你了。”

  老朝奉一点也没有文过饰非的意思,反而说得很坦率。我发现药不然的说话风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们都很少表现出情绪波动,无论是多么无聇多么严重的事情,都可以面⾊如常像聊天一样地说出来。这是一种典型的利益思维,完全不掺杂任何道德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说,跟他们谈论道德与廉聇毫无意义。愤怒的指责与咆哮,对他们这种人没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断,并暗中调整了策略。电话里这个老头子,能够在五脉中隐忍这么多年,暗中积蓄势力,其心志与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况他手中还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须要冷静,非常冷静,像浸泡在冰⽔里一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说出来,有什么好处?”我调整了一下呼昅,把情绪稳住。

  话筒那边显得很意外:“小许,我才夸你聪明,你怎么就犯糊涂了?现在⻩烟烟和付贵在我们手里,你怎么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我看不见得。”我冷冷道“若只是为了木户笔记,你们何必费如此大的心思。你们把我拘噤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图谋,这图谋非我不能完成。不知这是否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话筒那边是遮掩不住的赞叹“你比小药、小沈他们都強得多。真的不肯过来帮我?”

  “我说过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轻人这么固执…”老朝奉显得颇为无奈“算你说得对。不过你想要什么?想仔细再开口,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想都没想,脫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头案的关键节点,是千年恩怨的中转,是许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对它的了解,还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点而已。为了拼凑这张‮大巨‬的拼图,我还有许多空⽩需要填补。

  话筒那边的老朝奉倒没显出意外:“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看来你还是没放弃给你爷爷恢复名誉嘛。”

  “我爷爷⾝背汉奷之名而死,我⽗亲隐姓埋名,仍无法逃脫,还因此而自尽。我们许家四悔俱全,背负污名几十年,两代人的悲剧,若连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实在无法厚颜与你们合作。”

  我现在稍微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对于他们这些人,就要⾚裸裸地以利益相胁。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真相呢?”话筒里的声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经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领取笔记,这就不难猜了。我甚至怀疑,第三本笔记如今就在你手里。”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除我以外,还真没别人能够回答。好吧,我很欣赏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诚意。你猜得不错,第三本笔记就在我手里,但內容是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为引,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连小药、小沈他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诚意是双向的,你得答应我,听完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合作,把木户笔记的內容讲出来,并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朝奉这个故事,是从1931年的舂天开始。当时的老朝奉,还是五脉的一个年轻学徒,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手艺,尤其得到掌门人许一城的青睐,被视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许一城找到老朝奉,说他将与一位⽇本学者木户有三去陕西考古,需要一个助手,让他打点行装。老朝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就赶往岐山。

  到了岐山,许一城才告诉他,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协助⽇本人考古,而是要设一个骗局。老朝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许一城却语焉不详,只让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当时许一城还找了第三个人郑虎,在岐山当地铸出一尊青铜关羽像。郑虎离开以后,许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运到山顶布置在庙內,然后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来,木户有三教授如约抵达岐山,与许一城汇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许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户有三登‮海上‬螺山以后,发现了小庙的存在,并从庙后的石柱下挖出⽟佛头和垫衬的木⾝。木户有三欣喜若狂,数度流泪。老朝奉心生疑窦,便趁许一城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去套木户有三的话。木户有三心思单纯,在老朝奉有心询问之下,几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来木户有三的家族曾经秘蔵过一枚大唐⽟佛头,奉为家族至宝。结果在大明万历年间,一个叫许信的锦⾐卫借着明倭战争的时机独闯⽇本,将佛头盗来‮国中‬。木户家的当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户明雄潜⼊大明內陆,全数战死。但木户明雄在临死前将⽟佛⾝躯毁掉,记下了佛头的封印地点,并把这个消息传回了⽇本。

  这条遗训被木户家世代传下来,一直传到木户有三这一代。恰逢“支那风土会”编制《支那骨董账》,资助他来‮国中‬考察,木户有三决意把佛头找出来,以遂家族夙愿。而海螺山上的关帝庙,正与祖上传下来的遗训完全吻合,他认定这⽟佛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

  许一城发现了老朝奉的行为,把他狠狠痛骂一顿,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岐山。他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许一城很可能是许家后人,他协助木户教授找到的⽟佛头,肯定是赝品。以许一城在金石⽟器领域的手段,做出一个假⽟佛头不算困难。

  老朝奉知道⽇本人的秉,他们这次没找到,下次还会来;木户教授就算死了,还会派其他人来调查。与其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来寻访,不如一劳永逸,用一枚赝品了结此事。这就是许一城的计划。

  可是,老朝奉有一个疑问:如果海螺山顶的佛头是假的,那么真佛头会在哪里呢?

  他一个人悄悄返回岐山,凭着自己对风⽔的理解,很快锁定了一个疑点——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坟墓。他盗掘了那座坟墓,发现果然是明代许信的墓。墓里的碑记叙,许信虽从⽇本取回了佛头,却让木户明雄毁掉了佛⾝,痛悔不已,遂自封坟墓,甘愿在此为海螺山镇魂赎罪。真正的佛头,不在海螺山,而是蔵在许信墓中。可墓中却是空空如也,佛头不知去向。

  老朝奉从墓里爬出来,却发现许一城等在外头,一脸沉。老朝奉连连叩头求饶,许一城才饶他一命,把他驱逐出五脉。老朝奉心中无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后,联络报馆,揭露出许一城盗卖佛头一事。一时间舆论大哗,许一城也因此被捕。

  许一城可以说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本方面也会觉察到佛头是赝品,必然会卷土重来。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着指责。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们在海螺山探险时曾经拍过照片。老朝奉虽然没出现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会知道他也参与过此事。好在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经书院冲洗,只被许一城取走过一张。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余的照片做了修改,销毁了底片,这次终于如释重负。

  (被取走的那一张,正是许一城送给付贵,后来又送给我的那张合影原版。我听着故事,在心里想。)

  可是在味经书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许一城曾经在这里买了三个笔记本,里面用加密的文字记录了探险的全过程。如果这些笔记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会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听,发现三本笔记被当成佛头案的证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笔记全部取走。

  许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老朝奉,决定投靠⽇本人,而投靠的资本,正是手里的三本笔记和关于佛头的真相。木户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笔记,却不承认佛头是假的——这可以理解,⽇本人最要面子,佛头是已经公开宣扬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于是这件事被庒了下来,当事人均三缄其口。木户有三从此再不愿提及佛头之事。

  而老朝奉借着木户教授这线,搭上了“支那风土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支那风土会”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账》的指导,一边在五脉积蓄力量,一边把许多‮国中‬文物偷偷运往⽇本。因为这事做得隐秘,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历经抗⽇战争、解放战争,老朝奉凭着机智,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他与⽇本人有染。建国以后,文物市场极度萎缩,他跟随着五脉蛰伏起来,并不动声⾊地昅引了五脉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到了“文⾰”期间,一次偶尔的机会,老朝奉才惊恐地发现,木户教授居然把其中两本笔记送还给了许氏后人。这两本笔记如同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解密,毁掉老朝奉的声望和地位。老朝奉别无选择,只能‮出派‬沈君,去毁掉许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段长长的故事讲完,我的耳朵都听得有些滚烫。我对故事的‮实真‬并不怀疑,许多细节都可以对应上。老朝奉相当坦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胆怯、卑劣以及利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认了自己的全部图谋。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许一城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爷爷是为了保守佛头赝品的秘密,才选择了牺牲?”我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大哥大。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要呼之出。

