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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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23223 |
上一章 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 下一章 ( → ) | |
我万没想到,在这个预计供奉着卢舍那佛的地方,居然不是寺庙,不是佛龛,而是一座关帝庙。 只是这关帝庙,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木户加奈抓住我的胳膊,喃喃道:“这样的建筑风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经她一提示,我很快注意到,这座你关帝庙,在各种细节上都显得与众不同。比如它的纹饰与檐角龛前的曲度很大,墙沿里都塞満了断面齐整的菇莎草(汉族俗称万年蒿,是一种产于北方⾼原的茅草,常被用红土⾊染过后,装饰在蔵式建筑的墙体上方,作为饰带装饰),看上去嵌了一条棕红⾊的饰带——这很接近蔵区的庙宇风格。 我凑近两步,看到那尊关公铜像,虽然⾐饰穿着还是汉地风格,但脚踩着的坛座,却是一朵曼荼罗花。一看到这花,我心中一惊,连忙让木户加奈原地等着,然后绕到这半庙半龛的背后。果然,在庙龛的背后,我发现了一座已然塌倒的石刻经幢(幢,原是国中古代仪仗中的旌幡,是在竿上加丝织物做成,又称幢幡。由于印度佛的传⼊,特别是唐代中期佛教密宗的传⼊,开始将佛经或佛像书写在丝织的幢幡上,为保持经久不毁,后来改书写为石刻在石柱上,因此称为经幢),不过幢顶、幢⾝和基座三节还算分得清楚。 经幢这种东西,是唐代中期出现的。当时的人相信经幢里蕴涵着无边佛法,可以避琊消灾,镇伏恶鬼。这经幢有一个八角形须弥座,幢⾝可见曼荼罗花的纹饰,显然是密宗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密宗风格浓厚的庙宇,里头供着一位关公。 我忽然有一种电视换错了台的感觉,《雕英雄传》里的⻩蓉跑到《海上滩》,去跟许文強谈恋爱。 我愣了愣,忽然想到,按道理经幢上应该都有立幢人的姓名,急忙蹲下⾝子仔细去看,发现刻字已经没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信”字和下面“谨立”二字,其他信息都付之阙如。 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蔵文,这可以理解。如果这关帝庙是跟武则天的⽟佛头属同一时期产物的话,在那个时候,蔵文刚刚诞生没多少时间,还没流行开来。 我观看良久,回转到庙前头来。木户加奈正在给那尊关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来,问我有什么发现。我摇头摇,木户加奈指着关公道:“这个应该就是蜀汉的武将关羽吧?” “是的。”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关公?它和我们在胜严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么联系吗?” 我否认了这个说法。胜严寺那个关公像,最多是清代的东西,跟这个关帝庙年代差得远着呢。再说,自从神秀把关羽提升为佛教护法神以后,中土庙宇的关羽像随处可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木户加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胶⽪手套戴上,伸手去摸关公像,从头到脚摸得相当仔细,还用一把小尺子去量。过了十分钟,她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尊青铜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历史。” “哦?数字能估得这么精确?” “嗯,我是从铜像表面的锈蚀厚度推测的。你看,这锈蚀面层叠分明,分成好几个层次,蚀感均有细微差别。有一个估算的公式。”木户加奈回答,一涉及到专业领域,她的语气就不再腼腆。 我笑道:“我倒忘了,你有篇论文就是讨论这事儿的。” 我记得在木户加奈的简历里,曾经发表过一篇试图把文物包浆量化的论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写这种內容的东西,对古董的鉴别肯定是有相当的自信。 木户加奈道:“这并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木户有三才是这个理论的最早提出者。” 我看她说得非常自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这尊关公像可不是真品,它应该是1931年6月在岐山诞生的,制造者正是郑虎。 我忽然想到,这铜像是民国产物,⾝上锈蚀却这么厚,明摆着是故意做旧。许一城找郑虎造这么个东西,肯定是打算设局骗木户有三。那些看似古旧的铜蚀,不仅骗过了当代的木户加奈,恐怕还骗过了几十年前的木户有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探险之旅,其意味就和公开历史变得大不一样了,变成了一场骗局,许一城是设局者,而木户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为什么是关羽呢?这个符号在佛头案里有什么特定的意义? 木户加奈看我发愣,双眼充満了疑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觉到语调里淡淡的伤心。她似乎觉察到我有事情瞒着她,女人的直觉,还真可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青铜关羽的故事说给她听了。既然她已经向我诚坦,如果我还继续蔵着掖着,就太不爷们儿了。我说完以后,木户加奈脸⾊变了三变,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鉴定这青铜像的错误,祖⽗在几十年前也犯过一次。 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长长叹息道:“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夫之间,不需要再隐瞒什么。”“呃…”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脸⾊有些尴尬。木户加奈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失望神⾊,这让我心生歉疚。我想去牵她的手,她却躲开了:“您还有什么事没对我说?” “没了,真没了。”我连声道。可惜这种解释有些苍⽩无力,木户加奈的疑惑没有因此而消退。她松开我的胳膊,低声道:“我去后面看看。”然后走到庙龛后头去看那具塌倒的经幢。 面对这无声的议抗,我没追上去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她离开以后,我晃晃脑袋,继续端详那尊关公像。郑氏的手艺确实精湛,若非我事先知情,也要以为这关羽铜像是唐代之物了。这种伪造⽔准甚至比郑国渠他们都強,不拿精密仪器检测,可真看不出来。 我伸手去摸它,忽然发现那尊关公像稍微晃动了一下,再一掰,差点把它从坛座上掰下来。我仔细看了一眼连接处,有微小的焊接痕迹,还有不贴合的微小空隙。也就是说,这关公像和这坛座本非一体,而是后加上去的。那么原来摆在坛座上的,是什么?是那尊与胜严寺对供的卢舍那石佛,还是则天明堂的⽟佛? 我盘坐在关公铜像之前,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化⾝为爷爷许一城,想象他在这里会看到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会想些什么。