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丁庄梦在线阅读由阎连科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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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2 时间:2017/11/1 字数:14396 |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下一章 ( → ) | |
叔和玲玲结婚了。 名正言顺着夫了。 也终于和玲玲搬到了家里去。搬的哪一天,拉来一辆车,两趟就把麦场屋的东西拉回到了家里去。可是一到家,玲玲⾝上有了汗。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被子呀,锅碗呀,椅子呀,箱子呀,该放哪的就放哪。这一放,一规正,⾝上有了汗,脫掉⾐服在风口吹一吹,这一吹,汗落了,到夜里便觉得⾝上有些热,有些燥。烦的燥。以为感冒了,吃了感冒的药,喝了姜汤⽔,那热燥发烧却终是不肯退下去。 半月后,也便知道是热病发着了。 爆发了。 快要下世了。 人已经浑⾝没有了丝毫的力,连吃饭端碗的力气也没了。有一天,叔给玲玲端了退烧的姜汤⽔,玲玲没有接,她盯着我叔额门上新起的几个疮痘儿,瘦削的脸上有了惊,惊着说:"你脸上又有痘疮了?" 我叔说:"没事儿。" 玲玲说:"你把⾐服脫下来。" 叔笑着,赖赖的笑:"没事儿。" 玲玲大了声:"没事你脫下让我看看嘛。" 叔就脫掉了。玲玲也便看见叔的上边,一圈儿,绕着⽪带的一圈儿,全都长満了疥疮痘。红的痘疮儿,发着亮,像疮痘里含了一包要噴出来的⾎。因为⽪带磨那疮痘儿,叔就不再纪那⽪带了,用一宽的布绳穿在子上。前些⽇,在麦场屋里住着时,他总是用布衫盖着那布绳,到现在,那布绳在前垂挂着,他就像了前几辈的庄稼人,几辈前的庄稼人,带总在前垂挂着。 望着叔上一红一片的疮痘儿,玲玲眼上有了泪,泪着却笑了。笑着说: "这下好了,咱俩一块犯热病,前几天我总怕我热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块儿。" 叔的脸上也跟着有了笑:"嗨,没敢对你说,是我热病先犯的,换带那一天,我想老天爷,让玲玲的热病快犯吧,千万别我有一天死掉了,让她还好好地活在平原上。" 叔笑着,赖赖的笑。 玲玲就在他⾝上轻轻拧一把。 叔把姜汤碗放到头上:"这半月我觉睡没有碰过你,你没觉出我的热病重了吗?" 玲玲笑着摇了头。接下来,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 玲玲说:"这下好,刚搬回家咱俩一块犯病了。" 我叔说:"要死一块儿死。" 玲玲说:"还是让我死到你的前边好,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万给我买几套好⾐裳。千万别给我穿寿⾐,给我买件裙子穿。买两件,一件大红的,我自小爱穿大红的;再买一件素⾊的,一红一素让我换着穿。" 我叔说:"我再给你买双红⽪鞋,⾼跟的,东京市的姑娘都爱穿那鞋。"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脸上的轻松没有了,仔仔细细地望着叔的脸。 "算了吧,还是你先死的好,你活着我对你有些不放心。"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们可以好好安葬我。可等我先死以后你再死,他们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里有了泪: "话是这样说,可你活着我就是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 "也没啥不放心。" 说了一会儿,啧怪一会儿,最后玲玲说:"那就咱俩一块儿死。" 叔却说:"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说:"你才不是想让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说他没有那意思。