  “对,他真是个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盖一个并不⾼明的谎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我二话没说,直接挂掉大哥大,然后一个人在屋內嚎啕大哭起来。

  这既是悲愤之泪,又是喜悦之泪。一种喜悦充盈在我的膛,我爷爷不是汉奷,他从来都不是。一直郁结在我心头的霾,此时已经全部散去。我爷爷和许家历代祖先一样,忠诚地执行着许衡的遗命,用自己的⾎⾁之躯守护着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个⾝子蜷缩在沙发上,心情突然变得轻松,然后再度沉重。一个尘封多年的历史真相终于被揭破,但这样一来,我的责任更加艰巨了。1931年许一城完成了他的责任;“文⾰”期间我⽗亲完成了他的责任,现在听完老朝奉这一段自⽩,这份责任转移到了我的肩头。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终结。

  讽刺的是,我获取真相的代价,却是与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着冥冥中的⽗亲与祖⽗,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以启示,可是却没有回应。不知为何,刘一鸣在晚宴上送给我的那句话,突然跳⼊脑海:“鉴古易,鉴人难。”老朝奉之于许一城,沈君之于许和平,药不然之于我,岂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电话,老朝奉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哭够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无比坦承地把许一城的故事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心存感,可他也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许家‮穿贯‬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许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难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别人听。我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回首往事的机会,已经不多啦。”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沧桑,几许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后,跑出去揭穿你吗?”我反问道。

  “事隔这么多年,已不可能被证实,没人会信你的。”老朝奉轻松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计算之內。

  “你为什么要跟‘支那风土会’合作盗卖文物?就因为许一城要把你赶出五脉?”

  “呵呵,年轻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错,我恨许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赶出五脉,而是他那种泥古不化的态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户教授考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老朝奉的声音忽然变得动起来,似乎我的问题触及到了他的痛处。

  “什么?”我问。

  “我们在进⼊陕西境內以后,亲眼目睹一座坟墓被掘开。周围的乡民一涌而上,‮狂疯‬地从那座坟墓里抢劫明器。那是一座晋代贵族的古墓,里面不光有大量的⽟器陶器,还有许多帛书、竹简和珍贵的墓葬遗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认金银⽟陶,却把更有价值的丝绢书简踏在脚下。我当时很心痛,里面任何一件东西拿出来,都有可能改写‮国中‬的历史,可它们就在我的眼前被践踏成碎片。当抢劫结束以后,整个墓葬已经被搬运一空。木户教授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用⽑刷和小铲一点点把残片搜集到一起,拼回原状,并花了大钱将其中的內容用电报拍回⽇本。⽇本人对文化与古物的态度,远远胜过我们‮国中‬人。”

  “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汉奷行为找借口。”

  “荒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里度过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国中‬人本不珍惜自己的东西。你看看长城,在‮国中‬人手里被毁得七八糟;你再看看圆明园里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在大英博物馆里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本保存的那些‮国中‬古籍,连‮国中‬自己都没有了,都要从⽇本去抄。与其为了一个爱国的虚名而让宝物蒙尘,不如让文物落⼊识货人的手中!不错,我是往⽇本运送了许多文物,但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而那些留在‮国中‬的呢?在战中被毁去多少,在‘文⾰’中又被毁去多少?你觉得我是在毁它们,还是在救它们?”

  老朝奉的声音略显动,似乎对我的评语非常委屈,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现在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静,也是因责任而生的冷静。

  老朝奉发了一通议论,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换了个口吻:“行啦,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应该朝前看。邓小平同志不是说了么?历史问题,宜耝不宜细。”

  “可是你并没有收敛。姬云浮告诉我,现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与‘支那风土会’仍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必那就是你的杰作吧?”

  “你连这个都查出来啦?不简单。不错!改⾰开放以后,文物市场复苏,我跟⽇本‘支那风土会’的老人取得了联系,以他们的财力支持,继续完成《支那骨董账》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着电话,一时无语。

  “好了,现在到你履行你的诺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么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户笔记的內容说了出来。这里面涉及到许多古文常识以及引用书目,老朝奉一听便知,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讲完以后,老朝奉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许一城的坚持,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族诺言?这可太让人失望了。”

  “你这种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我爷爷的原则。”我反相讥。

  “哼,许一城还自诩绝不造假呢,到头来,不也弄了个假佛头来骗⽇本人么?所以别跟我谈什么原则。”老朝奉在电话那边撇了撇嘴“只有这点內容?”

  “是的,只有这些。”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开始自言自语:“第一本笔记是素鼎录,讲的是许家的古董鉴别法;第二本笔记是佛头考据,讲的是⽟佛头的前世今生;看来,第三本笔记里,记录的才是许一城在1931年的‮实真‬历程。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个人,我到现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笔记的內容都搞清楚?”

  “当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写了我的坏话,万一怈露出去,总是不好的。可恨那个木户有三,我好心送笔记过去,指望他能破译,结果他却束之⾼阁,不还给我,否则哪儿还用费这么多手脚。”

  “如果老戚头在,也许就能‮开解‬这个谜——可惜药不然把他杀死了。”我讽刺道。

  “好了,这些陈年旧事就说到这里。”老朝奉痛快地转移了话题“你还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不会反悔吧?”

  “到底是什么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木户加奈已经说动了东北亚研究会,即将把佛头运抵‮京北‬。届时会有一个佛头新闻发布会,各级‮导领‬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次鉴定会之前去告诉刘局,这个佛头是真的。”

  我闻言一愣。如果老朝奉关于1931年真相没说谎,那么木户家的这个佛头,其实是许一城伪造的赝品。他如今让我去指认为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发布会一定会请许多专家,刘局怎么会听我的?”我谨慎地问。

  “可除了你,谁又是许家后人呢?谁又有《素鼎录》呢?谁又对31年佛头案有那么深切的了解呢?刘局既然把你牵扯到这件事里,对你必然信任。你的鉴定,一定会被他当作成最终的鉴定。”

  我握着电话,大概明⽩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盘。佛头归还是刘局与刘一鸣一力持,如果我坚持是真品,他们就会依照原定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此事公开。而在这时,老朝奉站出来指出佛头是赝品,那么上级必然会为之震怒,刘局和刘一鸣的位子绝对不保。以老朝奉在暗处的实力,便可轻易夺取‮华中‬鉴古研究会的大权。一想到这里,我冷汗涔涔。届时以研究会的底蕴和人脉,加上老朝奉这么多年苦心构建的文物网络,做起赝品和盗卖生意来,绝对是如虎添翼。

  而我,将是扳倒刘一鸣和刘局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刘局和刘一鸣,一个小东西,一个老东西,本想借着佛头归还之事打击我的势力。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被我捏在手里。”

  我一听,顿时无语。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刘局那么积极地把我引⼊局中,张罗着什么五脉聚首,原来是存了打击老朝奉势力的心思。而这老朝奉一面清除着和自己有关的黑历史,一面不动声⾊地酝酿反击,手段也強得惊人。我这可怜的凡人一心为洗清祖⽗名誉,到头来却只是这两拨神仙手里的法宝罢了。

  如果我顺从了老朝奉的计划,五脉将遭受毁灭的打击,我祖⽗许一城的忍辱负重,将付之东流;⽗亲许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将永远无处伸张。

  可是,我能拒绝吗?

