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古董局中局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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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20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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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户加奈的家族在⽇本是华族名门,家族里最有名气的人物,是⽇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木户加奈这一支属于木户的分家,没有涉⼊政坛。她的祖⽗木户有三在早稻田大学是考古系教授,专门从事东北亚历史研究,精通汉学,在学界小有名气。 清末民初之际,国中门户大开。西方开始在国中进行掠夺式的古董搜集,连续爆发了数起古董大案,中军国阀混战,自顾不暇,本无法追查。⽇本对国中文化一向有着狂热的爱好,于是就有学界大老提出,支那已经没有资格继承华中古老文明,只有⽇本有责任挽救这一切。 于是由文部省出面,黑龙会出资,联合⽇本学界精英人士成立了一个叫“支那风土会”的组织,专门负责利用国中的混政局,获取各种名贵文物运回⽇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风土会编了一本文件,叫做《支那骨董账》,里面记载了国中许多国宝级文物的样貌、来历、持有人、收蔵地点等资料。许多⽇本学者打着研究的旗号前往国中,他们一方面设法搜罗国宝偷运回国,一方面调查报情,填补《支那骨董账》里的资料空⽩。 木户加奈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我们三个人面露茫然,便问道:“你们知道李济是谁吧?” 我们点了点头。 学考古的都知道,这位李济在民国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他在二十九岁那年受聘于清华,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位著名学者并称“五导师”他一直主张进行田野考察,是国中第一个进行现代考古挖掘的学者——可惜在1949年他跟随蒋介石,押送大批文物去了湾台,所以这边了解他的人,只限在几个学术小圈子內。 在1928年,央中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成立,担任组长的李济开始组织考古队伍在河南、陕西等地进行田野考古作业。木户有三利用“支那风土会”的资金,很快取得李济信任,参与到调查队中来。 到了1930年,南京国民府政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为了摸清当前文物现状,央中古物保管委员会筹备了一个宏大计划,要搞一个国全范围的古迹大排查,李济被任命为执行者。 李济为了这个计划,四处招兵买马,既有国外的专家,也有国內的民间⾼手。木户有三作为李济的好友也参与其中,并结识了一个叫许一城的人。这个许一城是五脉掌门,代表了国中古董界最神秘的一股力量,尤其是手里还掌握着一些神奇的鉴古技艺,让木户有三非常有趣兴。两人走得很近,一度还按照国中的风俗拜了把子。 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并没有跟随大队部行动,他们被李济委托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1931年7月中出发,一直到8月底才再次出现,消失了一个半月时间,但却没有提任何报告,也没任何记录表明。 后来李济的这次大排查因为时局的变动无疾而终,许一城回到北平。木户有三也回到⽇本国內,发表了一篇文章,宣称在国中寻获则天明堂⽟佛头,并称赞说许一城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一下子,国內舆论哗然,无论是李济还是五脉都承受了极大庒力。很快许一城被逮捕决,五脉因此元气大伤,李济也因为此事受到了申饬。李济一怒之下,与⽇本方面打起官司来,后来抗战爆发,李济护送文物南迁,更无暇顾及此事。 这尊⽟佛头流落⽇本以后,落⼊“支那风土学会”手中。可木户有三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这件文物不要做公开展示。于是它被收蔵在学会专属的博物馆內,只有有限的几人能够看到。木户有三从那时候起,⾝患重病,一直卧休养。 抗战胜利之后,⽇本各个右倾组织包括黑龙会在內都被美军取缔,支那风土学会逃过一劫,改名叫东北亚研究所。李济曾经代表战胜国国中东渡⽇本去调查和收回被掠夺的文物,结果东北亚研究所搪塞说⽟佛头已在轰炸中被毁,李济无功而返。 木户有三在四十年代去世,他最疼爱的孙女木户加奈长大成人,继承祖⽗⾐钵学习考古。她在一次无意的调查中发现了⽟佛头的下落,这才知道佛头与国中的渊源。出于对华中文化的热爱,木户加奈认为祖⽗当年做错了事,希望能把佛头归还国中,以抵偿当年的罪过——当然,最后这句是她的说辞。 我听着这个故事,靠在沙发上一直没搭腔。我在想一些事情。木户加奈的这个故事,可以和⻩克武的故事相对照来看,许多细节都能对应上。通过这两段故事,许一城的经历差不多可以搞清楚了。 可是这两个故事都缺少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他们都无法回答,在1931年两人消失的一个半月空⽩,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而直觉告诉我,对于佛头之谜,这段经历至关重要。 现在三个当事人里,许一城已经被毙,木户死于东京大轰炸,李济在湾台也没活几年就去世了。唯一的指望,是他们会不会留下一些文字记录当作线索。 我盯着木户加奈,开口问道:“木户有三当年不是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佛头的论文么?请问你手里有论文原文吗?”木户加奈似乎早有预料,她转⾝从里屋取出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一份学报剪报的复印件,旁边还体贴地附了中文译文。 我读完以后有些失望。这份报告其实很短,与其说是论文,倒更像是新闻稿。木户有意无意地省略掉了细节,只是含糊地说“在国中友人许一城协助下在內地寻获”云云,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全文大部分段落是在吹嘘大⽇本帝国在文化方面的丰功伟绩,跟“文⾰”大字报很像,全是空话。 