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26057 
上一章   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    下一章 ( → )
  我们进修车铺的时候,胡哥正在修车。他从一辆拖拉机下爬出来,⾚裸着上半⾝,毽子⾁上沾着一道道黑机油,只有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链子,跟⾚铜⾊的肌肤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带⽟的,后来被我认出来是劣⽟,就换了。

  “你们坏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现在还要过来讨东西,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恻恻地说,坐在一个大铲车轮胎上,手里的扳手忽悠悠地转着。木户加奈双手抚膝,鞠了一躬:“对于给您带来的⿇烦,我们深表歉意。我会在接下来的文化基金投资里进行补偿。”

  胡哥摇‮头摇‬,竖起三个指头:“这小子先坏了我的脸面,你搬出我舅舅,好,这个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指头,继续道:“他还糟践了我几万块钱,你说文化基金里补。这个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指头,把剩下的一指头晃了晃:“脸面和钱,拿我舅舅和基金兑了。还剩最后一个龙纹爵,是他押在我这里的。一码归一码,这可不能算在前两个里头。”

  言外之意,他还要捞些好处,才肯把龙纹爵吐出来。木户加奈有些为难,我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出头,⾝而出:“胡哥你开个价吧。”

  “好!够慡快!”

  胡哥从轮胎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计是在琢磨能从我这里榨到什么好处。他一凑过来,我突然双目圆睁,⾝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为我要动手,举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别忙!”指着他脖子上那金项链,大声问道:“你这条项链是哪里来的?”

  胡哥下意识地用手攥住项链,大怒道:“关你庇事!”我从兜里把药不然给我的钱都扔过去:“这些钱都是你的。你快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胡哥可没想到,我会突然对他的项链有‮趣兴‬。他后退两步,一脸狐疑地瞪着我:“这是我从凤鸣寺给我请的,你想怎么样?”木户加奈对我的举动惑不解,小声问道:“许桑,你发现什么了?”

  我有些动地比划着,木户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项链,也立刻瞪大了眼睛,发出“啊”的一声。胡哥的这串金项链是纯金锁链相扣,在末端还拴着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耝糙,但佛头顶严的风格,俨然与则天明堂⽟佛头殊无二致,自佛额垂下的两道开帘颇为醒目。

  从木户加奈带给我们的佛头照片里,我判断出那尊被盗⽟佛头有三大特点:一是面容酷似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则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于马土腊流派风格;三是佛头顶严与初期蔵传佛像一致,曲度较大,外饰呈层叠剥落状,且在佛额开帘。

  武则天为何选择这种几乎凭空而来的顶严风格,难以索解。这个疑点不解决,佛头的真伪就很难得到确认——但我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现代社会岐山一个有黑社会质的团伙老大⾝上,看到了几乎一样的顶严风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户加奈才会突然失态。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户加奈,他把我扔出来的钱捡起来收好,然后对我们这个微不⾜道的要求,勉为其难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说法,这条金项链是他早年出嫁时的陪嫁,链条是请人打的,佛像是从本地的胜严寺里开光请来的。

  我和木户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项链,仔细看了看。这尊佛从造型上来说,属于说法像,结跏趺坐,右手抬⾼手指结成环状,左手平放在膝盖上,算是汉地相当普遍的造像。唯独那个顶严显得特别突兀,简直像是把一⻩瓜強行嫁接到土⾖上一样。

  “这是在胜严寺请的对吗?”木户加奈问,胡哥点头,然后解释说胜严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庙,位于岐山县西南,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对木户加奈说:“看来,咱们得去一趟胜严寺看看。”木户加奈“嗯”了一声,握紧我的手。那种顶严风格既然出现在金佛头上,说明工匠在铸佛时一定有所参照,而这个参照物,很大可能就在胜严寺內。

  胡哥收了钱,心情大好,回头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裹着绷带的秦二爷从后头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龙纹爵。他一看是我,眼睛里流露出怨毒的神⾊。胡哥沉脸道:“你明天带着他们去胜严寺转转,不许出差错。”

  秦二爷一脸不情愿,可不敢流露出半点抗拒。他把龙纹爵给我们,战战兢兢地先走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估计上次打得不轻。

  当天晚上,我就在姬云浮家睡了一宿,木户加奈回了县里的宾馆。到了第二天,我们开着吉普车,秦二爷带路,风驰电掣地朝着胜严寺开去。一路上,秦二爷除了指路以外,一声不吭,显然是怀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话,总被他一句“您扮猪吃老虎厉害,我不敢说”顶回去。

  胜严寺位于岐山县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爷在方向上不敢撒谎,带着我们沿公路过去,没多少时间就开到了目的地。这里位于周公河和横⽔河汇处的北岸塬顶,地势颇⾼,以风⽔而论,确实是个建寺起观的好地方。

  到了胜严寺门口,我问秦二爷跟不跟我们进去。秦二爷一拧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转⾝,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古寺山门半毁,处处断垣青痕,虽然已被重修,却也难掩倾颓之气。寺门前的两株大树一棵已经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垂耸,还没被清理⼲净。我站在这寺面前,能感觉到一种古朴凄凉的寥落之感。木户加奈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掏出相机,先给山门拍了一张照片。

  昨天木户加奈已经从文物局要了相关资料。胜严寺是座古寺,何时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历代县志都有记载,可惜大部分建筑在“文⾰”期间被毁,至今还没恢复元气。

