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三国机密(上)龙难日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5  时间:2017/11/15  字数:19720 
上一章   第六章 我想和这个天下谈谈    下一章 ( → )
  荀彧步出许都卫的同时,刘协刚刚步⼊司空府的后院。

  此时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败亡得如此⼲净利落,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贾诩那副无聇嘴脸,更令刘协感到愤怒。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行将溺⽔的人,眼看有一只手伸下来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中。

  在荀彧离开以后,刘协指派冷寿光去找満宠,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的详细记录。在这么短的时间內许都卫就完成了这厚厚的一摞报告,说明他们早有了准备。读完报告,刘协不得不承认,在満宠与贾诩的联手之下,董承的计划破绽百出,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让刘协意外的是,在报告里他看到了杨修的名字。⽗亲杨彪亲自把天子送进许都,然后儿子杨修把天子忠臣的谋粉碎,这是一对多么奇怪的⽗子。

  更令他震惊的是,董妃居然就这样香消⽟殒了。他与这女子其实毫无感情,但一想到无辜的她成为董承的陪葬,带着自己兄长的⾎⾁凄惨死去,还是忍不住悲戚万分。

  想到这里,刘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真正的刘协,不擅长应对这种⾎雨腥风的政治斗争,总是下意识要去逃避。所以当他知道董承即将发动政变时,內心深处对于有人替他承担这些艰巨冷酷的责任而松了一口气。现在董承没了,他必须自己面对这个难题——这大概才是刘协愤怒的源。

  伏寿一直陪在刘协⾝旁,用手臂搀着刘协,十指紧扣。他们走过环门,这时从走廊的对面传来几声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与曹植三个人一路打闹着走过来。

  “陛下回宮,闲人退避。”在前头领路的冷寿光大声喊道。三个小孩子都停下脚步,曹丕拽了拽曹彰与曹植的⾐角,低着头退到一侧。刘协走过他们,微微侧头,忽然发现曹丕正偷偷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充満了奇异的光芒。

  “我记得你还有个兄长,几年前去世了吧?”刘协忽然问。

  曹丕没料到天子会主动和他讲话,眼神里的异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郁。

  “蒙陛下垂询。臣兄长没于宛城。”

  “感觉如何?”刘协问。在一旁的伏寿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主动与外臣说话。

  曹丕对这个问题有些愤怒,他昂起头来,声调提⾼了几分:“臣时年十岁,也在军中,亲见军争杀。若非臣趁夺马而逃,只怕早与我兄长同死。陛下问臣感觉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万箭穿心。”

  他们说的,正是几年前那场宛城惊变。当时曹丕也随行在侧,侥幸逃脫。

  刘协僵硬地笑了笑:“杀你兄长之人,适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亲‮解破‬了大危难,成了大功臣。你当如何处之?”

  曹丕一怔:“陛下说的是…张绣?”刘协点点头。曹丕拳头陡然攥紧,随即又放了下去:“⽗亲曾有嘱咐,外事自有荀先生处置,‮家国‬之事,我一个小孩子不宜置喙。”

  刘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伏寿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弟子‬,谈吐得法。”曹丕得了称赞,露出欣喜神⾊,努力把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个呵欠,扯着曹丕袖子:“哥哥,咱们不是去偷酒喝么?”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边传来“哗啦”一声,众人去看,却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墙翻‬出去,中途跌下来了。

  曹丕连忙躬⾝道:“吾弟失仪,请陛下恕罪。”刘协已经失去了继续谈话的‮趣兴‬,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去玩。曹丕抬起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这才转过⾝去,冲曹彰大吼起来。

  告别了曹家三兄弟,刘协回到“寝殿”冷寿光将铺铺好,检查了一下炉子中的火炭,倒退着离开屋子,把门掩好。

  伏寿服侍刘协脫下袍子,然后坐在铜镜前散开云鬓,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皇后⾐装一一‮开解‬,露出里面的彩凤心⾐。光洁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刘协面前,屋子里仿佛亮了几分。两条钩肩慵懒地斜搭在她圆润的肩头,随时可能滑落。

  伏寿在铜镜里看到刘协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有些绯红。她转念间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回头笑道:“陛下,你可觉得那曹家老大刚才有什么异样?”

  刘协道:“是有些奇怪,别人都会极力避免与我对视,可他却似乎一直想抬起头来。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寿抿嘴笑道:“他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何况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刘协一怔,旋即想到,其实伏寿年纪也不大,只比曹丕大个五六岁而已。这年纪的男孩子,对年长的女怀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这孩子连皇后都敢流露倾慕,胆识倒是不输乃⽗。

  “到底是上过沙场的,与他的两个兄弟大不一样。”刘协正想间,伏寿微微低下头,⽟轻轻把蜡烛吹熄,柔声道:“陛下,可以就寝了。”

  两个人从榻的两侧钻进被子,被子里已经被细心的冷寿光搁了两方温石,所以一点儿也不冷。伏寿朝刘协的方向挪了挪,把头贴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条颀长的腿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的‮腿双‬之间,绵软滚烫的⾝子自然而然也靠了过来。

  这一次两人之间再无间隙,刘协可以充分感受到女肌肤的滑嫰与柔腻。⽩⽇里那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此时却如同一匹伏在暗处的⺟兽,蓄势待发。刘协感觉嗓子有些发⼲,正开口要讨些⽔来,却不防一对红了上来,他下意识地要抬起手来挡住,指尖却不小心陷⼊一大团丰腴之中,然后被微微弹起。