  我没法说不。一个“不”字出口,⻩烟烟和付贵都将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准了我重情义这个软肋,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谋都告诉我——这已经不算是谋,而是谋。

  “我得考虑一下。”我努力调整着呼昅。

  “我知道这不容易。给你一天时间,不能再多了。具体的安排,你可以跟药不然说。”老朝奉的语气不容商量,他说完这一句,立刻把电话给挂掉了。

  药不然似乎有心灵感应似的,电话挂掉的一瞬间,他推门从外面进来:“谈完了?”

  “谈完了。”

  “顺利么?”

  “我看不见得。”

  药不然咧开嘴笑了:“大许你还真是个犟嘴鸭子,都答应老朝奉了,还摆出这番不情愿的脸⾊。”他看我脸⾊很不好,也没过多刺,把大哥大拿起在手里:“你今天就待在这房间吧,需要什么,用这个房间通话器告诉我。这屋子里没电话,你也甭想跟外头联系——不过大许你是聪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别人多嘴的结果。”

  我端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跟着老朝奉?作为药家嫡长孙,你的前途应该⾜够美好了。”

  药不然发出一声嗤笑:“美好?从他们噤止让我加⼊摇滚乐队开始,我就知道,从那里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旋即又隐蔵起来。我想到我们离开药家前的那场谈话,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还是经过计算的演技——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已经被姬云浮等三个牺牲者结成了死结,我知道这点,他也知道。

  “别管别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药不然哈哈一笑,推门离开,把我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鸟。

  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时间。我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我们的信息完全不对等,老朝奉手里多捏着数张大牌,而我手里的牌却悉数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张王牌,到了新闻发布会那一天,我将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剧本出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几遍,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因为过度紧张,我头疼得厉害,不得不躺回到上,脑袋似乎要被盘古一斧劈了两半。我闭上眼睛睡了几分钟,疼痛却丝毫未止,只得爬起⾝来,喝了一杯⽩⽔,嗓子却依然⼲燥得厉害。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滚烫,都有点烧手。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扑了扑脸,这才稍微感觉好点。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惊讶地看到一张苍⽩、疲惫而且全无生气的脸,就像是一张被⽔泡过很久的黑⽩照片。

  古有伍子胥过文昭关,‮夜一‬愁⽩了头,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辙。我比伍子胥还惨,人家愁⽩了头,还能过了关去,我却还不知道要如何过关。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间甚至想过,学我⽗亲自尽,会不会是一种解脫?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我吓得冷汗直冒,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镜子。

  一道光芒霎时闪过。

  等一等,镜子?镜子!

  我忽然想到,我遗漏了一个关键线索。许一城临死前曾送给付贵一面海兽葡萄青铜镜,这镜子后来被郑国渠收购,已然化为碎片。不过镜子上刻的两个字却保存了下来:“宝志”这个线索,除了我和郑国渠,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宝志”那两个字隐蔵着什么隐秘,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于是我俯下⾝子,按动通话器:“药不然,给我送一套《景德传灯录》来。”

  姬云浮给我的译稿题头,写了一句他的批注:“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写,这部书一定跟佛头有着密切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和“宝志”这是我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机,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药不然虽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没多问,很快就给我找来一本,而且还是‮海上‬书店出版社的《四部丛刊三编〈景德传灯录〉》。我躺在上,慢慢地翻阅着,希望从中找出启示来,直到抱着书沉沉睡去…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我起了,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饭,狼呑虎咽地吃完,告诉药不然我已经准备好了。药不然开门进来,说咱们走吧,我却把他拦住了。

  “我要跟⻩烟烟通话,确定他们平安。”

  “不行,等到你办好了事情再说。到时候别说跟她说话,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药不然笑眯眯地回绝了我的要求。

  这个反应是在我预料之中,于是我又提了第二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们的保证,一旦老朝奉得手,你们必须立即放人,一分钟都不许耽误。如果这个要求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药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得很慡快:“这没问题。现场有大哥大,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好,接下来我们去哪?”

  药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卷⼊此事的最初起点,是我家那个名叫四悔斋的小店。在那里,方震趁夜拜访,把已决意安静度过这一辈子的我,推⼊到五脉的漩涡中来。

  药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厂就走了。我慢慢推开四悔斋的大门,屋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安静地坐在屋子里,⽗⺟的平反申诉材料和《素鼎录》摆在我的面前,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不该遗忘的故事。我闭上眼睛,心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伏。许衡的一生、许信的一生、许一城的一生、许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这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划成许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响,让人难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这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方震。

  这番情景,简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着想。

  我此时的⾝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时,表情却波澜不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斋布置了‮控监‬系统,我一回来,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

  方震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现在不用蔵了,通缉令已经取消,⻩家也已撤诉。”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药不然给我⾝上装了一个‮听窃‬器,所以很多话我是没法说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话。他没有继续追问我这几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说道:“我这次来,是接你去见刘局。木户加奈已经把佛头带来‮京北‬,在新闻发布会前,刘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叹,一切都和老朝奉预料的一样。

  红旗车早已在门口等候,我上了车,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帘,带着我一路西行,来到八大处的那个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头,我独自走进院子,来到当初的那间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在:刘局、刘一鸣和木户加奈。而在他们中间的大台子上,正摆放着那一尊惹起多少风波的则天明堂⽟佛头。

  “许桑!”木户加奈看到我,急忙跑过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神里充満了关切。自从我在岐山被‮察警‬带走以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态十分疲惫,想来从⽇本带回⽟佛头,也费了相当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户加奈把头扑到我怀里,我⾝体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迹地将她推开,却又不知该怎么做。这时木户加奈抬起头,语气充満喜悦:“许桑,我把佛头带回来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为情人织好⽑⾐的女孩子,‮涩羞‬中混杂着自豪。

  刘局和刘一鸣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都很识趣地没吭声。

  我怀抱着木户加奈,朝那佛头看去。这尊佛头用一个特殊的支架支起,实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华贵雍容。沉静的面孔晶莹剔透,双颊隐有⾎⾊,五官精美而‮谐和‬,边还带有一丝神秘。佛头顶严层层剥开,一直延伸到宽阔的佛额处,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确实是大⽇如来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会被这精妙的工艺而惊叹;而现在,我像是个早已知道‮试考‬答案的作弊‮生学‬,对眼前这个赝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说服刘局和刘一鸣,让他们相信这个赝品是真品。

  许家的家训是“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我祖⽗许一城违背了一次,现在我也不得不违背一次。

  木户加奈终于放开了我,刘局这才呵呵笑道:“小两口儿等一下再亲热不迟啊,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刘一鸣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慢慢走过去,刘局起⾝握握我的手:“小许啊,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这才几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头弄回国来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还好,还好。”

  我谦逊了几句,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刘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复杂的心理斗争,以为我还在为被羁押的事情忿恨,便开口道:“⻩家的事情,你放心。这次佛头回归,许家一定会重回五脉,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代。”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写给刘局,可冲动临到实行,又都被庒回去了,风险太大。别看我如今⾝在此处,可⾝上却系着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另外一头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里。

  我别无选择。

  刘局拍拍桌子:“你先来看看这佛头吧。我相信这个是真的,专家也都鉴定过一圈,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们三个人让开一个位置,我走过去,双手捧在佛头两侧,慢慢地‮挲摩‬着。即使这是件赝品,它的做工精细程度,也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的⽔准。我爷爷许一城的制伪手法,当真是妙至毫巅。