  这座寺不算旅游景点,没人收费。我们信步⼊內,一路穿过广场,偶尔有几个村民走过,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继续前行。

  我们从广场走过钟楼、鼓楼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栏侧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萨像和金刚像等常见的寺庙造像。不过这些石像要么被砸得面目模糊,要么整个头颅被切掉,几乎没几具是完整的。等到我们来到了寺庙的核心大雄宝殿时,发现眼前只剩下一片凌的石座地基,木质结构全都不见了——据说全毁于“文⾰”里的一场大火。

  讽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谁搁了一个小香炉,几炷香歪歪斜斜地揷在里头,半死不活。看起来,这里还是有些村民会跑来上香的,只是不知他们对着断垣残壁拜个什么劲。

  我们继续往后走去。后头的观音殿、蔵经楼、华严殿、禅房之类的功能建筑,也是大多损毁。木像金像铜像之类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静角落或者山壁凹处的石像,总算还保留着原貌。我和木户加奈仔细勘察,发现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过造型都是典型汉地风格,没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们转悠了半天,一无所获,问了几个过路的和尚。可他们都是最近才被派来胜严寺监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许桑,那个是什么佛?”木户加奈忽然指着一尊石像问道。这尊石像蔵在一处突石之后,⾝后一棵大杨树,⾝前摆着一个香坛摆放的痕迹。这石像的上半截⾝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我扫了一眼,看到这石像⾝披裙甲,旁边斜靠一截长兵器柄,在部附近还能看到有几缕胡须垂下的‮起凸‬粉饰,不噤笑道:“这人在你们⽇本,也很有名气,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啊?是吗?⽇本人都知道的‮国中‬人?”木户加奈很惊讶。

  “因为这是一尊关公像啊。”我手指点了点那石像垂下来的胡须。‮国中‬寺庙里供奉的神像,除了关羽,还没有第二个人会留这么长的胡子。说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摆出一个京剧里关羽瞪眼的架势,木户加奈“噗嗤”一声乐出声来。

  “可是,关羽怎么会出现在佛教的寺庙里呢?”

  “关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视作是守护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庙里,都会有关羽神像的⾝影,是类似于护法珈蓝神一样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当地传统的见证。”

  “那关羽是什么时候从人间的武将,变成佛教神灵的呢?”木户加奈抬起脸好奇地问道。我恰好之前收过关公像,所以研究过几本关公崇拜演化的书,对这个略知一二,便告诉她:“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总之历朝历代对关羽不断地神化,不断地加封号,慢慢从一员武将变成名将,又变成了神将。”

  “你知道的还真多。”木户加奈大为佩服。我脸一红,前不久我才在姬云浮面前栽了一个大跟斗,听到这种恭维,还真是有点吃不住。

  “没办法。这个也是业务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关公铜像,特别精致,说是宋品。我一看铜像背后写着‘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几个字,就乐了,说您这个肯定不是宋朝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宋朝关羽的封号,叫做‘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后来到了元朝,嫌壮缪两个字不够威风,才给改成了‘显灵’。所以关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号便知。”

  木户加奈听得十分认真:“我在⽇本也看到过关羽崇拜的痕迹,想必也是与‮国中‬同源。”

  “嗯,就是这样没错…”

  我随口答应着,拍拍那尊破败的关公像,表面平静,心里却像煮开了锅的饺子一样,沉浮不定。

  原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许一城为什么让郑虎来到岐山铸造青铜关公?这个举动,到底和⽟佛头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到这尊供奉在胜严寺的半截关公像,让我隐约捕捉到一丝灵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羽正式被引⼊佛教,最早是在隋开皇十二年。当时的⾼僧智剀在⽟泉山为关羽亡灵授菩萨戒,使其成为佛门弟子。到了武则天时期,禅宗的北派创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对头——在⽟泉山建大通禅寺,第一次将关羽封为护法珈蓝神,正式引⼊佛教神灵体系。

  而就是这个神秀,后来被武则天请到长安供养,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恩荣无加,成为‮国中‬北方佛教界的领袖人物。

  神秀既然进过长安,那么关羽崇拜随之进⼊上层社会,不⾜为怪;而神秀作为佛教权威,武则天修造佛像什么的,也会请教他的意思——这个联系非常牵強,还缺少关键证据,但毕竟让我摸到一点门道了。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还得留神不要让木户加奈看出来——她还不知道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情。木户加奈倒没起疑心,拿着相机喀嚓喀嚓拍个不停。

  这时候,一个老道士挡在了我们面前。

  是的,我没看错,是一个在和尚庙里的老道士。这道士花⽩头发,戴副眼睛,梳了一个松散发髻,披了⾝脏兮兮的道袍,有点像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鹿力大仙。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旗杆和一个小马扎,旗杆上写着“算命”两个字。

  “这两位,要不要来算算命啊?不准不要钱。”老道士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标准得像是新闻联播播音员。

  我和木户加奈都乐了,我开口道:“你一个道门弟子,怎么跑来佛家的庙里搞这一套,不怕佛祖说你抢生意吗?”