木户有三能得到李济的青睐,学术⽔平一定不低。他把论文写成这样,似乎是故意要把1931年的经历刻意抹除。 报告的结尾还附了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一矮,矮的那个穿一⾝咔叽布探险装,戴圆眼镜,还有一顶史怀哲式的探险帽,脖子上挎着一个望远镜;⾼个子穿一⾝短装中式棉⾐,留着两撇小胡子,头上还戴着顶瓜⽪帽,背景是京北大学校门。 我家里和许一城有关的东西都被我⽗亲处理了,所以我从未见过我爷爷长什么样。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蚕眉厚,还有一张方脸,和我⽗亲的眉眼十分相似,一看就有一种⾎缘上的颤动。望着祖⽗的脸,让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第二张照片,是木户有三独照,他还是那一⾝装束,站在个丘陵上,背景是一堵半坍塌的古城墙。墙体正中有一条隐约的隙,隙两侧的光影颇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分辨度太低了,无法看清细节。 照片旁边的注释说这是木户有三,摄于勘察途中,但没提具体地点。 我注视爷爷的照片良久,深深昅了一口气,勉強忍住泪⽔,把剪报还给木户加奈。木户加奈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多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这么说来,⽟佛头现在你的手里?”⻩烟烟问。我注意到,她已经有意无意把自己当成了带头人。 “准确地说,是在我家族中收蔵。而它的处置权,则是在东北亚研究所手里,即使是我也无权单独做出决定。我能拿到的,就只有这几张照片而已。” 药不然忍不住怒道:“那你丫还跟这儿废什么话!我告诉你,国中 民人感情被严重伤害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木户加奈连忙解释道:“⽟佛头我一定会归还贵国的,只是相关的协调工作还在继续,现在距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贵方能够帮我,我有把握可以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那几个老头子。” 她说得轻声细语,可听在我们耳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图穷匕见。 这个女人果然不像她表面那么柔弱。 ⻩烟烟和药不然听到木户加奈的话,无不愤怒。药不然拍案而起:“,你还当现在是卢沟桥事变啊,不要欺人太甚!”木户加奈似乎受了很大惊吓,连连鞠躬:“我是希望能够让国宝回归国中,替祖⽗反省过去的错误,促进中⽇友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把这个民族大义抬出来,⻩烟烟和药不然两人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暗暗佩服刘局的英明。看来他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不让府政出面,甚至不让五脉直接出手,大费周章地把我一个无名小卒推上前台,现在看来是太对了。 “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我问。既然这个女人开口提了条件,不妨先听听。反正我也不是家国的人,大不了一拍两散。 木户加奈对另外两个人的怒火浑然不觉,她撩了撩发,慢慢说道:“希望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我皱起眉头。让我们三个鉴定古物、寻访遗珍什么的,可以算是一把好手,可寻人这事,应该跟安公局说才对啊。 木户加奈忽然笑了:“许桑,其实这个人对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哦?”我挑了挑眉⽑。 木户加奈指了指我怀里那个牛⽪笔记本:“刚才我不说过么,我祖⽗不是有一个类似的本子。那个本子里的文字,是被加密过的,无法解破。我一直怀疑,祖⽗在那个本子里写下了发现⽟佛头的经历。破译这个笔记本,我才能去说服东北亚研究所的人;而许桑你也可以找出你们家族的真相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这女人好厉害,她已经看穿了我的用心,知道我也对1931年7月到9月的“空⽩”有着強烈趣兴,不可能拒绝她这个请求。她借的这条金钩,我不得不咬。 别看我们这边一直咄咄人,其实从我们一进屋子,就是她在掌握着全局,每一步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我们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硬着头⽪上。 我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问道:“木户有三的笔记,和你要找的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木户加奈道:“那个本子的末页,被人用铅笔划过。这个划痕经过还原以后,是三个汉字,叫做付贵缴。这是祖⽗的笔记本唯一留下来的线索。要破译密码,我想这是唯一的突破口。”然后她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我注意到,⻩烟烟听到这个名字,瞳孔猛然一缩。 药不然偷偷对我说:“我说,你手里那本笔记,不是知道密码么?这两本很明显是一套,如果你能开解木户笔记,岂不省事多了。”我“嗯”了一声,却没急着点头,这是我的筹码,可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我说:“木户姐小,你是否有办法让我们看到木户笔记的內容?没解密的也没关系。说不定它和我手里这本笔记有某种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会很有利——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 木户加奈沉思片刻,从房间里拿出一本⽇文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几年前给我祖⽗做的一篇专题,里面有一张关于木户笔记的照片,不知道是否合许桑的心意。” 我接过杂志,直接忽略掉密密⿇⿇的⽇文,去看那照片。照片中的木户笔记被放在一个玻璃橱窗里,中间均匀摊开,镜头角度俯拍。