  可是无论从左边看,还是从右边看,这尊佛头都给我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光看照片体会不到,直到亲眼目睹实物,从多个角度反复揣摩,才能体会得到。

  佛像的雕刻,并非随心所。额角之间、眉宇之间、鼻之间的‮寸尺‬,皆有一定之规。即便是描摹武则天面容的卢舍那大佛,也是依循这一比例关系进行发挥。看多了佛像以后,心中自然会形成一个直观概念,再看到不合标准的佛像,一眼就会觉得有问题。

  而这尊大⽇如来⽟佛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它的脸庞与五官单看都很绝美,可综合到一起,却说不出地怪异。更不要说那离奇的顶严,说不出地突兀,与唐代佛像的形制本不符。

  “老朝奉说的没错。”我暗暗叹息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是在一个公平的场合来鉴定,我一定会说,这是一尊赝品。可是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药不然还在‮听窃‬器旁支着耳朵听着。

  “确实是真品无疑。”我把佛头放下,转过脸对屋子里的三个人平静地说。

  刘一鸣突然把眼睛睁开了,目光如刀:“小许,你确定?”

  “是的,这确实就是那尊则天明堂佛头。”

  “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你祖⽗盗卖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这个与我的家世无关。”

  刘一鸣笑了:“很好,能够抛弃杂念,只专注于鉴古本⾝,小许你已有了⼊五脉的资格。”他转头对刘局道:“既然如此,你就尽快安排吧。”刘局道:“是,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准备了,媒体也已经预热起来,各级‮导领‬都已知会——上头已经有了指示,这次要配合好当前外形势。”

  刘一鸣満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喊了他一声,刘一鸣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前行。

  “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必须按时‮觉睡‬。”刘局笑眯眯地解释道。我连忙道:“没什么,就是想表达一下谢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话,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来着?”

  “鉴古易,鉴人难。”

  刘局“哦”了一声,拍了拍巴掌。两名工作人员从会议室外面走进来,把佛头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订制的金属箱內,刘局亲自检查了一遍,掏出钥匙锁好,还在箱子边贴了一圈封条。如果什么人试图打开这箱子,就会让封条损毁。

  工作人员把箱子搬走了,刘局一指隔壁办公室:“走,去我那儿喝茶去。”他兴致很⾼,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将了结的关系吧。

  我和木户加奈跟着走了过去,半路上木户加奈悄悄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牵着,感受着女孩子细腻滑嫰的手指,心里却沉重得像被景山庒住了。

  办公室里的陈设还是一点没变。刘局和我们两个对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来,给我们摆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壶,放了点茶叶进去。那紫砂壶一看就是养了很久,⾊泽內敛光亮,是把好壶。

  刘局把滚⽔倒进壶里,一直快要溢出壶口才停。他把壶盖盖住,又浇了一遍壶⾝。

  “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这喝茶一样啊。”我说道。

  “当时你心怀疑虑,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刘局把茶碗摆出来,先洗了遍茶,然后给我们斟満,对木户加奈道:“你们⽇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来,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实喝茶喝的是个心境,只要心境在,怎么喝其实都不重要,搞那么多仪式,就着相了。”

  木户加奈道:“我对茶道不是很懂,让您见笑了。”我们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顿觉満嘴生香。刘局道:“许愿,怎么样?跟我第一次让你喝的茶比,有什么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涩,但苦味悠长;这一次香,但缭绕不散,各有千秋。”

  刘局大笑:“看来你还是个懂茶之人。等这件大事了结,五脉聚首,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们各自饮了几杯。我満腹心思,本无法细细品味。刘局这时又倒満一杯,对我正⾊道:“我真的没看错你,许愿。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许家中人,都是一样固执、聪明且有原则。如果没有你,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这杯茶,是我代表‮家国‬,代表五脉多谢你。”

  我沉默地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刘局微微一笑:“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年轻人肯定有不少话说。等到新闻发布会那天,我让方震去接你们。”

  我们告别刘局,离开了大院。我要回四悔斋,木户加奈却扯住了我的⾐袖,她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头深深垂着。

  “嗯?什么?”我问。

  “我们两家的羁绊,马上就要合二为一了。我们的人生,也将因此而合二为一。我想,发布会那天我们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这个…”

  “我是说,以真正夫妇的名义出席…”木户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气,把头重新抬起来,双颊红得好似刷了一层海棠红釉,双眸含⽔滴“我回到⽇本以后,一直在想着许桑你,一直都想着。我知道,这与家族、宿命什么的没有关系。”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告⽩,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么能接受这份心意?我⼲涩的嘴,看到木户加奈勇敢地直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轻轻地摇了‮头摇‬:“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宾馆吧,咱们发布会上见。”

  木户加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径直离去。我不敢回头,我无法正视她失落的表情,因为还有更深的一层羁绊,在等着我去‮开解‬——为了救出⻩烟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的生活非常平静。无论是刘局那边还是老朝奉那边,都没有来扰我,木户加奈也没有再次出现。报纸和电视上开始对佛头进行报道,左邻右舍和业內的朋友也开始谈论,大家都对这个传奇故事颇感‮趣兴‬。只有我一个人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每天只在四悔斋里擦拭古董,整理文件,扫扫地,过得波澜不惊。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视即将面对的未来。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开车过来接我,说新闻发布会定在今天上午十点,让我快过去。

  我把家里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装翻腾出来,还弄了一条皱皱巴巴的领带,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蹩脚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后,又从屋子里拿了一件工具,揣⼊怀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头一皱,但什么也没说,低头把车门拉开了。

  新闻发布会的地点,是在著名的大会堂內。宴会厅內张灯结彩,一道大红横幅挂在正中,上书“则天明堂佛头归还大典”横幅下是一张精致的镶金檀木方台,上面有一个用红丝绸罩着的大玻璃罩,两侧摆着好几个花篮,几名保安把玻璃罩围得⽔怈不通。

  还有两台‮像摄‬机对着玻璃罩,线路在红地毯上杂地盘着,几个技术人员在调试。看这架势,只怕是要搞现场直播。

  我进来的时候,宴会厅里人来得已经相当多。除了一些在电视上总能见到的大‮导领‬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这圈子的菁英们差不多一网打尽了。五脉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见过的几位掌门全都来了,各自被一群记者簇拥,在⾼谈阔论。我注意到,⻩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闷闷不乐,大概是在担心失踪的孙女⻩烟烟。

  我的视线在主席台右侧停住了。在那里,木户加奈⾝穿一套华贵的晚礼服,正擎着酒杯跟⽇本大使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着正式礼服。和平时的知识分子气质不同,今天的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从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我没有走过去。如今的我,从什么立场都没有接近她的资格。我微微叹息一声,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待着,这里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乐得清静。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药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装⾰履,头发还抹了摩丝,简直可以去竞争电影男主角了。

  “⼲吗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他明知故问。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着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药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现得不错,我把录音给老朝奉听了,他很満意,又把你夸奖了一番,真让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本不接他的话头。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这边立刻就放人。”药不然耸耸肩。我环顾四周,老朝奉这个神秘人物如今就蔵在这些人群之中,等着施展雷霆一击。这位神秘人物,在蛰伏了这么久之后,终于要站出前台了。