玲玲说你就是那意思。两个人半是儿戏半是吵着时,叔一转⾝撞掉了头的姜汤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下边。 不吵了。 都看着。知道碎了药碗不是好预兆,说明人命没有几天了,吃药已是多余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让那屋里没声息。闷热在那屋里像是蒸着的笼,两个人⾝上的汗,都如⾖子样。人已经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来鼓着的,叔总是喜爱的,现在已经塌下去,像前堆着两小堆儿瘦⻩的⾁。润着的脸,原先有疮痘也显红润的脸,现在有些铁青了,黑锈⻩锈的青。眼窝深得能放进两个蛋样,颧骨⾼得如两挑着两块素布的木头儿。那样子,她已经少了很多人的样。已经没有人样了。头发也枯了,几天不梳头,锈在枕头上,像是一蓬枯⼲的蒿草长在枕头上。我叔呢,饭还是一样地吃,却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脸成了刀条脸,眼里⽩多黑少了,没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満地的碗片说: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让你先死是为了你,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给你看。" 玲玲问:"你咋死?。" 我叔说:"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从上坐起来,用手梳了几下头,脸上平静静地说:"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天啦,你去找来一绳,只要你让我看着你把头钻进圈子里,我就把头钻进另一个圈子里,然后咱俩一块把脚下的板凳踢到一边去。不能活着在一块,咱俩要死在一块儿。" 叔就又盯着玲玲的脸。 玲玲说:"你去找绳呀。" 叔不动。 玲玲就又说:"去找呀,有⿇绳就在下边。" 叔像被到墙角了,闭着嘴,不说话,盯着玲玲看一会,果真去下找来一绳,站到条凳上,把那绳子在房梁上绕出两个能钻进头的活扣儿,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头看玲玲。看着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低样,一比勇武样,目光暖暖的,还有些逗挑她的味。可他没想到,玲玲平常温,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还有些烈。她看他把绳圈系好了,拿眼瞅着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洗了一把脸,还用梳子认真梳了几下头,出屋关了院落门,回来就站到凳子上,看着叔说到: "要是咱俩一道死,我这辈子就算没有⽩⽩和你睡到一张上了。" 还不到午时候,半晌里,⽇头还悬在东半天,火一样的⽇光从窗口照到他们的上面。上的被子玲玲已经叠好了,屋里的桌椅、⾐服也都搬回来摆得整齐着。放得整齐着。连原来挂在界墙门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样的⼲净着。这已经是了玲玲的家,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没有瓜葛了。婷婷睡过的,玲玲把那褥子换到了一边去,重又换上了她和我叔铺过的。铃铃用过的箱,她用⽔擦了好几遍,擦得没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过的碗,她收起来当了食的碗。现在,这家是了他们的,死了也没啥可憾了。