在同一个地点,祖孙两代人发生了神奇的汇,我把自己置⾝于几十年前那场雾之中,努力拨开微尘颗粒,努力要看清內中轮廓,找出我爷爷真正的用心。 也许还有我⽗亲的。 不知过去多久,我“唰”地睁开眼睛,站起⾝来绕到庙龛的后头。在那里,木户加奈正用一个专业小⽑刷在刷着经幢表面,试图分辨出更多文字。 “不用看了,我刚才看过,上面刻的是陀罗尼经的经文。”我走过去告诉她。木户加奈却不肯抬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刷着。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动扭⾝子试图挣脫。我叹了口气,对她说:“你如果要恨我,可以先等一等,请让我先把东西挖出来。” 木户加奈抬起头,先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原来您还有更多的事没说。” “不是不是…”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往回找“我是刚刚看到那关公像,才想起来的。我如果说假话,就让我下不去这海螺山!”木户加奈将信将疑,但还是直起⾝子闪开了。 这个石质经幢个头不小,好在已经摔断了。它的经幢基座半埋在土里,我掏出一柄小铁铲,把周围的土都挖开,一直挖下去大约三十公分深,终于看到了基座的部。我把整个基座连同部子套来,放到一边,继续往下挖去。不过我挖掘的方式有些奇怪,先把坑壁都铲上一圈,再往下挖深,然后再铲再挖,很快出现一个颇为标准的圆柱形坑。 木户加奈见我的行动如此古怪,忍不住问道:“您到底在挖什么?”我停住手,咧开嘴:“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告诉你。”木户加奈面⾊一红:“我又没有生气。”我抬手拽住她胳膊,沉声道:“对不起,我忘了跟你说青铜关羽的事情,原谅我吧。”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我问这算不算原谅,她又嗯了一声。我说那你笑一笑就算原谅了。木户加奈菗动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腻味完了,我告诉她:“我是在挖一个东西,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样东西。”说完继续挥舞着铲子,木户加奈被我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也来到坑边观看。我又挖了一会儿,一铲到底,忽然发出铿锵的声音。我把铲子拨开虚土,露出了大坑底部硬坚的花岗岩层。 “什么都没有。”木户加奈失望地说。 “我看不见得。这没有,其实就是有。有,其实就是没有。”我咧开嘴笑了。木户加奈困惑不已。我用铲子敲了敲圆坑的边缘:“你看看这边上是什么?”我已经把坑里的泥土都挖⼲净了,木户加奈低头看去,发现这坑壁一圈,也是和底部花岗岩同样的质地,形成一个很精致的圆柱形岩壁坑洞。 我把铲子揷到旁边如小山一样的土堆中,说道:“海螺山这种山体,是由造山运动挤庒而成的,主体是花岗岩。在这样一座山顶,竟然能挖出这么深的泥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泥土层的大小,恰好是一个圆柱体,周围都是岩层,这说明什么?” “…这个坑洞,是人为刻意凿出来的?”木户加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我点点头:“不错,很可能就是建造这座关帝庙的人⼲的,目的是把经幢埋下去固定住。可是这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拿起木户加奈的尺子,丈量了一下:“经幢埋在土里的部长度是三十厘米,而这个坑,却有八十厘米⾼。这里的花岗岩这么硬,凿起来费时费功,那些工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多挖五十厘米深呢?” “除非…”木户加奈迟疑道。 “除非他们在经幢底下,还要放件东西。这件东西的⾼度,大约就是五十厘米。” 木户加奈眼睛霎时睁大。从现存于世的⽟佛头可以推算出,则天明堂⽟佛的全⾝⾼度,恰好就是五十厘米。她的⾝子微微颤抖,这个发现意义太大了。它证明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则天明堂⽟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內,静静地埋蔵在这个经幢之下,沉睡在这秦岭群山之中。 木户加奈蹲下⾝子,把手伸到洞里去,试图抓一把泥土上来,仿佛要感受一下那⽟佛跨越千年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痕迹。她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很简单,经幢上刻的是陀罗尼经。陀罗尼是梵语‘总持’的意思,也就是法,正好代表了法⾝佛的毗卢遮佛。而佛家喜在各类塔类建筑底下埋下法器祭器——比如法门寺的地宮——所以我估计经幢下一定会有东西。” “可是…与胜严寺对供而立的,难道不该是卢舍那佛吗?” 我指了指前头:“原本应该是有的,那尊卢舍那佛本该坐在庙內坛座上——但不知为什么,那坛座被人给换上了关公像,至于卢舍那佛像,恐怕已经被毁了吧?” 我们意识到,几十年前,在这个山顶上,在那个关键的时间汇点,有着至今所有故事与因果的解释。许一城、木户有三和那个神秘的“姊小路永德”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们挖出了经幢下的⽟佛,毁掉了庙里的卢舍那佛,换了一尊关公像上去——那关公像,一定代表着非凡的意义。 就在我们的思路陷⼊僵局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看到方震站在那里。我问他怎么进来了,方震不动声⾊地说:“栈道断了。” 我们顿时大惊失⾊,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方震回答说他刚才听到几声噼啪声,栈道的绳子开始剧烈摇晃。他本来想走下去看看,可是栈道摇摆幅度太大了,本无法立⾜。摇动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几乎所有的木板塌落,只留下几截绳子。 “会不会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木户加奈问。 “怎么会这么巧,六十多年来刮风下雨栈道都没坏,偏偏在我们来的时候,却被风吹毁了?”我不认同她的猜测,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震叼着烟卷没吭声,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很少会发表意见,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山崖下方。 比起搞清楚栈道被毁的原因,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烦:我们要怎么下去? 这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海螺山说⾼不⾼,说低不低,四周峭壁都几乎是九十度角。如果没有栈道,仅凭我们带的那几截登山绳,本没法下去。 “谢老道在下面知道这件事吗?”我忽然想到“咱们可以喊喊他。” 方震不爱说话,木户加奈天生嗓音细小,这个大喊的任务只能给我了。我在上绑了绳子,一头让方震拽着,然后一步步蹭到悬崖旁边,探出头去,气运丹田,放声大吼。这里群山环绕,回声阵阵,海螺山⾼度又不是特别⾼,如果谢老道还在山下,没理由听不见。可是我喊得嗓子都哑了,下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得悻悻缩了回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还有一个多小时太就会落山。我们三个既没携带给养,也没带帐篷,在山顶过夜会很危险。