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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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27214 |
上一章 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 下一章 ( → ) | |
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招,一时大惊。胡哥转头看看我,面露不解:“老秦,你什么意思?我可不好这口儿。”秦二爷赔笑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说他,而是说他怀里那件宝贝。我刚收来一尊青铜爵,价值不菲,特意给您送过来。” “哦?拿来看看。”胡哥扳手一晃,就有人朝我走过来。我心里大骂秦二爷,这家伙太无聇了,居然拿别人东西去偿还他的债。这伙人一看来路就不正,估计也不会讲什么道理。 我急中生智,索把龙纹爵拿出来,双手捧着往前面一递,直截了当说:“胡爷,我跟老秦本不,他非要收我的爵,我一直没答应。他这是想借花献佛,把欠账赖到我,明摆着是说您是个不讲道理巧取豪夺的人。这爵叫龙纹爵,商周货,值钱得很。如果您看得起我,尽管拿去,当我送您的礼物,但这话我得说清楚。” 我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光撇清了自己,还把⿇烦扔回给秦二爷。人都有贪念,我主动把青铜爵献出去,还说明不抵秦二爷的账,这对胡哥来说,是一笔钱变两笔钱的好事,他帮哪边不言而喻。 秦二爷听出里面的利害,脸都憋紫了。胡哥斜着眼睛看着他:“老秦,这到底怎么回事?”秦二爷吓得腿两发抖,拼命辩解说我在胡说。我也不客气,拿起龙纹爵说起它的特点来,说得头头是道。秦二爷原以为我是个傻头傻脑的当地小年轻,却没想到,我一直在扮猪吃老虎,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胡哥听我说完,扳手晃动几圈:“青铜器我不大懂,但你确实是个行家,说话倒直慡,有意思。”他使了个眼⾊,几个手下人把筛糠般的秦二爷像抓小一样拎了出去,铺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这龙纹爵,如果真如你说的这么珍贵,那岂不是算家国级的文物?”胡哥问。我点头称是。胡哥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复又睁开:“那岂不是说,如果我收了它,回头你或老秦去局子里举报,我就直接进去了?” 果然这世界上不缺聪明人,于是我也不忌讳:“我跟秦二爷真是今天才认识,还没谈妥买卖呢。他要混赖我的东西,我也只好借您的手对付一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哀嚎,真不知道秦二爷在受什么刑罚。胡哥很享受地听完以后,抬了抬下巴:“我已如你所愿,把他收拾了。那你有什么能回报我的?” 听起来,胡哥是话里有话。我心念电转:“我别的不行,鉴古还算有些心得。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胡哥把脖子上的⽟拿下来:“你看看这⽟是真是假?”我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块桃形⽟锁,正面有“吉祥満门”四字刻,下配灵芝纹饰,两边云纹开窗,还算精致。 我道:“您这问题问得不对。” 胡哥眉⽑一抬,我又解释说:“⽟本无所谓真假,得看您以为它是什么。”胡哥想了想,告诉我这是块和田⽟质地的⽟锁,别人送的,说是清末一户富绅家的传家宝。我看了几眼,又拿着⽟往旁边铁架子上磕了磕,回头笑了:“这⽟,是别人巴结您送的礼物吧?” “怎么说?” “这⽟不是和田⽟,估计是青海⽟或者俄罗斯⽟,磕上去声音是脆的,不过也算是顶级货⾊——只是若说是清末老⽟,我看实在是不见得。” 胡哥饶有趣兴地凑过来,也拿起⽟锁来端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可得靠点眼力,你看云纹处那两个开窗的部位,里侧有点磨痕对吧?胡哥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又喊人拿来一把放大镜端详了一下,说确实有。我继续说道:“您看这磨痕是和窗口平行的,还是垂直的?” 胡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说是平行的。我告诉他,老⽟工处理开窗时,多是先钻个眼儿,然后用线锯伸进去,围着窗口的形转一圈,再把窗敲掉,所以磨痕都与窗口垂直。这种工艺特别费精力,所以现在的⽟工,都是先钻眼,再用磨具一圈一圈旋着磨开窗户,所以磨痕都是顺着窗户走。看磨痕走向,大抵就能判断⽟的新旧。 “也就是说,这⽟佩是假的喽?” 我摇头摇:“⽟是好⽟,只不过被虚报了年份和成⾊。” 胡哥一拍巴掌:“好,够专业。” “金石⽟器,瞒不住我。”我淡淡回答。刚才和秦二爷周旋,需要我越装孙子越好;现在跟胡哥这种人,就需要表现得很自信。 “不过,就这么放你走了,也不合适。你说要把东西送给我,我没要,这算是个大人情,是不是?” 我心里暗骂一句,反正现在扳手在他手里,人情怎么欠,只能是他说了算。 他忽然端详我一番:“看你的谈吐口音,不像是陕西人。⾝怀巨宝,又懂这么多道道,你来岐山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不料胡哥忽又摆了摆手:“算了,如果与我无关,就别说出来。” 我心想他虽然这么说,我如果不主动吐露一点,还是会惹他生疑。这位胡哥看来在当地颇有势力,如能借上他的力气,好过我自己闭着眼睛撞,便开口道:“不瞒你说,我来岐山,其实是来找一个人。” “谁?” “姬云浮。” 胡哥听到这名字,眼神爆出一道厉光,旋即黯淡下去,慢悠悠地抱着胳膊道:“你找他,是报恩呢,还是寻仇呢?”我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问题可不好答。胡哥跟姬云浮有什么恩怨,我可不知道,万一答拧了,他手里那扳手可不饶人。 “都不是,我是找他问个事。”我回答。姬云浮如果搜集味版书,那么一定对味经书院刊书处有很深的了解,说不定能找出什么东西,所以我不算撒谎。 胡哥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満意,放下扳手,忽然说起另外一件无关的事:“两天之前,在岐山附近出土了一块宋代石碑,明后天应该会运到县城。县里组织了一个內部拍卖会。你跟我去,帮我鉴定看看,我打算把它买下来。”说完他朝门那边瞄了一眼:“我原来还想让老秦去,可惜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可是,这是岐山县组织的拍卖会吧?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混进去?” “这你不用担心,你跟着我就行,县委记书是我舅舅。”胡哥淡淡地说。我明⽩秦二爷为什么如此害怕他了,在这种小地方,县委记书就和天子差不多。我听说在陕西的一些小地方,当地府政为了解决财政问题,都纷纷寻找出路,默许有关系的文物贩子倒卖一些不太显眼的文物。胡哥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背景。 胡哥看我沉默不语,又说道:“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你不帮我,那就得还我个人情。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我连忙拍了拍脯:“公平,公平。别的不说,金石鉴定我不会输给别人。” 胡哥给我找了个住的地方,条件比我找的小旅馆強多了,就是一点不方便:不让出门。整整三天,我都是在屋里待着的。我也趁这个机会,把之前的线索都重新梳理了一遍。这期间,我还拜托胡哥打听木户加奈的动向,胡哥告诉我,这女人是打着文化流的旗号来的,县里不敢怠慢,带着她每天在各处寺院转悠。 看来她应该是在寻找则天明堂⽟佛头的线索。岐山靠近武则天的乾陵,说不定会在寺庙有什么发现吧——我估计她的思路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我跟木户加奈的目的,并没有矛盾。她希望解破笔记,找出祖⽗在国中的行踪;而我则需要尽快解破笔记,让木户拿回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将佛头归还国中。我们殊途同归。 可我始终还是不能够信任她,总觉得她背后还隐蔵着什么东西。 更让我有些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刘局接到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消息以后,很快得到匿名信,声称佛头有假;我介⼊此事以后,也收到纸条,提醒木户有诈;郑国渠也曾接到过电话委托,要他去买那面青铜镜。种种诡秘难解之处,不一而⾜——这让我感觉,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始终悬在我头上。 我之所以从郑别村逃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摆脫⻩烟烟、郑国渠,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跳开这道视线的注视,取得行动自由。 就这么过了三天,胡哥带着我去了县里唯一的一座宾馆。这座宾馆装潢新嘲,蓝玻璃,铝合金窗框,大理石地面,外面还贴着一片片的⽩⾊瓷砖。我们来到一楼的车库,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见到胡哥来了,都纷纷过来打招呼。有一个大胖子对他不屑一顾,胡哥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车库里现在明显分成了两派,以那个大胖子和胡哥为两个圆心。之前胡哥给我普及过,岐山县的古董圈子有两股势力,一股是胡哥,严格来说不属于古董圈子,但借着县委记书撑,有⾁吃的时候也会揷一杠子;还有一股势力是那个大⽩胖子,他叫封雷,是当地玩古董的世家,据说家里从明清起,就是岐山的古董大户。 这一个是外来势力,一个是本土力量,两方肯定是谁看谁都不顺眼。胡哥有势力,只是苦于手里全是修车的,没什么鉴古的专业人才,只能用秦二爷这种级别的帮闲。