该摆整齐的也都整齐着,该放到院里的也都从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来摆在门后的锨,挂在墙上的锄,玲玲都把它们靠在、挂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啥儿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没有啥儿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着四处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脸盆上的⽑巾擦了一把脸,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摆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绕好上吊的绳圈儿,最后把目光搁到了叔的脸上去。到了这时候,人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绳圈去钻了。叔用双手扒着那绳圈儿,绳套儿,玲玲也用手扒着绳套儿。她拿眼看着叔,着叔,只等着叔把头一伸,她也就把头伸进去。事情已经被挤到死角了,被到死角了,只能死着了,可我叔这时脸上却又挂了笑,坏的笑,赖赖的笑,笑着说: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着呢。" 叔从凳上下来了,坐在上望着还抓了绳圈的玲玲说:"娘,你也下来吧,下来我真的像儿子一样侍候你。" 他就过去把玲玲从凳上抱下来。抱着她,将她放到上去,慢慢把她穿的⾐服脫光后,看她原来⽩润的⾝子现在已经枯着了,成了过冬草的⾊,脸上漫満着凄楚和忧怨,有泪从那眼角掉下来。玲玲说:"咱俩真的上吊吧?"我叔说:"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活着多好呀,有饭吃,有房住,饥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馍,渴了可以喝一碗⽩糖⽔。寂了可以到庄街上和人说说话。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脸,亲你的嘴,着急了还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 说着这话时,叔正费力地和玲玲做着男女的事。 叔是一个赖极的人。 做着事,玲玲问:"我俩不到场,辉哥真能领回结婚证?" 叔就得意地:"听说哥马上就要当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啦,领个证有啥大不了。" 爹真的没有让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脸,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离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领回一张结婚的证。大红的纸,写了"准预结婚"的字,盖了乡府政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来给叔送他和玲玲结婚的那张红证时,丁庄人正歇着午觉儿,⽇头辣毒地悬在头顶上,知了的叫,山一声、⽔一声地响在半空里。庄街上的热,像流着一股烧开了的⽔。也还静得很。踩着静,爹从家里走出来,要出丁庄去办他的事,顺路拐到了叔家里。叔家的门,大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可爹却不推,也不叫,只是拿手在那门上敲,梆梆梆(?)地敲。越来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里唤:"谁?" 我爹说:"亮——你出来一下子。" 叔单穿个⽩布衩出来了,开了院落门,怔一下,糊糊地说:"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两口棺材给她了,甲级一等的,棺材上刻満了楼房、瓦屋和电器,怕她们家人老十辈死掉都没用过那么富裕、好看的棺。" 叔望着我爹没说话,脸上还挂着没有睡醒的样。 爹又问:"听说你把这院子、房子都押给了丁小明?" 叔依旧不说话,脸上没有睡的意思了,却又把头扭到一边去,瞟着哥,也瞟着院落里的哪。 