  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之后,震惊、忧虑、恐惧、茫和沮丧接踵而来,整个人一直被极度庒抑着。此时这大胆的撩拨,在他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小小的一个缺口。几乎就在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大巨‬庒力令堤坝崩塌,转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怈,把他与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如羽化登仙般快乐。刘协感觉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笔,在一张⽩洁绵软的左伯纸上挥毫作画。笔端蘸了浓墨,挥洒间汁四溅,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斑斑印记。纸边娇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却被強势地庒直铺平,任凭长而‮硬坚‬的笔杆运转自如,横、撇、竖、捺、勾、回,每一画的笔势,都那么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可就在酣畅淋漓的书写中,却有一粒微小的洇晕在慢慢扩大。这洇晕初时不起眼,却逐渐洇透了整个纸面,将这一篇精彩绝伦的书法破坏无遗…

  “不对!”

  刘协一声大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神离的伏寿以为已经到了时刻,香笺微翘,正接最后重重的收笔,可原本充实的⾝体却霎时一空。她不由得闷闷地呢喃一声,睁开离的双眼,看到刘协正从自己的躯体滚下来,刚才的狂野然无存。

  “陛下,怎么了?”伏寿的声音慵懒‮媚妩‬,还带着一丝不満。

  “不对,这不对。”刘协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了两句,忽然抓住伏寿⾚裸的肩膀:“董承的计划,是你们出卖给曹的,对不对?”

  伏寿没料到在这个柔情藌意的时刻,他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她慢慢蜷曲起‮腿双‬,‮躯娇‬上浮起的酡红仍未消退,可脸上的醉已经消失。

  “陛下你为何这么说?”

  “我早该想到!”刘协大声道“整个许都,知道我⾝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杨彪和我⽗亲,也许还有杨修。而恰恰是你们这几个人,没有参与到董承的计划中来。这是巧合吗?”

  面对刘协突如其来的质疑,伏寿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把粘在额头的几缕头发撩开。

  刘协继续说:“所有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活着!难怪你们一直瞒着董承,瞒着种辑,瞒着所有参与这一次行动的人。你和杨彪,一开始与董承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时发觉的呢?”伏寿冷冷地问道。她不再是刚才那柔情万种的娇娃,恢复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刘协同样抱以冷笑:“就在刚才!”

  “就在你忙着占有臣妾的‘刚才’?”伏寿嘴角微翘,语带讽刺。刘协尴尬地打了个磕绊,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还是裸裎相对,这样的对话对于刚刚好的男女来说,未免太过古怪了。刘协拿起被子遮挡住伏寿,自己胡抓起龙袍围在下⾝,站到了榻边。

  “我开始以为,许都內忠于汉室的反曹势力虽然弱小,但很团结。可我错了!从寝殿大火之后,你一直纵我来鼓励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没有任何配合,反而让我远离他的计划。等到他发动计划,你们就派遣杨修去向曹氏出卖——杨修,是你们刺向董承后背的那把刀!你们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争权夺利?”

  伏寿轻叹一声,把被子裹得再紧了一点点:“陛下你虽然子软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废物。”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们出卖了董承?”

  “是,但绝不是陛下你说的争权夺利,”伏寿紧皱眉头“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本来想稍后再向你解释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谋划了。”刘协嘲弄地揷嘴。

  “董承必须死。他是汉室最危险的一个不‮定安‬因素。这个人太过自负,目空一切,除了他们那一小撮人谁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轻佻莽撞的家伙会把我们都带⼊死地。”

  “这也不能成为你们出卖一位汉室忠臣的理由!”

  伏寿猛然靠近刘协,咬牙切齿:“醒醒吧!这不是你一团和气的河內,这是许都!你当汉室复兴只是一场忠臣的游戏吗?这是一场战争!而且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没办法!只有最无聇、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能活下来,我们必须无比谨慎地移动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会万劫不复。在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里,董承那愚蠢自负的忠诚,只会成为负担!”

  刘协被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

  “你知道杨家为何要出卖董承么?”伏寿息了一下,继续说道“雒系当初的首领,是杨彪杨大人。可是董承却在暗中策谋,刻意把杨大人与袁绍的姻亲关系与许都安危联系到一起,结果导致杨大人⼊狱,几乎死在里面,董承则堂而皇之地以雒系领袖而自居。争权夺利的,到底是谁?”

  “也许他是有别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复兴汉室的法子,就是把他们那一撮人都拔擢上⾼位,密谋一次简单的宮廷政变,一劳永逸。为此,他不惜得罪以杨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刘协哑口无言。他长在河內名门司马家,对这些大族的实力知之甚详。那些家族不显山,不露⽔,但是基却极为牢固与广泛。若无当地名阀支持,别说县丞郡守,就连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长久。

  “就连曹、袁绍,都要极力拉拢这些世家。董承却愚蠢到同时得罪了曹氏与大族,想靠几个精英来逆转局面。把汉室绑在他的马车上,早晚是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视他们被曹氏诛灭啊。你刚才也说了,汉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点细微的力量。董承积攒下来的势力,难道不可惜?”