方震围着山顶转了一圈,看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木户加奈就在旁边,朝我的⾝体贴了贴。 此时远方的⽇头开始西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岭的落⽇,昏红的圆形缓缓浸⼊青灰⾊的山脉之间,那番场景,就像是把一面烧至⾚红的汉代铜镜淬⼊冰冷的⽔中,就连周边的云霭都变得红彤彤一片。 木户加奈凝视着远方的落⽇,默不作声,一瞬间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嚅动嘴,喃喃轻言:“我小的时候很淘气,家里有几栋明治、大正时期的木制老建筑,是我最喜去的游乐场。有一次,我爬上了一间旧屋的房梁上玩,无意中发现在房梁上有一处暗格,里面蔵着一本笔记。我⾼兴得不得了,手舞⾜蹈,一不留神,却把梯子踢倒了。那栋建筑隔音效果很好,位置又很偏远,无论我怎么大声呼救,别人都听不到。我就那么攥着笔记,惊慌地蜷缩在房梁上,等待着被大人们发现…” “木户笔记,原来是你找到的?” 木户加奈点点头,把头埋到我的臂弯:“那时的我一个人站在被隔绝的⾼处,感觉非常害怕,也非常孤独,只有那本笔记陪伴着我,给了我力量,一直到我获救。我始终认为,那是祖⽗寄寓在笔记里的灵魂。他保护了我,也选中了我来完成他的夙愿…” 大概是这相似的场景触动了她的童年影,木户加奈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我只得把她搂在怀里,慢慢摸抚她的头发。她忽然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别胡说,咱们谁都不会死。三个大活人,还能被一座小山困住?”我轻声斥道,拍打她的头。 木户加奈把头抬起来,竟已是泪流満面。她摇动着我的手臂:“你还不明⽩么?我们找到了祖辈们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困绝境。完全相同的场景啊,你听到了吗?这是轮回,这是宿命。我们的祖⽗,一定在这附近看着我们!” 听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她的一句话来不停回:“祖辈留下的痕迹。祖辈留下的痕迹…”我搂住木户加奈,闭上眼睛,隐隐发现,我之前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次序。 1931年6月,许一城和郑虎来到岐山,铸造了青铜关羽,郑虎离开;然后在7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还有神秘的“第三人”前往海螺山搭起库奴栈道,登顶找到⽟佛。由此可见,许一城应该是在6月到7月之间,把故意做旧的青铜关羽带上了海螺山,替换掉了卢舍那佛像,然后才下山跟木户有三汇合。 换句话说,在库奴栈道修成之前,许一城有另外一个上下海螺山的通道——而且这条路还很稳固,否则不可能把那么沉重的青铜关羽像弄上去。 这条路肯定已经不在了,但至少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我站起⾝来,安抚了一下木户加奈,找到方震,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方震沉思片刻:“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刚才仔细地勘察过周围山崖,没发现任何栈道以外的痕迹。”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方震忽然开口:“你看过《福尔摩斯》吗?” “看过电视。” “有时间可以看看小说,写得很不错。”方震的语气从容不迫“福尔摩斯在里面说过一句话:当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即使再离奇,也是事实。”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转动脖颈,看向那间小小的关帝庙。此时夜幕降临,那没有半点香火的小庙看上去格外落寞。我们相视默契一笑,一起走到那关帝庙里,把青铜关羽像取下来,又搬开坛座。我就着落⽇余晖看了一圈坛座底下的地面,冲方震做了个确认的手势。 庙里的地面是用一尺见方的石板铺就,板隙处和外墙一样,塞満了用红土染过的菇莎草,形成的红⾊格条颇有蔵区风格。菇莎草染成红⾊以后,历经千年都不会褪⾊,但据时间长短,颜⾊会有微妙差异。我看到,有几块石板条隙之间的颜⾊与别处有细微的差异,应该是被掀开以后再铺回去的。 “石板底下难道有密道?”我喃喃自语。方震却是眉头一皱:“不对,如果底下是通道的话,那么只需要两块石板遮掩就够了。而眼前变⾊的石板,却排列成了一个狭长的条状,从小庙一直延伸到两侧的墙底下,又扁又长。谁会把密道挖成这副模样?” “不管那么多了,全都掀开看看!” 我和方震猫下,开始一块块石板掀起来。木户加奈呆呆地看着我们热火朝天地拆迁,不明就里,我也顾不上解释,因为天马上就黑了。 石板下是松软的泥土,质地跟经幢下那个蔵佛洞里的土地完全一样。把这些泥土拨开,我和方震发现,底下是硬坚的花岗岩山体。但是在硬坚的岩面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大裂,裂横着穿贯了整座小庙,恰好被那几块石板盖住。以比喻来说,海螺山的山体从山顶往下豁了一个大口子,然后被人用泥土和石板当创可贴给封住了。 我和方震谁都没想到,庙底下居然蔵着这么一条大裂,实在超乎想象。不过这裂口虽长,宽窄却不能容人下去,不可能作为密道使用。 方震观察了一下它的深度和长度,告诉我说,这很可能是某次地震时,把这座海螺山震裂开来的痕迹。不过因为它特别的地质结构,裂是从山体中间开裂,外部峭壁没有明显裂口。方震绕到小庙墙外,俯⾝去挖,果然在一层泥土之下,也找到了那条裂隙的延伸,而且裂口颇大,可勉強容一个成人下去。我探头看去,下面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方震少有地用自责的语气感叹:“攀登之前,我就发现海螺山的两侧倾斜的角度有些古怪,早该发觉这中间有问题。” “难道说,之前他们是从这里爬上来的?”我忍不住问。 “山脉本⾝的內部,存在着无数空洞,如果这条裂隙裂开得比较巧,与其中的一些空洞相接,就有可能构成通道。”方震说完,划了一火柴,丢到裂隙里去。火柴落下去不一会儿,就撞到岩石熄灭了。我们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看到裂隙深处两侧岩石⾼低不平,看起来怪石嶙峋,不过倒适于攀爬。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从这里下去碰碰运气。 我把情况告诉木户加奈,她表示只要跟着我,去哪里都可以。本来我们还想把青铜关羽像搬走,但考虑到风险,还是暂时把它留下了。人活下去才最重要的,文物以后随时可以来拿。 这条裂隙比想象中容易攀爬,左右凹凸的石柱成为天然的扶梯,裂隙忽宽忽窄,总在我们担心无路可下时,突然别有洞天,豁然开朗。大自然的景观真是奇妙,这海螺山就像是一枚核桃,被磕开了一条裂,虽然外壳保持完整,但只消把核桃的两边一捏,外壳就会朝两侧脫落,露出核桃仁。古人也不知怎么发现这么一处洞天福地的。 我一边往下爬去,一边在脑海里复原着当时许一城的举动。 他先是请郑虎铸好了关羽青铜像,然后跟“第三个人”来到海螺山,顺着这条大裂隙爬上去,替换掉了卢舍那佛。然后他们把坛座放好,石板铺回原样,然后从围墙外的裂隙爬下去。等到木户有三跟着许一城到海螺山时,许一城故意隐瞒下这条裂隙的存在,跟他一起搭起库奴栈道。到了山顶,木户有三的注意力肯定先被那小庙昅引,许一城或“第三个人”趁机把墙外裂隙遮掩掉。 这样一来,在木户有三眼中,海螺山就成了自唐代兴建之后再无人涉⾜的封闭之地,上面的青铜关羽像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认定是唐代之物。许一城苦心积虑设下这么一个局,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一切都是骗木户有三的,那么他们在海螺山顶发现的⽟佛头,其真伪可就很堪玩味了。 