爹就从口袋取出那两张结婚的证,油光纸,发着亮,相叠着,隔着门框从门外扔到叔的⾝子上。那油亮的纸,巴掌大小两片儿,在叔的⾝上擦挂着,树叶样旋着落到地面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快死了还为一个女人闹翻天。为女人敢把一辈子的家财给人家,真是要断子绝孙了,死都不给活人想念了。既然这样,你不立马死掉你活着⼲啥呀!"爹从牙挤出这排儿话,说完后,便很快地旋着⾝子走掉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 "四张离婚证,两张结婚证,就这六张纸,我让人家办我是答应要批给人家一口免费特级棺材的。" 这话不是从牙挤着说出的,是利利索索从嘴里唤了出来的。唤了后,爹就头也不扭地走掉了。爹还是那样儿的爹,单瘦着,穿着在城里买的起了细红线的蓝褂子。翻着小领的褂,总是被娘叠出印钱的蓝褂子,和总是被我娘熨出纹儿的灰子。这一些,把爹扮得不是了丁庄的人,是了城里人。是着工作在城里的⼲部了。还有那双黑⽪鞋。庄里许多人都有黑⽪鞋,可许多的⽪鞋都是假的⽪。真的⽪也大都是猪⽪。爹的鞋是牛⽪。真的是牛⽪。他替人家盖了照顾棺材的章,人家就送给他了黑⽪鞋。真的⽪,是牛⽪,亮得和镜子一模样,爹穿着,丁庄的树和房子都照在了⽪鞋里。 树已经不多了,照进去的都是小树儿。 爹朝庄子外边走过去,叔望着爹拐过一道胡同口,像终于明⽩出了啥事样,弯拾起那张结婚的证,打开看了看,没有啥新鲜,同多年前他和宋婷婷领过的证是一模样,只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不一样,⽇期不一样。仅有这点不一样,好像让叔有些失望样,有些后悔样,觉得没有意味样。有些怈气地立在那儿呆一会,扭过⾝,叔看见玲玲立在他后边,脸上有些⽩,有些⻩,像爹说的话她都听到了。爹把证从门外扔进来,她也看见了。所以脸⻩了,也⽩着,如谁在她脸上打了耳光样。 叔说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这证哩。" 玲玲望着叔的脸,没说话。 叔又说:"⽇他祖,没这证,你我住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头割了?死了你我埋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扒出来?" "谁把你我埋到一块儿?"玲玲问,"没这证你爹、你哥会把你我埋到一块呀?" 问着话,玲玲接了叔手里的两张证,耝看看,细看看,把那证上的土给擦掉了,像是洗着自己的脸。 也是怪,自搭爹把那证送过来,玲玲的慢烧突然退去了。不吃药人就不烧了,⾝上忽然也有力气了。好人样,完好的人。虽然还是瘦,人却忽然精神着,脸上有了先前润着的光。爹走了,他们又回到屋里歇午觉,叔很快⼊了睡,待醒来发现玲玲没有睡。她把屋里的东西又擦了一遍儿,地上又扫了一遍儿,⾐服也洗了一遍儿。做完这些事,她还出庄在路边的小店里买回了几包烟,几斤糖。花花绿绿的⽔果糖。然后就坐在边望着叔的脸,等着叔的醒。叔醒了,盯着她脸上挂的笑:"你咋啦?" 她笑着:"我好了,不烧啦。"她拿着叔的手,去她额门上摸,"我想让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俩结婚呢。" 叔又拿手去她的额门上摸,以为她说这话是因为越发地烧。 她把那几斤糖从一边拿出来,放到叔的⾝边说:"亮——爹——我一点没病了,咱俩挨家挨户去送糖,去说你我结婚了。庄里有热病,不请客,可总得给每家每户送些糖。" 笑着说:"虽然是二婚,可我才二十四,还和头婚一模样。" 笑着说:"走吧,爹,挨家挨户走一遍,回来我不停地叫你爹,最少叫你一百遍。" 笑着说:"走呀,爹,今夜你不想听我叫你爹了吗?" 她拉着叔的手,还像娘一样把⽑巾了⽔,先去叔的脸上擦了擦,眼角擦了擦,鼻子两边擦了擦,最后给叔的双手擦了擦,给他拿了褂,拿了,像娘给孩娃穿样给叔穿了⾐,纪上扣,就拉着叔的手,像哄着一个孩娃样,提着那兜东西出门了。 去挨门挨户说,他俩结婚了,领了证,名正言顺了。像是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着送喜糖。