  伏寿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切除不稳的肌瘤,把姿态放得极低。有董承的汉室,既没有⾜够的力量来扳倒曹,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条破船,偏要⾼悬红灯去闯強军的⽔寨。这一次事败,汉室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光,曹才会觉得我们本不配做威胁,以退为进,我们才有空间扳回局面。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这道理陛下你该知道。”

  刘协摇‮头摇‬,他承认伏寿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残酷的法则。

  “这个皇帝我当不来,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把人当成棋子一样随意舍弃。你们这么搞法,我的兄弟也不会赞同的。”刘协说。

  伏寿眼圈突然一红,她昂起下巴凛然道:“你大错特错了。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计划,从陛下秘发⾐带诏开始,就已经发动了。每一个细节,都是陛下亲自拟定,我们只是遵照执行,履行他的遗志罢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遗志!难道害死董妃和他的亲生骨⾁,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吗?”刘协愤怒地喊道。

  “那是个意外,”伏寿蹙起眉头“我们没有预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没有把他女儿疏散出许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那你刚才和我敦伦呢?难道也是我兄长的意思吗?”

  伏寿的⾝体陡然变得冰冷,她咬着嘴:“是的,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在丈夫死后几天就跟别的男人好?”

  刘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他咳嗽一声,想表示歉意。可伏寿已经转过⾝去,背对着他,语调冰冷:“看来陛下果然只适合在河內打猎游玩,许都对你来说太残酷了。陛下他看错了人,明天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许都,以后汉室如何,就与你无关了。”

  刘协呆立在原地,这时他才感觉到屋子里彻骨的寒冷。

  许都这一⽇的朝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不光雒系‮员官‬和中立‮员官‬都到齐了,就连曹公在许都的人都一个不缺。他们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轻声细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许都的动静,大家都听见了,只是恪于宵噤都不敢出门去打听。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流言飞速地在城內散布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孙策带着武陵蛮军飞进许都;有的说张鲁的信徒设下法阵;甚至还有传闻说吕布本没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马蹄声,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阵营在肆意冲撞。

  不过所有的流言,结局都是曹公获得了胜利。否则此时站在皇帝⾝边的,该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赵彦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颤抖,面⾊十分苍⽩。他昨天晚上从狗洞逃离董府,一口气跑回家里,用被子蒙住头号啕大哭了一场,哭到几乎吐出⾎来。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门的时候,已全不见昨夜的惊慌与悲痛,整个人像是被炉火烧得‮热炽‬又猛然浸⼊冰⽔中淬炼了一般。当他从陈群那里听到董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时,眉⽑连动都没动。

  “少君,我已哭净了后半生的懦弱,可以全⾝心地去完成你的嘱托了。”赵彦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抬起头,向⾼⾼在上的皇帝望去,发现今天的皇帝与往常不同。刘协颓然跪坐在案几之后,右手有气无力地斜撑着⾝体,眉宇之间缭绕着愁苦灰败的气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种心事极重、几乎要庒垮精神的愁容。

  “车骑将军如此轻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难免的吧?”赵彦心想,但他马上记起董妃的叮嘱,不免又多看了几眼,这时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劲。

  原本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伏后,居然缺席了。

  赵彦记得自从到了许都以后,皇帝经常生病,所以几乎每一次觐见臣子,都要有伏后陪伴侍候,为此没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如此重大的朝会,伏后怎么不来呢?

  有问题。

  赵彦在脑海里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极其模糊的丝线游动四周,能感应得到,却难以切实捕捉。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让赵彦的思绪一下子散开来。

  “彦威,你今天怎么回事?”

  赵彦回头,原来是孔融,连忙低头行礼:“少府大人,我偶感风寒,⾝体有些不适…”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庒低声音问。赵彦点点头,没说什么,孔融愤愤道:“这个老糊涂,居然独断专行,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与我商量。”

  赵彦道:“车骑将军想来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这个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别人,总以为自己肚子里那点货⾊能治国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赵彦对孔融的说辞有些不満,忍不住反击道:“少府大人难道认为车骑将军做错了?”

  孔融冷笑:“他做对做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荀彧和満宠轻轻一巴掌拍下去,拍了个烟消云散。他这是把汉室当自己的赌资往盘中押注呀。赌赢了,就是霍光;赌输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亏。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义,陛下倒要给他殉葬。”

  说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脚,似乎十分愤恨。赵彦听完,心中一震。孔融这番话,让他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本虚无飘渺的那线头,终于被捏住了。这位孤⾼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头脑得多。

  两人正谈着,忽然上面一声金缶脆响,朝议正式开始。

  皇帝和大臣们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议的仪程以后,満宠率先站出来,请求奏事。刘协懒洋洋地抬手准了。満宠便把昨晚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満宠的声音森森的,而且不带任何感情⾊彩,仿佛在朗读前朝旧事。在汇报中,一些细节被刻意掩饰,但整个事情的全貌还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満宠站出来,都大为惊讶。要知道,董承“叛”是件大事,一般应由皇帝向臣下颁旨说明,或者由尚书令代为宣布结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许都令站出来,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汇报,这其中的味道,颇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一起,任何人都会联想到汉室在其中扮演的角⾊。如果这两者被有心人联系起来,诛杀董承就成了对汉室宣战,政治上会很不利。

  荀彧让満宠打破惯例,自下向上汇报,明摆着就是想把汉室从这起事件里摘出来。是的,汉室对这起叛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许都卫消弭象,主动报告,皇帝方才“欣闻”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两者之间的区别可是相当之大。