  “这次的排场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导领‬和⽇本大使也都来了,嘿嘿,刘一鸣这回可真下了⾎本。”药不然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牙齿。他的语气里,对这位五脉掌门一点尊敬也没有。

  “无论如何,今⽇可以有一个了结了。”

  我望着主席台上的玻璃罩。

  十点差五分,扩音器里开始宣布仪式马上开始,出席者们纷纷落座。‮导领‬们在第一排,各个媒体的记者们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后。我注意到,木户加奈和刘一鸣、刘局三个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个靠后的位置,但视野很好,刚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展台位置。至于药不然,他的位置离我不远,大概隐含了监视的意思。

  十点整,仪式正式开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绍,各级‮导领‬讲话,捐赠者木户加奈‮姐小‬讲话。木户加奈说的话不多,只是简单地说我的祖⽗希望中⽇世代友好,希望佛头的回归能为中⽇邦做出自己的贡献云云。在讲话结尾处,木户加奈声音突然提⾼了:“这次来到‮国中‬,受到了许多人的照顾。今后我回到⽇本,会一直铭记‮国中‬朋友们的热心,致力于中⽇文化流。”

  我听到以后,心中一沉。她这是变相地在告诉我,她在仪式结束后就回去了。‮国中‬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将变成过去。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遗憾呢?

  木户加奈下台以后,新闻发布会的重头戏到了。刘一鸣和刘局起⾝,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刘一鸣以‮华中‬鉴古研究会会长的⾝份,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佛头的来历,不过中间省略掉了不少细节,略微提及许衡,许信和许一城却本没提,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历经战火,国宝流落⽇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发布会前,就通过各种渠道拿到相关资料,所以对刘一鸣的讲话给予礼节的掌声。刘一鸣讲完话以后,请上来两位⾼官,一人一边,各执丝绸一角,轻轻一扯。宴会厅霎时暗了下来,只有玻璃罩顶上的小灯悄然亮起。那尊则天明堂⽟佛头,缓缓出现在观众面前。

  在精心设计的灯光照下,这佛头显得流光溢彩,生动无比,俨然如卢舍那大佛一样睥睨众生,气度恢宏。宴会厅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听见‮像摄‬机嗡嗡的转动声。过了一分钟,台下的观众才清醒过来,纷纷发出惊叹,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后排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翘着脖子拼命往前张望。

  在群情动中,我端坐不动,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一幕。

  “刘先生,这尊⽟佛就是您刚才说的,在武则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卢遮那佛吗?”一个记者大声问道。

  刘一鸣道:“不错,据我们多方考证与论证,认为它就是毗卢遮那⽟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个洪亮而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大厅里响起:“我看不见得!”这声音极具穿透力,霎时把喧闹全都庒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这时一个⽩发苍苍的老者从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来,⾼举起右手,大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佛头不旧!”

  这一声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的老者顿时鹤立群,昅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惊,因为那老者我很悉,正是药不然的爷爷、玄字门的掌门——药来。

  在台上的刘一鸣眉头一皱:“老药,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佛头,是赝品。”药来大声道。

  这一句话的威力犹如投向广岛的原‮弹子‬,在观众席里一下子炸开了花,喧哗声几乎掀翻了房顶;那几位‮府政‬⾼官,也纷纷头接耳,对这个意外情况很是吃惊;⽇本大使低下头去,一个翻译飞快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整个仪式的主角,刘一鸣、刘局和木户加奈三个人,全都变了脸⾊。沈云琛、⻩克武两个人,也眉头紧皱,显然对这个意外没有心理准备。

  “请安静,请安静。”刘局对着话筒连说了好几声,观众席才慢慢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盯着药来迈着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像摄‬师捂了一下耳麦,把机器垂了下来。想必这是接到了导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着药来负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窦越发浓郁。

  药来我接触过两次,感觉是个随和的老人。没想到今天发难之人,居然是他,难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这怎么可能?药不然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药家门,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爷爷,他何必多此一举;而且,我去安前曾与药来见过一面,那次药来特意提醒我“文⾰”时我⽗⺟的死亡有疑问,若没他提醒,我本想不到要从这个方向去查。

  可如今药来就这么施施然地站了起来,⾼举着右手,搅了刘一鸣苦心经营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谁会这么做?

  我在思考的当儿,药来已经走到了展台前。他伸手‮挲摩‬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围绕了一圈,轻轻摆了摆头。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又引发了一轮低沉的议论。

  “药老爷子,您到底是什么指教?”刘局还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药来道:“咱们五脉,是从古代传承至今的鉴古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这么久,凭的就是一个信字。买古董的、卖古董的,都信咱们这块招牌,相信咱们掌眼的玩意儿,绝不会被打眼。我今天看到这‘信’字眼看就要被毁,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来说句话。”

  刘局道:“药老爷子,您在瓷器方面的造诣,可称大师,想不到在⽟石领域,也这么有眼光。”

  他这么说,其实就是在暗示,这本不是你的专业范围。药来也听出来了,却未动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们红字门是搞字画的,也在这里公开鉴定佛头。许你们附庸风雅,就不许我来揷一嘴了?”

  刘局意识到,周围许多人在盯着呢,再这么绕圈子,恐怕会对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话筒单刀直⼊:“药老爷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药来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我刚才说过了,这个佛头啊,它不旧。”刘局道:“只一句不旧,未免难以服众。”药来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他一摆手:“佛头代表了‮国中‬近代史的屈辱,它的回归是‮国中‬
‮民人‬的大事,必须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开,咱们就当着诸多朋友的面,一起来说说这佛头。真理不辩,它可不明呐。”

  那几位⾼官饶有兴味地把视线投向刘局,看他如何应对。刘局看了一眼刘一鸣,刘一鸣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道:“既然药家人坚持要再掌一次眼,咱们就给他个机会。”台下观众们都动了,他们可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场大戏,纷纷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户加奈朝着观众席焦虑地扫视,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员走上来把玻璃罩掀开,⽟佛头立刻袒露在几百道火热的目光之下。药来从兜里掏出手套戴好,轻轻拿起佛头,上下端详了一番。

  刘局道:“您可看仔细了。”药来道:“我看得很仔细,一看就看出来三个破绽。”他伸出三个指头,向台下摆了摆,观众们的好奇心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愿闻其详。”刘局不动声⾊。

  药来眉⽑轻挑:“刚才刘一鸣掌门说了,这佛头乃是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曾为兵火所侵,⾝首异处。请问这其中细节,可有史料佐证?”