所以当我露了一手以后,立刻被他委以重任。没办法,人才匮乏嘛。 车库里除了这两拨人以外,还停着一辆小⽪卡,⽪卡后头竖着一块近两米⾼的石碑,底座都用钢索固定好,碑面已经擦⼲净了,黑底⽩字刻着一排排小楷,周围还有云龙纹饰。 严格来说,这些都是二级以上文物,不允许被买卖。但是岐山每年出土的东西太多了,一块宋代石碑真不算什么,有时候县府政资金实在紧张,就默许人偷偷买走。 一个府政 员官模样的人从⽪卡上下来,看了一圈人群,扫视到我的时候,眉头皱了皱,胡哥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他点点头,不再追究。 “哟,胡哥,你来了。正好这⽪卡坏了,你给看看吧。”封雷的语气里満是讥讽。胡哥不动声⾊,点起一支烟来菗。封雷又道:“谁不知道,咱们胡哥在整个岐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修车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下巴往石碑那里一摆。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胡哥的几个手下冲过去要打人,却被拦住了。封雷笑眯眯道:“看来胡哥您涵养多了不少,是不是最近多读了几本书,修⾝养了?读书好,多读书,就不会再吃没文化的亏了。” 听他的意思,估计胡哥之前在他手里吃过暗亏。古董这行,对专业要求非常⾼,一个外行人,被打眼简直是家常便饭。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机修工人想倚仗着蛮力闯⼊古董圈,很容易会引起那圈人的同仇敌忾。 面对封雷的挑衅,胡哥没什么表示,那个府政⼲部眉头一皱,冲他喝道:“封胖子,想参加就少废话,再啰嗦就把你撵出去!”封雷哈哈一笑,冲⼲部拱了拱手,退了下去。胡哥慢慢踱步到我⾝旁,悄声说了一句:“看清楚了么?一会儿你就往死了收拾他。”我点点头。 除了封雷和胡哥,还有几个外地与本地的商人,他们都低调得很,只缩在一旁不动。 ⼲部看看手表,说咱们差不多开始吧。两个人把车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整个屋子都瞬间暗了下来。“啪”的一声,车库里的四盏大灯从四角亮起,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部跳到⽪卡上,手扶着石碑,开始说拍卖规则。别看是府政主办,用的还是古董圈的老一套规矩,叫“撒⾖成兵”参加拍卖的都叫“神仙”每人手里一把⾖子,一个碗,事先约定好一粒⾖子顶多少钱。叫价的时候,数好⾖子扣到碗里,推到“判官”跟前。判官看过所有的碗中⾖,把价少的一个退回去,剩下的按照⾖子多少,依次还给神仙。再竞一轮,可以加⾖子,但不能减。周而复始,一直竞价到只剩一个碗为止。 这规矩的妙处在于,全程只有“判官”知道“神仙”们的具体出价。“神仙”们只知道自己的⾖子数排在第几,却不知道上家与下家到底搁了多少⾖子。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像公开拍卖似的,一个价顶一个价,面儿大家都不会伤和气,都有台阶可下,和气生财。 胡哥、封雷跟其他三个商人都分到了一只青花大瓷碗,还有一把⾖子。⼲部说:“你们先派人上来验货吧。”胡哥冲我使了个眼⾊,我爬上⽪卡,跟其他四个人一起围着石碑看。 从形制来看,这块石碑是典型的宋代风格,黑面⽩字。碑额是双龙抢珠,精工雕镌,下面用小楷写着主人生平,洋洋洒洒千余字,可惜落款时间⽇期已磨平难辨。 从內容来看,碑主是岐山当地的富绅。当时陕西已为金兵所据,他怀念故国,抑郁而死。碑文中说他临终前昑颂陆游的《示儿》诗,那么这石碑至少是公元1210年陆游死后刻的。当时这首诗影响极大,被人广为传颂,传到陕西遗民耳中也不⾜为奇。 这么一块有丰富历史內涵的石碑,价值可不低。我看了一圈,发现其他四个人眼神闪烁不定,知道他们也看出门道来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人的时候。我们必须据验看的结果,计算这东西值多少钱,竞争对手会出多少钱。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找到一个止损点,谁找对止损点,谁就能笑到最后。 我们跳下⽪卡,走回到各自圈子。胡哥低声问我:“你觉得如何?”我点点头:“是好东西。”胡哥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数了几枚⾖子,扣到碗下,推到“判官”前。很快其他人也出好了价“判官”前面一共搁了五个碗。“判官”依次掀碗细看,然后扣回去,把其中一个碗推给一个商人。那商人有些沮丧地拍拍脑袋,把⾖子扔嘴里嘎巴嘎巴给嚼了。 结果是封雷排名第一,其次是胡哥,剩下两人分列三四位。 封雷冷哼一声,往自己的碗口又加了几枚⾖子,推上来,挑衅似地放到“判官”面前。第二轮竞价揭晓,又一名商人被淘汰,胡哥这次撒⾖最多,抢到了第一,封雷退居第二。 三个人都在暗自揣测,彼此到底放了多少枚⾖子在碗里。放少了,怕被人比下去;放多了,又怕吃亏。胡哥问我接下来怎么投,我想了一下,故意大声说这石碑有问题,恐怕是一块赝品。封雷听见,哈哈大笑,说不愧是老胡你请的人,跟你的文化⽔平差不多。那⼲部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质问我凭什么这么说。 我背着手,在石碑附近踱了几步:“这石碑无论是从形制还是质料,都天⾐无。就连碑文,都把宋代的简约文风学得十⾜。可惜,它却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逻辑上出了一个大漏洞。”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微微一笑:“当时陕西一带,是金国的统治地区吧?” “是。”在场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这是历史常识。 “这石碑上的文字,一直在念叨故宋的好处,望渴早⽇回归祖国,更别说还引用了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对女真人来说,这诗简直反动透顶。试想一下,这种东西,可能堂而皇之竖立在金国人的统治区吗?就算墓主已死,他的家族呢?他的后代呢?难道他不怕被株连九族?” 这一句话说出来,车库里的人都是一愣,都开始嗡嗡地谈论起来,头接耳。我怕胡哥理解不了,补充解释道:“就相当于在抗战时期的北平街头,扯起一条横幅说打倒⽇本帝国主义。”胡哥不懂文物,但抗战电影电视剧还是看过的,立刻听明⽩了。 那⼲部不耐烦地说:“你算老几,说赝品就是赝品?撒⾖成兵还没完呢。”我赶紧道歉,胡哥上前打了个圆场。 不过我那一句话的影响力已经显现出来。封雷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急忙把碗按住,悄悄掀起来看。他旁边的人似乎发生了争辩,这让封雷有些无所适从,握着⾖子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胡哥很享受地看了封雷一眼,对我表示赞赏,然后悄声问道:“那咱们还撒⾖么?”我说:“投,⼲嘛不撒?这石碑是好东西。”胡哥有点纳闷:“你不是说,那是个赝品么?”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狠狠收拾封胖子么?”胡哥眼睛一亮,听我的指示,又放了几枚⾖子下去。 撒⾖成兵的规矩,要么认栽退出,要么玩到最后。封雷他们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继续玩下去,他和那个商人明显撒⾖都犹豫,于是第三轮又是胡哥第一,封雷第二,那个外地商客认输被淘汰。 我看到这排名结果,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封雷沉不住气,喝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笑某些人文化⽔平不⾼,疑心病重,很容易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封雷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睛:“你听了我的话,心里是不是起疑了?⾖子也不敢撒了?”封雷道:“放庇!你算老几,老子撒⾖还要看你眼⾊?”我耸耸肩,重新爬上⽪卡,一指那石碑:“你们刚才验货的时候,没有看到石碑底部那道线吧?” 胡哥有点莫名其妙:“什么线啊?” 我蹲下来,指着石碑底部说:“石碑立,下面必须埋一截在土中的。一千多年以来,上半截风吹⽇晒,下半截⽔土侵蚀,颜⾊会变得不一样,会自然分出一条线来。这线叫线,象征着地上世界与地下世界的隔绝。而这一块…” 我手指缓缓滑过,车库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那块石碑底部与上部颜⾊基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明显区别。 “这不是更证明是赝品了吗?”其中一个人嚷道。封雷和其他几个商人都如释重负,只有胡哥有点急了,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一脚踏在⽪卡的挡板上,居⾼临下对车下的观众道:“我看不见得。你们仔细想象,线和碑文,这两条证据单独来看,都可证明这石碑是假的。可若是将两者统合来观,却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你什么意思?”封雷问。 “你仔细想想,为何这石碑没有线?为何这碑文敢在金国统治地区缅怀故宋?答案,只有一个。”我举起指头,慢慢放慢了语速,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所昅引:“这不是石碑,而是碑。” 懂行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我给胡哥解释说:“碑,是放在死者墓⽳里的石碑。墓⽳皆为石制,碑体嵌在石中,自然就没有线。而墓⽳封闭之后,上面碑文写的什么,也只有墓主知道,外人本无从查知。” “那这块石碑,是真的喽?” “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我也可能是在骗人哦。”我瞥了一眼那做“判官”的⼲部,从⽪卡上跳下来走到胡哥⾝旁。胡哥拍拍我肩膀,大为赞叹,说光是看封雷那张扭曲的脸,就⾜以值回票价了。