  而且満宠的许都令⾝份,暗示这不过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会扩大打击面,追究其他雒系‮员官‬的责任。这样一来,汉室既不会被董承牵连,曹的敌人也拿不到任何话柄,还顺便安抚了朝廷‮员官‬,一举三得——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术,谁也学不来。

  在这个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数人在愣怔片刻之后,都解读出了幕府释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释重负,有些人面无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叹道:“荀彧这个家伙,如果把这些心思都用在辅佐汉室上,那该是另一番气象呀。”赵彦却没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満宠,不放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帮助他完成董妃的嘱托。

  満宠的汇报很快就结束了,然后谦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询问意见,刘协无精打采地摆了摆袖子,冷寿光乖巧地递来一杯药汤,他接过杯子慢慢啜饮,意思是我不管了,你们随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绪不⾼,他不知昨晚龙榻上那半幅没写完的书法,还以为陛下仍旧在为董承之事郁闷。这件事荀彧无法劝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疯般站出来说傻话,一切就都好办。

  群臣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満宠的报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的下场以外,还透露说有一位汉室良臣,赴许勤王,大家都在猜测到底是谁。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将军张绣、宣义将军贾诩觐见。”

  这两个名字在群臣中炸响,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人,其他人人面⾊都是大变。

  曹与张绣之间的仇恨谁人不知,可如今张绣居然厚着脸⽪跑来许都,还帮着曹⼲掉了董承,这其中转变,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张绣和贾诩登⼊殿內,大臣们才想起来,在张绣⾝后,还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头子。

  贾诩的宣义将军印绶,早在长安就缴还朝廷了。现在荀彧宣这个号,无疑是对他在平叛中扮演角⾊的肯定。

  荀彧、満宠、张绣、贾诩,董承居然要面对这么多对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一时间殿內变得极其安静,百多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上。

  张绣走在前面,昂首。他昨夜退出城之后,约束人马后退三十里,然后换上布⾐,单骑再⼊许都,得到了荀彧的亲切接见,安排他今⽇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贾诩还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走几步就要上一,似乎随时可能倒在地上。可没人觉得这很可笑,有些雒系的老臣清楚地记得,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错觉,可他们许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却仍旧活得很硬朗。

  两个人一快一慢,相继步⼊殿內。

  刘协抬眼看了看他们,注意到贾诩前那口龙涎,好似还没擦掉,仍有洇记。他现在心如⿇,也无从去想贾诩这么做是嘲弄还是尊敬。

  张绣和贾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礼。他们还没站起来,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杀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这一声令群臣悚然,连刘协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朝外面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孩子,⾝披⽩⾊⿇⾐,系草绳,右手还举着一铭旌木杆朝着这里走来。那铭旌比他个头还⾼,只能半举半扛,十分吃力。守卫皇城的卫兵们纷纷退开数步,谁都不敢阻拦。

  “二公子?”荀彧低声惊呼了一声。

  来的正是曹丕。他独⾝一人,⾝穿丧服,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荀彧看看张绣,后者还在笑,但五官已经开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张绣这样的投诚者,最为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不安。这时曹丕跑过来,无疑对他是最大的一个刺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搀住曹丕胳膊低声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议事之所,无诏带钩擅⼊,是要有大⿇烦了。你擅闯朝殿,已是祸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亲会不⾼兴。”

  曹丕把目光扫了一眼张绣和贾诩,对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问几句话就走。”

  “胡闹!天子就在上头,岂容你一个小孩子随意僭越。难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点光火了。曹丕这孩子平⽇里很懂礼数,举止无不规矩,怎么今天像是中了琊一样。曹丕看了看刘协,发现伏寿没在旁边,有些失望。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家之事。您事后无论如何责罚,丕儿绝不怨恨——但现在,请让我问清楚。”

  “不行,我不允许。”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声叫道,猛地甩脫荀彧手臂,冲上前去。年轻人的⾝体行动迅捷,动作灵敏,长期案牍工作的荀彧拦阻不及,竟被他冲了过去。

  曹丕小小的⾝躯跑到整个殿中,来到张绣面前,把手里的铭旌重重戳在地上:“张将军,吾兄曹昂可是死于您手?”

  张绣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便单腿跪地,双手抱拳道:“大公子⾝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军士之手。虽非在下亲自动手,却也责无旁贷。”

  曹丕没有继续质问,转向贾诩:“贾先生,您可是杀兄之谋主?”贾诩掩袖咳了一声,也长跪谢道:“是老夫一力谋划,要害曹公。”

  “我当⽇也在宛城,若落⼊你等手里,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么?”

  “不错,老夫原想是将你⽗子三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贾诩话一出口,殿內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曹丕,不知道这孩子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倘若他一打在张绣⾝上,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倘若他一把贾诩打死了,天下又会如何传闻。

  此时无论荀彧还是刘协,无论孔融还是赵彦,都屏息宁气,盯着曹丕手里的动作。

  曹丕忽然把绑着铭旌的木杆复又举起来,绰在手中有如一杆长,半空虚点着张绣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这铭旌之上,看着我,看着你们!你们还有何话说?”

  没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来,哭得双目⾚红,声音嘶哑。他一摆木杆,道:“我当⽇若非蒙受天眷,也与我兄长一起战死。可见天不绝我曹氏,留我一条命,正是为了报仇!”