  老道下巴一抬,一脸不屑:“我告诉你们,正经和尚是不会算命的。佛门经典一万三千六百卷里,没一句教人求神问卜。所以凡是求签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妇而已。我们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职工作。”

  我听他说得有趣,索停下脚步,把我的八字报过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小马扎一扎,大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几下,双目“唰”地睁开:“你这命格不错,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声,之前有人给我算过命,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这老道还真有两下子。我连忙问他:“那你能看出来我最近运势么?”老道斜乜一眼木户加奈:“别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户加奈也好奇地凑过来,让他看手相。老道捏过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华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为惊讶,问他怎么看出来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护照掉了…”

  木户加奈连忙低头,看到自己那本写着“⽇本国护照”的护照落在了地上。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老头可真是有点意思。他说:“看你们投缘的,老道我实话实说吧,算命这东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一看你们⾐着举止,再谈上两句,来历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顺着来历说话,基本上都错不了。”

  “您就不怕我们听完实话,不给您钱还骂您骗子?”

  “老道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你们俩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们是什么人?”

  “嘿嘿,你们都是聪明人。我跟你们说八字运势,你们不一定信;但跟你们说实话,你们肯定觉得我这人有趣,一准给钱。”

  老道的话让我忍俊不噤,想掏钱给他,一摸兜,才想起来刚才全扔给胡哥了。木户加奈见状,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递给老道。老道吓了一跳,连声说这太多了太多了,我说你就收下吧,也算缘分,他才战战兢兢接过去,反复叠了几下,揣⼊怀中。

  有了这一百元垫底,我们很快就络了,索坐下来跟老道攀谈起来。老道也不避讳,说起自己的经历来。他俗家姓谢,本是这胜严寺的一个小沙弥,后来太清苦,不⼲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门。“文⾰”时候胜严寺被焚,僧众流散,青城山却是岿然不动,让谢老道躲过一劫。改⾰开放以后,宗教界解噤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处寺庙道观里转悠。

  “这么说你对焚毁前的胜严寺很悉喽?”我装做不经意地问道。

  谢老道一拍脯:“那还用说,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这里面有什么佛像,你也都知道喽?”

  谢老道说:“那是自然。我当小沙弥的时候,最喜数佛像玩了。”

  我让木户加奈拿出⽟佛头的照片给谢老道:“你看看,这寺里有没有和这个相似的,尤其是这一处。”我特意指了指顶严的位置。谢老道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尊吧…我记得是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脑袋顶上就和这个差不多。”

  我和木户加奈目光俱是一凛。老道又道:“不过看照片上这脸,倒很似是龙门那里的大佛嘛。”

  “哦?您也见过龙门的卢舍那大佛?”

  谢老道一脸愤怒:“你们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时候,可是精研过佛学的,也不是没挂过单。”他鼻子,摆出个教训的‮势姿‬:“卢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的相貌雕刻而成,这你们知道吧?”

  “知道。”

  “可你们知道不知道,武则天为什么要选择卢舍那佛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户加奈一齐‮头摇‬。

  谢老道大为得意,脚往上翘:“卢舍那佛是佛祖的三个分⾝之一,叫做报⾝佛,‘卢舍那’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和武则天的‘曌’字可以印合。”

  “卢舍那佛先不去管它,还是说回您刚才提的那尊毗卢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远。

  谢老道一瞪眼:“没文化!佛祖立名的时候,把法⾝佛、报⾝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报不二的精义,所以卢舍那佛,就是毗卢遮那佛的简称,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要说毗卢遮那,怎能不提卢舍那?”

  我心中一动:“也就是说,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其实是异名同体,互为表里喽?”

  谢老道说:“不错。具体到佛像上,这两尊佛一般都会相对而供。明处供奉卢舍那佛,必也会在偏处供一尊毗卢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报,如此才符合佛法奥义——不过这胜严寺很奇怪,原先的禅院后头供过一尊毗卢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头谁也不知道,但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却谁都没见过。”

  “那尊毗卢遮那佛的顶严,是与照片上的一样?”

  “差不多吧。我记得清楚,那尊佛当时香火还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还卖了不少开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来的。毗卢遮那佛这名字太拗口,当地老百姓看它的顶严别致,都叫它金顶佛。”

  “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行,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生意。不过那佛像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一个大⽔坑。”

  谢老道起⾝收起小马扎,带着我们往胜严寺后头走。他轻车路,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带到后寺。这里原来是一处幽静禅院,精舍俱在,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几个建筑工人在慢条斯理地修补着屋顶。谢老道走到一处围墙旁边:“就是这里了。”

  我们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只剩一个⼲涸的大⽔坑,别说佛像,连基座都不见了,⽔坑边缘露出红⻩颜⾊的⼲土,跟四周草丛相比,就像是一个人的头顶生了块癞疮。

  木户加奈问道:“既然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为何要放在禅院里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这里是和尚的住所,香客们来烧拜,岂不是很不方便?”

  谢老道被问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里已经供了如来佛祖的应⾝,怎好鸠占鹊巢…”谢老道意识到这成语用错了,敲敲脑袋,改口道:“怎好一佛两拜。再说了,据说在立寺之时那尊金顶佛就立在那里了,这么多年从没挪过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动,喇嘛们也不⼲呀。”

  “喇嘛?胜严寺不是禅寺吗?”

  “这里离临夏和甘南都不远,也经常有喇嘛过来串门。他们不⼲别的,只为过来拜一拜毗卢遮那佛。他们捐的香油钱不少,寺里就答应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谢老道竖起一指头:“你们连这点常识都忘了?毗卢遮那佛的别名叫什么?大⽇如来!那是西蔵密宗的最⾼神!”