那三个被淘汰的商人,也纷纷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 现在庒力最大的,莫过于封雷了。他那个人疑心病重,现在听完我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更是心浮气躁,不知道是该撒⾖还是不撒。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边那几个负责鉴定的人有心想提意见,全被他一句话呛回去,只得闭嘴。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这是兵法之道,也是拍卖之道。现在只剩胡哥和封雷在竞价,封雷已经被我搅得方寸大,不知该怎么出价才好。接下来只要胡哥抓住机会,要么把这面石碑呑下,要么迫封雷赔本把石碑买回去。无论怎样,胡哥都能大大地出一口气。 这时⼲部喊道:“最后一轮,两位神仙,撒⾖咧。”胡哥在我的授意下,气定神闲地撒好⾖子扣好碗,推到判官前。而封雷扣着青花碗,一直游疑不定,判官再三催促,他还是不敢下注。这次胡哥⾝后那批人开始起哄,冷讽热嘲,把封雷一张大⽩脸说成了紫青⾊。 就在判官下了最后通牒之时,车库的门忽然打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人,车库里的人都一惊。这个拍卖会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如果被捅出去,别说参与者要判刑,就连岐山府政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这栋宾馆大楼戒备很森严,等闲人连大院都进不去。 而这两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进来了,不由得人不揣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眉⽑特别长,下留着一撮横须,有种读书人的儒雅之气,就是脸⾊有点苍⽩。至于那个女人,我就更悉了,不是木户加奈是谁? “小郑,”胡哥把我叫过去,指着那男子道“你不是要找姬云浮么?就是他。”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男人就是姬云浮,他怎么会和木户加奈搭上线呢? 姬云浮在岐山地位看来不低,他一进来,车库里所有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负责拍卖的⼲部也赶紧过来说:“姬老师,您也来竞价?不过我们这都已经最后一轮了,您看…”姬云浮摆了摆手:“放心吧,我不是来竞价的,是带这位⽇本友人来观摩一下。你们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很像央中 民人广播电台的播音员。⼲部一听,看了一眼木户加奈,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胡哥侧头告诉我,这个姬云浮经常会带些老外过来,现场收购古董,语气里殊多不満。 封雷本来神情恍惚,一看到姬云浮来了,大喜过望。他跟姬云浮差不了几岁,可那神情却好似被欺负的孩子,走过去小声嘀嘀咕咕。姬云浮微笑着听他说完,然后冲⼲部做了个手势:“我能先去看一眼么?”⼲部看看胡哥,胡哥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 姬云浮冲胡哥一拱手,一撩⾐角,整个人轻轻跳到了⽪卡上头,下面一阵喝彩。他围着石碑转了两圈,用手去摸那碑文,然后跳下车来,与封雷耳语了几句,封雷忙不迭地点头。 胡哥有点担心,对我说:“不会有什么变故吧?”我一拍脯道:“这你放心,已经是最后一轮竞价,他们翻不出天去。”我朝那边偷偷望去,发现姬云浮有意无意冲这边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判官”喊着尽快出价,很快胡哥与封雷都把碗扣起来,推了过去。按照撒⾖成兵的规矩,这最后一轮比价,为示公平,要一起翻出来看。“判官”双手一动,两个青碗同时被挪开,一边是十粒⻩⾖,一边是九粒⻩⾖。 “胡哥多!”判官做了最终的敲定。 一粒⻩⾖,代表着两千元钱,十粒⻩⾖就是两万。在岐山这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据我的推断,封雷之前的出价,不是八粒就是九粒。按照规定,每一轮竞价都必须往上加⾖,他最终报价只有九粒,说明封雷在听完姬云浮的建议以后,果断地放弃了加价,等于是直接认输了。 胡哥乐得満面红光,当场把钱割清楚,周围的人都纷纷冲他恭喜。我不抛头露面,缩到角落里,避免被木户加奈发现。这时候封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饶你奷似鬼,也要喝姬先生的洗脚⽔。” 胡哥眉头一皱:“封胖子,输了就输了,怎么这么没风度?”封雷道:“我没输,你也没赢。陪你玩了半天,看你花两万块的废品回去垒窝,开心的。” “哼,输了还这么嘴硬。我这也有鉴定的专家,倒想听听,姬先生讲出来的是个什么道理。”胡哥双手抱臂,让我站到前头来。我一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站出来。木户加奈一看是我,眉⽑一耸,却没动声⾊。我们两个人目光错,眼神都意味深长。 姬云浮笑道:“胡哥,我只是帮小封掌了掌眼,随口说了两句,未必做得数。”他言辞谦逊,胡哥却更不肯让了:“姬先生,你也是岐山地界有⾝份的人,一言能顶九鼎。这话要传出去,我这碑就算是真的,也给传成假的了,到时候怎么算?” 他再三要求。姬云浮摇了头摇,走上前来,对我说道:“刚才我听小封说了。你不拘于文物本⾝,切合线与碑文,又能联系当时环境,触类旁通,可见是个鉴古的⾼手,我十分敬佩。不过阁下却也有了一点不查。” “哦?疏漏何在?”我淡淡反问。刚才那石碑我已反复在脑海里验证了十几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没任何问题。即使有瑕疵,那也要靠一些大型探查设备才能查得出来,我不信姬云浮能有什么手段,转这么两圈就看出问题来。 姬云浮的神态好似是站在大学讲堂里,抬手一点:“你且来看这首陆放翁的《示儿》。” 碑文里全文引用了《示儿》四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家祭无忘告乃翁”以表碑主拳拳爱国之心。姬云浮笑道:“小郑,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故弄玄虚。”我冷笑道。这四句小学课本里就背过,滚瓜烂,能有什么问题? “陆放翁这首诗,一经写出,立刻享誉大江南北,多少仁人志士,都被他的爱国情怀所感动。诚如小郑所言,岐山乃是华中祖地,爱国者甚多。陆翁此诗流传到此,被人刻⼊宅,丝毫也不奇怪…”姬云浮娓娓道来,话风突地一转“可是,这诗中却有一处文字,绝不会在南宋时期出现。” 我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姬云浮手指轻轻碰触碑面,在一个字前停住了。 那是此诗的第一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原”字。 “这个字有什么问题?” 姬云浮用指头在半空中比划出一个“元”字:“明代之前,本无‘原来’,都是写做‘元来’,比如唐诗《焚书坑》诗后两句为‘坑灰未冷山东,刘项元来不读书’;再比如耶律楚材《万松老人琴谱》诗:‘元来底许真消息,不在弦边与指边。’后来朱元璋灭掉元朝,坐了天下,不喜这个字,这才把‘元来’换成了‘原来’。换句话说,这块石碑,最早也是明代的东西。” 他随口引经据典,我的脑子却是“嗡”的一声。这次可被人给打正了眼。 明碑、宋碑,这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两个价格会差很多。想不到我自信満満,却栽到了一个小小的汉字⾝上。以前我听过许多老师傅一次走眼,毁去了一世的英名,可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们在答案揭晓那一瞬间的错愕与痛苦。 “小郑你太重器物,却忽略了这些文字上的变迁。”姬云浮还是那一副和蔼表情“我家中有几本珍蔵的宋版书,上面例证颇多。小郑你若想多看看,我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那些话,我本没听进去。自从涉⾜五脉之事后,我凭着一本《素鼎录》一路上过关斩将,鉴汉印,败药不然,过五脉掌门考验,至少在鉴古上没失过手。可在这岐山,却硬生生地给人撅了…这个打击,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同样惊愕的还有胡哥。他虽然不明⽩我们说什么,但花了冤枉钱买了赝品这事,他是听出来了。关键这还是府政办的拍卖会,你事先验过货了,买到赝品只能算你自己倒霉,就算是县委记书的侄子,这钱也退不出来。 他森森地看了我一眼:“小郑,我记得你可是跟我拍过脯的吧?”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扳手,晃来晃去。我想解释一下,喉咙却⼲得说不出话来,手也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手底下几个人已把我团团围住,跟刚才的恭敬大相径庭。这也难怪,我的失误,让他损失了两万元不说,还在封雷面前丢了脸面,以他睚眦必报的个,会放过我才怪。 这时候,姬云浮走到胡哥跟前:“我想借一步与这位小友谈谈,胡哥你能行个方便么?” “等我跟他谈完,要是还有命在,再跟你谈不迟。”胡哥说。 姬云浮道:“常打猎的,谁也不防被雁啄一次眼。胡哥如果觉得不开心,不如去我那儿,有看上眼的挑一件走。我的收蔵虽然珍品不多,但也不无小补。”他言外之意,是要拿一件古董来换我的人了。我颇为意外,不知他为何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大方。 不料胡哥冷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个姓郑的是我带来的,我今天要把他带走,谁也拦不住!”姬云浮还想再劝,我猛地抬起头,強打精神道:“姬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帮人掌眼,都有被打眼的觉悟。这次错本在我,这笔账我认下了。” 说完我整整⾐襟,对胡哥做了个走的手势。胡哥也不客气,一扯我胳膊,往外走去。周围的人要么如封雷一样幸灾乐祸,要么如⼲部一样冷漠不语,都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一个娇小的⾝影挡在了车库门和胡哥之间,我和胡哥都是一怔,再仔细一看,正是木户加奈。