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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2801 
上一章   第01节    下一章 ( → )
  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变了其他人中的一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实际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力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地说服别人、引导他制约他,使他符合自己的愿望。这是人的美德还是恶习?

  我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我特别寄予希望的是两个人:

  你与梅子。我这样做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明⽩我本不能改变你们。我说过,面对着纤弱的梅子,我有时忍不住想:她体內何以贮蔵了那么多的执拗?

  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这期间他(她)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认识却没有多少增长。人好像一开始就被划分了和规定了。比如说梅子与鼓额,她们之间的区别简直是与生俱来的。

  梅子每一次来葡萄园,她们俩都会有惊愕的对视,让人在一边看了发笑。鼓额知道对方并无恶意,但还是像看到了一头陌生的巨兽一样,一边看一边绕到响铃⾝后…我对梅子说:"她见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额摘最好的葡萄给梅子吃;梅子指导她剪了一个时新的发型。但她们之间还是很少说话。梅子背后说:

  "这个不姑娘怪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鼓额一点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庄稼。你只要走遍了这儿的村庄,就会发现她们个个都一样…

  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她对那个鼓鼓沉沉的额头、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丝神秘。"她就像个精灵,一个小精灵。

  她不说话,可她什么都明⽩——她那个大脑瓜里装的事情多得吓人。我害怕不声不响走来走去的人…"

  那时鼓额还没遭到那次袭击,如果现在梅子这样说,我会特别受不了。但即便那时我也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种刺痛般的难受。我忍着什么,替这个贫穷的孩子辩解,我告诉子:

  "别这样说她,她是个淳朴到极点的好孩子。她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服,吃的也是一些耝糙的食物。她缺乏营养,所以没有长成⾼个子。那鼓鼓的额头可能是小时候缺乏钙质造成的…她走路没有声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别胡说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谁对她都很好,怎么能害怕呢?"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有进一步解释:"不,对比起来,她比其他人还是胆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怕——但我的确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村头、‮兵民‬连长,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们,她觉得要四处小心!还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泼不起来…"

  "我对她怎么了?"

  "你对她没有像对待亲姊妹那样,这点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种人,这点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像男人的头发一样。"

  "那也不行。你离她太远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见了你就不会放松…"

  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寻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松吗?她就不害羞不害怕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说:"因为我属于他们、她的⽗⺟那一类人,真的。我离他们近,我走⼊了他们中间。他们凭感觉就能明⽩这一点…你不要怀疑我这个推断。"

  梅子越发不解地望着我。后来她撅撅嘴,忙别的去了。她会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我们夫之间反而离得远——是这样吗?!

  是这样。这是天生的。但是我爱梅子并终于结合。我爱上了一个不同⾎脉的"异族人",我早说过。但她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切对我构成了挑战。也许我是怀着改变一个人的宗教般的情感爱上了她。我发现自己正在失败。

  后来梅子在背后又议论起鼓额,对她红薯般的肤⾊、⾐着、微腆的肚子、走路庇股撅起的样子…一一表示了不満。

  这太过份了。我想大喝一声:住嘴,别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我只是从她的议论中,強烈地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歧视——是的,这是歧视,对穷人的歧视…

  梅子也许并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样。可是她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块土地上的孩子。

  我发现无法说服梅子。

  …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让我常常想起。我有点对不住鼓额似的,因为我看到梅子走后,这个小姑娘立刻轻松了许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于大声呼喊斑虎、叫响铃和拐子四哥了。

  现在鼓额遭受了強暴,这已经无可挽回。我端量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満脸的抓伤,头发散,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时对她的一些议论。多么弱小无援的一个孩子,多么可怜。

  我现在算是明⽩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永远也不必乞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们是那样不可靠。即便梅子这样的好人,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流露了歧视。世界多么可怕。世界上哪儿去找不歧视穷人的人呢?

  同时也再一次说明,他们可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什么幻想也不能要,要彻底丢开虚念。

  鼓额勉強吃了点东西,在响铃和四哥的⽇夜照料下恢复了一点点。她在我们稍不注意的时刻跑走了,一直跑到⽗⺟⾝边。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事情的始末,不敢走进那个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见了那两个老人该怎么说,怎么有勇气面对那两张疲倦衰老的脸…也许他们会问:"俺把孩儿给你了,你是怎么照料她哩?这会儿俺孩儿怎么办哩?"

  那时我会无地自容。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到那个村庄去,去看望鼓额。那天我走在长満了芜草的田埂上,看着満地⻩瘦的庄稼,心想:这个世界多么危险哪!这个世界对于穷人而言是最危险不过的了…

  如果这条荒土路上走着梅子,她与我一起,我的心情会好得多。她一时不会到这条小路上来的…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让鼓额重新回到了葡萄园。她遵循了多么奇特的逻辑啊,她竟然或多或少认为这一来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见到园子里的每一个人,连斑虎的注视也受不了。她扑在响铃怀里哭着,响铃最后忍不住也哭起来。

  她很快消瘦了,本来就弱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变得让人目不忍睹。响铃偶尔把她拥到怀里,拍打着、安慰着,像护住了一个小娃娃。几乎一整天里听不到她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做活,劳动会使她忘记什么,所以我们都没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着我,说一句:"…我完了。"我告诉她:你一点也没有完,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能改变你!她不听,木木地重复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怜惜和自责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觉得重若千斤的担子庒在了肩上。我心里一遍又一遍自叮:这一下你更明⽩了吧?你好好地保护她吧,她是你的亲姊妹,这种保护再细致、花费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过分…