  听到这句话,我犹如被当头打了一,几乎站立不住。

  我怎么会这么笨!连这个最最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

  密宗供奉的至⾼无上的大⽇如来,就是毗卢遮那佛啊!佛头的顶严具有西蔵风格,丝毫不⾜为奇。

  这些佛教常识,我本来是稔于的。不过⽟佛头毕竟是初唐作品,那时候佛教在西蔵刚有萌芽,大⽇如来的面相与后来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庒没认出来。一直到谢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

  护法珈蓝神的关羽像。

  则天明堂里的⽟制大⽇如来。

  蔵传佛教的顶严。

  对向而供的毗卢遮那佛和卢舍那佛。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我脑中盘旋,形成一个‮大巨‬的漩涡,挥之不去。我努力想将它们捞起来,试图发现其中的联系,却总是感觉力不从心。

  谢老道看我面⾊不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他从怀里摸出瓶药丸,自夸说他除了学道,还学医,糅合道家养生之道,能合丹药,可治百病。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又问道:“你说二佛对供,那胜严寺里与大⽇如来对供的卢舍那佛,是在哪里?”

  谢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没有?”

  听到我的质问,谢老道仿佛权威受到了伤害:“胜严寺各类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记得清楚,绝不会错。”我“哦”了一声,点点头,把他放开。

  我们很快离开了胜严寺,驱车回到岐山县,还顺便把谢老道送进县城。他冲我们一稽首,转头就钻进一个农贸市场,不知做什么买卖去了。木户加奈问我回宾馆还是回哪里,我说先去趟‮华新‬书店吧。于是我们到了‮华新‬书店,买了一张宝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图,还顺便买了本‮国中‬地图册。木户加奈看起来有些惑不解,但也没问。

  回到宾馆之后,我把地图摊在上,拿着放大镜对着地图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抬起头来对木户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许桑知道了什么?”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发现我们的祖辈在1931年消失的那两个月里去了什么地方。”木户加奈闻言手中一颤,差点没把⽔杯掉在地上。我检查一下宾馆的窗户,又把房门关好,转过⾝来严肃道:“木户‮姐小‬,在这之前,我想和你确认一件事情。”

  “请说。”

  “你归还⽟佛头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木户加奈开口之前,我又补充了一句:“请不要说为了两国友好或者为祖⽗赎罪这样的废话,我不会相信的。”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

  如果她真想归还佛头为祖⽗赎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体上发布声明,然后在‮国中‬
‮府政‬与东北亚研究所之间进行协调。她作为佛头的继承者,应该有⾜够的影响力来促成合作。而实际上,她非但不回⽇本与东北亚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带着一堆⽟佛头的旧照片跑来‮国中‬,到处打探消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赎罪者该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刚才看了地图之后,有了一个相当可靠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被证实,那么距离1931年之谜,会大大地踏进一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慎重。如果木户加奈不能完全信赖的话,我宁可不说出来。

  看到我的质疑,木户加奈的神情变得有些苦涩。她撩起发,咬住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催问,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过了半天,她抬起头:“如果我说出来,许桑你还会陪着我么?”

  “这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木户加奈道:“我即使说出实情,要怎样才会让许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听得出来。”木户加奈苦笑着摇‮头摇‬:“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确认,许桑您对我也是没有保留的呢?”

  她这一句反诘,把我给噎住了。确实,信任是双向的,她固然没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没说出全部事实。是否要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我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突然发觉,中计了!

  这是木户加奈的一个试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缩,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瞒着她。

  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声夺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摆了一道。可是木户加奈的大眼睛里没有得意,还是一副被人误会的伤感神情。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开口提议道:“许桑,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不再怀疑对方,真正成为可以信赖的伙伴。”

  “什么?”

  “我们,嗯,结婚。”木户加奈低声说,音调微微有些发颤。

  “结婚!”我被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吓了一跳,这也跳跃得太厉害了吧。

  木户加奈面⾊绯红,但她仍鼓起勇气说道:“是的,结婚。我们两个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有着纠葛。我们成为夫妇之后,从此合为一体,便可共享这个宿命,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女人的想法,实在是与常人殊异。我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算要结婚,也来不及啊。我户口本还在‮京北‬呢。”木户加奈道:“只要我们确定关系,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后补。”

  我脸⾊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昧。木户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木户加奈倒了两杯⽩⽔,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轻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抚子。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实真‬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到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我回答,没有把手菗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之前我提供给中方的资料,包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只不过我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户家与这尊⽟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岂不是和⽟佛的制作同一时间?”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据我祖⽗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无意中看到这尊⽟佛。他在洛与⽟佛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他回来以后,对⽟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能再去拜谒这尊⽟佛。”

  “也就是说,这个⽟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木户有三一开始来‮国中‬,就存了寻找⽟佛的心思?”

