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丁庄梦在线阅读由阎连科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书号:43152  时间:2017/11/1  字数:9030 
上一章   第一章    下一章 ( → )
  一天的秋末,⻩昏的秋末。⻩昏里的落⽇,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昏,它就⾎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秋天的⻩昏。秋天深了,寒也浓了。因着那寒,村街庄头,也就绝了行人。

  狗回窝了。上架了

  牛棚里的牛,也都提前卧着了暖。

  庄里的静,浓烈的静,绝了声息。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因为绝静,因为秋深,因为⻩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缩着,⽇子也跟着枯⼲,像埋在地里的尸。

  ⽇子如尸。

  平原上的草,它就枯了。

  平原上的树,它就⼲了。

  平原上的沙地和庄稼,⾎红之后,它就萎了。

  丁庄的人,他就缩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爷爷丁⽔,从城里回来时,⻩昏已经铺在了平原上。拉他的长途车,从沩县开过来,又朝远处的东京开过去,把他留在路边上,像秋天把树叶丢在路边上。通往丁庄的路,是十年前丁庄里家家、人人卖⾎时,修下了的⽔泥路。爷就立在那路旁,望着眼前的丁庄村,风一吹,一路模糊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一路没有明⽩的⿇有了头绪了。就明⽩,他一早离开庄,坐车到城里听上边的人说了半天模糊的事,在通往丁庄的路道上,有些⽇出天晴样灵醒了。

  灵醒了有云就有雨。

  灵醒了秋深要生寒。

  灵醒了十年前卖⾎的人,今天必会得热病。得了热病就要死,就要树叶飘落一样下世了。

  热病是蔵在⾎里边。爷爷是蔵在梦里边。

  热病恋着⾎,爷爷恋着梦。

  爷爷每天都做梦。三天来爷爷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先前去过的沩县城里和东京城里边,地下的管道和蛛网一模样,每管道里都是流着⾎。那些没有接好的管道,还有管道的转弯处,⾎如⽔样噴出来,朝着半空溅,如落着殷红的雨,⾎腥气红地呛鼻子。而在平原上,爷爷看见井里、河里的⽔,都红、腥烈烈的成⾎了。所有城里、乡下的大夫们,都在为热病放大悲声地哭,却每天都有个大夫坐在丁庄的街上笑。⽇光金⻩,丁庄里安安静静,庄人们关门闭户,可那个中年大夫,穿一⾝雪⽩大褂,把他的药箱放在脚边,然后,然后他就坐在庄街上的老槐树下面笑。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笑。哈哈笑。大声地笑。那笑声金光灿烂,朗朗当当,振得庄里的⻩叶纷纷下落,如秋风在庄里不停歇地吹拂一模样。

  做完了梦,上边就召爷爷去县上开会了。丁庄没村长,就让爷爷替着开会了。这一开,一回来,爷爷他明⽩了一连串的事。

  明⽩了一是热病其实并不叫热病,它的学名是叫艾滋病;二是只要当年卖过⾎的人,那时候十天半月间,有过发烧的,今天必是艾滋病;三是有了艾滋病,先来的症状和十年、八年前一样,和感冒发烧一模样,吃点退烧药,烧退了,人就回了原样儿,然在半年后,也许三、五个月,那病发作了,浑⾝没有力气了,⾝上生疮,⾆头溃烂,⽇子就枯⼲得没有⽔份了。人熬着,三个月至半年间,也许你能撑上八个月,可你很难撑过一年整。然后,然后你就死掉了。

  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

  灯灭了,人就不在世上了。

  爷爷明⽩的第四个事,是这不⾜二年里,丁庄每月都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死人。一连死了四十几个人,庄头的坟,如卧在田野上密匝匝的麦捆儿。病的人,有的以为是肝炎,有的说是肺上有影儿,有的肝、肺都好着,就是吃不下一口饭。半月后,人饿得如了柴草样,三朝两⽇吐口⾎,或吐出半盆儿⾎,人就下世了。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灯灭一样不在世上了。那时候,都说他或她是有了胃病了,有了肝病了,有了肺病了,其实间,这都是热病。都是艾滋病。明⽩的第五个事,是原来热病都是外国人的病,城里人的病,心行不正的人才肯有的病,现在‮国中‬也有了,乡下也有了,有病的都还是正派人。而且是一有一大片,如蝗虫飞过庄稼地,一飞一大片。六是有了这病必得死,是人世上的新绝症,花多少钱你都治不愈。七是这病其实也才刚开始,大爆发要到明年、后年才来到。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死只⿇雀样、飞蛾样、蚂蚁样。现在死个人像是死条狗。狗在世上比飞蛾、⿇雀贵重得多。八是埋在爷爷屋后墙下的我,刚过十二岁,读了五年书,我就死掉了。吃个蕃茄我就死掉了。在庄头捡个蕃茄一吃我就死掉了。毒死了。半年前我们家的被人下药毒死了。又过一个月,我娘喂的猪在庄街上吃了谁扔的一段萝卜死掉了。再过几个月,我在庄头上吃了人家一个蕃茄死掉了。那蕃茄是谁放在我下学的路边石头上的一个毒蕃茄,我一吃,満肚的肠子就如用剪子剪着样,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庄街上,待我爹跑着把我抱回家,放在上我就口吐⽩沫死掉了。