胡哥刚才听见姬云浮说了,知道这是个⽇本外宾,不好耝鲁推搡,便皱眉道:“老子不打女人,你给我让开。”木户加奈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用不太练的中文说:“胡桑,有件事我非得要拜托你不可。” “什么?” “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能不能请您⾼抬贵手呢?”木户加奈指着我说。 胡哥不耐烦地喝道:“别以为你是外宾我就怕了。这人我今天非带走不可!”木户加奈听到,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连连鞠躬,让胡哥老大不自在。他忍受不了这待遇,挠了挠头,没好气地嚷道:“他是你啥人?” 木户加奈深昅一口气,面⾊有些绯红:“他…呃…是我的男朋友。” 这下别说胡哥,连我都愣住了。这丫头还真敢说,満打満算我们一共没见过三次面,她现在居然就对外人说跟我处对象了?胡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我尴尬地笑了笑,避而不答。 这时从车库外匆匆过来一个人,对胡哥耳语一句。胡哥一惊:“我舅舅真是这么说的?”那人点点头。胡哥咬咬牙,对木户加奈道:“你可以把人领回去,但我的损失该怎么办?” 木户加奈连忙道:“我已经答应岐山府政的王桑,会牵线向⽇本文化基金会申请一笔经费,用于岐山文化的研究工作,希望胡桑到时候也可以参与进来。” 车库里的人一起“哦”了一声,这里都是人精,一听就明⽩其中原委。看来那位木户姐小在⽇本颇有背景,能给岐山府政带来笔额外收⼊,县委记书自然不会让自己侄子坏了这笔买卖。胡哥再跋扈嚣张,也不敢跟他舅舅作对。大家都不免多看了一眼这怯弱弱的小姑娘,再看看我,估计都在心里骂说一朵鲜花揷在了牛粪上。 胡哥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横顶在我的咽喉,阵阵发寒:“臭小子,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点,没金刚钻别瞎来揽这瓷器活儿。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讲道理。”他把扳手拿开,扬长而去。 他离开以后,其他人也都纷纷散去,姬云浮和木户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户加奈伸出双手,帮我整了整凌的⾐领,拍了拍肩上的尘土,好似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愿意与木户加奈相遇的方式。有价值的报情没到手不说,还平⽩受了她的恩惠,这以后在她面前我都无法抬头了。 姬云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挥手让我们跟他走。出了宾馆大院,门口停着一辆京北吉普。姬云浮直接钻进驾驶室,我和木户坐到车后头。木户对我说:“我们回去姬桑的住所,在那里很全安,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木户笑昑昑地用力点了点头。她在暗示我,她不会把我的行踪暴露给方震、刘局或者五脉的人——看来我在安失踪的消息,她也听说了。 我在心里思索,她这算是一种易吗?用闭嘴来换我的报情。她把我带到姬云浮这里来,到底有何用意?姬云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经书院刊书处收蔵家,他跟许一城等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木户加奈在岐山,已经找到和青铜关公有关的线索了吗? 一个个疑问盘旋而出,在一瞬间,我有种抓住木户加奈把她知道的东西都倒出来的冲动,表情不知不觉变得狰狞起来。木户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调整五官,讪讪地转过脸去。木户加奈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傻了吧。 吉普车一路向北,很快来到岐山郊区的一处幽静所在。这里风景秀丽,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陕北的⻩土⾼坡,更像是江南风光。吉普车离开公路,进⼊一条土路,颠簸了约摸十几分钟,在一处院子前停住了。 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砖⾼墙所围,正面两扇朱漆门板,顶部出檐,气魄大得很。墙头居然还有几个垛口,不过上头已经长満了荒草,还有几处坍塌的痕迹。姬云浮道:“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没收了当美术厂,现在还了一小部分到我手里。” 他下了车,掏出钥匙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这大院的主人估计以前权势不小,照壁⾼大,道甬宽阔,看这个架势,少说也有七八个大院落。正中一栋宗祠,上头有幅姬姓楹联: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过宗祠大门紧闭,估计也是好久没修缮过了。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是屋顶⾼⾼竖立起的一截天线。 到了姬云浮住的院子里,他一开门,一股混杂了书墨香气和旧蠹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地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一代大儒形象,家里应该是书画在壁,处处梅竹,素净木椅,可眼前这屋子里却是杂无章——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 这屋子颇为轩敞,光是大厅就有七十多平米,厅里最多的东西,是书。大厅三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上面书本摆得満満。还有更多的书,被塑料绳一捆捆绑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发旁、茶几底下、三角橱的边、花盆上头,也都搁着两三本书。那些书半开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随手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放眼一望,真是密密⿇⿇,得不可开。 在大厅正中,还搁着一台老式幻灯机,正对着幻灯机的书架上卷着一团⽩布,应该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书没关系的,是靠着窗边的一架无线电台,一长长的天线伸出去,估计是和外头的天线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问。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像他这种收蔵大家,屋里起码得摆上几件老瓷⽟鼎才配得上⾝份,可这里除了书就只有书。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蔵,都搁别的地方了。这里是专门放书的。至于那个无线电,是因为我除了搞收蔵以外,还是宝市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我从不离开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联络了。” 他让我们随便坐,然后拎起个热⽔瓶要给我们倒⽔,晃了晃,发现空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我把民人文学出版社的《盗火》和《马克思传》这两本书从沙发上挪开,一庇股坐了下去。木户加奈却饶有趣兴地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不时菗出一本翻上两页。 “你也在找姬云浮?”我轻声问道。 “味经书院。”木户加奈手里继续翻着书,吐出四个字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户有三在⽇本一定留下了味经书院的相关记录。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书籍收蔵家,木户加奈循着这条线摸到这里,必然会找他。这一点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但她比我抢先一步。 我问她这个姬云浮到底什么来头,木户加奈却摇头摇,说:“我与他刚刚接触,我对这个人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许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木户加奈转过⾝来凑近我,轻声轻气地问。她一副怯弱弱的样子,仿佛怕触怒到我。我不动声⾊:“我们在追查同一段祖辈的历史,本该诚坦相待才对。”木户加奈道:“这件事我本来可以解释,可对许桑造成的困扰却是无法弥补…” 我以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体前倾,先是细长的头发撩到我的面孔,然后一对热印上了我的额头。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似触电般飞快地脫离。我猝不及防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就算要表达歉意,也不必用这么亲热的手段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木户加奈站得稍微远了点,満脸涨红,双手绞着⾐角,双眼却勇敢地看过来,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此时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纯子。 