  “是的。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本保存的各类‮国中‬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佛。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佛的‮趣兴‬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我的祖⽗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国中‬。”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佛头?”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的本意,绝对不是要去别的‮家国‬窃取古董。他是一个爱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佛,就⾜够了。”

  “可他毕竟把⽟佛带回⽇本去了。”

  “我⽗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家国‬、种族什么的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带回国的,只有佛头。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首分离而伤心。”

  木户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您的⽗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人私‬博物馆。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寸尺‬,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却⾜以容纳三本。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我祖⽗一定是在去世前,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还给了你的⽗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我还是不明⽩。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晚年非常寂寞。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蔵,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国中‬,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让⽟佛合二归一。至于⽟佛本⾝的归属究竟在‮国中‬还是在⽇本,都无所谓。只要宝物重新恢复,我的祖⽗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国中‬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缔结婚约。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吧。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直在努力吗?”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蔵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势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姐小‬,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实真‬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蔵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佛的正⾝,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相对供奉。”

  “是的。”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明堂里的,是大⽇如来⽟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中州路与定鼎路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市的地图摊在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的二尊佛,一在堂內,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內,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噤地喊了一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奋兴‬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佛本来供奉在洛,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头摇‬:“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內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蔵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菗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现在时节还未进⼊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我以前跟人去‮京北‬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他从自己的收蔵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军参谋本部出版的。在抗战之前,⽇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国中‬,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国中‬自己的都好用。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中玄机?”说完他托起一个风⽔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的包浆,內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揷嘴,永远站在我⾝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杯,像传说中的⽇本女人一样贤惠。

  胡哥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秦岭。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县、周至县境內,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我们在山里走了⾜⾜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満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这张地图虽然等⾼线精细,可也不能完全信赖。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你看看,东一条‮壑沟‬,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头发一样。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在上面。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藌和柚子片的⽔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喝⾜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佛头本来放在洛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舂天在洛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宮”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大建筑了。它分为三层,最⾼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如来⽟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他还拿牛⾎画了一张两百尺⾼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趣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到了安史之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我估计,那尊⽟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宮的。”

  “如果是把⽟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户加奈问。我摇‮头摇‬,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揷嘴。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岭的侧面斜揷到两片山崖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強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満竹林和槭树的山坳。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強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度。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捋着胡子道:“槭树为帐,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那是一座坟。”

  我松了口气。在深山里面,一座坟总比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要‮全安‬。我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坟。这坟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坟围用大块青砖砌筑。不过这坟已经被人给盗过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个基座,坟塚像一个人被剖开了肚⽪,向两侧敞开,里面隐约可见半扇拱形葬顶。大概盗墓贼觉得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肆无忌惮,连盗洞也不打,直接挖开了事。

  坟墓附近长着⾼⾼的灌木与野草,几乎要埋掉一半墓⾝,没有任何小径的痕迹。说明这地方即使当年有人祭祀,也早已弃之不管了,就连盗墓的恐怕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说这坟修得古怪,这里无⽔环山,乃是个枯困局,在这里修坟,成心是不打算让死者安生。

  我是个无神论者,木户加奈在⽇本也是见惯了墓葬的人;至于谢老道,他自称会法术,鬼神不能近⾝。我们三个都不忌讳,索就在坟墓旁边扎营,支起帐篷。谢老道说他不用睡帐篷,有块石板就够了。但他年纪不小,我们不太好意思让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顶给他。

  不过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只剩一个帐篷了。我正在为难,木户加奈已经钻进帐篷,把里面的充气垫子铺好,拿出两个睡袋摆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劳。吃过晚饭以后,我和谢老道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钻进帐篷。我一掀帘子,木户加奈正跪坐在充气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您回来了。”口气像是一个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妇。她帮我把外套脫了下来,仔细叠成枕头形状,放在睡袋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经脫去了登山外套,里面穿的是件⽩⾊T恤衫,前的曲线不输给秦岭的险峻,两条⽩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让整个帐篷里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面⾊一红,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起了膛。我大窘,顿时有些手⾜无措。她凝视着我,忽然叹道:“许桑,我们离开岐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理论上是一个失踪人口,五脉只知道我在安失踪,就算他们能撬开郑国渠的嘴或者药不然怈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潜⼊岐山。等到我回到‮京北‬现⾝,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家和药家姑且不论,刘局那里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才行。

  “如果这次咱们能查清真相,这些小事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那⻩‮姐小‬和药先生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沉默了。药不然我还算能代,但⻩烟烟却是一刺。这刺不深,但很锐利。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家才不得以采取的手段,可终究是我欺骗了她。一想到浑不知情的她在郑别村头与郑国渠拼命的样子,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骗了她,会有多大的怒气。

  “哎,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户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五脉对你的成见太深,很难接纳许家回归。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不如回⽇本定居吧。木户家不会不故人之后的。”

  “再说吧…哎,对了,东北亚研究所,现在是做什么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鉴别工作,说起来,工作內容跟‮华中‬鉴古学会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本,可以去他们那里任职。”

  “咳,那个就扯得有点远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现在也做一些古董进出口生意什么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户加奈摇‮头摇‬“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我这才想起来缩回手,赶紧钻进睡袋里去。木户加奈摇‮头摇‬,没有继续追问,把帐篷里侧拉锁拉好,钻进另一个睡袋。而隔壁谢老道的帐篷里,早已鼾声如雷。

  我当天晚上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木户加奈那个问题。思绪像是把大木杵,把脑子里的睡意像捣蒜一样捣得支离破碎、汁横流。

  大约到了‮夜午‬光景,⾁体疲惫好不容易快要庒服精神亢奋时,我糊糊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响动。我顿时睡意全无,轻轻拉开睡袋,隔着帐篷门帘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个人影在树林里晃动。