  我死了,可我不是死于热病或说艾滋病。我是死于十年前我爹在丁庄的大采⾎。买⾎和卖⾎。死于他是丁庄、柳庄、⻩⽔、李二庄等十庄八村最大的⾎头儿。是个⾎头王。我死的那一天,我爹没有哭,他坐在我⾝边昅了一烟,就和着我二叔,一人拿了一张锋利的锨,另一人,拿了一把闪着光的大砍刀。两个人立在丁庄‮央中‬的十字路口上,撕着嗓子唤,撕着嗓子骂:

  我叔唤:"有种的出来啊,别他妈躲在暗处下毒药,出来看我丁亮不一刀劈了你。"

  我爹柱着锋利的铁锨骂:"看我丁辉有钱没病就眼红是不是?就嫉妒是不是?我丁辉⽇你们祖先八辈子,你们毒死我家,毒死我家猪,我敢给我孩娃下毒药!"

  一声声地唤,一声声地骂,从午时骂到大天黑,也没见着有人出来接我爹的话。接我叔的话。

  到末了,就把我埋了。

  也就埋掉了。

  因为我才十二岁,还不是成年人,依规矩,不能埋进祖坟里,爷就抱着我的小⾝子,把我埋在了他住的丁庄小学的屋后边,在窄小的⽩木棺材里,放了课本、作业和写作业的笔。

  爷爷读过书,在学校管敲钟,有一⾝语文气,庄里人都叫他丁老师,他就在棺材里又给我放了故事书。故事选。还有几本神话和传说。还有字典和词典。

  然后呢,然后我爷没事了,就会立在我的坟前想,庄里人会不会再给丁家下毒呢?会不会再给他的孙女、我的妹妹英子下毒呢?给他剩下的孙子、我叔家的小军下毒呢?就想让我爹、我叔到庄里每家每户都去给人家磕个头,求人家千万再别给丁家下毒了。别让丁家断子绝孙了。这想着想着间,二叔也有热病了,他就知道叔的热病其实是报应,是替我爹买⾎、卖⾎得了的,就不想着我叔去给丁庄各家磕头的事,只想着让我爹去各家磕个头的事。

  还有九。九是爷爷明⽩了一年、二年后,热病会在平原上大爆发。会在丁庄、柳庄、⻩⽔、李二庄,和别的千村和百户,洪⽔‮滥泛‬一样大爆发,⻩河决堤样从百庄千村卷过去,那时候,死个人如同死只蚂蚁样,死个人如同落下一片树叶样。灯一灭,人就不在世上了,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那时候,丁庄人差不多就要死尽了。丁庄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丁庄人像一棵老树上的叶,先萎后⻩,最后哗哗啦啦全都落下来,一阵风后树叶和丁庄样不知哪去了。

  丁庄和树叶样不知去哪了。

  再是十。十是上边让立马把庄里的病号都集中起来住,怕热病传到没有卖过⾎的人⾝上。说:"丁老师,当年卖⾎时,你家老大是⾎王,今天你就出点力,出面把丁庄的病人都集中到学校去住吧。"听了这样的话,爷爷默了大半天,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満是说不出的味。到现在,一想到我死了,爹是平原上的⾎王时,爷爷就想让爹在庄里挨家挨户磕个头,想让他磕完头了去死掉,投井、服毒、上吊都可以。