先到了第一家,邻着的,敲开了门,出来的是一个有了六十多岁的,玲玲就抓把一喜糖给人家:",吃糖吧,我和丁亮结了婚,领了证,庄里有热病,请客不便哩,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 到了第二户,开门的是四十几岁的媳妇了,玲玲又抓一把喜糖说:"婶,我俩结婚了,领了证。想着这热病,请客不便当,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把糖塞到人家口袋里,还又把那结婚的红证取出来,举到人家面前求着人家看。 到了第五户,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刚嫁走、又回娘家的新媳妇,名子叫小翠,玲玲就把结婚证递到人家手里说:"小翠呀,你看我这证和你领的一样不一样,我咋觉得这证红得和假的一模样。" 小翠说:"你和丁小明结婚时领的不是这号儿证?" 玲玲脸红了:"我看了好几遍,老觉得这证红得耀眼睛,和我那时领的不一样。" 小翠就立在门口上,把那结婚证左翻右翻地看,像验着钱样对着⽇光照,实在没有找出和她自己的那证有哪儿不一样,也才说: "哪都一样呀,也是这么大,这么红,写了这些字,盖了这个章。" "一样我就放心了。"玲玲像悬着的心落到了肚里去,放心地走开了。走开了,想起还没把喜糖给人家。慌忙又抓了一大把的糖,跑回去塞到了人家手里边。 又往前边去,到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敲门时,玲玲忽然想起来,走过一条胡同了,都是她敲门,都是她涎着笑脸去报喜,给人家塞糖、递烟去说话,叔只在她的后边脸上厚着笑,赖人的笑,还把那好吃的糖在嘴里嚼得咯嘣嘣的响。于是着,玲玲把举起敲门的手重又放下来,扭回头:"这回该你了。他们家里男人多,来开门的准是男人哩,该你敲门了。" 叔就把⾝子朝着后边躲。 玲玲又一把将他拉上来。 叔笑着:"可是你说的,今夜你要叫我一百声的爹。" 玲玲脸上堆着红,点了一下头。 叔又说:"那现在先叫我一声吧。" 玲玲叫:"爹。" 叔又说:"再大声叫一下。" 玲玲就大声:"爹!" 叔就笑着过去敲门了。 院里有了应:"谁?" 叔应道:"伯——我借你家东西用一用。" 门开了,叔的脸上挂着赖赖的笑,慌忙给人家递上一支烟,又递上点着了的火。人家说:"借啥呀?"叔说:"不借啥,我和玲玲结婚了,领了证,玲玲非要让来给你点支烟,让你吃把糖。" 人家明⽩了,脸上也笑着,说了"恭喜、恭喜"的话。 他们就又到了下一家。下一家是丁小明的家,叔竟硬着头⽪去敲门,玲玲一把将他扯开了。 一个丁庄都挨家串户走过了,糖也散完了,烟也散完了,回家取钱想要再买些烟糖去学校报喜时,给爷和那些热病人们报喜时,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出了一桩事,很大的一桩事。叔过自家的门槛时,绊着门槛了,从门外摔倒在了院落里。夏天里,热的天,穿得薄,⾝上擦出了⾎。胳膊上出了⾎,膝盖上也出了几丝儿⾎。 要说也没啥了不得,就是出了一些⾎,可叔除了那出⾎的地方疼,他还觉得浑⾝疼。浑⾝冒热汗,后脊柱却是发冷的疼。摔倒在地上,我叔撑着⾝子坐起来,擦着手上的⾎丝说: "玲玲,我浑⾝都是疼。" 玲玲就慌忙把他扶到上去,为他擦着汗,擦着⾝上的⾎。他就跪在铺上,虾米样, 弓着⾝,弓跪着,额上的汗,大滴儿地朝着上落。浑⾝疼得打哆嗦。疼得嘴都成青⾊了。拉着玲玲的手,把玲玲的手也抓成青⾊了,还用指甲朝着她的⾁里掐。掐着说: "娘,我怕躲不过去了这一关。" 玲玲说:"爹,没事的,这几年庄里下世那么多的人,和你一块发病的都已经不在了,你 不是还好好活着的吗。" 叔就有泪了,脸上没有了往常赖人的笑: "娘,这一回我是不行了,我连骨髓里都是撕着疼。" 玲玲就给他吃了止疼的药,又喂他喝了半碗汤,待那疼终于轻了些,她就坐在他的⾝边和他说了很多话。 很多的话。 说:"爹,你说你真的过不了这一关?" 叔不笑,没有了往常赖人的笑: "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你要真下世了我咋办?" "我下世了你就还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要眼看着让爹和哥把咱俩的墓挖得大一些,宽一些,⾼一些,宽宽敞敞和咱家的房子样,和咱家的院子样。" "棺材呢?" "哥都答应了,说你我下世了给咱俩一人一口好棺材,最差也得是桐木板,柏木档,棺板三寸厚。" "他要是不给呢?" "好歹他是哥,一同胞呢,他咋会不给呢。" "你没看出来他把结婚证都甩在了院子里,说你为我闹翻了天,把这房子、院子押给了丁小明。"