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底部。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木户加奈不小心踩空了一脚,差点直接摔下去,被方震眼疾手快拉住了,但他自己的右腿受了伤。我们从一个隐蔽极好的地洞里钻了出来。洞口被一大片大树的须遮挡,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条裂隙可真是条天造地设的好通道。 我们打开手电,从地洞口绕到出发的栈道位置,无不大吃一惊。 在我们眼前,帐篷等物资都扔在山脚下,一截断掉的栈道从半空垂下来,谢老道趴在正下方直地一动不动,头和⾝体弯着一个奇怪的角度。他的那个罗盘丢在不远的地方,摔得四分五裂。 方震走过去检查了一下,说他已经死了,死因是⾼空坠落导致脖颈折断。我一拳捶在地上,心中痛惜不已。谢老道和这件事其实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想赚点小钱,想不到把命给赔上了。 现在看来,大概当时的情况是:谢老道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也想爬山。结果他刚走上栈道几十步远,赶上山风吹来,栈道摇晃不已。他心一慌,从山上跌落下来,连带着把栈绳也扯松了,最终导致了整条栈道的坍塌。 我正在嗟叹不已,方震却拖着一条瘸腿悄悄走到我⾝边,眉头紧皱。他环顾左右,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说道:“谢老道的死,不是意外事故,是他杀。” 听到方震的话,我倒昅一口凉气,顿时觉得周围温度又降低了几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变成尸体,而现在又被发现是被杀。在黑影幢幢的深山里,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如果他从摇摆的栈道上跌下来,以这个⾼度,不可能正好落在正下方,应该偏离两到三米左右。”方震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其次,这栈道这么难爬,会有人在爬的时候手拿罗盘?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摔死的尸体不是这么流⾎的,尸斑形状也有差异。” “你的意思是…” “我看是谢老道遇害之后,凶手对现场进行了摆放。如果我们认定他是⾼空意外坠落,就上了凶手的当了。” 他不愧是老刑侦,仅从现场分析就得出了结论。 “那凶手在哪里…”我惊恐地看着周围的黑暗。方震道:“凶手的目的,应该是把我们困在山顶。他既然不知道裂隙的存在,估计已经离开了。”我沉默不语。这个凶手和方震一样,一路尾随着我们,处心积虑,其目的一定与佛头有关系。我一直觉得,在暗中有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无论是在京北、天津、安还是岐山,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长久以来的不祥预感,现在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们即将接近真相,他终于决定动手。 我忽然起了疑心,莫非是方震事先有所察觉,才会主动现⾝来保护我们? 不过我没问他,问了也是⽩问。他如果认为你可以知道,会主动告诉你,否则打死他也撬不出什么消息。 “我们该怎么办?” “就地扎营,明天再走。”方震说。 木户加奈看起来吓得不轻。这一天晚上,我陪她在一个帐篷里,聊了很多东西。我的童年,她的童年,我的家族,她的家族。方震夜一都没睡,一直到半夜,我还能听到他起⾝巡逻的脚步声,不由得对这位老兵充満了敬佩之心。 次⽇清早,方震借着太光把谢老道的尸体做了仔细的检验,记录下来,然后就地掩埋。他没亲戚也没朋友,除了我们恐怕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写了个谢老道之墓的木牌,支在坟墓面前。木户加奈在坟前为这位道士念了一段往生咒,我知道谢老道不会介意。 在方震的带领下,我们只花了两天多时间就走出了群山,再次回到岐山县。一进县城,方震先行匆匆离开。我则给姬云浮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却是个陌生人接的,自称是姬云浮的堂妹姬云芳。我问姬云浮在不在,对方迟疑了一下,问我是谁,我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对方告诉我,姬云浮在昨天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打了下来,我几乎握不住话筒。 姬云浮也死了? 这怎么可能? 姬云芳告诉我,姬云浮有先天心脏病,所以几乎没离开过岐山。昨天有人来找他,发现姬云浮伏在书桌上,⾝体已经变得冰凉。法医已经做了检验,没有疑点,尸体已送去殡仪馆。 我闭上眼睛,心中的痛楚无可名状。我不相信他是心脏病死去的,我也不相信谢老道是自己摔死的。他们两个的死,包括我们三个遭遇的危险,都发生在接近真相之时。幕后黑手的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反应时间都不留给我们。 “那他死时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资料、纸条或者笔记什么的。”我颤抖着声音问。 姬云芳颇为无奈道:“他留下的东西,可太多了…” 她说的没错,姬云浮的蔵书太丰富了,光是资料就有几大屋。但我想问的,是他跟戚老头合作破译的那本木户笔记,是否已经有了结果。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死,和那本笔记有着直接联系。 但这些东西,姬云浮的堂妹都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告诉她,怕她也会因此而遭毒手。 我问可否在方便的时候去姬府凭吊,姬云芳答应了。 我放下电话,把这个噩耗告诉木户加奈,她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连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摇头摇,只觉得浑⾝力气都被菗走,气短闷。这郁结在中越结越多,我不由得大叫一声,一拳重重地砸在墙上,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姬云浮与我往时间虽短,但一见如故,他是好朋友,是好前辈。没有他菗丝剥茧的分析与资料搜集,我们断然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我信任他,就如同我⽗亲信任他一样。可他却因为这件与自己本无关系的陈年旧事,枉送掉了命。这让我既愤怒,又愧疚。 祖⽗的命运,我无法改变;⽗亲的命运,我也无法改变;现在连一个朋友的命运,我还是束手无策。我在这一瞬间,真的无比惶惑,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努力,到底能改变什么。 我颓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木户加奈拼命叫着我的名字,摇动着我的手臂,我却无力回应。木户加奈突然出手,给了我一个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我左半边脸热辣辣的一片。 “振作一点!我们得尽快去找戚桑!” 她这一巴掌,让我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对了!还有老戚头!他才是解破木户笔记密码的主力! 我“嚯”地站起⾝来,拼命了脸,勉強打起精神。木户加奈就近买了两辆自行车,我们两个直奔老戚头住的平房区骑去。当我们快到时,远远地看到一片黑乎乎,我心中狂跳。等骑到了附近,我们发现那一片平房已被烧成了废墟。 