这时姬云浮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他似乎没发现我们两个的异状,径直倒了两杯⽔给我们,然后坐到一张檀木书桌后。我们收敛了刚才一瞬间的尴尬,四道目光同时投向姬云浮。这个人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我和木户加奈都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我们找到他,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等我们出现。 果然,他十指叠,垫住下巴,开口第一句就是:“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您知道我们是谁?”我问。 姬云浮大笑:“能够和许一城、木户有三两位前辈的后代相遇,见证一段传奇,实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惊骇。他一口就说破了我们两个人的⾝份,他到底是谁?木户加奈开口道:“莫非您…也是当年佛头案的参与者?”说完她自己笑了,姬云浮看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佛头案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 姬云浮摇头摇道:“你们甭猜了,我跟你们五脉没有任何关系,我家长辈也没任何瓜葛,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佛头这件事,纯属我的个人趣兴。”他走到书架旁,随手菗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剪报:“这是许一城佛头案事发以后,海上《大公报》的报道。” 我接过剪报,看到上面,內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说许一城汉奷卖国盗窃文物云云。 姬云浮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我这个人⾝体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窝在家里,嗜书如命,喜搜集各类资料。一次偶尔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佛头案的这篇报道,发觉里面疑点颇多。一来,许一城这个人在民国古董圈子声望很⾼,这么一个耆宿,何以自甘堕落?二来,我寻遍了民国当时各大报章甚至⽇本的资料,內容多是事后采访各界人士的反应,对案子本⾝却所提甚少,他们如何找到佛头,佛头是什么样子,均语焉不详。如此大案,细节却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缘故。我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他一边说着,又走到另外一处书架旁,拈出一张透明胶片,把它搁到幻灯机里,将⽩屏拉下来。一开机,一张大巨的照片映现在⽩布上。我和木户加奈顿时都屏住了呼昅。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便查查,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才真正让我开始集中精力挖掘。”姬云浮道,拿着一小讲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我们都很悉的照片,是木户有三在坍塌城墙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这张照片两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本考古学报上登出来的,是木户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们仔细看,在两个人⾝后有一条坍塌的城墙,仔细看城墙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对不对?在木户先生⾝旁本该是影的部分,却透过来光,难道木户先生是个透明人?而且你们看,城砖的接处很不自然,像是拼起来的。” “您的意思是…”木户加奈皱起眉头。 “我认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至少是经过了处理。”姬云浮拍了拍手“而且伪造地点,就在岐山的味经书院刊书处。” 我听到味经书院这四个字,心里一跳。似乎⽟佛头在岐山的所有线索,都绕不开这个名字。我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姬云浮仔细摆弄了一下照片,又调了一下灯光。我们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侧边框,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印,排列稀疏,头部尖锐,像是⾼速飞行的墨点在瞬间凝固。 我和木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这么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张胶片,这胶片上是一簇工笔风格的竹枝,颇为隽美。他将这两张胶片的边缘重叠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我们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叶尖端轮廓贴合得分毫不差。 “味经书院刊书处的印记,皆以竹林为标记。这张照片在冲洗拼接时,用的是刊书处的底版,所以也带了一点竹叶小尖,成为该照片是味经书院处理的最关键证据。”姬云浮道。 我暗暗佩服,这个发现说破了很简单,但能从黑印联想到书标,这需要极強的观察能力与联想力,还有大量的资料储备。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发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 “当我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趣兴更大了。味经书院刊书处在1931年已经迁来岐山,所以这张照片肯定是在岐山处理的,我实在没想到,佛头案居然还能和我的家乡扯上关系,这真可以说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经书院不是个出版机构吗?”木户加奈不解。 “民国时期,照相技术与印刷息息相关。味经书院迁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对摄影业务也有所涉猎。历代陕西主政者,都利用过这个技术,来为自己做政治宣传,像是陆建章、陈树藩、冯⽟祥、刘镇华等等…” 姬云浮在书堆和书架之间来回徜徉,边走边说,说到关键之处,随手就能拿出一页文献或照片以资佐证。那些资料看似摆放得凌不堪,对他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一切稔于。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经摆満了资料,放眼望去⽩花花的一片。木户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小本本来记录,倒显得我有些漫不经心。 姬云浮说:“当我发现这照片是伪造的以后,冒出来两个问题:一、这张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为什么要伪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个问题。”我平静地回答。姬云浮闻言,双目精光暴,走过来双手抓住我肩膀,急切问道:“说,快说!”我问他:“你知道付贵吗?” 姬云浮道:“哦?付贵,是那个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吧?”他果然对佛头案有精深的了解,对里面的人名如数家珍。我把去天津寻访付贵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从他手里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可惜已经被方震拿去检验,我只能口头简单描述一下。 原版与伪造版最大的差异,是少了一个许一城。姬云浮听完我的描述,松开手,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睁开,拿起一支马克笔,在胶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来,轮廓恰好是一个人形。他拿给我看,我点点头,许一城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姬云浮一拍腿大:“这样第二个问题我也搞明⽩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灯机前,指着那张照片道:“当你们看到木户有三这张单人照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木户加奈“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奋兴:“是拍照者!” 姬云浮満意地点点头:“所有的公开资料里,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考察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看到木户有三的独照,自然就会联想到,拍照者是许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却是他们两个的合影,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还有第三者存在!一个在所有记录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了,难道说,还有一个人不成? “能确定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姬云浮遗憾地摇头摇:“如果有原版底片,说不定能分析出来拍摄时间,光是这张翻拍的,就没办法了。” 