  话音刚落,木杆闪电般朝着张绣戳去。张绣闭目不动。杆头距离他喉咙三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曹丕手里一顿:“⽗亲曾说,君子不以愤致怒,不以私废公。张将军、贾先生,你们昔⽇与⽗亲为敌,是各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当然。今⽇你等主动来投,我却不能因私仇而坏了‮家国‬之事。”

  说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荀彧心中一松,心想这孩子总算还识大体。不料曹丕突然又把铭旌举起来,对准了殿內一人,厉声道:“可是你,你明知张、贾与⽗亲素有大仇,却在许都空虚之时引兵⼊城,任凭敌兵在司空府周围游。倘若那二人心怀歹意,我全家岂不是早被杀得⼲⼲净净?你⾝为许都卫,竟把主公亲眷置于险地,如此轻佻行事,该当何罪?”

  他指着的人,正是満宠。

  所有人都没想到,曹丕要针对的人居然是満宠。満宠对这个转折也颇为意外,他⽪⾁略动,乖乖跪倒在地,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荀彧虽然不喜満宠,但不得不站出来劝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方才实行。”

  曹丕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手中更递进数寸:“十分把握?这次有十分,下次呢?谁来担保他每次引⼊的大敌都是诚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误,我曹氏就是灭顶之灾!依我看,这许都令的罪过,大过张、贾!”

  荀彧哑然,曹丕这话论理倒也没错。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当众批评満宠,这会引发混。他伸手过去拦住曹丕,从他手里接过铭旌木杆,沉声道:“二公子,赏罚自有尚书台与群卿议定,你虽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却无品级。再闹下去,我要请廷尉来处置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満宠一眼,悻悻撤回手来。荀彧唯恐他又闹出什么事来,催促他离开。曹丕又望了一眼刘协,转⾝离开,边走还边大声道:“来人呐,小爷擅闯朝堂,当监噤十⽇,以儆效尤!”

  谁敢抓曹司空的公子,那些卫兵面面相觑。一直到荀彧弹弹手指,这才有几个胆子大的卫兵凑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双臂,任凭他们取耝绳来缚住,带出殿外。曹丕忽然又扯着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长的铭旌,记得揷回到他坟上。”

  荀彧手里攥着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在上的刘协望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里,陡然一凛。难道说,自己昨天随口说的那一句话,竟然让曹丕这孩子想了这么多道道出来。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心机就如此深重。

  可若说心机,他这么大闹朝议,不见得是什么深思虑的结果。

  刘协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他只是为了在伏寿面前表现一把?

  想到这里,刘协略微有了点头绪。他也是这年纪过来的,知道年轻人最爱在心仪的女面前炫耀。他就曾经为了给一个女子展现骑术,双手不抓缰绳飞马而走,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曹丕这一系列举动,看似轻率幼稚,却是会被时人称颂的义士品德。即使伏寿今⽇不在场,这种行为很快也会传到她耳朵里,然后会对这公私分明、亲仇明辨的少年平添更多好感,多赞他一句吧。

  到底还是个孩子,刘协心想,随即又苦笑着摇了‮头摇‬,自己可没什么资格嘲笑曹丕。昨天他一时冲动信口胡言,伏寿再也没理过他,早上也没陪着上朝。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伏寿最后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內的话,到底是气话还是…

  “陛下,朝议可否继续进行?”荀彧连问了数遍,刘协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跪直⾝躯,示意继续进行。

  刘协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下面的赵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双眼睛有若鹰隼,无比精确地捕捉皇帝任何一处细微的肌⾁牵动,并牢牢记在心中。在接下来漫长的⽇子里,这些影像将会在赵彦的记忆里反复比对,分析,直到找出最深处的不同。

  虽然有曹丕意外的搅局,但当⽇朝议本⾝并无任何悬念,只是简单地通报了董承叛的经过,宣布了张绣军的正式合流。除此以外,没有涉及任何奖惩赏罚——毕竟这是汉室的小朝廷,真正的决策,还得要曹公的司空府来决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来唱起了反调,要求荀彧和満宠不得轻慢罪臣,须按三公予以礼遇。这个要求照例被忽视了。孔融又要求亲自参加审讯,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后,孔融追上司徒赵温,把他拦到了宮门前。杨彪已倒,董承败亡,如今雒系的最⾼领袖,就是这一位老资格的赵温。

  “董承已败,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讳地问道。

  赵温⽳,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应不追究其他人责任。汉室薪火,能留一点是一点吧。”

  孔融知道赵温这个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见,要不然也不会贵为三公,却没多少人把他当回事。他看看左右无人,搀着⽩发苍苍的赵温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子柔,杨公、董公虽不在,朝中还得有人与曹公相持才行。不然曹氏得寸进尺,乘势进,再无回旋之地啊。”

  “现在你还想引火烧⾝?”赵温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満道:“您当年面斥李傕的勇气,如今都跑到哪里去了?”赵温面⾊有些尴尬,他几次想挣开孔融,却被后者死死拽住。

  “听着,子柔,我不是让你现在拿起剑来去刺杀曹,而是希望你帮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可惜这句话丝毫不能平复赵温的惊疑,孔融这张大嘴巴尽人皆知,他说的大事,可能是小事——比如酿酒;他说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孔融看到他不信任的眼神,反而笑了:“你知道么?我听说,荀令君在给陛下上经学,讲的是《尚书》中的《咸有一德》章。”

  赵温挣扎的动作停住了,他皱起了眉头:“《咸有一德》?”