我向附近的居民询问,他们告诉我,前天这里闹了一场火灾,从老戚头的家里开始燃起,波及到了附近几十户人家。消防队赶到时,火势央中的几处房屋已经烧成了⽩地。老戚头和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那几⿇袋稿纸,就这么付之一炬。 看到这番情景,极度愤怒反倒让我冷静下来。我放倒自行车,蹲在废墟前,扫视着那一片废墟。老戚头是前天被烧死,而姬云浮是昨天才发病⾝亡。这个次序表明,幕后人黑先是烧死老戚头,然后发现姬云浮已经拿到了破译的结果,不得不第二次下手,杀死了他,拿走或毁掉了木户笔记译文。 但是,以姬云浮的智慧,不会觉察不到老戚头的死因蹊跷。两个人的死相隔了差不多一天,在这期间,姬云浮会毫无准备坐以待毙吗? 我看不见得。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跨上自行车,对木户加奈说:“我送你去找方震,在那里你会比较全安。” “那你呢?” “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做。”我咬着牙。 我把木户加奈送到方震那里,他听到这两个消息以后表示,当地安公局已经介⼊,他会尝试多拿到些资料。我安顿好木户加奈,骑着自行车直奔姬家大院而去。 姬家大院不在县城,而是在北边的郊区。我凭借着记忆骑了半个多小时,顺利找到了他家的大门。姬云浮是当地文化界的名人,他死才没一天,已经有人给送花圈来了,门口摆了好几排。 我敲了敲门,里面一位中年女走出来,她戴着黑框眼镜,很像是严厉的小学老师,她应该就是姬云浮的堂妹姬云芳。我对她说明来意,想瞻仰一下姬云浮的书房,她讥讽地看了我一眼:“今天有好几拨人来拜访,嘴上都是这么说,你们都是看中了他的收蔵吧?” 我正⾊道:“我与姬先生认识还不到一周,但一见如故,这才到此缅怀。对于他的心⾎收蔵,我绝无任何觊觎之心。我若进了屋子妄动一物,您直接把我赶走就是。” 她看我说得诚恳,态度略有软化,把门打开了。她带我走进书屋,屋子里还是那一副纷的样子,铺天盖地都是书,幻灯机和无线电台依然摆在原来的位置。她边走边说:“云浮的东西,我一点都没动,还保持着生前的次序。我这个堂哥,就喜把东西扔得七八糟,连分类都不分,整理遗物可⿇烦着呢。” 我微微一笑。姬云浮的东西,绝不是随便摆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检索方法。不知道的话,看到的只是混;知道的话,就会井然有序。可惜他⾝死道消,没人能让这座大巨的资料库重新活过来。 几天之前,姬云浮还在这里眉飞⾊舞地给我讲解着佛头案,如今却已相隔。一想到这里,便让我心中痛惜。 他的书桌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上面杂无章。她一指:“当时他就是这么趴在书桌上去世,被人发现。”桌面正中铺着一张雪⽩宣纸,上头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笔仍斜斜搁在一旁。我凑近一看,看到那上面写的正是陆游的《示儿》。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它的第一句赫然写成了“死去原知万事空”在“原”字旁边,作者似乎不小心滴了一滴墨⽔,形成一个圆圆的墨点。 若在平常人眼里,这不过是一幅普通的⽑笔字帖而已。可在我眼里,意义却大不一样。我和姬云浮的初次相识,正是在宋代古碑的拍卖会上,在那里他指出了“元”字与“原”字的区别,将我击败。他在临死前写下这么一首诗,还故意写错一字,显然是一个只有我才会注意到的暗记。 看来,姬云浮生前,恐怕还和那位凶手周旋了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无法幸免,即使留下遗书或者提示,也会被凶手毁灭。所以他抓紧最后的时间,打造了一把专用钥匙,只有在我眼里才能发挥作用。 可是,这把专用钥匙,到底是用来开启什么的呢? 我再度扫视桌案,上头摆着一盏荷叶笔洗、一方翕州砚、一尊青铜镂花小香炉、一块银牌、一个鸟纹祖⺟绿⽟扳指、几本经味书院的线装书,还有一个小犀角杯和一把金梳背。这些东西有十几件之多,种类繁杂,而且摆放次序很怪异,一字排开。 看起来,姬云浮在写诗前后,曾经玩赏过这些东西。姬云浮在岐山是收蔵界的大人物,手里有几件镇宅之物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我上次来的时候,姬云浮说过,这书房里全是书与资料,其他东西都搁到别处去了。他忽然把这些东西拿到书房来玩赏,一定有用意。 我转头问姬云芳:“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您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成,不要食言而肥。”她讥讽地撇了撇嘴,以为我是找理由想窥视她堂哥的收蔵。我没理睬她的鄙夷视线,先拿起那把金梳背,细细端详。我想,姬云浮会不会把一些讯息留在这些小玩意上面。 这梳背大概是桌子上最值钱的了,从造型来看是唐代的金器。梳背上是团花纹饰,全以极细的金丝勾勒而成,而花蕊部分则镶嵌着一粒粒细小金珠,十分华贵。我翻过来掉过去,没发现任何文字,倒无意中看出,这东西居然是件赝品。 说来讽刺,我对金银器不是很,之所以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还是姬云浮前不久聊天的时候教我的。 姬云浮告诉我,唐代金器上的金珠,制作工艺被称为“碾珠”先是把金丝切成等长的线段,然后加热烧熔,金汁滴落在受器里,自然形成圆形,再用两块平板来回碾成滚圆的珠子。焊缀的时候,用混着汞的金泥把珠子粘在器物上,加热后汞一蒸发,就焊上去了。 这种工艺很⿇烦,所以后世都是改用“炸珠”的办法,把烧熔的金汁直接点在冷⽔里,利用温度差异,结成金珠。炸珠比碾珠省掉了一道程序,但比后者要耝糙,金珠寸尺不能控制,且形状不够圆。 这个金梳背就有这个问题:花蕊中的珠子圆度不够,且大小不一,挤在一起显得笨拙凌。 我猜姬云浮也看出这是赝品,只是出于好玩而收蔵。在他堂妹的注视下,我把金梳背放下,再去看其他的东西,结果发现里面真假参半:犀角杯、⽟扳指和笔洗还有另外几件是假的,其他都是真品。 可是无论在哪一件器物上,我都没发现任何刻痕与标记。 我失望地转⾝离去,也许是我想多了,这一切只是巧合。姬云芳看我没提出任何要求,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把我送到门口,态度缓和了不少。我问她姬云浮的遗体告别仪式是什么时候,我想去吊唁。她告诉我时间还没定,但一定会通知我。 我走到自行车前,失望与悲伤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我扶住车把,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这栋已变成姬云浮故居的房子。我从青墙扫到檐角,从滴瓦扫到脊兽,划过屋顶⾼⾼耸立的天线… 等等,天线? 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心中一跳。姬云浮是宝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家里有台无线电台,没事就通过这个跟外界流。 他会不会利用这台装置留下什么讯息呢? 我扔下自行车,又跑了回去砰砰敲门。姬云芳见我去而复返,显得非常意外。我顾不得许多,恳求她让我再看一眼。姬云芳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不过她没阻拦。 我冲进书屋,走到无线电台前,去找开关,却怎么也打不开。我检查了一下,发现那外接天线不知何时被折断了。姬云芳无奈地告诉我,就算天线是完好的也没用。这个电台在一星期前就坏了,里头有个线圈烧坏了,新元件要从外地厂子订购,现在还没到货。 一个星期前,那还在我认识姬云浮之前,看来这也不是他真正的暗示。我颓丧地垂下头,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张考卷的答案近在咫尺,你却抓耳挠腮答不出问题。 姬云芳看我这一副模样,大概起了同情心。