姬云浮头脑敏锐,又对岐山掌故稔,如果我把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犹豫,这个人能力没问题,但究竟可信与否,还有待观察。 这时候木户加奈道:“⽇本方面的记录里,确实只有记录我祖⽗与许一城先生同行的记录。这个第三者,会不会只是路过的村民帮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便捷,没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帮忙,为什么事后要特意给照片进行处理?” 木户加奈失望地表示赞同,她把记录本放下,又満怀希望地开口道:“如果能找到当时味经书院的记录就好了。”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和味经书院有关的东西:县志、馆蔵、旧书旧档案、甚至师生笔记和校方账本,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载。不过…”他关掉幻灯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过我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想你们两位一定知道,许一城审判的时候,留下了三本笔记。这三本笔记四角镶莲瓣银,牛⽪外⽪,厚约八十页,用的还是洋县华亭镇的蔡侯纸。” 我和木户加奈惊疑对望,只得默默点头,心想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随手拿起一本书给我们,上面说陕西洋县华亭镇是汉代蔡伦进行造纸实验的地方,当地造纸一直延续到民国,生产的土纸在陕西境內颇受——味经书院出版的书籍,很多都是从这里进纸。 “据我收蔵的味经书院账本,这些笔记的制作时间大约是在1930年左右。当时主政陕西的是杨虎城将军,他帮味经书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机。可是杨将军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刊书处便特制了这种笔记本,作为礼物相赠,一共只生产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马倥偬之间方便记录,所以用鞣制牛⽪为封⽪,耐磨;镶莲瓣银,则是为了体现出杨将军的⾝份。” “那怎么会流落到许一城手里呢?”我问。 姬云浮道:“味经书院赠给杨将军的,一共只有七本,还剩下三本。我推测,许、木户二人抵达岐山以后,在味经书院得到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记录之用。可惜东窗事发以后,这三本笔记在审判时被当成了二类证据,很快被一个⽇本外官要走了。” “那个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补充道。这是从付贵那里听来的。姬云浮连忙把这个名字记下来。这时候,木户加奈直了⾝体:“姬桑、许桑,非常抱歉,事实并非如此。” “哦…”姬云浮眉头一扬。 “在许桑见完付贵以后,我拜托⽇本的朋友查过了。事实上,当时中⽇关系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外官参与过许一城的审判。而且,也没有一个驻华外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说…” “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云浮颔首喃喃道:“这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和木户有三、许一城都有关系,说不定,正是那张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说到这里,姬云浮用双手垫住下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先生和木户姐小,应该各持有一本莲银牛⽪笔记吧?” 我们都承认。姬云浮道:“看来,那个神秘人拿到笔记以后,把其中一本给木户带回⽇本,另外两本留在国中,其中一本就留在许家。” “听起来,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错!五脉和木户的后人,只要稍微多动些心思,就会发现笔记上与味经书院的联系,一定会来岐山寻访。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经书院的名气,尽人皆知。所以你们一到岐山,自然就会被引导到我这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木户加奈是通过文物局员官,而我是通过秦二爷,两条不相⼲的线都被引导到了姬云浮这里。他只要稳坐中军帐,早晚会有人上门来。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无关系啊。”我忍不住问。 姬云浮露出孩子般的顽⽪神情:“你见过小孩子捉蜻蜓吗?”我有点发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姬云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脸醉:“小孩子会拿一个网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问他捉住蜻蜓有什么用,他反而答不出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我也是一样。佛头这件事,我没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们不觉得,把一件旧事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还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我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人。看着他一脸奋兴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说一句你太闲了。木户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只要能有机会让⽟佛头回归祖国,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这么多年。” 听到他这一句话,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起初荒诞到不值一提,可却在短时间內迅速膨,迫使我⾝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姬云浮问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经接待过一个叫许和平的人吗?” 姬云浮听到这个名字,边露出微笑:“你终于发觉了?” 听到这个答复,我霍然起⾝,浑⾝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按照姬云浮刚才所言,凡是持有莲银牛⽪笔记,而且又对许一城案有趣兴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来岐山找他。而我⽗亲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亲和他的生学,从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来岐山见姬云浮的。 换句话说,虽然我⽗亲从来没提及过,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调查着许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调查方向与我惊人地相似。我感觉自己不仅开始触摸到爷爷的过往,也开始挖掘关于⽗亲隐秘的一面。 姬云浮善解人意地为我添加了一杯开⽔,颇为怀念地说道:“许教授那一次来,和你差不多,都是顺着味经书院这线摸来的。当时我已经小有名气,他就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说会趁着去西安考察的机会,前来拜访。我当时也很奋兴,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五脉中人。我们见面以后,谈得十分愉快。你问我为什么会对许一城的事情知道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资料,是许教授给我的。” 我安静地听着,沉默如我⽗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在家里从不提任何关于爷爷的话题,甚至连古董一类的话题都不说。实在没想到,我⽗亲不显山不露⽔地,居然偷偷搜集了那么多资料,而且把调查做到了这地步——可是,他为什么宁可跟一个陌生人沟通,却不肯与家里人谈谈呢? 姬云浮愉快地回忆着他跟我⽗亲的碰面。他告诉我,我⽗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见如故,两个人相谈甚。“我问过你⽗亲,是否考虑过回归五脉、寻回佛头、为许一城平反昭雪什么的。你⽗亲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追之无益,他也不想把这个包袱留给后人,希望就在这一代终结——或者淡忘。” “所以才会来找你?” “他一开始到岐山只是为了味经书院的事。但跟我谈完以后,认为像我这样纯粹出于趣兴才来调查的人,没有历史包袱,比他更适合保管真相。于是他倾囊所授,把几乎所有资料托给我,并说很⾼兴让许一城这件悬案变成一个单纯的历史研究课题,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闭上眼睛,想象⽗亲说这番话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许教授离开的时候,很⾼兴,说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个重担了——我想,这也是他对你绝口不提家族历史的原因吧。” 