可能是摄影师⽔平欠佳,玻璃反光很強,笔记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里面的文字內容却很难看清。配图的说明大概意思是:这是木户有三先生在国中考察期间使用的笔记,如今已成为木户家的文物,被妥善保管在荻市人私博物馆內,云云。 我找木户加奈借了一个放大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算勉強从这个糟糕的摄影师手里分辨出一行文字来。从这行文字的排列来看,木户笔记与《素鼎录》的加密方式基本相同,使用位移式密码。但是在简略的心算之后,发现我所知道的密码,无法开解这本笔记。 关于⽟佛头的第一次会谈就这么结束了。我和木户加奈达成了初步协议,她会尽快联络⽇本方面把那个笔记本寄过来,而我则帮她把“付贵缴”这个人找出来,破译木户笔记——至于⽟佛头,木户加奈答应会继续与研究所的人斡旋,至于效果则要看我们的工作效果了。 离开饭店以后,药不然偷偷问我:“你说木户家的那本笔记,会不会就是另外一本《素鼎录》啊?如果真的是,那还找什么付贵缴,你不是就能破译吗?” 我摇头摇说,哪有这种好事,然后给他解释说这种位移密码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位移密码使用的是中文电报编码。这种编码是在1873年由法国人威基杰据《康熙字典》创造出来的,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一个中文汉字,绝无重复。比如6113代表袁,0213代表世,0618代表凯,只消在电报局拍发611302130618,收件人就能翻译成袁世凯三个字。 在需要加密的时候,加密者会设定一个密匙,密匙可以是任何东西,但表达的意思是必须是数字的加减。比如-200,用需要加密汉字的编码去减这个数字,会得出一串新数字。袁(6113)世(0213)凯(0618)就会变成5913/0013/0418。这三组数字也有对应的汉字,分别是诘、倬、厄。这三个字给别人看,那就是天书,但如果知道了密匙,经过简单计算就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素鼎录》和木户笔记虽然用的是同一套密码系统,用的却不是一套密匙。我知道的密码,解不开这本笔记。看来,还是得从木户加奈提供的那条线索,去找找这个叫“付贵缴”的人。 药不然抓抓脑袋嘟囔道:“这回⼲得不错,佛头没见着,反让人借钩钓鱼了。” “借钩钓鱼”是古董术语,指骗子会借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古玩,勾住有趣兴的买家,迫使他不断投钱,最后骗子突然甩钩走人,让买家落得钱货两空。木户加奈她先是说要归还国宝,等把国中方面的胃口钓起来,她又说⽟佛头不在自己手里,提出额外要求。这时候国中方面骑虎难下,不得不帮她——这是个标准的“借钩钓鱼”式开头。 我俩正说着,⻩烟烟从后头走过来。我追过去问她:“⻩姐小,刚才木户加奈提到那个名字时,我看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你知道这个付贵缴是谁吗?” ⻩烟烟回头吐出两个字:“知道。” 本来她是什么子,跟我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们三个同在一条船上,她明知线索,却什么都不说,就有些过分了。我有点恼火:“⽟佛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知道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 ⻩烟烟没搭理我,自顾往下走去。我走上去要去拽她胳膊,她手腕一翻,一股力道涌来,差点把我给甩下去。 我看她态度实在恶劣,只好把昨天⻩克武送给我的青铜蒲纹青铜环从兜里掏出来,在她面前一晃:“你们家⻩老爷子是让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 ⻩烟烟看我亮出青铜环,嘴角菗动几下,⾼耸的口几下起伏,显然是气坏了。她银牙紧咬,终于开口道:“当初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名字叫付贵。” “嗯?那付贵缴是谁?”我一下子脑筋还没转过来。⻩烟烟轻蔑一笑:“缴是收缴证物的印记。” 我这才恍然大悟。许一城被捕以后,那些笔记也会被当成证物,需要在上头写明是由谁来收缴的。这就和现在察警局移证物时,都得签字说明是由谁谁保管,转谁谁,是一个道理。这么简单,我居然都没想到。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烟烟摇头摇,径直迈开长腿走了,多待一秒都不情愿。药不然默默地从后头跟过来,拍拍我肩膀道:“哥们儿,有点过了。” “怎么了?” “那个青铜环是有来历的。”药不然一改平时的嬉⽪笑脸“据说她出生的时候不会呼昅,眼看要憋死了。她爷爷恰好从外头收了一个青铜环回来,给她挂到脖子上。说来也怪,她一戴上,马上呼昅就正常了。从此她就一直贴⾝带着,视若命。现在你平⽩给拿走了不说,还亮出来炫耀,换谁家姑娘都会生气啊。” 我一愣:“又不是我非要的…⻩老爷子把这东西给我,岂不是挑拨离间么?” 药不然嘿嘿一笑:“怎么会是挑拨离间?这是⻩老爷子给他孙女婿准备的,现在你明⽩为啥她那么愤怒了吧?”我一听,苦笑一声,没说什么,把⻩烟烟的事搁到一旁,开始思考付贵的事情。 木户有三的这本笔记,作为指控许一城的证物被付贵收缴,还在背后做了个记号,然后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木户有三手里。这其中的蹊跷曲折之处,很值得探讨。木户加奈从付贵这条线⼊手是对的,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线索。 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个付贵既然是探长,在1931年拘捕许一城时年纪怎么也得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活到现在的概率可不太⾼——毕竟后来经历了这么多战纷争,他就算逃得过抗战,逃得过解放战争,建国以后各种运动也⾜以整死他。看来想找这个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无论走得通走不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正想着,突然全⾝开始剧颤,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好像触电一般。药不然大惊道:“你、你怎么了?那个⽇本人给你下毒了?” “不,不是…”我咬着牙齿说,同时右手颤抖着朝间摸去“大…大哥大响了。” “靠!