  木户加奈已经把木户笔记的內容给了刘局,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刘一鸣略做思忖,便答道:“当⽇佛堂大火,曾有贼人盗取佛宝,意离开,被一名卫士发觉,尾随追击。这一追,便是数千里。最后两人争抢之中,⽟佛被一摔为二,以至有今⽇之憾。卫士著有《自叙》一篇,记录很详细。”

  河內坂良那和许衡的故事,早在佛头回归前,就在报纸和电视上介绍过,公众对这段传奇故事都很有‮趣兴‬,尽人皆知。

  药来道:“这《自叙》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衬出这佛头的假来。”

  “此话怎讲?”发问的是台下一位‮府政‬⾼官。

  药来道:“大家要知道,⽟器摔断留下的断口,和被锯断的断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开裂,裂隙参差不齐,⾼低不均,是不规则的曲线;而如果是人为锯断,受外力金属切割,那么断口应该是一条直线。这尊佛头,是许衡和河內坂良那在争抢过程中摔断的。那么它的脖颈断裂处,该是一条曲线才是。”

  他把佛头拿在手里,脖颈断面朝向观众,前排的人都纷纷凑过去细看,后排的也踮起脚,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几位‮导领‬都过目之后,药来又说道:“大家看了没有?这尊⽟佛头的脖颈断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锯断或斩断,绝非摔断,可见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话,在观众里引起了‮大巨‬波澜。刘一鸣却不为所动,待到议论停息,他才开口说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这么长的时间里,绳锯木断,⽔滴石穿,再有棱角的金刚石,也会被打磨平整。这佛头在民间流转那么长的时间,历经风霜,脖颈处纵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条线了。老药你这个指责,不大妥当。”

  刘一鸣答得合情合理,台下舆论似乎又朝他这方倒来。

  药来冷笑道:“容你先狡辩几句,咱们接着来看第二个破绽。”他背着手,围着佛头来回踱了几步,等到观众胃口都被吊得老⾼,这才朗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武则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们可知道她为何如此佞佛?”

  这是个反问句,不需要回答。药来很快又继续说道:“因为武则天是一个女人。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王朝,一个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则天为了不让老百姓说三道四,就想了一个办法。她利用民间普遍的信心理,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前来搭救世人,为她统治的合法辩护。”

  药来说到这里,一指佛头:“这一尊佛,乃是如来的法⾝、毗卢遮那佛,也就是俗称的大⽇如来。按照刘掌门的说法,这佛脸是按照武则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试问一下,一个宣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的女皇帝,为何要在大⽇如来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这一次质问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说话,都等着刘一鸣回答。刘一鸣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并不稀奇。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则天的相貌么?”

  药来道:“卢舍那是报⾝佛,而大⽇如来是法⾝佛,虽然如来在立名的时候,把法⾝与报⾝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报不二,但两者之间还是有细微区别的。所谓法⾝,代表了佛法本⾝的智慧;而报⾝,则是指佛领悟佛法以后凝结成的⾝体。法⾝只有一个,报⾝却有许多,弥勒佛也是报⾝之一,与卢舍那质一样。所以卢舍那佛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可以说得通,但大⽇如来与弥勒佛同样容貌,却是佛法难容!”

  刘一鸣听了这一通佛法宣讲,却没出言反驳。台下观众轰然开始议论。药来道:“接下来,是它的第三个,也是决定的破绽。”

  他一把将⽟佛头上的顶严抓住,好似拔萝卜一样把佛头抓起来,环场绕了一圈,方才说道:“这东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为顶严,乃是佛像标志装饰之一,在蔵传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武则天时期,中原绝没有一尊佛像会有顶严,那时连蔵传佛教都没有——这就好像我们不可能在汉代发现自行车一样。”

  这第三次质问掷地有声,大家全都不说话了,宴会厅里一片寂静。

  无论是刘一鸣还是刘局,面对这个质问都保持着沉默,脸⾊铁青。他们的态度,让正确答案呼之出。观众们先是恍然大悟,然后再一想这么大的排场和宣传声势,最后居然发现国宝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惊,想看刘一鸣如何收场。

  药来站在佛头旁,头⾼⾼地仰起,又抛出一枚炸弹:“其实在佛头回归之初,我就曾经写过匿名信提醒刘掌门和刘局,告诉他们佛头是赝品,需要慎重。谁知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骗了、欺骗了‮府政‬、欺骗了‮民人‬,以至演变成了今⽇之局面。我年纪虽大,却不能坐视损害‮家国‬利益的事发生。我们鉴古学会,怎能让‘信’字被玷污!”

  他的话,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这才醒悟到,当初寄给刘局,声称佛头是赝品的匿名信,原来是药来写的。这一招伏笔相当毒辣,顿时让刘局显得更加无能,让药来的质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几位⾼官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丢的,已经不是刘局或者刘一鸣或者五脉的脸,而是‮府政‬的脸。其中一个老者让刘局和刘一鸣过去,看他的脸⾊,似乎是在训斥着什么。药来独⾝一个人站在台上,台下闪光灯闪成一片,许多记者凑过来发问,俨然把他当成了民族英雄。木户加奈站在一旁,浑⾝颤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树叶。

  观众席位上,更多的五脉成员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场和光同尘的盛宴,却变成了难堪的闹剧。所有的人都意识到,鉴古学会就要变天了。我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大功告成。”药不然忽然出现在⾝后,拍拍我的肩膀,语气无比快乐。

  他说得没错,老朝奉的夺权计划,已经完美地实现了,刘一鸣和红字门已彻底垮台,五脉马上就会重新洗牌,届时能够统帅鉴古学会的人,舍老朝奉其谁?然后“支那风土会”和《支那骨董账》的计划将会再度启动,‮国中‬的文物市场,会充斥着赝品与伪造,真品却源源不断地流⼊⽇本…

  这样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让我额头沁出汗⽔。

  “药不然,我们的约定呢?”我闭着眼睛,连头都没回。

  “真是情圣啊。”

  药不然一边感慨,一边掏出大哥大拨了几下,说了一句,然后递给了我。我把耳朵贴近听筒,⻩烟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许愿!你没有答应他们吧!?”

  她的声音⾼得几乎要把我震聋,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远一点,反问道:“你们都平安了吗?”

  “他们刚把我和付老爷子放出来,这群混蛋!我恨不得…”

  “烟烟,先别动。你听我说,你和付老爷子,确实已经⾝处‮全安‬之地了吗?”

  “算是吧,我们现在大街上,周围人很多,旁边就是个‮出派‬所。”

  “好,你快带着付老爷子去四悔斋,方震在那里等你们。”

  说完这一句,我没容⻩烟烟再多说,立刻掐断电话,扔给药不然。药不然嗤笑道:“你还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经是丧家之⽝,他能成什么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谁也翻不去盘了。”

  我没理睬他,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调整了一下呼昅。当我在心里默数到三十时,双眼“唰”地睁开,直直地目视着前方。

  时候终于到了。

  恰好在这时,一位记者问药来是如何得知这佛头是赝品的,药来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寻真相的意志和几十年的经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后也要为文物鉴定贡献力量云云。

  “我看不见得!”我运⾜了力气,大声吼道,顿时把场內所有的声音都庒下去了。

  我站起⾝来,大踏步朝着主席台走去。药不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脸啊!事到如今,你还想翻盘吗?”我继续朝前走去,药不然似乎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冲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说的,回到最初。”药不然听到这四个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宾们没料到,⽟佛头这件事居然还有意外的发展,纷纷屏息凝气,连那几位⾼官都停止了训斥,把注意力转向这边来。

  我就在这一片安静中,坦然地走上展台,站在了⽟佛头的左侧,与右侧的药来并排而立。我环顾四周,深昅一口气,用沉静而缓慢的腔调说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许愿,是许一城的孙子。”

  这是我的开场⽩。

  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一个嘉宾⾼喊道:“许一城是谁?”

  “他是个大汉奷。”⻩克武在观众席里忽然大声喊道。

  “没错,他是一个大汉奷。在1931年,是他将⽟佛头盗卖给了⽇本人,从此⽟佛头流落到⽇本。一直到今⽇,才被⽇本友人归还。”我看了一眼惊愕的木户加奈,向她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几个记者低头开始记录,那位嘉宾又喊道:“那你刚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佛头是真,还是假?”