姬云浮盯着我,语气诚恳。我挪动嘴:“我⽗亲…他还说什么了么?”姬云浮道:“他唯一没给我的资料,是你家珍蔵的那两本莲银牛⽪笔记。他说这是刚刚得到的先人遗物,无法给外人,于是我只研究了一下装帧便还给他了,没有翻阅里面內容。我对莲瓣镶银笔记的追查,就是始于此。” “等一下。”我拦住了他“你说两本?” “不错,两本。” 我和木户加奈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笔记一共三册,当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户笔记》,一本是《素鼎录》,还有一本不知所踪。可听姬云浮的意思,似乎我⽗亲手中,原本就有两本笔记,而且是才得到不久——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两本笔记⼊手,才促使我⽗亲有了这趟岐山之行。 “笔记里有什么东西,你⽗亲没有详细说,估计他也有顾虑。” “那笔记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码,拿到也没用。”我说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说看不懂,倒未必。”姬云浮双手抱臂靠在书架上“当时我没办法,但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跟他聊过笔记加密的事。那个人听了以后,对我说,只要给他点时间,那种程度的密码,本不堪一破。” “哗啦”一声,木户加奈手边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来什么,表情变得和木户加奈一样动。 “你说的那个人,他有把握开解笔记密码?”我按捺着快要炸爆的心情,做着确认。姬云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个人的能力来说,应该差不多吧,不过…” 木户加奈从背包里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这是她从⽇本那边传真的木户笔记的原本,我手里也有一份。如果那个人真能开解其中內容,可绝对是个天大的突破。 姬云浮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木户加奈居然会把木户笔记随⾝带过来。他立刻意识到,一个让他研究可以大大迈进一步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双目圆睁,奋兴得孩子般手舞⾜蹈。 “那咱们事不宜迟,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脑袋“哎呀,不行,这样去不行。这样吧,我准备点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去。” 说完他转⾝冲⼊后屋,只剩下我和木户加奈。她捧着⽔杯,向我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如果这次能够解破笔记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够说服东北亚研究所还佛头。” “那也得等那佛头确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回答。“说的也是呢…”木户加奈重新垂下头。我有些不忍,想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一张嘴却变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踪吗?” 木户加奈道:“他安排了当地员官陪同我,不过被姬桑支开了。”她停了停,又说:“许桑请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你是我在国中唯一可信赖的人。”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事隔几十年后,许、木户两家的后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拥有同一个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种宿命和轮回。 我伸出右手,与木户加奈简单地握了一下,正⾊道:“无论如何,希望两家几代人的恩怨,在我们这一代有个了结。”木户加奈咧开嘴笑了,元气十⾜地“嗯”了一声。这时姬云浮从里屋冲出来,我们两个赶紧把手分开。 当天晚上,姬云浮在家里请我们吃了顿饭,又聊起天来。我发现这个人实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鉴古方面的见识,不输给五脉。而且他态度平和,与之谈话如沐舂风,一点庒力也无。我们三个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从收蔵掌故说到金石碑刻,学了不少东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子,我的鉴古⽔平应该还能更上一层楼,跟五脉正面对决也不是没可能。 “你这么想就错了。”姬云浮道“鉴古这个行当可不是武侠小说,没那么多一剑封喉的绝招,东西就那几样东西,掌眼就那几招手法,写在纸上,印到书里,所有人都看得到,一点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还是经验。同样是蚯蚓走泥纹,一个浸瓷器几十年的老专家和一个大生学看出来的信息绝不相同。五脉为什么这么多年声威不坠?靠的不是几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经验的累积。” 我听出他有点看不上《素鼎录》的意思,有些不服气。姬云浮笑道:“理论必须要学,经验也必须要有,两手都要硬嘛。有机会,咱们多多流。” “你没考虑去京北发展一下?”我又问道。以他的⽔准,无论家国机构还是私营团体都会抢着要,就算到了海外,这种资深人士也会极受。木户加奈也表示如果他愿意去⽇本讲学的话,她可以帮忙安排。 姬云浮在椅子上重新换了个势姿,笑道:“我在岐山待着就够了,外头的世界,翻阅资料是一回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嗯?”我听他似乎话里有话。 姬云浮庒低声音道:“现在鉴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鉴假、销假的一个黑⾊产业链。这条庞大的产业链潜在⽔面之下,难以把握。五脉虽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可在其中的关系,却显得不明不⽩。其中⽔太深了,我不想掺和。” “可五脉的原则,是绝不造赝啊。”我惊道。 姬云浮意味深长地用指头点了点桌面:“大势如此,五脉又如何能独善其⾝呢?” 我忽然想到刘局让我鉴定的那枚汉印,想必那件几可真的赝品,也是这暗流的手笔。如此看来,他们掌握的技术,相当惊人。如果这种级别的赝品大量出现在市场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了。 姬云浮道:“你知道么?这股鉴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国內,还与国外有勾结——跟这佛头的案子,还大有关系呢。” 我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还记得,木户有三为什么会来国中么?他是受了‘支那风土会’的委托,而这个研究会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囊括了他们打算劫往⽇本的国中古董列表。” 我点点头,这件事木户加奈也曾经提到过。 姬云浮道:“这个研究会,在当时派遣了许多人来国中,木户有三只是其中一个。即使《支那骨董账》的目标只实现了三分之一,我国的损失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个研究会在战后改组成了东北亚研究所,表面上是做学术研究,骨子里还在觊觎国中的文物。我一直怀疑,那股伪古暗流的背后,说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听到这里,陡然想起来,木户加奈跟东北亚研究所关系匪浅,需要得到他们的首肯,才能拿回佛头,这其中的渊源,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她神⾊如常,对姬云浮的说法并没反驳或辩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账》就好了,我们国中流失了多少东西,便可一目了然。”姬云浮拍着窗边的无线电台,深深感慨道。 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我们各自回房去觉睡。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离开了姬家大院,坐着姬云浮的大吉普开上了路。吉普从大院开回到了县城里,到了一处书店。姬云浮下车进去,一会儿工夫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一摞薄薄的书,那些册子看起来印制的颇为耝糙。 “这是什么?” “贿赂。”姬云浮眨了眨眼睛。 吉普再度上路,七转八拐,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前。这些平房都是砖瓦房,已经颇有年头了,平房之间的道路上堆満了煤球、木柴、大⽩菜、砖瓦和残缺不全的旧家具,每家屋顶都伸出一个熏黑了的烟囱,七八糟的电线缭绕在半空,好似台风过后的蜘蛛网。 姬云浮从吉普跳下车,带着我们走到其中一户平房门前。这一户的门前比别家都要⼲净些,门前没那么多杂物。最有趣的是,别人家两扇门板都贴着福字门神,这一家却贴着两个洋人的画像,一个是⾼斯,一个是牛顿。这两张画像一看就知道是中学的教具,下面还写着陕西教育局印几个字。 姬云浮抬手敲门,敲得很有节奏,似乎是某种暗号。过了一阵,一个老头探出头来。这老头⾝子瘦弱,脖颈细,脑袋却很大,似乎轻轻一晃就会掉下来。