  立马就死掉。

  只要在庄人面前死掉就行了。

  一想到让我爹在全庄人面前磕个头后去死掉,爷爷惊一下。惊一下,我爷就往庄里走去了。

  就往我们家里走去了。

  真的走去了。

  他要去对我爹说他想让爹磕头死掉的话。

  丁庄是出了天大的事,不到八百口的人,不⾜二百户人家的小庄子,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竟死了四十几口人。算下来,在过去的年月间,丁庄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死掉一个人,每月大约要死三个人。而且是那死人的季节也才刚来到,到明年,死人会和秋天的粮食一样多。坟墓会和夏天的麦捆一样多。死过的,大的五十几,小的三岁或五岁。每人规律在病发前,都要发烧十天或半月,所以那病就叫着热病了。热病大蔓延,已经掐住了丁庄的喉咙了,使丁庄死人不断、哭声不绝了。庄里打棺材的木匠们,锯和斧子都已换了三、四套。

  死,好像暗黑黑的夜,实实地罩住了丁庄村,也罩住了周围的临村临庄子。每⽇间,来往在庄街上的消息全是黑颜⾊,不是谁家的谁又发烧了,就是谁家的谁昨儿半夜死掉了。谁家的谁,男人下了世,媳妇正在准备改嫁呢,要嫁到远极、远极的山里去,离开这平原上热病蔓延的鬼地方。

  ⽇子是无法煎熬了。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如飞来飞去的蚊,往谁家拐个弯,谁家就会染热病,就会在三几个月的⽇子里,有人死在上去。

  死人多了,东家哭上一⽇或半天,也就努力破费一把钱,用黑木棺材把人埋掉了;西的家,也许并不哭,只是围着那死尸闷坐大半天,叹些气,也就将人埋掉了。

  庄里能做棺材的泡桐树,成材的都已砍光净尽了。

  三个老木匠,因为天天做棺材,有两个累下了疼病。

  能扎着纸花做花圈的王姓人,扎花多了,动剪又动刀,先在手上磨出十几个的大⽔泡,后来那泡破裂了,破⽪也⼲了,他的手上就多出了十几个剪子磨出的⻩茧儿。

  活人已经到了死懒散。死就守在门口上,谁家也都懒得再种地,也不出门打工挣钱去,就那么守在家,⽇⽇地关着门,闭着户,生怕热病从门外闯进来。其实呢,也在等着热病闯进来。一⽇一⽇等,一⽇一⽇地守。有人说,谁家有热病,‮府政‬就派军用大卡车,把病人拉到甘肃的沙漠活活去埋掉,像传说中当年活埋瘟疫样。明知消息是谣言,却在心里还信着。就那么守在家里等,关门闭户地等,一守一等热病就来了,人就死掉了。

  死多了,村庄也跟着死掉了。

  地荒了,不去锄。

  田旱了,不去浇。

  有的人家里,死了人,饭还一顿一顿吃,却不再洗那锅碗了。自上顿到了下一顿,还用那没洗的饭锅去烧饭,还用那没洗的碗、筷去吃饭。

  有一个人,十天半月不再在庄街上见到他,那就不用再问他去了哪,心想准是死掉了。

  他也准是死掉了。

  可忽然你要去井上打⽔时,碰见他也在井上打着⽔,两个人会猛地都怔着,同时看上大半天,一个问:"天,你还活着呀?"另一个答:"头疼了几天,以为是热病,结果却不是。"都庆幸地笑一笑,一个挑着一担⽔,一个挑着一对空木桶,从井台上擦肩过去了。

  这就是了丁庄村。

  这就是丁庄苦熬苦等的热病和⽇子。

  爷爷从马路边上回庄里,到了庄口上,见了得了热病、又一辈子死爱说唱坠子的马香林。马香林坐在他家房檐下的落⽇里,收拾着他那几年不用、漆⽪剥落的坠胡儿。他家的三间红砖瓦屋是他卖⾎盖了起来的,现在他就坐在那屋檐下,收拾着坠胡儿,还用他的树⽪嗓子唱:

  ⽇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卖粮挣些零花钱,多也一天,少也一天…

  样子和没病一个样。可爷却在他的脸上看到死⾊了,青的光,一缕一缕飘在他的枯脸上,还有那一粒一粒霉⼲了的疮痘浓泡儿,暗红如晒在脸上⼲瘪了的豌⾖般。见了爷,他收了坠胡儿,脸上挂着⻩的笑,眼里有着饿了想要吃的光,说话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唱的腔:

  "丁老师,你是去上边开会了?"

  我爷望着他:"香林啊——你瘦成这样啦?"

  他就说:"不瘦啊,一顿能吃两个馍…上边说这病能治吗?"

  我爷想一会:

  "能——人家说新药马上就到了。新药一到,打上一针就好了。"

  他的脸上有了润⾊儿:

  "新药啥时候到?"

  "不过多久就到啦。"

  "不过多久是多久?"

  "不过多久就是没有多少天。"

  "到底多少天?"