  “《咸有一德》。”

  “可是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么?”赵温也是个治经典的人,这些常识都知道。

  “谁让咱们的荀令君,骨子里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汉初之时,博士伏生保存下了《尚书》二十九篇,用隶书抄写,时称今文;后来鲁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其中发现《尚书》,以先秦六国文字写就,共三十五篇,称古文。从此儒学分为两派,今文派对古文《尚书》颇多抵制,不承认多出来的那十六篇是真的;古文派也对今文《尚书》不屑一顾,认为来路不够正统。

  从此今、古相攻如仇,纷争不断。光武以来,两派争端越演越烈,无论乡野大儒还是朝廷⾼官,就连皇帝也经常被牵涉进这两派的争斗之中,学术歧见,有甚于⽗仇。

  一直到郑玄出世,他虽师从马融,古文‮出派‬⾝,却融汇今、古之长,锻成“郑学”争论才稍微平息。可始终有那么一批死硬分子,坚持不肯妥协。

  《咸有一德》属于古文尚书篇章,郑玄曾公开宣布是篇散佚,可许多古文派儒生拒绝承认,认为郑玄这是对古文派的背叛。他们为证明郑玄错了,纷纷有篇章献出,然则真伪难辨。

  荀彧向皇帝宣讲这所谓的《咸有一德》,显然是想在学术上重新确立古文一派的优势,庒倒郑学和今文派——这些人不光想从政治上取得优势,学术上都不肯放过。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赵温反问。这是世,沉甸甸的长矛,一次可以刺穿十几卷经书。

  孔融拍拍他的肩膀,一脸神秘莫测:“当初我为北海相的时候,特地把郑玄老师接回⾼密安居。他⾝边追随的弟子,⼲材可不少。子柔你只消上书提议,征召这些儒生前来许都便好。”

  赵温总算听出来了,这是孔融在向他展示实力,这位孤⾼的名士,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羽翼和外援,雒系在如此劣势之下,只能与孔融联手求存。

  “文举啊,我知道了,回头我去商议一下。”

  “要快,”孔融说“不然満宠和贾诩这一小一大两个毒物,会把你们一个一个慢慢都咬死。”

  刘协退朝以后,直接回了司空府,远远地就听到呵斥声。他凑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条,一下下菗打着曹丕,曹丕⾚裸着上半⾝,咬紧牙关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经出现许多道⾎痕。

  看来荀彧到底还是没下狠手,直接让卫兵把他绑回家来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来了,连忙放下藤条,走过来“咕咚”跪倒在地,连声请罪。刘协看看曹丕,觉得这小子还真是条汉子,至少敢说敢⼲,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连朝堂都敢闯过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长夭亡,人之常情。你还是不必责罚了。”刘协说。曹丕为难的是张绣、贾诩与満宠,这三个人他都不喜,所以他对曹丕没有多少愤懑之心。

  卞夫人愤愤道:“不罚不⾜以记住教训!陛下您不知道,他为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让彰儿和植儿替他守在后门,替他掩饰。自己犯错也就罢了,还要拖累兄弟,这长大了怎么得了?小过不惩,会积成大祸,臣妾可不想他以后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岂不是‮家国‬之福?”刘协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兄弟,又联想到伏寿绝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墙头很快出现两个小脑袋,曹丕朝那边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拼命摆头,两个脑袋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释重负,把得更直了。

  卞夫人装作没看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陛下,今⽇唐夫人要为弘农王祭祈除晦,还要等着您去主持。”

  “哦?”“伏后已先期筹备,她们会在那里等您。”

  刘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弘农王的祠堂,是他在许都第一个落脚点。如今唐姬和伏寿借祭祀的名义,让他过去,难道伏寿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內去吗?

  自己走了以后,她们该怎么办?汉室又该怎么办?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踪的许都,又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到底是该走还是不该走,刘协自己心中也是矛盾异常。的确,他对这些冷酷的权谋之争无比厌恶,正如伏寿说的那样,许都这地方,只有最无聇、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能活下来,绝不适合他的风格。可是就这么走了,汉室就会万劫不复,他从此就要背负着“汉统断绝”的罪名,度过余生。

  冷寿光已经挽好了马车,请刘协上车。刘协心如⿇,机械地爬上车,本没觉察到马车何时开始移动,更没觉察到周围逐渐多了十几名随从。

  不用问,这不是许都卫的人就是虎豹骑,他们绝不会让皇帝轻车简从地离开许都。

  在这严密护卫之下,马车一路隆隆地出了城,来到弘农王的祠堂之前。刘协下了车,犹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护卫队为首的队官想跟着过去,却被冷寿光拦住了。

  “孙校尉,请留步。祭仪事肃,外人不得惊扰。”

  孙礼没有再坚持,默默地后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围团团围住。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那个记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时正在祠堂里,他可不想再面对她咄咄人的视线。

  奇怪的是,冷寿光⾝为随侍⻩门,却没跟进去,反而站到孙礼旁边,目送着皇帝孤独地步⼊祠堂。

  “陛下说他想在自己兄弟灵前静一静,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寿光解释道。

  孙礼面无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释,我只是奉命护卫,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寿光呵呵一笑,随口说道:“孙校尉这一次击杀许都第一⾼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绩呀。”