她轻轻喟叹一声:“我这个堂哥,从小就喜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除了看书,整天就抱着这个电台,嘀嘀嘀地玩个不停。你如果对这个有趣兴,尽管拿走就是,反正我们家里没人搞得明⽩。物有所托,我想堂哥在九泉下也不会介意。”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无线电没什么认识,总以为和战争电影里那些电报机差不多,只会嘀嘀嘀地叫。 嘀嘀嘀? 嘀嘀嘀! 姬云浮为什么会把一台已经坏掉的无线电台的天线折断? “对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猛然跳起来,把姬云芳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几步,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砚台想自卫。我没理她,转而用狂热的眼神重新去审视桌子上的那些小器物。 谜底开解了! 我刚才看了一圈,发现桌上的东西里有真品,也有赝品。我本以为只是个巧合,现在却想通了,这是刻意为之,真假器物的摆放次序至关重要! 从左到右,最左边是清代青铜镂花小香炉,这个是真的,记为点;它的右边,是那把唐团花金花梳背,这个是赝品,记为划。以此类推,通过书桌上摆放的真假次序,真点假划,最后得到的,是一串点划相间的摩斯电码。 把这串点划转换成数字,用电报码译成文字,就是他要传达给我的讯息。这与木户笔记和《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如出一辙。 大部分人只会注意单个器物,却不会想到只有将这些古玩排列在一起,真伪才被赋予了深远的意义。能够开解这个暗示的人,必须能鉴别古董真伪,还要知摩斯密码与电报码之间的转换规律——而这个人,只能是我。我手里的《素鼎录》就是用电报码加密的,我需要经常阅读它,因此对电报码滚瓜烂。 《示儿》诗用来提示;天线折断暗示与电码有关;真伪古玩则暗蔵着消息。这三个布置简单而巧妙,环环相扣,营造出了一扇只有我能开启的大门,一步步被引导着接近他蔵匿的信息。姬云浮临终前的这些部署,真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 我为求完全,又把桌上的古玩一一检验了一遍,比以往哪一次都细心。一次真伪辨认错误,就有可能导致整条信息都解读不出来。很快,我把他的这个讯息换算了出来。 信息非常简短:二柜二排。 蔵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在树林里。姬云浮这间书屋,实在是隐蔵文件最好的地方,随便扔在哪里,都很难找到。凶手大概是觉得姬云浮一死,他找不到,别人也不可能找到,这才放心离去。 我环顾整个屋子,发现那些木质书架实际上是分成了六个大架子,顶天立地。每个架子上都写着一个字,分别是:礼、乐、、御、书、数,这是儒家的六艺。那么二柜应该是乐字柜。 我走到乐字柜前,仰头看到二排已靠近天花板,就找来一把椅子站上去。姬云芳看我这么放肆,瞠目结⾆,一时间居然都忘了阻止。乐字柜的第二排有两米多长,一字排开⾼⾼低低几十本书,中间还夹杂着各类剪报、档案、照片与票据,看上去杂无章。 真假古董的编码容量有限,姬云浮塞不进更多细节,于是我只得一本一本地检查。姬云芳在下面仰起头说道:“你再不下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情急之下,从兜里掏出⾝份证、钱包扔下去:“我叫许愿,我绝对不是坏人,这是我⾝份证,钱也全在里头。”她捡起我的⾝份证,看了一眼,我连忙又补充道:“姬老师生前有一份文件,是给我的,我必须找到它。” 姬云芳冷冷道:“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认识我堂哥还不到一个礼拜的人?” “情不能以长短而论,我和姬老师虽然见面不长,但一见如故。” 我一边拼命拖延着时间,一边飞快地翻动书架,希望能多争取点时间。姬云芳在下面听得将信将疑,让我先下来说清楚。我知道她现在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下去未必能再上得来,只得继续翻找。 就在她的怒气差不多到极限之时,我手中一顿,终于在一本书的中间翻出了一叠稿纸。这稿纸的质感我很悉,和老戚头家里用的稿纸差不多。我刚要展开看,姬云芳忽然飞起一脚,把椅子踹倒在地,我也咣当一声摔到地板上。 姬云芳走到我⾝旁,俯⾝捡起稿纸:“滚出去。”她脸⾊沉,显然对我的肆意妄为十分不満。我急得満头是汗,伸手去抓,姬云芳冷笑着后退一步,拿起一只打火机,做势要烧:“我堂哥的遗物,谁也别想霸占。” 这是唯一的线索,如果被她烧毁,姬云浮和老戚头可就算是⽩死了。我恳求道:“我不是要霸占…我只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原处。这个事关你堂哥的死亡真相,不能烧啊。” “我堂哥是自然死亡,有什么可疑的?”她本不为所动。 一时间我没法解释那么多,只得喊道:“你堂哥的死,与这卷稿纸有着直接关系。”听我这么一说,姬云芳一脸狐疑,缓缓把稿纸展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表情霎时变得很古怪。 “你刚才说你叫许愿?” “⾝份证都给你看了。” 她的下一个动作出乎意料,将稿纸扔给我:“好吧,东西你拿走。” 姬云芳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她淡淡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鬼话,我本不信。我放你走,只是因为我堂哥的遗言而已。” 我愣在了那里:“什么遗言?” 她指了指那叠稿纸,我展开一看,看到里面密密⿇⿇都是汉字,在抬头部分,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字:“给许愿,是稿当与《景德传灯录》同参之。” 从姬云浮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我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搁在怀里的稿纸,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朝县里去。 乡下一向保持着⽇落而息的传统,这条没有路灯的县级公路又地处偏僻,所以天黑以后,路上几乎没有人,只剩我一辆自行车。我一想到木户笔记的真容即将揭晓,心中就不住狂跳,恨不得一脚踩回县城,车子蹬得风驰电掣。 我骑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天⾊愈加黑起来,两侧都是连绵的丘陵庄稼地。这时候,我听到⾝后隐隐传来低沉的声音,回头一看,远处有两束⽩光在慢慢接近,看大小应该是辆轿车,具体型号看不太清。我车头摆了一下,朝着路边靠去。夜晚开车很危险,司机有时候注意不到前方行人,我这辆自行车的后面没贴红灯,万一被追尾就⿇烦了。 轿车的车速很快,一会儿工夫就追上了我,嚣张的大灯把我前头的道路照的雪亮。我眯起眼睛,降低速度,从它的轮廓判断这是一辆帕萨特B2。这可不是一般⼲部能开的车,估计是什么大导领出来办事吧。我心里想着,又往旁边靠了靠。 我猛然警觉,我都已经快下路面了,那两道光柱却依然笼罩着我,这说明帕萨特B2的车头,始终正对着我,它是冲我来的。我刚反应过来,就听⾝后的汽车发出轰鸣声,司机在猛踩油门,直直朝着我撞了过来。车灯霎时将我笼罩在一片⽩光中。 我情急之下,从自行车上朝旁边跳去。起跳的一瞬间,车头重重撞在了自行车上,我顿觉眼睛一黑,整个人在半空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到了路肩庄稼地里。我四肢剧痛,脑子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強感应到周围的动静。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把我的⾝体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在怀里翻找一阵,把怀里的那叠稿纸拿了出去。