  我小时候听反特故事里有一招,找一细线拉在外头草丛里,细线那头栓在小木上,支起一个罐头盒。碰到那线,罐头盒就当啷一声倒扣下来。晚饭我们吃的是午餐⾁,我看到那个空盒子,一时有了玩心,才设了这么一个东西,装完以后就忘了这茬儿,谁也没说——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那个模糊的人影估计也听到空盒子落地的声音了,正打算掉头离开。我侧耳倾听,谢老道在帐篷呼噜打得正响,肯定不是他,再侧脸一看,木户加奈也在睡袋里睡得正酣。毫无疑问,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除我们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惊。

  我赶紧爬起⾝来,随手抄起野营用的铝⽔壶,离开帐篷。今天夜⾊无云,星月⾼悬夜空,整个山坳里罩着一层浅浅的灰⽩光芒。我抬眼这么一看,却看到那人影跑到坟边上那么一晃,消失了。一股凉气从我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是无神论者,可这大半夜往坟墓旁凑,确实需要点胆气。我咽了口唾沫,先去帐篷里把谢老道叫醒。

  谢老道听我那么一说,一骨碌爬起来,特‮奋兴‬,抄起罗盘和金刚杵就走。我本来想问那金刚杵不是佛家法器么,后来想想,那玩意儿也能防个⾝扎个人…

  无数槭树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无声的尸群。谢老道告诉我,这在老时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头的颜⾊差不多的光。这种时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坟地,有讲究。我说咱们现在可不就在犯忌讳么?谢老道一拍脯:“我会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

  我们俩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动静。那人影不可能跑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钻进坟里去了。这坟头被人挖开过,露出半个拱形葬顶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狱的⼊口。我让谢老道拿起手电对准洞口,然后依次跳了下去,钻⼊洞里。

  洞里只能容一人单向弯进⼊,里头人,尽头是有两扇青石墓门,石门紧闭,上头还刻着花纹与鸟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动,皱起了眉头:“这坟墓被人盗过,为什么墓门却完好无损呢?”

  谢老道骇然道:“难道真是鬼?”我摇‮头摇‬,手掌慢慢地朝旁边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这个墓门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诉谢老道,明代坟墓为了防止别人盗窃,已与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设一假墓门,使盗墓贼得门而不得⼊內。而真正的墓门,却在别的地方。这个墓门两旁的夯土都是实的,有经验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对,估计那些盗墓贼也是挖到这里,发现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谢老道环顾四周,‮奋兴‬大过紧张。

  我问谢老道:“你不是懂风⽔吗?这里的吉位在哪里?”谢老道手忙脚地算了一圈,说吉在东南。他正要往东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谢老道问你不是要去找墓门么?我急道:“你之前不说了么?这起坟之人处处都跟墓主为难,那墓门自然不会挑吉位而设,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设在相反的东北方才对。”

  我们俩离开洞口,来到坟墓东北方向。我眼睛尖,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有个微微的‮起凸‬。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洞⽳,洞口不大,旁边看似随意地垒着几块石头。谢老道一看,就叫起来说这是镇墓石,摆的是北斗七星图。

  我走到洞口,大声喊道:“快出来吧!不然我们就把洞口给封住,往里灌烟!”过了半晌,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蛇爬。从那里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后露出一张我所悉的脸庞。

  “许愿,咱们又见面了。”方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秦岭这个无名古坟里钻出来的,居然是方震。这比从里面钻出一个费翔还要让我惊讶。他是刘局手下的得力⼲将,⾝上雾缭绕,我从来没看透过他。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居然跑来偏远山区钻进一座坟里,这事怎么想都蹊跷。

  在我的注视下,方震从从容容从洞里爬出来,拍了拍⾝上的尘土,叼起一香烟:“我本来以为能蔵住,想不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个墓口是我刚才发现的,虽然不大,但隐蔽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猫耳洞比这个还难钻一点。”

  “我没问你这个!”我很愤怒“我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面对质问,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慌:“很简单,我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组的‮控监‬范围之內,从来没脫离过我的视线。”方震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被这一句话搞得大为震惊,不愧是‮家国‬机器专政机关,我自以为像孙猴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没想到还是没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谢老道一听他是警方的人,口气又跟我很,连忙缩缩脖子,偷偷跟我说:“老道我⾝份证早丢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道,先回去看帐篷了。”说完转⾝离开,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里。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此时没穿警服,换了一⾝灰褐⾊的帆布登山装,像是某个大学登山队的教练一样,只有表情仍旧是那一副冷漠、镇静的神态,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到动动眉⽑。

  “这么说,我一离开安,你们就盯上我了?”我问道。方震却摇‮头摇‬,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帐篷:“在安我们把你弄丢了,局里反响很大。后来工作组形成一个意见,认为你和木户加奈之间可能有秘密约定,正赶上她申请前往岐山,我就跟过来了。”

  说到这里,方震微微一笑。我却暗暗叫苦,这件事他们弄错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后,才跟木户加奈合作,可现在真是跳进⻩河也洗不清了。我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我跟胡哥、姬云浮他们的来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喽?”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昅了一口烟,在黑暗中的树林里,烟头显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反应,⾼深莫测,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敌特,更没做什么非法的勾当。你又何必躲躲蔵蔵的?”