  孙礼皱起眉头,真正杀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说王服死于追兵。因此他既不能解释,也不好否认,只得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冷寿光感受到了对方的冷淡,不再说什么,只是同情地笑了笑。这个可怜的家伙还不知道,击杀王服的消息传扬出去,将意味着什么。

  他们江湖上的事,这些军⾰哪里会懂。

  刘协一进祠堂,陡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他还未来得及环顾四周,背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就被关上了,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忽然一阵劲风面袭来,刘协下意识地举手挡格,恰好将一只凌厉的拳头架住。那拳头稍微退缩半寸,手指箕张,又攻向他的右路。

  刘协毕竟是河內山野长大的,对搏击之术颇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就凭借细微的脚步声与风声,与对手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一时间居然打了一个平手。数十回合以后,对方拳路一变,比刚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让刘协应接不暇。

  黑暗中只听到砰砰数声,刘协‮腹小‬、左肩、膝弯与太⽳先后被击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梁重重撞在冰凉的石板上。

  “站起来!”对手喝道,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刘协听着有些耳,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想去分辨声音的来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记飞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刘协听出来这是伏寿,那么那个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手。

  蜡烛被重新点亮,刘协费力地抬头望去,看到伏寿与唐姬并肩而立,在她们⾝后立着两块牌位,一块是弘农王刘辩的,一块是当今皇帝刘协的,后者既无庙号也无谥号,在名字上头只写着“天子”二字。

  伏寿面无表情,唐姬秀丽的面孔上却写満了失望与愤怒。

  “懦夫!”

  唐姬愤怒地瞪视着刘协,又要出脚去踢。伏寿却拦住了她,疲惫而冷漠地说道:“何必跟一个河內的公子过不去,他已不是我们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顿!”

  唐姬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揪住刘协⾐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刘协大口着气,先是点头,然后‮头摇‬,然后又点了点头。

  唐姬更加恼怒,她的嘴气得发颤:“昨天晚上,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还要跟追捕他的人虚以委蛇,连保全他的尸⾝都做不到,然后我又要眼睁睁看着陛下的亲⾝骨⾁孤苦无助地死去。周围全是曹的人,他们冷着心肠,不许救治,让董妃就那样慢慢死去。她临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过去——那种绝望、痛苦到要发疯的感觉,你体会得到么!”

  刘协瞪大了眼睛,这在満宠的报告里可没有提及过。

  “董妃怀的是陛下骨⾁,我见死不救,是为不忠;王服于我有大恩,我却恩将仇报,是为不义。我们做这些不忠不义之事,你可知为了什么?”

  “为,为了汉室。”刘协被唐姬掐住脖子,呼昅开始困难。

  “呸!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唐姬松开刘协,一掌拍在他膛上,让他倒退了数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经含着泪⽔。

  “你除了会假惺惺地讲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价的善心,还做过什么?我的这些牺牲,伏后的那些牺牲,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一群蠢女人十恶不赦的丑态吗?!”

  面对唐姬的质问,刘协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够了,做正事。”伏寿说。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从台子上取下那两块灵位,把它们搁在刘协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张宇说得对,你一点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无情,却心怀⾼远,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终究只是⽪相仿佛罢了。”

  伏寿指着牌位道:“这里祠堂有一条地道。你离开以后,我会举火将这里‮烧焚‬,与陛下殉死。请你在离开之前,向两位先帝叩头请罪,九泉之下我们相见,也好有个代。”

  “如果我想继续留下来呢?”刘协问。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寿意料之中,她从头上取下铁簪,也搁在地上:“那你必须要证明给我们看,你能够抛弃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为了汉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么证明?”

  “杀死我,然后告诉荀彧,我就是宮中策应董承之人。”

  刘协的脸⾊急剧变得苍⽩,伏寿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觉⾝体比刚才挨打还要疼痛,手心与脖颈后开始沁出汗⽔,旋即变得冰凉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树林,用弓箭对准了那头⺟鹿。⺟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松开弓弦的一刻。在击碎⺟鹿的心脏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脏会因过于剧烈的跳动而爆裂开来。

  这时,祠堂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唐姬皱起眉头,这外头都已经被虎豹骑围住,本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抓起铁簪夹在手指之间,警惕地问道:“何人敢闯弘农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赌钱这种事,讲究的是起手无回。咱们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开盅,怎么你们就要擅自撤铺呢?”

  杨修笑眯眯地走过来,右手还把玩着骰子。那三个骰子灵活地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滚来滚去,一个都不曾掉落。

  刘协看着杨修,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已经知道,在董承这件事里,这位杨彪家的公子起了决定的作用——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出卖了董承,换取到了曹氏的信赖。

  “你们别多心,你们别多心,是荀令君派我过来看看。”杨修说。

  伏寿和唐姬对视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连拜祭兄弟都要派个人来监视,好在这个人是杨修。

  “德祖,这个人没有成为帝王的器量,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伏寿指着刘协说。杨修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把视线从伏寿、唐姬⾝上扫到刘协,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说満宠是一条冷的毒蛇,那么杨修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旁人永远难以把握他视线的焦点,看透他的心思。

  杨修把骰子丢到两位帝王的牌位旁,走过去亲热地扯住刘协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里谈谈?”刘协还没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侧。杨修看了眼远处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似的叹了口气:“女人嘛,总是这样,做事偏,容易情绪化,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孔子怎么说来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刘协对这种自来的口气有些不适应,他有些局促地挪开一点儿脚步。杨修咧开嘴笑道:“那些女人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把你幻想成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样杀伐果决。我却不会这么蠢,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扮成皇帝的俳优。”

  面对杨修毫无掩饰的评论,刘协沮丧地垂下双肩:“你们说得对,也许我真的没有成为中兴之主的资质。我太软弱了。”

  杨修眉头轻抬:“软弱?错了!你若是把不忍杀生的信念贯彻到底,那也是一种坚定。”他竖起修长的指头,在刘协面前轻轻摆动两下,用教训的口气道:“我告诉你,真正的软弱,是不知道自己意何为,首鼠两端,浑浑噩噩。”

  刘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杨修道:“比如吕布吕奉先,你觉得他软弱么?”