你这吓唬人么?” 这大哥大功率十⾜,一响起来震得我全⾝跟筛糠似的。我忙不迭地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电话是刘局打过来的,我把见面情况一说,刘局立刻做出了判断:“她这是在借钩钓鱼。” “我知道。”我稳稳地回答,然后狡黠一笑“我也是。” 刘局:“嗯?小许你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回答:“虽然没看到实物,但据我的判断,那个⽟佛头,八成是赝品。” 药不然在旁边听了一愣,他之前可没看出来我露出半点口风。电话里的刘局也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看看左右:“等我上车再说。” 这里是京北饭店大门口,人多眼杂,确实不适合说这些。方震已经把车开来了,我拿着大哥大一猫钻进去,药不然尾随而⼊,把窗帘都扯起来。一直等到车子发动,我才把今天跟木户加奈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给刘局听。刘局说:“小许你认为⽟佛头是赝品,完全是基于照片而做的判断喽?” “首先,我没说它是赝品,只说赝品的可能比较大。”我在电话里说“只凭照片,既无法观察它的细节,也无法测定它的质地,所以只能从佛像形制上做个初步的判断,里面有些疑点。” 我说得特别谨慎。鉴古这一行,真假分辨其实是件非常复杂的学问。有时候一件古物上有一处破绽,怎么看怎么假,但过了几年以后有了新的研究成果,才发现那不是破绽,是鉴别的人功力不够。 从前曾经有人花大价钱收了半块魏碑,结果有行家鉴定了一圈,说你这碑肯定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碑文里搀进去一个简体字,把“離亂”的“亂”字写成简化过的“”了。那人气得把碑给砸了,碎块拿去砌窝。结果过了几年,新的魏碑出土,上面赫然也有一个“”字,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古已有之,是工匠们刻字时随手省略的,又叫俗体字,那人知道以后后悔不迭,可惜已经晚了。 所以我没有急着下结论,只说有疑点。刘局听出了我的心思,慡朗一笑,说你先给我说说看吧。 其实这个鉴别说穿了,也没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鉴别佛像,一个特别关键的因素是它的雕刻风格。国中历代都有佛像,但是其雕刻手法各有各的特点,发展沿⾰有清晰的脉络可循。什么时代会出现什么纹饰,这个是错不了的。 我说:“我刚才反复看了几遍,觉得这个佛头的面相有些悉。后来想起来了。这尊⽟佛和龙门石窟的大卢舍那佛像神态非常类似。” 龙门石窟有一尊大卢舍那佛,佛⾼17。14米,头⾼4米,耳长1。90米,雕刻极其精美,是镇窟之宝。据史料记载,这尊大佛是武则天捐出自己的脂粉钱修建而成的,容貌完全依照武则天本人的相貌刻成。照片上的那尊⽟佛头,和大卢舍那佛的相貌非常类似,两者的秀美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威严之气,俨然有女王的气象。 “这没什么奇怪的。”刘局在电话里说“这尊⽟佛是供奉在则天明堂之內的,有很大概率也是依照她的面容雕刻而成。” 我立刻说:“正是因为这两尊佛像都依照武则天相貌雕成,才会有问题。我发现的蹊跷之处,一共有二。” “第一点。大卢舍那佛的头部发型是⽔波式的,属于犍陀罗流派风格;而这个⽟佛头的发型却是螺发⾁髻,是马土腊流派的作品。这两个佛陀造像流派起源于古印度,在盛唐都有流行,但是泾渭分明,极少互相混杂——大卢舍那佛和这个⽟佛头同样是描摹武则天的形象,风格应该统一,但两者却走了不同的装饰路线,其中古怪之处,可资玩味。” “第二点则更为离奇。我在⽟佛头的⾁髻上还能看到一圈微微的扇形起凸褶皱,层叠如帜。这种装饰风格叫做‘顶严’,而⽟佛头上的‘顶严’风格与寻常大不一样,它弯曲角度很大,象一层层洋葱⽪半剥开,一直垂下到佛祖的额头,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很有早期蔵传佛像的特⾊。这就非常有趣了,武则天时代,佛教刚刚传⼊西蔵,距离莲花生大师创立密宗还有好几十年呢。在武则天的明堂里,居然供奉着几十年后才出现的蔵传佛教风格,这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西蔵在初唐、中唐时期的佛像都是从汉地、印度、尼泊尔以及西域等地引进,风格混杂,然后在朗达玛灭佛时全毁了。所以那个时代的佛像究竟是什么样式,只能揣测,很少有实物。我也是从一个活佛那里听过,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得重申一句,这些只是疑点,真伪还不好下结论。” 听完我的汇报,刘局那边沉默了一下,指示说:“这些疑问,你跟木户加奈说了没有?” “还不到时候。她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她既然把金钩甩过来了,咱们将计就计,看被钓的到底是谁。” 说⽩了,这就是一场斗智,木户加奈不仁在先,也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她想拿照片糊弄过去,我却捏住了这张佛头的底牌,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刘局下达了指示:“仅仅凭借这些细节,确实还不⾜以下结论。既然木户加奈请你们帮忙寻找付贵,那么你们尽快去找吧。我让方震给你们从安公系统提供点帮助——但你们记住,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间行为,家国是不知道的。你把电话给方震吧。” 我把电话递给前排的方震,方震接过去嗯了几声,又面无表情地送了回来。我耳朵一贴到话筒,刘局已经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气:“听说你把⻩烟烟给气跑了?” “⻩大姐小自己脾气大,我可没办法。”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哄不住姑娘呢?你稍微让让她。这件事做好了,也就等于团结了五脉。周总理在万隆会议上怎么说的?求同存异啊。” 我看刘局开始打官腔,随口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个刘局,每次跟他说话都特别累,老得猜他在琢磨什么。我放下电话,看到药不然在旁边勾直勾盯着我,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新线索?药不然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脸道:“咱俩现在是好哥们儿不?” “算是吧。” “哥们儿之间,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对吧?” 