我心中一惊,奋力去抓,一下子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指甲都掐了进去。那人情急之下,又给了我狠狠的一拳,把我打晕在地… 等到我恢复清醒时,周围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只剩下我和一辆扭曲到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我挣扎着起⾝,踉踉跄跄走到公路旁,等了一个多小时,幸运地等到一辆进城的拖拉机,把我捎回了县城。等到我返回宾馆时,已经接近夜午了。 我敲了敲木户加奈的门,眼前出现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木户加奈,还有一个是姬云芳。她们看到我这副惨状,都很惊讶。木户加奈急忙从洗手间拿来⽑巾,给我擦拭脸上的污痕。姬云芳双手抱臂,皱着眉头问:“你还真受伤了?” “嘿嘿,不出我的意料。”我咧嘴笑了笑,把遭遇汽车袭击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东西你带来了?”姬云芳点点头,她把卷成一卷的稿纸拿给我,神⾊却变得非常沉。 我一开始就猜到,幕后黑手一定会跟踪我。所以从姬府出来时,我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姬云芳亲自把稿纸送给木户加奈,而我则揣着另外一叠数学证明草稿,骑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黑手再一次出手,把草稿劫走了,希望他们最终能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你这也太冒险了,万一他们要杀死你可怎么办?”木户加奈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责怪道。 “如果他们要杀死我,早在京北我就命不保了。”我冷哼一声。如果他们一直躲在幕后还好,现在他们连着好几次出手,固然伤我不轻,但也把自己慢慢暴露出来。 送走了姬云芳,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我把窗户和门都关严实,坐回到沙发上。木户加奈早已等待在那里,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着茶几上的那叠稿纸,呼昅变得急促起来。 木户有三隐蔵了几十年的秘密,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已经有三个人因此而丧命了。我看看木户,这是她祖⽗的笔记,应该让她来打开。木户加奈没有推辞,她习惯地把头发撩到耳后,拿起稿纸,缓缓掀开第一页。 稿纸上全是汉字,笔画很潦草,大部分汉字上头还标着四位数字,我估计这是老戚头破译时的原稿,那些数字就是加密的电报码。 在我们的预期里,这应该是木户有三的国中探险⽇记,里面应该记录了1931年那几个月的经历。可是,事实却和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一段四骈六丽的古文。不是一篇,而是十几篇,每一篇的文风都不统一,有的很雅,有的却很大⽩话,看起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的段落连完整的都没有,只剩残缺不全的几句话。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散见其中的一系列批注,有的批注很短,只有一句话,有的却写了満満一页纸。 “怎么会这样?”我和木户加奈换了一个惑的眼神。这种格式,与其说是⽇记,倒不如说是一篇充斥着大量引文的学术论文。 每一段古文的左上角,都有一个用红墨⽔笔标出的数字,笔迹跟汉字不太一样,应该是出自姬云浮的手笔。他在拿到译稿以后,肯定做了初步的整理。也幸亏有他这位资料处理大师,不然我们光看这些明文,不比看密码容易多少。 “中文古文你能阅读吗?”我问木户加奈。木户加奈笑了起来:“在⽇本史学界和考古学界,大部分人都不懂现代汉语,但古汉语阅读却是一项基本技能,否则与陆大密切相关的⽇本上古史便没法研究。” “很好…”我悻悻地缩了缩脖子。她的意思,她的古文阅读比我还要好。我们肩并肩互相依靠着,开始按照姬云浮整理的顺序正式开始阅读。 这篇“论文”相当复杂,作者旁引博证,从故纸堆里刨出无数碎片,把它们巧妙地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像,还加⼊了自己的分析与点评。而随着作者的考据推展,一个尘封已久的秘辛缓缓浮上⽔面,这秘辛是古老的,却与现在的我们息息相关,仿佛一面大幕缓缓拉开。我们慢慢翻看了笔记,像两个忠诚的观众,完全沉浸到那个世界里。 鉴于原文太过艰涩繁复,我无法引用,只能试着用现代⽩话将整个故事还原,中间还加⼊了自己对“论文”的理解。 故事的开端,是在武周垂拱四年。 那一年,武则天决意称帝,开始大造舆论,为登基做准备。她宣称自己是弥勒佛主转世,降于世间拯救万民,所以大肆崇佛,命令薛怀义以乾元殿为基础,建起了明堂与天堂,并在里面供奉佛像。这些佛像中,有两尊佛像至为珍贵。一尊是夹纻弥勒大佛像,⾝量极⾼,供奉于天堂之內,代表的是武则天的本⾝。 除了弥勒大佛以外,明堂里还供奉着另外一尊毗卢遮那佛。这一尊佛的质料来自于西域进贡的极品美⽟,依照武则天容貌雕成,是一件稀世珍品。武则天非常喜这尊⽟佛,将它摆在了明堂隐龛中,用来与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对供。 毗卢遮那佛不过两尺多⾼,武则天一直担心会被人盗走,遂从神策军中选拔精壮士兵,担任明堂的守卫工作。可是明堂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不是砖瓦无故跌落,就是夜闻女狐哭声。正巧北禅宗的六祖神秀大师在洛,武则天向他请教,神秀大师说您的护卫都是⾝经百战的勇士,⾎腥与杀孽太重,与佛堂祥和气氛不合。武则天问有什么解决办法。神秀大师仰天一笑,说陛下您问的正是时候,这件事的因果,在数年前便已经注定了。 原来几年前神秀在⽟泉山传法,曾挖出一座废弃祠堂。工人原想把祠堂拆走,不料平地忽起大风,无法施工。到了晚上,一位丹眼长髯的红脸武将出现在神秀梦中,说我乃汉将关羽,魂魄一直栖息⽟泉山中,那祠堂是容⾝之处,倘若拆毁便成了孤魂野鬼。神秀说你不如皈依我佛,做个护教珈蓝,岂不更好?关羽大喜。到了第二天,神秀便为关羽重塑金⾝,再造祠庙,供⼊⽟泉寺內,受信徒香火。 神秀讲完这故事,对武则天说关羽乃是天下无双的猛将,威庒如今又已皈依我佛,请他为明堂护法,再合适不过了。武则天听说以后,大喜过望,立刻下诏造起一尊关公珈蓝铜像,供⼊明堂。神秀上师还为守卫明堂的士兵一一剃度,受具⾜戒,号曰“佛军” 佛军最⾼统帅当然是关羽,但他毕竟只是护法珈蓝,能防鬼祟防不了盗贼。所以在大元帅之下,还有正副两名统领。正统领是一个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叫连衡;他的副手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叫鱼朝奉。两人都是贵族弟子出⾝,英勇果毅,忠心不二。他们两个人都起誓,愿以命护卫明堂,永远有一个人亲自守护在⽟佛⾝旁,⽇夜不辍。 当时在洛,还活跃着一位⽇本遣唐使,叫河內坂良那。他是在总章二年跟随第六批遣唐使来到大唐的,还是正使河內鲸的侄子。河內坂良那是一个狂热的大唐文化爱好者,对一切事物都非常痴。结果等到河內鲸回国之时,河內坂良那没有一同返回,而是留在了洛。到明堂落成之时,这位⽇本人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十九年。 明堂落成之后,对洛员官开放数⽇。河內坂良那凭着自己遣唐使的关系,也跑去参观。当他看到那尊⽟佛时,立刻深深地爱上了它,不可自拔。他试图近前去摸那⽟佛的脸,正巧那⽇连衡当值,见这人行为不轨,拔刀差点将其砍杀。 河內坂良那离开以后,得了深深的相思症,一心希望能够再次一睹⽟佛风姿。可惜明堂平时很少对外开放,何况还有佛军护卫,基本不可能接近。