说:"哥他心里恨我和你结婚哩,他真的不愿请人挖一个大的墓,想着人死了大小的墓、好坏的棺,其实都一样,你说我拿他还有啥法儿?" 说:"你想呀,现在别的东西都不贵,就是棺材的价格飞着涨,一口好棺材从四、五百涨到七、八百,他给你我两口好棺材,算下来就是一千五百块,让谁给谁不心疼呢?" 说:"亮,哥不给棺材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下世还是我先下世吧,你活着就能眼看着让人把墓挖得和院子一模样,把棺材做得和这砖瓦的房子一模样。" 说:"爹,你还是活着吧,要是必须有一个人先下世,还是让我先下世的好。" 他们说着话,嘴不停,不停歇地说。说着就把那疼给忘了。原是说好夜里她要一连声地叫他爹,叫他一百声的爹,叫着爹好好侍候我叔的,任由了他,由他享受呢。可现在,她的⾝子好好着,他的⾝子不行了,不能再做那事了。热病在他⾝上扎了死儿,她不和他说话他就觉得⾝子疼。本是摔倒了的破⽪疼,可热病让他的⾝上没有一点抵抗了。没有了一点抵抗的力,随便一点疼,就会疼到他的骨里。疼到他的骨髓里。每个关节都像刀挖样,刀剜样,像有着铁、木硬往那关节里揷,撬着的疼。往死里活里撬着疼,如同要把他的关节撬开样。如同有着一生锈的针,针上穿了耝⿇线,正顺着他的骨髓从下⾝朝着他的上⾝穿,疼得他咬着的牙都发了酸,汗在额门上哗哗哩哩流。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如是庄里的胡同样,深得如是扎进平原深处一条小路样。门外的月,那月⾊,啂啂的⽩。啂⽩着,从窗户渗进来。蛐蛐的叫,也从窗外渗进来。闷得很。月⾊里,那蛐蛐的叫,⽩亮的叫,在往⽇该是凉荫荫的叫,可是这夜一,却是闷得很,叫声热得很。因了疼,叔的心里像是着了火。像是堆着一炉大碳火。能锻铁的火。他一会把⾝子虾米样爬着弓在央中,庇股翘到半空里。一会又倒在铺上,死虾米样倒在央中,⾝子卷成一团儿。死虾米样卷成一团儿。再一会,仰躺着,把双膝弯在半空里,双手死死地抱着两个疼成苍⻩的膝盖骨,人像仰躺着的死的虾。死久了的虾。只有把⾝子弄成死虾样,他的疼才会轻一些。 轻一些,也还是得不停嘴地叫: "玲,我活不成了呀?" "娘,你再给我吃点儿止疼药。" 他唤着,把上的单子成了一团儿,⾝上的汗,让他和单子沾在一块儿。玲玲不停地给他擦着汗,不停地给他说着话。捡那他最能听进去的说。听进去了他的疼就会轻一些。听不进,他就用拳头擂着枕头唤: "我快疼死了,你还给我说这呀。" 她便慌忙用⽑巾擦着他⾝上的汗,给他换个话题儿。 说:"爹,你别生气,我问你一个事。" 他就扭头望着她,额上的汗一闪一闪的亮。 问:"爹,你说宋婷婷到底和她娘家庄里谁好呀?" 他就说:"娘,你是不是还嫌我⾝上疼得不够啊。" 她就对他笑:"她俩再好也好不过咱俩呀。" 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 她就说:"我给你叫爹,婷婷会朝那男人叫爹吗?" 说:"你朝我叫娘,那男人会让向婷婷叫娘吗?" 说:"爹,我是你媳妇,可你想让我是你媳妇了,我就是你媳妇,在学校、在麦地,在学校外的田头上,在麦场屋和麦场上的哪,无论是⽩天,还是大黑夜,只要你想要,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儿,从来都是顺着你。"说:"想吃甜的我给你做甜的,想吃咸的我给你做咸的。做饭没有让你近过灶,洗⾐没有让你过手,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并不等我叔回答啥,像她问话不是为了让他答,只是为了自己问着说:"这是我给你做媳妇。可你让我给你做娘了,我每夜都像娘一样抱着你觉睡,把放到你嘴里,还拿手在你⾝上拍,像哄孩娃样一直拍到你睡着。"说:"亮,你想想,——你让我给你做闺女,我一口一个爹,叫你像叫亲爹一样儿,每天都要叫你十几声的爹。有一天,"她顿了一会说:"有一天,我私下里数了数,我最少叫过你五十声爹,可你才叫了我一声娘,还是为了让我给你洗脚才叫了一声娘。