  我爷说:"过些⽇子我再到上边问一问。"

  说完话,我爷就走了。

  我爷沿着胡同往前走,胡同两边各家各户的门框上,家家户户都贴着⽩对联,新的和旧的,⽩得刺眼睛,走过去,像穿过一条堆満雪的⽩胡同。他就沿着胡同走,看见有户未出五符的同胞弟家的大门上,家里不到三十岁的儿子有了热病死掉了,那大门上的⽩门联就写着了"人走屋空三秋戏,灯灭⽇落熬夕。"还有一家李姓的人,死了新娶不久的儿媳妇,那儿媳妇的热病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并又染给了她的男人了,生了娃儿又染娃儿了,为了他儿孙的热病能好转,那门联上就写了"月落星稀一家黑,但愿来⽇光明照。"还有下一家的门,那门上除了两条⽩⾊的门联纸,纸上却是没有墨的字。爷不明⽩贴了⽩门联,却又不写字,就过去看了看,摸了摸,才发现那⽩门联下竟还有两层⽩门联。就知道他家热病只少死过三个人,贴那⽩联已经贴怕了,贴烦了,也就索只贴门联不写墨字了。

  爷就在那门前呆立着,听见马香林从他的后追来喊着说:

  "丁老师,新药快到了,庆贺庆贺吧,你组织大伙都到学校让我给大伙唱唱坠子吧。我唱得好听呢――现在庄人们都在家快要憋死啦。"

  爷就扭头望着他。马香林又往前边走了几步说:"学校是唱坠子的好地方,你招呼一声就行了,当年丁庄卖⾎就是你招呼了一声就都去卖了。都卖给你家老大丁辉了。那时候他采⾎一个药棉能在三个人的胳膊上擦九遍…现在啥都不说了,擦九遍我也每次都是卖给他。全都卖给他。卖给他――到现在在街上碰到他,他也懒得和我说句话…现在啥都不说了,事都过去了,我只要你把庄人们招呼到学校里,让我给庄人们唱上几场书。"

  说:"丁老师,啥都不说了,我就想唱上几场豫坠子。让我唱着坠子等那新药吧,不然心里憋得慌,怕不唱就等不到新药下来我就下世了。"

  说完后,马香林就站在我爷面前几步远,満脸都是饿了乞吃、渴了讨喝的光。我爷望着他,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翻过去,看见他的⾝后还站着几个人,是庄里有了热病的李三仁、赵秀芹和赵德全,脸上、眼里也都是要问啥儿的光。

  爷知道他们都是要问那新药的事,就大着嗓门说:

  "新药立马就到了。香林啊——你想啥时候唱?"

  马香林脸上立刻挂了亮红⾊:

  "今夜儿要来不及了我明夜儿唱,庄人们要爱听了我天天唱。"

  和马香林们分了手,爷就答应着朝了我家走去了。

  我家住在庄南的新街上。

  新街到底是新街。新街是丁庄富裕后新规设的一条街。你家有钱了,要盖新房了,那你家就从庄里搬到新街上,依着‮府政‬的规设盖成两层楼。一亩地,上端是楼房,三面是围墙,楼房全都贴了⽩磁砖,围墙全是红机砖。磁砖一年四季都散着⽩味儿,机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红味儿。味儿一合碰,就成了红红⽩⽩、带着金⾊的硫磺味儿了。

  一条街上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年四季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世界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我家就竖在这硫磺的味道里。硫磺的味道⽇⽇夜夜碰鼻子,撞耳朵,扎眼睛,可它招人心。庄里很多人家都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很多人家都想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所以都卖⾎。

  所以都有热病了。

  新街上统共住着二十几户人,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人当年都是⾎头儿。⾎头儿挣钱多,所以就在新街盖了房。就都住在新街了。就有新街了。我爹当年是最早的⾎头儿,后来是最大的⾎头儿。是⾎王。所以我家住在新街的最‮央中‬,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楼。‮府政‬的规设是每家只能盖成两层楼,可我家却盖成了三层楼。

  别的人家盖三层‮府政‬是要出面⼲涉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房也不是一开始就盖成三层的。它是别人家里都住着草房和土坯瓦房时,爹就盖纯砖纯瓦了。

  别人盖纯砖纯瓦时,爹就扒掉纯砖纯瓦盖成两层楼房了。别人要盖两层楼房时,他就又加一层成了三层了。别人要加一层或直接盖成三层时,‮府政‬就出面⼲涉了,说县里的样板庄都是二层楼,不是三层楼。