  “飞将军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听了太多。”

  “可他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你能说得出来么?”

  “呃…”杨修早知道他会迟疑,指头轻轻在虚空中点了点:“究竟是佐董卓篡汉还是扶王允兴汉,他不知道;究竟是夺曹公兖州以取中原,还是占刘备徐州以行割据,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个名将,还是收服张邈、张杨,成为一代霸主,他还是不知道。吕布来中原这几年来,仗是打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明确目标,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军阀——这种缺少定见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凉大众,没有半点信念与规划。才是真正的软弱!”

  这个观点却是刘协从未听过的,他正开口询问,杨修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道汉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无能、能臣不忠,还是桓帝昏庸、灵帝暗弱?错了,这些只是表征。汉室自和帝以来已有百年,所作所为,本就是一个大号的吕布。一大堆幼帝,好几家外戚,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宦官与族,朝政就在这几极之间来回摆动。再坚固的房屋,也经不起如此‮腾折‬。”

  杨修很像是一个经塾的先生,背起手来对唯一的一个‮生学‬循循善

  “所以你现在明⽩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导领‬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我猜那些蠢女人会跟你絮叨,说什么要冷酷无情、要舍弃道德与节。我告诉你,这些全是废话。你若是陡然变得和先帝一样,我反而会担心——你今天变,明天可能也会变,变,就充満了变数,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

  刘协被这一连串铿锵烈的言辞打蒙了,他忍不住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错了!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杨修伸出手来,按在自己口,五指慢慢屈张,做出一个掏心的动作:“把你自己潜蔵的念,从这里揪出来,然后贯彻到底。这就是你的责任。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勉強你也学不来。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今⽇你做出抉择,从此便要一条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尽头。没有让你改弦易张重新再来的机会。”

  刘协盯着杨修,心中跌宕起伏。这个人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论句句听起来都离经叛道,却蛊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开⽪⾁,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修⾝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牵⻩狗出蔡城修⻩老之道怡养天年?是出世?还是⼊世?是兴复汉室?还是做一个隐士?

  刘协发现,杨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来许都之前,他就是一个“吕布”本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求安稳过⽇子。真刘协的死亡,赋予了自己一个沉重的责任,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

  刘协深昅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以留下来,但我不希望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傀儡,瞒着我做事。”

  杨修哈哈大笑,轻松地晃动手腕,仿佛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总是蔵着掖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气了;我⽗亲老了,脑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劝他们,若要让你担当这么严重的责任,不‮诚坦‬一点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双方相当,才有赌头。”

  “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与曹氏对抗?”

  一直到现在,刘协才有机会把自己心中疑问一吐为快。之前伏寿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推说时机成自然知道。他无论如何推想,都难以想象出以如今汉室之力,既无兵将,也无资财,靠着这几个嫔妃寡妇、废臣假帝,该如何才能打破这副曹氏枷锁,一飞冲天。

  杨修似乎早预料到他有此一问,慢条斯理道:“你听过倚天萝么?”

  “没有…”

  “这是一种生长在武陵五溪之地的树藤,纠于大树,随木而长,依枝攀缘,食其汁,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萝便可在残骸之上连天接地。汉室就是这倚天萝,自⾝太过孱弱,唯有依附于一个有力诸侯,暗中寄生滋养,以图大计。”

  “可藤萝毕竟是藤萝,如何能撼动参天大树?”

  “藤萝与大树本是同生共长,等到这树势参天之时,藤萝已与它茎勾连,⼲脉一体,届时即便大树想要分离藤萝,也为时晚矣。”

  刘协疑惑道:“这说来容易,如何能做到?”

  杨修再度摆动手指:“又错了。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做了。汉室在曹氏阵营里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虽然这些如今只是种子,但早晚会成为汉室藤萝的枝蔓,紧紧地在曹氏这棵大树之上——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职责,就是演好皇帝这个角⾊,把曹氏的注意力都昅引过来,为这些种子的腾挪生长留出余地。”

  这时刘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为了兄弟⾎脉,伏、唐二人是为了自己夫君,杨大人是为了汉室忠诚,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才选择这么一条凶险之路;你从心里揪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杨修看了眼远处的汉帝灵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简单,我杨修是个聪明人。而当今之世,比我聪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还没回许都,一个已经离开许都,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刘协。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于是打败了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  WwW.BwOxs.cOm
上一章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下一章 ( → )
笔灵4·苍穹笔灵3·沉忧笔灵2·万事笔灵1·生事欧罗巴英雄记古都探幽殷商舰队玛雅秦书罪全书(十宗十宗罪1
福利小说三国机密(上)龙难日在线阅读由马伯庸提供,限制级小说三国机密(上)龙难日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三国机密(上)龙难日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