可你叫我一声娘我就満⾜了,又是给你洗脚又是给你去倒洗脚⽔。半夜我都睡着了,你又叫醒我,我还洗了⾝子侍候你。"说:"你说吧,亮——哥——爹,你说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 她就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你说呀,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 他知道她是对他真的好,也知道自己也是真的对她好,可经了她这么一排儿的话,却又觉得果真是他哪里有了对不住她的事。有了伤了她的事。好像那事肯定他做过,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那桩事。那些事。让他只好有些对不住她的望着她,像望一个埋怨儿的娘,埋怨哥的妹,抱怨弟的姐。她就坐在边上,穿了短的,小的褂,拉着他的手,把他的指头在她手里分过来,重又拔回去,像她在数着他的手指头,像她庒忘了她在捏着他的手一样。望着他,脸上泛着红的光。人已经很瘦了,可那红光在她脸上还厚着,像一个怕羞的姑娘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坐得那么近,说了贴心挖肺的话。屋里的光,柔柔地铺在屋子里。前半夜,屋里有着蚊子的飞,现在蚊子像卧在哪里听她说话了,不动了,让屋里一片柔静着。 柔柔的静着了。 温柔柔的静着了。 叔的⾝子不再像虾米那样卷。不再像虾米那样卷着了,他的腿直直伸开来,侧着⾝,头在枕头上,不说疼,也不说屋里热,听着婶的话,像孩娃儿在听一个姐在讲着故事样。 像听娘在讲过去他做的现在忘了的事情样。 她就说:"爹,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一口一口说,我活不成了呢,我活不成了呢。你咋活不成了呢?热病死了那么多的人,不是都是肝疼的下世快一些,胃里、肺里闹得下世慢一些,发烧不止的下世再慢些,骨头疼的下世更慢些。你肺里、胃里都好着,肝上也没见你说过有⽑病,你咋能说下世就真的下世呢?" 说:"你这是下世最慢的骨头⽪⾁疼,还又这么叫着下世的话,这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吗?不是自己要把死给招来吗?你把死招到边⼲啥呀?是我玲玲对你不好你想早些离开我?还是你觉得人有热病活着没味了?" 说:"你看看我——爹,你看我一领了结婚证,那烧了半月的热转眼就退了,一点不烧了,和没病一模样。为啥呢?是我喜你呀。爹,是我喜这咱俩刚结婚的⽇子呀。我俩今天才领了结婚证,今儿才算正式夫了。我俩正式夫后,连一次那事都还没有顾上做,你咋能嘴上挂着要下世的话?" 说:"爹――亮――是你不喜我了吗?你要还喜我,还像先前一样稀罕我,你就别说下世的话。别说过不了这一关的话。多想想我玲玲,多叫我几声娘,多让我侍侯侍侯你。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还侍候你做那样的事。" 说:"我俩结婚了,名正言顺一家了,我给你叫了那么多的爹,可还没有给公公叫声爹,还没有给丁老师叫过爹。"说:"我想明天把爹从学校接回来,让他和咱俩住一块,我给他烧饭、端饭、洗⾐裳。趁⾝上有劲儿,热病又轻了,再给他织件⽑⾐和⽑。也给你织件⽑⾐和⽑。"说:"爹,你还不知道我织⽑活的手艺有多好,我在娘家时,左右邻居都请我织⽑活。" 说着话,看见叔的两眼合上了。 问:"爹,你是不是觉得瞌睡了?" 说:"眼⽪有些硬。" 问:"疼的轻了吧?" 说:"就是呀,现在好像不疼了。一点不疼了。" 说:"不疼了你就闭着眼,一睡着全都好了呢,明儿天咱俩好好睡一睡,睡个大懒觉。" 说:"一下睡到⽇头晒到庇股上,睡到早饭和午饭一块儿吃。" 说着这样的话,就看见叔的眼⽪真的合上了,瞌睡像一片瓦样庒在他的眼⽪上,可是他却又在嘴上嘟嘟囔囔说:"不疼了,可我心里燥得很,⾝上热得很,像有火在我的心里烧。" 她就问:"那咋办?" 我叔说:"你用⽑巾在我口擦一擦。" 她就用⽔的凉⽑巾,在叔的口擦。在他的前后背擦。擦完了,又问他:"好些吗?"他闭着眼睛说:"我膛里边还像着了一炉火,你去哪弄块冰凌让我抱一抱。" 