我乐了,随手把大哥大扔给了他:“反正这是你爷爷送的,你拿去玩吧。” 药不然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借大哥大?”我回答:“你从刚才就一直往我上瞅,还不停地看时间,肯定是有什么约会。我估计,约会的是个姑娘,你想拿机手过去炫耀吧?” 药不然一点都不害臊,嬉⽪笑脸地拍了拍我肩膀:“你小子就是这双眼睛太毒。” 我和药不然回到四悔斋以后,发现沈家派来的小伙计把铺子弄得井井有条。我表扬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了。一盘点,人家这经营手段比我強多了,一个上午就出了三件货,相当于原来我一个礼拜的营业额了。 我自己弄了杯茶慢慢喝着,药不然拿着大哥大煲起了电话粥。他好歹也是五脉传人,刚来四悔斋挑衅的时候,还算有几份风骨,现在一拿起电话,就完全变成一个死⽪赖脸着姑娘的小年轻了,一直说到大哥大电量耗尽,他才悻悻放下。 我们俩随口聊了几句,我这时候才知道,药家到了这一代,一共有两兄弟,药不然和他哥哥药不是。大哥是公派留生学,在国美读博士,专业是医药,所以药不然被家里当成重点来培养。药家把持着五脉中的瓷器,这是一个大类,涉及到的学问包罗万象,他虽然是北大的⾼材生,要学的东西也还是不少。 言语之间,我感觉药不然对这个行当不是特别在意,按他自己的话说,似乎替他哥哥履行责任。说不定这哥俩之间,还有什么事,但我没细问。 说了一阵,我有点困了,自己回屋里眯了一会儿,把药不然自己扔在前屋帮我看柜台。等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这小子正跟方震聊着天。方震见我起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看药不然悻悻的神⾊,大概是想提前看却被拒绝。以方震做事的风格,肯定不会让他先看。 要说安公系统的办事效率,那是相当的⾼。我和药不然回四悔斋这才三四个小时,方震就拿到资料了。 原来这个付贵在解放前是京北 察警局的一个探长,除了亲手逮捕过许一城以外,还抓过几个地下。但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多,没下狠手。所以京北和平解放以后,他虽然被抓起来,但不算罪大恶极,建国后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监狱里待着。等他刑満释放,正赶上“文⾰”付贵不愿意继续待在京北,就跑到了天津隐居。近两年古董生意红火起来,他就在天津沈道的古董市场里做个拉纤的,帮人说合生意。 一个解放前的探长退休以后,居然混到古董行当来了,这可有意思。拉纤这活不是那么好做,得能说会道,还得擅长察言观⾊,倒是适合一个老察警。不过这行还得有鉴古的眼力,既不能被卖家骗了,也不能让买家坑了,这就要考较真功夫了。 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当即让方震去订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往天津。药不然一脸愁眉苦脸,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约出来,看来又要慡约了。 进了火车站,⻩烟烟居然也站在月台上。不用问,肯定是刘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凑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似乎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哭过。我把那个青铜环拿出来:“我许愿做人有原则,从不強人所难,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原物奉还。”说完我转过脸去,跟药不然继续贫嘴。至于⻩烟烟什么反应,我就不知道了。 京北到天津火车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一下车,趁着天⾊还未黑,直奔沈道而去。 天津沈道的古董市场可是个老资格,俗话说:“先有天津沈道,后有京北潘家园。”这地方别看简陋破落,可着实出过不少好东西,像什么乾隆龙纹如意耳葫芦瓶、成化九秋瓶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淘出来的。今天是周末,来的人更多,热闹程度不输潘家园,満耳朵听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卫嘴子。京北鉴古界的人,没事儿都会来这晃一圈,我先前也来过几次,认识个把人。 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相。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二老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烟烟⾝上:“⻩大姐小,你也来了。”⻩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內部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那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脫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満街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蔵⾝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头摇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京北那个圈子虽有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开解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头摇:“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揷嘴道:“甭问,问了也⽩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怈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蛋煎过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京北的薄脆饼好吃。 ⻩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材。⻩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国中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 我看他満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內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红粉⾊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谁!”⻩烟烟忽然收住招式,朝这边瞪过来。我只好走出来,尴尬地没话找话:“打拳呐?”⻩烟烟见是我,没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头放下来。我见她没说话,只好厚着脸⽪又说:“打的什么拳呐?”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从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学学,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传儿不传女,呵呵。” 我故意说了个笑话,⻩烟烟没笑,而是比了个手势,让我过去。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绝,迟疑走进场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抚住了我的肩膀,整个上半⾝靠了过来,传来一阵馨香。⻩烟烟见我有些陶醉,媚妩一笑,双手突然发力,脚下一扫,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烟烟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离开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还没爬起来呢,药不然的脑袋忽然从走廊探了过来:“我说,别玩了,赶紧过来,有人上钩了!” 来拜访药不然的是五个人,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我看着有些眼,应该都是沈道的几家大铺子掌柜,前两天药不然都去转悠过。他们五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不是人参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钱但还算稀罕的小玩意儿。 药不然坐在沙发上没起来,态度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举止矜持,看见他们拎着东西过来,下巴一抬:“搁那儿吧。”五个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着手笑道:“药老爷子可有⽇子没来溜达了。” “我爷爷⾝体不大好,所以我这做孙子的替他多跑跑。几位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为首之人见药不然把话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这瞥了一眼。药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说这兄弟也是我们药家的,不是外人,他们将信将疑,也不好质疑,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烟烟呢?她跑哪里去了?这种场合,按道理她也应该出席才对。 为首的掌柜姓孙,孙掌柜对药不然说:“我们听说,药家这儿招了xx眼子?跟您讨教几合。”我听得清楚,xx眼子是旧社会的江湖黑话,原来指的是擅长相马的马贩子,后来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鉴定古董的手段。孙掌柜说药家招了xx眼子,就是在问是不是发明了新的鉴定手段。 以前鉴定全靠摸、看、尝,现在一个检测仪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无不密切关注技术进展,随时跟进。药家是瓷器鉴定的权威,又有大学资源,他们的新成果,绝对是各方都觊觎的关注点。 药不然听了孙掌柜的话,笑道:“瓷器这玩意博大精深,哪个xx眼子能保证万无一失。” 孙掌柜见药不然没否认他的问话,心中大喜,赶紧捧了几句:“科学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材生。”药不然假意谦虚道:“唉,这可不是一家的功劳,几个大专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个人赶紧点头附和。孙掌柜又夸奖了几句,觉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们这些经营小买卖的,最怕赝品。打了一次眼,半个棺材本儿就赔进去了。小药你们家是这行当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啊。” 我在旁边听着,大概猜出药不然的打算了。前两天他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在沈道放出烟幕弹,说药家又有新的鉴定手段问世。玩瓷器的掌柜们听了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赶过来讨好他。可我有一点不明⽩,这件事跟付贵有什么关系。 药不然面露为难:“孙掌柜您言重了。鉴古学会有了好东西绝不蔵私。只不过这件事⼲系重大,说出来就是一场地震,影响深远。爷爷不点头,我也不敢说。”孙掌柜一听这话门没关死,赶紧补了一句:“您给我们漏个底儿就成,我们绝计不说出去。”说完他一扯药不然⾐袖,伸出三个指头。 这就所谓“袖底乾坤”了,只要药不然透句话出来,孙掌柜他们愿意付三千块钱。药不然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庒低声音道:“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啊。”五个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纷纷拿⽟皇大帝、观音菩萨和自家祖宗起誓。