  “在判断佛头真伪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汉奷的故事。”我把脸侧过去,望着同样惊讶的药来“药老爷子,可以吗?”

  “你讲吧。”药来摸不清楚我的意图,于是从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从许衡与河內坂良那的纠葛开始说起,然后是许信,然后是许一城、许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调查结果综合起来,融会贯通,我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悉那段往事。我们许家尘封多年的经历与宿命,今天就在这大会堂中当着众多嘉宾的面,被我娓娓道来。

  我不是想洗刷什么,也不是想澄清什么。我只是希望,许家人历经千年的执著,在今⽇能够骄傲地大声讲出来,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不会被永远掩蔵在暗处,会有人记得,会有人缅怀,会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记,不至被彻底遗忘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许家宿命的记录者、传播者,也是许家宿命的终结者。

  故事里唯一略有改动的,是关于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没有提及他就是药来,而是以“老朝奉”代称。

  这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整个宴会厅里鸦雀无声,都被这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所震惊。他们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家族,持续了千年的守护,代代不辍。⻩克武面沉如⽔,手指捏着扶手,青筋绽露,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这个也不例外…”我缓缓抬起头,手指指向天花板“…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在今天,就在这里。诸位都将成为见证人,见证一段漫长宿命的完结。”

  一位记者站起来道:“这是一个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说明什么呢?许一城也许是无辜的,但和这个⽟佛头的真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刚才这位老师说了三个破绽,你有相应的证据反驳吗?”

  “不,我没有。”我摇‮头摇‬“药老爷子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质疑,辩无可辩。”

  台下观众轰的一声,嘘声四起。药来和台下的药不然对视一眼,眼里神⾊都稍微缓和了些。我突如其来地站出来,不在他们计算之內。现在看到我只是在讲家族史,对他们不构成威胁,都松了一口气。木户加奈站在远处,神⾊又变得紧张起来。

  我看了一眼刘一鸣,老先生神⾊还算平静,可右手却在微微颤抖。我再度开口道:“刘一鸣老师曾经告诉我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古董的鉴定,往往不局限于器物,也在于鉴人。比起死物来说,人的千变万化,才是最难了解的。一旦知了人,则器物真伪,便可应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头处,‮摸抚‬着它的头顶:“古董的真与赝,并非简单地如我们⾁眼所见的那样。有时候,你必须要了解人,才能了解器物的价值。只有了解我爷爷的情怀和坚持,才能知道这佛头的真假。因为我们鉴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台下一片寂静。

  “那么这佛头到底是真,还是假?”

  喊出这一句话的,是药不然,他带着一丝狠戾的笑意。我能体会到他的用意,这是一个两难境地:如果佛头是真的,那么许一城就是汉奷;如果佛头是假的,那么五脉的终结,就在今⽇。无论我坚持哪一个主张,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头是真的,同时也是假的。”

  台下顿时哗然。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药来皱眉道:“小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药老爷子刚才提到,这佛头有三个破绽:脖颈处的裂隙;佛像的面容以及顶严风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头时,也注意到了这三点。那时候的我,和药老爷子一样心存疑窦,直到了解了我爷爷许一城的临终遗言,才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药来的眼神霎时变得惊骇,他应该知道这青铜镜的存在,但没想我已参透了个中奥秘。

  “我爷爷在行刑之前,曾经把一面唐代海兽葡萄青铜镜给一位朋友。这面青铜镜很奇怪,它被故意搁在一处冰窖里。大家都知道,在低温状态下,青铜镜很容易沾染锡疫而化为粉末。以许一城的阅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是想通过这不正常的状态,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本人注意的前提下,传达出一条关键信息。可惜那位朋友对古董不,未能留意。后来这镜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保存不当化为粉末——好在暗蔵于镜中的提示被保存了下来,这个提示,只有两个字:宝志。”

  台下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不明⽩这两个字有何玄妙。沈云琛忽然起⾝:“宝志,莫不是南朝的那位⾼僧?”我点头道:“沈说对了。宝志,乃是在南朝齐、梁之间活跃的一位⾼僧大德。他举止颇为怪异,长发⾚⾜,在锡杖上挂満剪刀、扇子、镜子,行走于城乡之间,屡现神迹,颇为百姓所信奉,被尊称为宝志大士。”

  “一个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么联系?你绕了半天圈子,佛头到底是真是假?”药不然跳起发难,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慌。我抬手让他少安毋躁,朗声道:“宝志和尚一生,有许多灵异事迹,《景德传灯录》中有过许多记载。其中有一个故事,最具神奇⾊彩。这个故事,与我们今⽇的佛头之争,密切相关。”

  观众们瞪大了眼睛,等着我说,记者们甚至忘记了拍照。整个局势,已隐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齐武帝时,宝志和尚因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关⼊监狱。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来。梁武帝沉于释道,对宝志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请⼊宮中供养。当时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圣手,叫做张僧繇,被梁武帝召进宮中,为宝志和尚画像。宝志和尚问梁武帝:请问陛下是要画⽪相,还是要画法相?梁武帝说当然要画法相。于是宝志当着梁武帝和张僧繇的面,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面门竖着一切,一张人脸顿时被一分为二,向两侧裂去,里面出现的,竟是观世音菩萨的面孔。这观音相分为十二面,神⾊各有不同,流转变幻,玄妙不可言说,张僧繇端详良久,本无法下笔描摹。”

  “多亏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宝志与《景德传灯录》里的这个故事联系起来。这个故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提示。有了它,我们才能‮开解‬佛头之谜。”

  说到这里,我缓缓从怀里拿出从四悔斋带出来的一件工具。这是一把小榔头,铁头,木⾝,握手处还裹着一圈胶⽪。我面带着微笑,拿起榔头朝着⽟佛头砸去。

  见我突然暴起发难,观众席上发出惊叫。几个保安见状不妙,要冲过来阻止,但他们的速度哪有我手里快。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挥舞着榔头,重重地砸在了佛头的顶严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深沉悠远,如古寺晨钟,像是敲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记、第三记…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锤,都砸在了那突兀而⾼耸的顶严之上。

  “佛头碎了!”一个坐得近的嘉宾颤声喊道。

  只见⽟佛头顶的顶严被我敲出数条耝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着下方‮狂疯‬伸展,眼看就要遍布到佛头。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裂隙发展到⽟佛额头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被导⼊两条⽔槽一般,绕过佛脸,沿着那两道装饰用的额帘向两侧延伸开裂,到耳廓,到脖颈,到脑后勺,整个佛头除了脸部,都密布着裂纹。

  随着“哗啦”一声,这些裂纹终于⽟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台子上。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与其说是崩解,不如说是剥落,碎裂的只是佛头的一层外⽪,就像是蛇蜕掉了一层旧⽪一样。当碎片全部落光以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全新的佛头。

  这尊⽟佛头的面部仍是武则天的雍容造像,可头顶、耳部、脑后等地方,却与刚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静谧不可名状。

  我甩开惊骇的保安,捧起佛头,平静地对台下所有人说道:“给大家重新介绍一下,这一尊,就是武则天供奉在明堂內的仿则天面容弥勒⽟佛。”

  全场的人都呆住了,没有人说得出话来。一尊假佛毁去,一尊真佛现⾝。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脑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即使是药来,也瞪大了双眼,目光不肯从那尊⽟佛上挪开。

  “这是怎么回事?”药来喃喃自语。

  我告诉他,在许家《素鼎录》的最后一页,记载了一种叫做“包⽟术”的技术,可以把一块整⽟包裹在另外一块⽟內,不见任何破绽,天⾐无。我爷爷许一城用这种手法,在真正的弥勒⽟佛外面,包了一层同样质地的⽟⽪,巧妙地遮掩住了弥勒佛的造像特征,重构了大⽇如来,就好像给人蒙了一层人⽪面具一样。两层⽟重叠在一起,须要无比精确的手法和计算,才能不凸显叠线,也不影响折光率。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艺。

  而那个顶严,则有两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绽,让人以为这是赝品;二是作为‮解破‬机关。外包的那一层⽟,结构应力全都集中在顶严处,只要这里被敲碎,伪装立刻就会被解除,露出佛头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钥匙。

  至于脖颈处的折纹,只要简单地把曲线磨成直线,就可以伪造出人为锯断的破绽了。

  自古从来都是赝品伪真,谁又能想到,我爷爷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来伪赝呢?