玲玲就连夜提了一桶井冷⽔,冰冷的⽔,用⽑巾了放在他的口上:"这下好了吧?" 叔睁了一下眼:"好一些。"可说过好一些,转眼那⽑巾就又被他暖热了,烫热了,他就烦燥地在上翻着⾝,又把⾝子弓起来:"我⾝上真的着火了,你快去哪弄一块冰凌让我抱一抱。" 玲玲就站着,想一会,把自己⾝上仅有的⾐裳脫下来,搭到头上,拿着的⽑巾到院里。夜已经到了下半夜。过了下半夜,凉气从地下生出来,从半空降下来,风在院里打着旋儿吹,院落里的凉像⽔井口的冷凉样。月亮不知去了哪,只有星星挂在庄头上。朦胧着,挂在平原远处的天空里。村庄里的静,冷凉凉地堆在院子里。玲玲就在那静里,在那院央中,⾚条条地光着⾝,站在那一桶冷⽔的边儿上,用瓢舀着冷⽔朝着自己⾝上浇。浇了一个遍,浇了一个透,待自己⾝上打着冷颤了,噤不住地打着冷颤了,就用⽑巾擦一擦,穿着拖鞋快步地跑回屋里去,跑到上去,贴着叔的热⾝子,烫⾝子,像一条冰柱样倒在他怀里。 她问叔:"爹,现在好些吗?" 叔说到:"凉快了。" 她就让他抱着睡,用⾝上的冷凉昅他⾝上的燥和热。昅他浑⾝的燥和热。到她的⾝上被他暖热了,他又说⾝上还像着了火,她就再一次跑到院里去,用冷⽔浇着自己热的⾝,浇到咳嗽了,打着寒颤了,再用⽑巾擦一擦,跑回来,又贴着叔的⾝子躺下来,用冰凉的光⾝昅着他的烫。也就三番和五次,上和下,用冷⽔浇⾝子,浇到打着寒颤了,咳得不止了,用她冰凉的光⾝去昅叔的烫,叔的燥和烦。到了第六次,把冷⾝子贴着叔睡时,叔的⾝上没燥了,也就睡着了。 酣甜甜的睡,还打着鼾呼噜,和风箱一样的鼾呼噜。 和风箱一样的鼾呼噜,来自田地的⽔一样,泥浑浑地响在屋子里。到来⽇,⽇升几杆时,叔从梦里醒过来。醒了来,浑⾝酥软又舒坦,如劳累后洗了一个澡。睁开眼,看见玲玲没有睡在他边上。昨夜儿,她是睡在他的边上的,光⾝子,⾝子凉慡得和一条⽟柱样。她是让他抱着她凉慡的⾝子他才睡着的,可来⽇醒来时,她没有睡在他边上。 没有睡到铺上。她在下的屋子央中铺了一张席,自己穿得齐整着。一条月⽩⾊的,一件新的粉布衫。大夏的天,还穿了一双袜丝子。⾁⾊的袜丝子。头发梳得齐整着,像要出门去哪一模样。月亮⾊的,冬⽇⾊的粉布衫,⾁⾊袜丝子,还有梳理过的黑头发,那颜⾊的搭配又清凉,还清慡,分分明明养着人的眼。 养着叔的眼,她就躺在一张新草席上睡着了。 躺在雪雪⽩⽩的席上睡着了。 下世了。 睡着一样下世了。 脸上有些因了忍着苦痛变了的形。并不重,变了形的脸上还有许多安祥的样。 叔从上坐起来,看见玲玲那样睡在地面的草席上,叫了一声"玲",又接着叫了一声"娘",见不了应,就忙从上扑下来,大声地唤着"玲――"大声地叫着"娘――"见玲玲和没有听见样,心里揪一下,想到怕她是已经下世了,冲过去拉着她的手,用双手抱起她的头,撕着嗓子唤: "娘——" "娘——" 玲玲在他怀里不动弹,像一个睡得过的女娃样,头歪着,朝着他的怀里歪。他就看见她的脸上虽然还有红,可她的嘴已经⼲裂了。裂了许多口,还又起着一层一块块的⽪,像蜻蜓翅样的⽪,也就知道她是被⾼烧烧着了,烧得下世了。是因为她昨夜儿用冷⽔三番五次地浇⾝子,用井深的冷⽔浇⾝子,浇得发烧了。 ⾼烧不止了,热病猛地冲上来,犯上来,她就下世了,不能不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能不离开丁庄和她一口一个爹的我叔了。她知道她要下世了,要离开我叔和丁庄,怕因为发烧把睡着的我叔弄醒来,也就下了,穿了⾐,躺在地面的草席上,被热病发烧烧死了。 活活烧死了。 嘴如被火烤了一样焦⼲着。 就死了。 也就下世了。嘴焦⼲着,也还挂了微微的笑。 微微一点笑,像对死前为我叔做的事情満意样,像为这一辈子満意样,挂着微微一点儿的笑,也就下世了。 死去了。 也就下世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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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如水为人民服务夏日落日光流年第三种爱情—第三种爱情-第三种爱情续曾有你的天气尘埃眠于光年日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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