药不然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们知道蚯蚓走泥纹吧?” 蚯蚓走泥纹是指宋代钧瓷特有的表面釉纹,开片如蚯蚓走过草地的痕迹,是鉴别钧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识。这一群掌柜们跟小生学似的点点头,谁也不敢面露不屑。 药不然徐徐道:“那你们是否知道,如今这个已经不保准了?” 孙掌柜他们一听,面⾊无不大震。蚯蚓走泥纹是鉴定宋钧瓷的绝对特征,历来人们都认为,只要有这个纹路,就一定是宋钧无疑,本不可能伪造。可如今药不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告诉数学家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一样。如果这个蚯蚓走泥纹能被仿制,那么市场可是要大一阵。 孙掌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您详细说说。”药不然道:“具体详情我也不知,但药家数月之前已然发现,禹州窑厂已能仿烧出这类纹路。虽然未臻完美,但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改进不难。” 掌柜们一阵哗然。药不然连忙宽慰道:“好在经过分析,目前这类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所以我爷爷打算趁这类赝品还没大量⼊市,未雨绸缪,找出新的鉴定手段。” 孙掌柜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喽?”药不然头摇道:“哪那么容易,现在技术小组还在攻关呢,只不过初有眉目而已。” 五个掌柜只盼着药不然能多说点。药不然却不肯说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的,还得等技术小组的论文出来。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别太往心里去啊,万一我记错了误导你们,得折损多少功德。” 最后一句直接被五个掌柜给忽略了。他们见药不然再也不肯说了,只得纷纷告退。等到他们一个一个离开,药不然把脸转向我:“你眼睛毒,看出什么没有?” 我隐隐约约摸到了眉目,淡淡道:“钓金鳌。”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对大贼眼珠子啊。” 药不然笑完,又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付贵本没打算贪货,而是这五个掌柜的其中一个故意放出烟幕弹,自己揣了货,故意栽赃给付贵。” 我问他:“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那个故事破绽忒多了,跟网兜儿都多。那个老太太真是不识货,付贵大可以把它低价收回来,然后光明正大卖出去,何必搞窜货场这么曲折?他呑货的手法太傻了,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圈子里要想人黑,手段可龌龊得紧,他们一撅庇股,哥们儿就知道拉什么屎。”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懂瓷器,可人心都是一样的。 药不然更是得意,继续说道:“北宋的钧瓷太珍贵了,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搜集到完整的。无论是谁拿到一件钧瓷,心里除了⾼兴,肯定还特别忐忑,特别没底,总惦记着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先是故意散布药家有新xx眼子的消息,把他钓来这里,再故意用蚯蚓走泥纹的话题,勾起他的疑心,就是为了试探,到底是谁私蔵了货。” 我想起来了,药不然刚才说了一句“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现在看来,这句话其实就是在暗示,那个钧瓷小笔洗,说不定就是近期面市的赝品之一。真正的蔵货者一听,肯定坐不住,想急着回去看看。想不到这家伙也有这等细密心思。 “嘿嘿,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中有一人面⾊一变,跟火撩兔子似的,转⾝就走,心里有鬼。” 我环顾左右,笑道:“这么说来,⻩烟烟没出现,也是你安排的,她现在正偷偷跟在那位掌柜⾝后吧?” 药不然点点头:“敢匿下钧瓷、栽赃付贵的,一定是大店的掌柜。而这沈道上玩瓷器的大店,听了咱药家名号,没人敢不过来问候。” 这就是五脉的底气了。我对这小子另眼相看。五脉出⾝的人,果然不一样。虽然有点借重家族势力,但这一手用鉴古的法子玩弄人心,颇有大家底蕴,实在佩服。 药不然端起杯茶,稳稳道:“咱们接下来,就等吧。”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搁在茶几上的大哥大响了,震得玻璃几乎都要碎掉。我赶紧把它接起来,里面传来⻩烟烟的声音:“目标锁定了,速来。”然后她报了一个地址。 我和药不然连忙离开旅馆,直奔⻩烟烟给的那个地址而去。那儿不在天津城区,而是靠近塘沽,一路上已经有些荒凉。我们很快来到一处城乡结合部的小胡同外,⻩烟烟在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旁已经等候多时了。 “确定了?”药不然问道。⻩烟烟点点头,伸手一指:“就在村口第三家。” 我们三个像⽇本鬼子一样偷偷摸进了村,来到第三家门口。这家的房子明显比其他邻居要好,门面是大理石装饰,一左一右搁了两个石狮子,屋顶还支着一个天线锅。 ⻩烟烟过去一撬,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门应声而开。 既然已如此暴力地破门而⼊了,索就贯彻到底吧。我们仨飞快地冲进院子,隔着玻璃看到屋里的情形。屋里那人正是刚才五个掌柜中为首的孙掌柜。孙掌柜正拿着放大镜,聚精会神地对着一个精致的瓜形笔洗琢磨,甚至连我们进了院子都不知道。 药不然推门进屋,孙掌柜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一看是我们,吓得赶紧要把笔洗蔵起来,手一颤,差点没摔到地上。药不然道:“哟呵,北宋的钧瓷,孙掌柜,发达了啊。”孙掌柜顾不得质疑我们为何闯门,起⾝连声解释道:“祖传的,祖传的。” 药不然学着我的口气道:“我看不见得吧!哥们儿来天津时,听说沈道上出了一件宝贝,是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想必就是这一件?”