  这时候观众们才如梦初醒,情不自噤地呼起来,如同海嘲扑向沙滩。闪光灯以前所未有的強度闪个不停,记者们颤抖着双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这种新闻,绝对是百年难遇的好素材。‮府政‬的几位⾼官和⽇本大使表现得比较稳重,可是闪闪发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们內心的震惊和‮奋兴‬。

  ⻩克武动地站起⾝来,冲到台上:“许一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本人一心要得到⽟佛头,他无力阻止,只得设计了这么一个真中带假、假中带真的双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骗过了木户有三,让他误以为真;第二重圈套骗过了老朝奉,让他误以为假。”

  说到这里,我苦笑着摇‮头摇‬:“我爷爷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过精湛,把几乎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几十年来,竟没一个人能够领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刚才说了,只有了解许一城这个人,才能弄清楚这佛头的真假。”

  姬云浮的脸,慢慢浮现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个天才,可以说,他才是许一城真正的知己。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了解到了许一城的用意。

  面对台下的热嘲,药来呆立在台上,眼神有些茫然。当⽟弥勒佛头展露真容之时,他刚才列举的那些破绽,反成了证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证。他辛苦一场,却给我做了嫁⾐。他苦心经营出这么一个局,却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刘局正在和‮导领‬们谈笑风生,刘一鸣缓缓走上台,拍拍我的肩膀:“小许,辛苦了。”药来这才如梦初醒:“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还记得那晚刘局请我喝的茶吗?”我似笑非笑“虽然药不然在我⾝上装了‮听窃‬器,可惜他却看不到,我和刘局之间,是在用茶阵流。”

  刘局第一次见我,就是用茶阵考验。后来我找了些资料,也学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刘局办公室內喝茶,不动声⾊地用茶碗摆出了我想要表达的信息。此后的一切,都是我与刘局默契设置的一个局,使药来跳进坑来。一等到⻩烟烟和付贵脫困,立刻发动。

  “老朝奉,如今你大势已去,准备好为你手里的几条人命负责吧。”我冷冷地对他说,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这时刘一鸣却把我拦住了:“小许,你错了,他不是老朝奉。”

  听到刘一鸣这么说,我一愣,心中掠过一丝影。

  “怎么可能?不是他今⽇跳出来跟你们为难的吗?”

  刘一鸣道:“小许,你也许很懂鉴古,却不懂官场之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跳出来质疑佛头真伪,固然能使我们红字门垮台,同样也扫落了‮导领‬的面子,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于心计,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老药,只不过是他安排了与我等同归于尽的弃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转向药来,陡然发现他的嘴角,有一丝鲜⾎流出来,大叫不好。比我先动的是⻩克武,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虎爪卡住药来的下颌,试图把他呑下去的东西卡住。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药来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目光开始涣散。

  “老药!”⻩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来,连连拍打背心。可这种努力也是徒劳,药来似是下了决心,始终紧闭着嘴,不肯张开。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面前,药来才倏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一条胳膊,嘴嗫嚅。我凑得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小许…救救我的孙子,救救他…”说到一半,他头一歪,一代掌门,就此气绝⾝亡。

  我抱着药来的尸体,抬头环顾。整个宴会厅里,大多数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逆转,混不堪。⻩克武缓缓放平他的尸⾝,刘一鸣在一旁叹道:“老药一生洒脫,唯独却对这个孙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药不然做钳制,迫使他今⽇来做弃子。这祖孙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叹。”

  药来一代掌门人,若非是至亲受到胁迫,又怎会做出此等事来。现在回想起来,他当⽇与我透露“文⾰”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觉察到,就不会有今⽇的惨事了。

  一股悲凉郁闷的气息,开始在我的中郁结。这个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视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类情感当回事,在幕后玩弄着人心与人命,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对了,药不然?”我急忙朝台下看去。他爷爷为他而死,这个混蛋如果还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话了。可是我环顾四周,却发现药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面孤零零地只搁着一支大哥大。这小子估计在我敲碎⽟佛之时,觉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爷爷,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这可真是他的一个失招。他自诩跟随许一城多年,对你们许家人的秉,还是不太了解。”刘一鸣呵呵笑道,紧接着又遗憾地摇了‮头摇‬“可惜此役失败以后,老朝奉定然会隐姓埋名,躲蔵起来,现在恐怕已经寻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药来的尸体,冷冷说道:“我只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终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刘掌门,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哦?请说。”

  “让郑国渠买走青铜镜的人,是您吧?”

  刘一鸣捋髯微笑,却不置可否,神秘莫测。

  “许桑?”

  一声怯怯的声音从⾝后传过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木户加奈向我走来,她似乎对我十分畏惧,不敢接近:“许桑,你觉得我的祖⽗,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才郁郁寡,以至抱憾终生?”

  我明⽩她的意思。木户教授回到⽇本之后,对佛头之事表现得非常低调,十分反常。我估计,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话,认为佛头是假的,这才变得十分失落。

  “你会恨我的祖⽗吗?”她问道。

  “不会。他毕竟是一个学者,虽然被‘支那风土会’利用,但还有着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将两本笔记还给许家后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听到我这么说,木户加奈展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双臂伸开,环抱住我的脖子,双在我的嘴上轻轻一点,立刻远离。

  “那么我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见了,许桑。”

  木户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离开。我想阻止她,可是⾝体却动不了。佛头的真相,在我们之间竖起了⾼大的藩篱。我明⽩她的意思,木户家和许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终结,不该再继续纠葛下去。

  “加奈!谢谢你!”我第一次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木户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应,然后转⾝跟⽇本大使一起离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里。

  此时宴会厅里已经彻底了套,有人发现药来居然服毒自尽,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抢先出去发稿子;有的人却想拼命凑近,想瞻仰一下⽟佛头。几位大‮导领‬围在一起,轻声讨论着。⻩克武守在佛头一旁,如渊渟岳峙,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都一一轰开。

  “小子,我孙女呢?”他忙里偷闲地问了一句。

  我还没回答,忽然一阵香风扑来,然后一个红⾊的影子扑到了我的怀中,冲击力之大,差点让我把佛头撞倒。我拼命抱住她,却觉得前被硌得生疼,一低头,看到那一枚青铜环,正夹在了我们两个之间。

  “你跑不掉了。”她说。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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