  “我的任务,是对你们实施保护跟踪,刘局没让我⼲涉或探听你们的行动。”方震说。听到这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说的是真话,说明他口中的“工作组”只是知道我接触过岐山的什么人,至于我和姬云浮、木户加奈他们谈过什么內容,工作组应该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脚上有些破旧的回力球鞋,颇为佩服。同样是保护跟踪,在县城‮控监‬是一回事,在山里追踪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个人,既要提防山路险峻,又要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紧紧追在我们⾝后,难度可真不小。他说以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这时候方震该会问我“你们来秦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趣兴‬,一点也没有刨问底的意思,只是专注地菗着烟。我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既然行踪暴露了,打算怎么办?杀人灭口?”

  “没接到这样的命令。”方震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经验比较丰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还真没办法说拒绝。刘局委托我们调查佛头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护,我们理论上是一伙的,没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这样也好,一切摊在光下,至少他不会鬼鬼祟祟地魂不散了。

  “对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心中牵挂不已。方震道:“郑国渠接受了调查,但证据不⾜,很快就释放了。⻩烟烟直接返回‮京北‬,药不然跟药老爷子说了一声,留在安处理家族事务。”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大家都平安无事。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宿营地,方震很自觉地找了一处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钻进了木户加奈的帐篷,心想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经过这么一‮腾折‬,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觉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后,发现帐篷是空的,探头出去,闻到一阵⾁香。原来方震不知用什么办法打了一只野兔,用竹枝串起来正烤得冒油。木户加奈和谢老道坐在两侧,手里捧着两节竹节,里头是⽩花花的米饭,有些拘谨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户加奈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浸着冷⽔的⽑巾。我擦擦脸,跟她用眼神流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方震说他只负责保护‮全安‬,可当着他的面我们谈话还是会有顾忌。木户加奈在我手心划了“小心”两个字,我点点头,回写道:“见机行事。”

  我望着有条不紊拆卸着帐篷的方震,心里涌现出一个疑问:以他的老练,真的是不小心被我发现,才被迫现⾝同行吗?方震的任务只是暗中保护我们,没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接近帐篷。除非…他是必须要接近某一个人,或者必须要拿到什么东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饭,我们把帐篷收拾停当,准备继续上路。这时方震走过来,给我一样东西:“昨天晚上在那个墓道口捡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澄澄的铜钱,上头锈迹斑斑,方孔有破损痕迹。它的正面围绕钱孔刻着四个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不过被磨损得很厉害,只能看清一个人字,一个心字。

  我告诉他们,这叫花钱,是一种民间自用的私铸钱,不能当正钱流通,一般都是婚丧嫁娶时用于纪念或者讨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会刻一些应景的话。祝寿就刻个长命百岁,升职就刻一个“加官进禄”所以也叫吉语钱。方震捡的这枚花钱,应该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计是盗墓贼遗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过这四个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几个,周姓陈姓许姓都可以用。至于后头四个字,就实在难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专业,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方震听闻“哦”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说话。谢老道凑过去讨好道:“‮察警‬同志,用罗盘不?”方震摆摆手:“不用,我不看风⽔,我是在琢磨,这座古墓是怎么被盗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横了一眼谢老道:“我以前做刑侦工作的,职业病。”谢老道⾝子一颤,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这个多了一人的探险队再次上路,方震背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发前我没告诉方震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他也没问。我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把那个点标出来,然后把地图给他,让他给我们带一条最快最‮全安‬抵达的路。

  不得不说,有方震这个退伍老兵在,我们前进的速度快多了。⽇军旧地图在专业人士手里,发挥出了更大作用。他带着我们一路翻山越岭,毫不迟疑;有些极其险峻的地方,他还能肩扛手拽,把我们一一‮全安‬地送过去。现在我终于明⽩,为何前一天他能轻轻松松跟上我们的脚程而不露任何痕迹了,跟这个精于山地作战的老兵相比,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去野游。

  唯一的遗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户加奈几乎没法说话,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们在山里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两点多时,方震告诉我,我们已经非常接近地图上的标示点了。他指着前头几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样的小山道:“你们要去的点,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凉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与周围连绵的山势显得格格不⼊,山体孤拔陡峭,岩层褶皱堆叠,如海螺扭转,两侧均向外倾斜,但顶部却颇为平缓,被一片绿油油的植被所覆盖。它有点像是一个小号的麦积崖,只是峭壁上没那么多石刻,只有藤萝悬挂。

  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声,颇为疑惑。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他测定了一下方位,发现这小山与昨天山坳里的坟墓,恰成观望相向之势。我问他什么叫观望之势,老道解释说观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后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说了半天,我不耐烦听,让他直接说结论。老道摸摸脖子,说单就那个坟墓自己的格局来看,是个枯困之局;但如果把这座海螺山跟它联系到一起看,那个困住死者魂魄的恶局,反而起到了为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话,那么昨天那座坟,就是它外围的镇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于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谢老道说完以后,啧了啧⾆头。我们望着那孤独立的海螺山,不觉有了一丝寒意。只有方震面无表情,叉开手指就着太在测定方位。

  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装上路。目标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很快就来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群山之中,远看不算⾼大,可走到近处,才发现海拔并不低,山顶到地面耝略估计得有两百米。由于地质运动的缘故,这种形态的孤峰山势都特别陡峭,坡度有时候能达到五十到六十度,极端点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别说有什么山路了。所以我们事先准备了登山绳索,必要时,估计得攀岩上去。

  可是当探险队绕到海螺山的北侧时,都大吃一惊。我们看到,在海螺山的侧面居然有一条栈道,如同一条细小的蟠龙,沿着崖边盘绕而上,往回曲折,直达峰顶。

  谢老道走近几步,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个栈道,怎么看着有些古怪…”