孙掌柜面⾊大变,可蔵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赔笑道:“您肯定看错了,那件儿不是被人匿了嘛。” 药不然似笑非笑:“是啊,我也听说了,是被人匿了,听说整个天津都満世界在找呢。” 孙掌柜急道:“你们私闯民宅,我要去警报!”他是豁出去了,药不然既然语出威胁,他也只能铤而走险。药不然一庇股坐到对面沙发上,悠然自得地说:“您莫着恼。你们沈道上的事,哪怕闹翻了天,哥们儿我也不管。我们路过宝地,是想请你捧个人场。” “您说您说…”孙掌柜借着这个问话的机会,把那个笔洗偷偷蔵到⾝后。 “开门见山吧,我们想找付贵。孙掌柜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 “你们找他⼲嘛?”孙掌柜反问。 我一听,和药不然对视一眼,心知有门。 药不然道:“这您就别管了。”孙掌柜还想挣扎,药不然脸⾊一沉:“我说老孙,出来混,义气最重要。你不讲义气,哥们儿可就也不讲了。” 孙掌柜一听,颓然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喃喃说道:“其实…我本就不想,这主意都是付贵出的。” 原来在一个多月之前,付贵带着这个北宋钧瓷瓜形笔洗找到孙掌柜,说自己准备金盆洗手,想弄一笔钱就出国隐居。孙掌柜见到这宝物大为震惊,想盘下来。可付贵不肯让,说这东西拿出去肯定轰动,会惹祸上⾝,所以想用别的办法弄钱。于是孙掌柜和付贵商量出一个计策,付贵出面,散布消息说有人要出手一个钧瓷笔洗,以他的人脉,很快整个沈道的人都知道了。孙掌柜借机策动几个大掌柜的,说这东西既然谁都想要,为策公平,不如开个窜货场,几个掌柜都同意了。 窜货场的规矩,参加的人得订金。订金虽不多,但参与的人很多,合在一起也不是笔小数目。按照事先约定的,付贵拿了订金,又从孙掌柜那里拿了一大笔钱,跑了。而孙掌柜拿到了笔洗,偷偷蔵起来,等风头一过,再悄悄出手。 这计策听起来两边都不吃亏,而且最大的风险还是付贵背着,所以孙掌柜心里一直踏实。可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几句关于蚯蚓走泥纹的话以后,孙掌柜开始担心这会不会是赝品,一从旅馆出来,就直奔回家研究,结果被抓了一个正着。 “所以你们问我付贵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他把笔洗给了我,拿着钱就跑了。”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药不然用指头敲着沙发,陷⼊沉思。这时候,我忽然开口:“照你这么说,那个笔洗的原主人——就是那个被付贵欺骗的老太太——也是假的喽?” 孙掌柜道:“对,那是付贵找来的托儿。” 古董市场买卖,讲究源流。一件东西,是孙家、臧家还是童家,来历必须分明。付贵找个寡居的老太太当原主,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好让那些掌柜放心。 “她家地址你有么?”我问。药不然和⻩烟烟同时眼睛一亮。外界都以为老太太是被骗的苦主,只有孙掌柜知道她是托儿。那么付贵如果躲在她家里,那肯定谁也想不到。 孙掌柜犹豫了一下,给我写了一张纸条。我们三个拿起纸条,起⾝准备离开。孙掌柜拉住药不然,想讨一句放心话。他这勾当,如果真曝光出来,以后就别在沈道混了。 药不然笑眯眯道:“你看得起我,我看得起你,我号称京城铁嘴金不换,你的事儿,别说严刑拷打了,就是美⾊当前,咱也不含糊。”孙掌柜听他话里有话,忙问是什么意思。药不然指了指那件被孙掌柜蔵在⾝后的笔洗:“别怪哥们多嘴啊,这玩意一看,就知道不旧。” 孙掌柜手里一颤:“啊?” 药不然叹了口气,指着那笔洗的深⾊胎⾜道:“宋钧瓷的⾜心包釉,元钧瓷却是裸底露胎。这是元瓷,不是宋瓷。您只顾贪钱,把这么基本的常识都忘记了啊。” 我们默默走出屋子去。在我们⾝后,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来,然后是一个人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的声音。 离开了孙掌柜家里,我们按图索骥,很快找回到城里,来到那老太太的住所。老太太姓陈,住的是不知哪个单位的家属院。几栋四四方方的楼立着,砖头呈暗红⾊,各家窗台和台上都堆満了大蒜、鞋垫、旧纸箱子之类的杂物。每栋楼之间都种着一排排槐树与柳树。 陈老太太住的是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采光不算太好,很狭窄,又被自行车、腌菜缸之类的占去了大部分空间,我们三个费了好大力气才上到四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家,就是陈老太太住的地方。她家门口是一扇绿漆斑驳不堪的木门;门上一个倒“福”字被人撕得只剩下一半,两侧的对联倒是清晰可见,上面浓墨楷体写着宝光寺的名联:“世外人,法非常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看得出这对联绝不是大街上随处买的,而是什么人亲手所书,无论笔锋还是內容都颇有禅意。 药不然正要敲门,我把他拦住了,眯着眼睛说:“这家人,恐怕正请客呢。咱们得谨慎点。” 药不然和⻩烟烟问我为何,我一指门口的铁撮子:“撮子里有蒜⽪、有芹菜梗,上头还沾着点面粉。这家人肯定是打算包饺子。” “那又怎么样?”⻩烟烟反问。 “一个寡居的老太太,包饺子肯定是为了请客。你们看芹菜的新鲜程度,刚摘好的。门里还有砧板的声音。天津吃饺子讲究吃新鲜的,所以这位客人,恐怕现在已经在屋里头了。”我别有深意地说。 我们短暂地商量了一下,我跟药不然分别站在门两侧,让⻩烟烟去敲门。⻩烟烟轻轻敲了几下,屋里过了好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谁呀?” “您好,我是街道办的,家国最近要做城镇人口普查,我上门来了解一下情况。” 那个冷若冰霜的⻩烟烟,此时居然改了一副热情活泼的口气,俨然一个来街道办实习的女大生学。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等演技,真是小看她了。 门开了一半,一个老太太警惕地探出头来,看到门口居然站着三个人,吓了一跳,就势要把门收回去。⻩烟烟満面笑容,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您辛苦了!”老太太被她突然抓住手,缩不回去。我和药不然一看机不可失,一脚伸进门內,把腿一别,门当即被拉开。 “你们⼲什么?⼊室抢劫?”老太太惊惶地嚷道,想挡住门口。可她哪拦得住两条壮汉,我们轻轻松松就闯了进去。药不然还忙里偷闲地喊了一声:“察警!统统不许动!”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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