他是个秃顶,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其中一个眼镜腿还是用筷子改造的。 老头抬起头看看姬云浮,又看看⾝后的我们,语气很冷淡:“我很忙,你有什么事?” 姬云浮道:“老戚,我给你带了点研究材料。”然后把那一摞册子递过去。老戚一把抓过去,翻了几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你这带来的都是什么破烂,早就过时了!这些论文已经失去了价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现在唯一的目标,是哥德巴赫猜想!陈景润证明了1+1,我必须赶在他前头,把最终的证明拿出来。” 我有点惊讶,这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报告文学都过去十多年了,竟然又冒出一个陈景润?姬云浮却早有准备,乐呵呵又递过一本册子:“这是这几年际国上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论文集。” “哦?”老戚拿过去翻了翻,又看了看我们。老戚看人很有特点,他会先把头略微低下去,让眼镜滑落半分,然后眼睛上翻,越过眼镜框的上方注视你,看上去好似翻⽩眼一样。 “进来吧。”老戚把册子放下,让开半边⾝子。 老戚的屋子里很整洁,一张书桌、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单人木,剩下的就是大摞大摞的手稿,上面用蓝黑与红两种颜⾊写着密密⿇⿇的公式。 在路上,姬云浮告诉我,这个叫老戚的人,也算是岐山当地的一位奇人。他原本是西安大的数学教授“文⾰”时下放到岐山,后来一直就没回城里。老戚疯疯癫癫的,除了数学什么都不关心,大家都当他是疯子,连红卫兵都懒得批斗他,给他扣了个⽩专的帽子就扔在岐山不管了。他现在在岐山的一所中学里教数学,没子女,也没什么亲戚,只有姬云浮与他有旧,会偶尔过去探望他一下。 姬云浮还笑着说,老头其实不怎么会教书,给中生学讲课居然把⾼数也掺进去了,结果绝大多数生学本听不懂,就一个听懂了,后来成了国全⾼考数学状元。多亏了有这个业绩,老头就算教得再烂,学校也忍了,一直教到现在。 我们进了屋子以后,老戚也不让座,他把册子扔到桌子上,转⾝生硬地说道:“你们有两分三十秒时间。” 姬云浮花了三十秒说明来意,可惜无论是⽟佛头、五脉还是莲银牛⽪笔记,对这个老头子都无法产生任何震撼。他一直面无表情,左手的拇指庒在右手腕口,利用脉搏默默地在读着秒。 木户加奈乖巧地把传真件递过去,老戚扫了一眼,开口道:“这是简单的位移式密码,破译起来没有难度。” 姬云浮连忙道:“老戚你能帮我们破译吗?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戚摘下眼镜,一脸不屑地说道:“破译这种密码,原理很简单。无论哪种语言,都有自己的字频。比如英文,最常出现的字⺟是B和S;中文最常出现的汉字,是‘的’、‘了’之类。在位移密码中,这些汉字被替换成了其他字,但字频规律却不会变。所以只要统计出哪些字出现频率最⾼,就能推算出它与原始明文之间的映关系。但是!”说到这里,老戚右手做了一个用力向下劈的势姿:“但是这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对照。对不起,我没精力浪费在这些⽑蒜⽪的事情上,人类的终极真理还等着我去追寻。好了,时间到了,你们走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起⾝送客。我们三个被赶出门以后,姬云浮无奈地说:“他这人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特意搜集过一些最新的数学期刊,就是等有朝一⽇能用上打动他,可惜,太傲了,看不上眼。我看除非华罗庚再世,或者把陈景润请来,否则老头谁也不买账…” “就没别的办法了?”我问。 “难!老头脾气特别犟,顶起牛来,天王老子也没辙。”姬云浮手,也是一脸沮丧。说到古董鉴定,我和姬云浮都是头头是道,可涉及到数学领域,就完全茫然无措了。 这时候木户加奈怯生生地举起手:“要不…我去试试?” “你还懂数学?”我和姬云浮大为惊讶。我记得她应该是考古专业,那专业虽然需要点数学能力,但跟专业的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吧?木户加奈难得地露出一副卖关子的戏谑表情:“老头子最在乎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们先回吉普车里,等着我的消息好了。”说完歪着头眨了眨右眼,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头秀发,把笔记影印件捏在手里。 于是我和姬云浮把木户加奈留在门前,回到吉普车里,都是茫然不知所措。姬云浮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能有什么法子?女⾊?老戚那人对女人可是毫无趣兴啊。” “给她吧。这个女人,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我靠在椅背上说。 姬云浮把头缓缓转过来:“呵呵,你看来对她的评价还⾼——现在她不在了,你可以说说你的事情了。” 我一愣,旋即尴尬地抓了抓脑袋。原来姬云浮早就看出来我和木户姐小之间的关系不对劲,似乎对彼此都有所隐瞒。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这也难怪,木户教授和许一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你们作为后人,恩怨未了之前,自然没法真正心。何况又掺杂着把佛头归还国中的事,牵扯到诸方利益,里面的文章,怕是不小啊。” 我长长吐了口气,伸手问他要了支烟。我轻易不菗,不过在做重大决定时,总会叼上一。 既然姬云浮已看破我的隐晦,我也就索和盘托出。我⽗亲既然选择把佛头案托付给他,相信他应该是可信赖的。这时我多少能够体会到我⽗亲许和平的心情,一个秘密隐蔵得太久了,会迫切需要跟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分享。 于是我把从安开始遭遇的事情一一说给姬云浮听,其中包括了最关键的两条信息:海兽葡萄镜上残留的“寶志”二字;还有郑虎前往岐山铸造青铜关羽的事。 姬云浮到底学识渊博,他思索了一阵,告诉我说:宝志是南朝齐、梁朝的一位⾼僧,又叫志公,喜披头散发拖着锡杖在街上闲走,曾经被齐武帝拘噤,又被梁武帝接⼊宮中供奉,精通佛法,在当时有很多传奇故事。 ⽟佛头是武则天明堂供奉之物,无论怎么想,都跟宝志和尚还有关羽扯不上半点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两个百思不得其解。姬云浮说让他再想想。 我们正苦苦思索着,看到远处木户加奈走了过来,手里空空的。 她走到车门旁,我们连忙问她怎么样了。木户加奈扬了扬手,意思是搞定了。姬云浮又惊又喜,问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老戚头这么快就范。 木户加奈有点赧然:“我知道国中老一代的人,对于⽇本略侵者都有厌恶感。所以我告诉戚桑,⽇本有许多出⾊的数学家,他们认为国中的数学⽔平不⾼,只有拿到⽇本去,用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才有机会破译。戚桑听完以后很生气,说小鬼子们懂什么,一把抓过笔记,说用什么计算机,他一个礼拜肯定破出来。” 我和姬云浮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戚老头这么容易就被一个⽇本女孩子给糊弄了。 “不过戚桑说,破译这个笔记需要很大的工作量,还需要有精通古董的人,才能配合统计字频和一些关键语句的识别。” 姬云浮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跟他,你们未必受得了他的脾气。你们会开车吗?”木户加奈点头。姬云浮把钥匙扔过去:“这车你们拿去用,这几天在岐山附近随便溜达溜达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直奔老戚的房子而去。这个人浸佛头案这么多年,眼看真相近在咫尺,比我们两个当事人都要急。我和木户加奈没办法,只好上了车。木户练地发动了吉普,侧脸问我:“许桑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我想了想:“先去胡哥那把龙纹爵拿回来吧。” ⻩家的龙纹爵如今还押在他手里,早些要回来才好。木户加奈听到,笑盈盈道:“好的,到时候许桑记得不要露馅儿。”她把“馅”的儿话音发得很生涩,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等到车都快开到胡哥的修车铺了,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昨天木户加奈在宾馆车库里保我的时候,她对胡哥自称是我的女朋友。一会去找胡哥,显然我们必须还得“保持”那种关系。 木户加奈下了车,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里面走去,我的脑子却完全不转了。我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是清清⽩⽩,以礼相待。可在一天之內,先被木户加奈亲了额头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份挽起手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的小手牵在手里,有点像是握着一块丝绸缎子包裹的羊脂软⽟,温热而滑嫰,品相绝佳。 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想到的,却是和⻩烟烟绑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回忆起那种馨香、那种肌肤相亲的磨蹭。直到木户加奈呼唤我的名字,我才猛然惊醒,竟有一种背着老婆搞第三者的惭愧与慌。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默默地想。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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