  我家是三层。三层比二层⾼一层。

  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和那楼房不般不配的是那洋楼院里有猪窝和窝,楼檐下还有鸽子窝。盖楼时,爹是完全瞄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楼屋的地上铺了粉⽩、淡红的大磁砖,院落地上铺了一米一个方格的⽔泥地。把千百年来露天厕所用的蹲坑改成了屋里的坐器儿,可我爹、我娘坐着那器儿,坐死也拉不出来屎,只好又在楼后的露天地里挖了蹲坑儿。

  楼屋的洗漱间里有一台洗⾐机,可我娘就爱端着洗⾐盆儿到那院里用手洗。

  这样儿,那坐器儿就成摆设了。

  洗⾐机也成摆设了。

  有冰箱,冰箱也成摆设了。

  饭屋、饭桌都成摆设了。

  我爷到我家里时,一家人正关着大门在院里吃夜饭。⽩蒸馍,大米汤,粉丝萝卜炖⽩菜。⽩菜叶上漂的辣椒红得和撕碎的年画样。爹娘们坐在小凳上,院‮央中‬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家人围着小桌吃夜饭,我爷敲了门。我妹开门后,娘就给我爷端上了汤,摆下了凳,可正要吃饭时,我爷拿着筷子直盯盯地看着爹,像冷冷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爹也冷着看我爷,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到末了,我爹说:"爹,你吃呀。"

  我爷说:"老大,我想来想去得给你说件事。"

  我爹说:"不用说,你吃吧。"

  我爷说:"不说我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

  我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饭桌上,把筷子放到碗上边,瞟了我爷一眼道:"你说吧。"

  我爷说:"我今儿去上边开了一个会。"

  "是不是说热病就是艾滋病?艾滋病是这世上的新绝症?"我爹说:"爹,吃饭吧,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庄里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得了热病的人不知道。得了热病的知道他们也装着不知道。"然后,我爹又瞟了一眼爷,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像‮生学‬瞟着老师手里拿的他早就会做的卷子样。末了后,爹就端起碗,拿起筷,自管自地吃起来。

  我爷算老师,其实是在学校敲了一辈子钟,直到今年过了六十周岁依然还敲钟。有时也替生病有事的老师管管孩娃们,教半天一年级语文上的课:"上中下,左和右。"把粉笔字写得和碗一样大。

  我爹也是被我爷教过的,可他现在不像先前敬着老师样敬着我爷了。我爷从爹的眼里看出这些不敬了。爷看我爹自管自地端着碗,吃着饭,就把自己的饭碗轻轻磕在了饭桌上。

  终于说:"老大,我不说让你到全庄人面前去死了,可你总得到全庄人面前磕个头。"

  我爹瞪着爷:"我凭啥?"

  "你是⾎头儿。"

  "这新街上住的都是⾎头儿。"

  "他们都是跟着你学的。他们谁也没有你挣的⾎钱多。"

  爹把碗又一次猛地撂在饭桌上,碗里的汤溅出来落在桌面上;把筷子扔在饭桌上,筷子滚下来落在地面上。

  "爹,"我爹瞪着我爷说:"从今后你再提让我在丁庄磕头的事,那你就不是我爹啦,你也别想着让我给你养老送终的事。"

  爷就木在那,筷子僵在手里边,轻声地说:"算你爹求你行不行?求你去给庄人跪下磕个头你都不愿吗?"

  我爹大声说:"爹,你走吧。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我爷说:"辉,也就是磕个头,磕个头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爹说:"你走吧。从今儿起,你就不是我爹了。你不是我爹,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送到坟上去。"

  我爷呆一会,把筷子慢慢放在碗上边,站起⾝子说:"庄里死了四十多个人,你一家磕个头,也就四十多个头,这就累着你了是不是?累着你了是不是?"问着话,我爷也好像累着了,力气用尽了,瞟了一眼娘,又把目光落在英子的脸上去,说:"英子,明儿天你去学校吧,爷给你补补语文课。你们老师再也不来了,我们今后都上语文课。"

  说完话,爷就起⾝出去了。

  出去了,爹没出门送,娘也没有送,爷就慢慢走掉了。弓着背,勾着头,慢缓缓地走,象走了一天路的老山羊。  WwW.BwOxS.CoM
上一章   丁庄梦   下一章 ( → )
坚硬如水为人民服务夏日落日光流年第三种爱情—第三种爱情-第三种爱情续曾有你的天气尘埃眠于光年日界线
福利小说丁庄梦在线阅读由阎连科提供,限制级小说丁庄梦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丁庄梦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