河內坂良那一睹⽟佛的心愿,却始终没能实现。 八年之后,正是武周证圣元年。河內坂良那对⽟佛的仰慕非但没有减退,反而与⽇俱增,已经到了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的地步。他整个人已经近乎狂疯,居然浮现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把⽟佛据为己有。为此,他设法与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搭上了关系。 当时武则天已经有了新宠沈南璆,薛怀义唯恐地位不保,正冥思苦想如何讨好女皇。河內坂良那献上两计,一计是将佛像埋在地下,用铁链慢慢牵引上浮,制造祥瑞之象;还有一计是用百牛之⾎,绘出两百尺之⾼的浮屠。薛怀义闻之大喜,依言而行,不料武则天反应冷淡,让他大失所望。 薛怀义心中郁闷,河內坂良那借这个机会,将其灌醉,然后一把火将明堂点起了大火。这一场火势极大,史记书载“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暴风裂⾎像为数百段”到了次⽇清晨大火熄灭,明堂与天堂均被烧成了⽩地,夹纻弥勒大佛像被烧成了灰烬,⽟佛却不知所踪,佛军统领连衡也消失了。 薛怀义酒醒以后,以为这场大火是自己引起的,自缚请罪。武则天念在旧情,赦免了他,但对失踪的⽟佛却耿耿于怀。据副统领鱼朝奉的说法,连衡是监守自盗,趁窃走⽟佛。于是国全都发下海捕文书,捉拿连衡。 而实际情况,却是河內坂良那趁大火盗走⽟佛,一路朝着东方跑去。连衡不及通知同僚,只⾝追踪而去。最后连衡在扬州附近追及河內坂良那,两人斗智斗勇,都奈何不了对方。在争抢中,⽟佛被一摔为二,佛头被河內坂良那夺走,返回⽇本,佛⾝却落到了连衡手中。 连衡返回洛,惊愕地发现自己竟已成罪人,连同连氏家族也被波及。他手中只有无头⽟佛,不敢还朝廷,又不敢留在⾝边,只得将其埋在岐山群山之中,在其上面建起一座关帝庙,以纪念佛军守护。而他则改姓为许,隐居在岐山附近,默默地守护着。 对于河內坂良那,许衡一直耿耿于怀,希望有朝一⽇可以寻回佛头,奉还朝廷,恢复家族名誉。为此,他拼命钻研金石⽟石的鉴别之道,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娶生子,把扎在了岐山。儿子成年之后,许衡把家业与鉴古手艺传承给他,留下一篇《自叙》给家人,毅然离开岐山。 在《自叙》里,许衡先是把⽟佛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表示自己的时⽇无多,希望能在临死前去⽇本,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才算对得起自己当年的誓言。许衡还表示,如果他没有回到中土,说明佛头的任务失败了,那么这个使命,将由许家子孙一代代传下去,直到⽟佛⾝首归为一为止。 据说后来他化装成僧人,混⼊鉴真大师的队伍,从此再无任何消息。究竟他是在海难中⾝亡,还是在⽇本被杀,就没人知道了。 但许家没有遗忘家族祖先的遗训,将祖先托的使命一代一代传了下去。笔记里列了一个很详细的家谱清单,上面的记录显示,许家从没有忘记过这个遗训,一直把佛⾝保护得很好,再窘迫的时候,也没人会提出卖掉它。 几百年下来,许家的金石鉴定之术已成为权威,更逐渐昅引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形成了五脉鉴古的雏形。而先祖许衡的嘱托,历代许家子孙也未敢遗忘,每一代总有人会前往岐山,守护⽟佛⾝。笔记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录,零散而琐碎,都是在记叙哪一代什么人做的关于⽟佛的什么事。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才重新出现了大段记录。当时许家有一名弟子叫许信,参加了大明援朝抗倭战争。许信在前线杀敌之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姓木户明雄的倭寇头目,居然想乔装潜⼊內陆,形迹可疑。他得到上级首肯后,只⾝追踪而去。几番手,许信才知道,木户这个姓,原来就是当年的河內家分支传下来的,他们继承了河內坂良那的遗志,一直对留在陆大的⽟佛⾝垂涎三尺。最后两人在岐山附近同归于尽。 许家这才意识到,原来几百年过去,河內坂良那的子孙竟然也一直没放弃夺取⽟佛的心思。在族长的主持下,许信被安葬在离⽟佛不远的地方,以表彰其精神。而从这时候起,许氏族长下令对⽟佛之事三缄其口,除了长房嫡子嫡孙以外,不得外传。 这个命令初衷是为了防止有心人觊觎宝蔵,但时间一长,对⽟佛的存在知道的人逐渐变少,再加上世波折,传承几度中断,五脉尚在,但⽟佛之事却慢慢地被许氏子孙淡忘。到了清代,许家已无人记得,就连《自叙》一文也不知流去何方。 在论文的结尾处,作者不无忧郁地写道:“自从唐代连衡祖先东渡以来,列祖列宗无不秉承‘信义’,把守护⽟佛视为比命还重要的事,这是多么令人钦佩的事情呀。连衡先祖开创⽩字门金石之法,本意是让许氏有朝一⽇寻得⽟佛,可以明辨其真伪。可如今本末倒置,⽟佛无人记得,这鉴古之法倒成了主业。世风⽇下,人心不古,许氏已遗忘了祖先的嘱托,偏离了本道,把心思都用错了地方。” “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搜集、考证了无数古籍与古董,试着将许衡祖先的事迹复原,其目的在于有朝一⽇,可以醒唤许氏⾎脉,再度肩负起这个使命,不让我们的祖先蒙受无信的羞辱。明堂已经化为灰烬,武则天在乾陵里沉睡,对朝廷的恩义,我们可以不管,但让⽟佛⾝首归一,是我们华夏子孙的责任。尤其是当下倭寇侵我国土,亡我民族之魂,灭我民族之精神,⽟佛之事,可正为六万万同胞振奋之图腾也!” 落款是三个字:许一城。时间是民国十九年十月,也就是公元1930年10月。 我和木户加奈看完以后,各自捏着稿纸的一端,因震惊而久久不能开口。这篇笔记和我们预期的不一样,但却更有冲击。它不仅讲述了⽟佛头的真正来历,而且还揭开了许家和木户家之间纠葛千年的宿命和恩怨。我从来不曾想过,许家和木户家竟然有如此之深的渊源,不是从现代,也不是从民国,而是从唐代绵延到了今⽇。 我和木户加奈同时望向对方,我们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千年之前的两个人,努力把这尊⽟佛一分为二;而千年之后,他们的两位后人,却在努力把⽟佛合二为一,这其中恩恩怨怨的奇妙之处,难以尽言。 可以说,我们之间的牵绊,从河內坂良那投向⽟佛那一瞬间的凝视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加奈…”我轻轻地翕动嘴。木户加奈眼神闪了一下,嘴的弧度勾起一丝媚妩:“知道吗?这是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们两个人的脸又靠近了一些,她的头向左微偏,我的头向右微偏,似乎都在寻求某种契合的角度。 屋子里的温度开始上升,暧昧的气味越发浓郁。这份笔记的冲击力太大了,许多东西要慢慢消化,许多细节需要慢慢推敲。可在这个时刻,我的大脑本无法思考,原始的望霸占了整个⾝体,推动着我继续靠近,靠近,近到可以听到她的呼昅,闻到她噴薄而出的香气。 就在我的理即将崩溃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有着丝毫不掩饰的急切与耝暴。我和木户加奈猝然惊醒,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分开。木户加奈面⾊通红,部微微起伏,⾝体软软瘫坐在沙发上起不来,只好由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面⾊沉的察警,还有秦二爷。秦二爷一看到我,立刻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就是他!没错!”一个⾝材⾼大的察警走近前来,一晃件证:“许愿吗?你被捕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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