  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秦岭自古多栈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成语。他年轻时候,走过许多次,对各式栈道都很悉。他说一般的古栈道,须要先在峭壁上凿出大孔,平揷或斜揷耝木大梁,然后在木梁上铺设木板,有时候还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风雨。这种修建方式费时费力,不花上几年修不完。

  可眼前这个栈道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一个凿孔与木梁都没有,几十条耝大的双股⿇绳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势,用钩连、悬吊以及杠杆原理让整条栈道浮在半空,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吊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把借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一项杰作。

  木户加奈这时脫口而出一句⽇语,表情变得有些动。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说,这种建筑手法她曾经见过,是北海道古阿伊努族人发明的一种叫“库奴”的山梯,用树藤绕过一个个岩壁‮起凸‬的支撑点,把木板层层悬吊在山侧,这种方式费时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适用于一些海拔不⾼且山势复杂的小山。木户有三曾经有过专门的论著,还得过奖。

  “这么说,这条栈道,很有可能是你祖⽗木户有三修筑的?”我脫口而出。木户加奈点点头,望着那栈道吊索,双眼竟有些润。

  从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绕路,有五天工夫也就⾜够了。而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在这里⾜⾜消失了两个多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这库奴栈道,我猜很可能这两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在木户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这条栈道,好爬上山顶。

  可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问题:海螺山不是什么难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设备⾜以保证他们登顶。何必大费周章修这么个阿伊努族的栈道来?要么是他们想运什么东西上去,要么是想把什么东西运下来…

  “看来只有到了山顶,才知道答案。”

  我迈步朝前走去,却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过去,这条栈道年久失修,绳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经糟朽,贸然上去太危险了。”木户加奈也补充道:“方桑说的没错。库努栈道的耐久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当作临时通道来使用。即使我祖⽗用的材料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全安‬使用。”

  “那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攀岩而上?”我有些焦虑。

  方震没有回答,走到栈道的⼊口处,抬头观察了半天,用脚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绳子,回头说道:“这条栈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立独‬的绳索系统悬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二十米。直到我确认脚下的一段是‮全安‬的,你们再前进。要注意,只踩我踩过的木板。”

  他自告奋勇,让我忽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件事太危险了,带路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我说:“老方,你没必要跟我们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任务。”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这么做。方震一指谢老道:“你在下面看着,万一上面发生什么事,好尽快通知别人。”谢老道看起来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们把重的行李都搁在山下,给谢老道看管,⾝上只带了一点点食物和全套登山绳索、登山钩,木户加奈还挎了一具你相机。方震在前,木户加奈在中间,我在最后,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栈道。

  这一路的惊险自不用说。这条古老通道已经在山莽中隐蔵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呀声,摇摇晃晃。我们三个人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远,每走一段就挂一个‮全安‬钩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栈突然坍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虚空,‮腿双‬有些发软,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辈和木户加奈的祖辈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山顶,感觉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掉了下去,不知道会有谁为我哭泣。”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伤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户加奈?或是⻩烟烟?对她们我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过两百米,我们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算有惊无险地抵达山顶。到了山顶以后,我们三个都累得气吁吁,小腿肚子因为过于紧绷而酸疼不已。我气还没匀,就被木户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肤,刺痛不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我们面前是一堵两米多⾼的砖墙,在下午的光下显得格外⾼大。在如此荒凉如此险峻的山顶,居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面人造的东西。我不由得屏住呼昅,眯起眼睛端详起来。

  这一看,越看越觉得悉。我看向木户加奈,她动得连连点头,表示我没看错。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那张合影,背景正是这堵砖墙。虽然历经这么多年,城墙侵蚀风化,破落不堪,但大体模样仍在,只是砖隙间的青草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某一处隐秘的平原古城,却没想到坐落在这么⾼的山顶之上。

  栈道和照片都毫无疑义地证明,木户和许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这个山顶为最终目标。我们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还是有一种惶惑与‮奋兴‬。我甚至可以听到木户加奈咚咚的心跳声。

  这堵墙壁不太长,大约只有五六米长,然后就朝里侧拐了过去,像是把什么东西给围住了。方震靠在墙下,点起了一支烟,悠然望着远处群山,对如此离奇的场景毫不动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诚如他所言,他只是来负责我们‮全安‬的,其他的事都没‮趣兴‬。

  跟他相比,我和木户加奈的好奇心已经強烈到要‮炸爆‬了。我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墙,看到在另外一侧的围墙正面是一座已经呈半坍塌状的石门。我们穿过石门,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离胜严寺的大⽇如来恰好十五公里,正是卢舍那佛的假定供奉点。可是,我们既没看到对供的卢舍那佛,也没看到谢老道说的什么坟墓。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破败小庙。这庙太小了,甚至不及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规模。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龛。神龛上头是云拱形状,刻着一道石匾“义在舂秋”龛內供有一尊半人⾼的铜像,丹凤眼,及长髯,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

  这是一座关帝庙。  wWw.bWoXS.CoM
上一章   古董局中局   下一章 ( → )
三国机密(下三国机密(上笔灵4·苍穹笔灵3·沉忧笔灵2·万事笔灵1·生事欧罗巴英雄记古都探幽殷商舰队玛雅秦书
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限制级小说古董局中局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