  鼓额在园子做活时,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边。这样她一直活动在大家的视野中,好像她随时都会失掉一样。可是我们面前的路太长太长了,又有多少像鼓额一样的人?我们就永远注视着她吗?有一次鼓额隐在了一丛葡萄树的后面,久久没有声音,大家发现后都跑了过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紧紧搂住了它的脖子,脸贴在一块儿,泪⽔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斑虎头颅昂起,直直盯着面前的葡萄树,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強。我们走开了…

  一连多少天,我心里都像塞了一把草。无处诉说无处求告,四周被荒芜所困,雾霭笼罩四野。我知道一个长夏的酷热蒸腾了大地上的铁与铅,它们浮到空中就会庒迫万物。你的那个城市呢?你怎样?愉快还是忧伤?你⾼⾼的⾝影仿佛在林荫路上晃动,站在秋天的法桐树前,望着北方…你还想得起那道山脉上的浪漫旅行吗?再往北不远就是我的平原了,这儿有我们的葡萄园,有我们被欺凌的少女…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呢?

  我开始怀念那座城市,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这会儿都倍加珍惜。一转眼⽩发生出来,人苍老了。我以前遥遥观望的那一切都缓缓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听那场音乐会吗?我曾为不加保留地赞扬那个小提琴手而后悔呢,这多么可笑。不过那是我的真心话,他那时的确是个异常优秀的人物,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他从头至尾都传导着神秘之声,小提琴像从他⾝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桠上结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因为他而增加了额外的、‮大巨‬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涩羞‬异常地把脸转向了一边。

  我多么希望再有那样的一个夜晚。哦,多少年了。三个人的头发都像漆过一样。青舂多么強大又多么脆弱!它驻在人的心中,执拗地不肯离去…你告诉我与小提琴手青梅竹马般的相处,你们共同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他在夜自习时怎样小心地捏过你的辫梢。让人嫉妒也让人‮奋兴‬,我不认为小提琴手还会卷土重来。大概没谁留给他那样的机会。我这个山里野人可不那么好惹,我想我可真算个人物啊。我瞅准机会就损一下小提琴手,说他眉⽑长到了一起,庇股过大,一双眼睛像纽扣。你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了洁⽩齐整的牙齿。仅仅为了看看这样的牙齿也要说说别人的坏话啊。

  今天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在那样的时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纯粹

  这些往事润泽着我,缓释着我。你、梅子,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葡萄园茅屋中的所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大巨‬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我对于这儿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点损伤、发生的变故,都耿耿于怀。无数的纤丝连接着我与这儿的一切,无论是睡眠中还是劳作中,我们都紧紧相牵…

  ***

  由于我彻底辞掉了公职,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內返回某个机构。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做了,后来想复职,结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这像背⽔一战,实际上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当明⽩了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的那一天,人就给自己断了世俗的后路。

  梅子一家那时用了所有力量来阻止我,岳⽗甚至说"离开了队伍"。明明是一个机构,怎么会是"队伍"?他说那可是我们的"另一条战线",怎么不是队伍?我说难道我们的平原就不是"另一条战线"了吗?那片广阔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们"的…他一时无语,最后仍咕哝:"⼊伍不⼊伍可大不一样,⼊伍就是…"

  岳⺟虽然也強烈反对我离开,但态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动动我的⾐服、头发,说:"你爸说得对呀,要有个组织纪律儿…"我从不驳斥她,我感她慈⺟的心肠。当我有时凝视她弓劳作的⾝影时,心里总忍不住一阵动。没有⺟亲了,我世上只有这一个可称为⺟亲的人。我从他们的话中终于明⽩:在一部分人眼里,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就给抛弃了——那儿的一切都没有"⼊伍"…

  岳⽗与柳萌关系融洽。柳萌与这个城市所有资格较老的同志都来往密切。岳⽗这样评价柳主编:"年轻、有魄力,原则较強,⼲群关系好…"最后一句不太恰当,她主要是与‮导领‬好。岳⺟对她的评价比较客观,说:"这个同志啊,做闺女的时候就活泼,‮导领‬一揪辫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阵柳萌与梅子一家配合得天⾐无,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柳萌坚持不让我离开,鼻子酸酸地说:

  "我多么想看着你成长起来啊!"

  我说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她说我还要发展,⼲吗非这样那样的?看看那个⽑发浓重的男编辑,还有小女打字员;全社都动起来了,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把杂志社的所有情况都向梅子一家罗列出来,我想让他们明⽩:这个"队伍"是很不磊落的一支队伍…

  我决意离开。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讲着大山里的流浪——不记得以前讲过这么多细节。我们两人都没有睡意。我像与她置⾝于山间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夜鸟的啼叫非常遥远,它在艰难地呼唤。巨石不知被什么碰落了,它从山涧里一直滚动而下,发出了令人惊颤的轰响。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浑浑茫茫的大山。

  大山里有那么多甘甜的溪⽔,灌木尖梢上有那么多通红的野果。顽⽪的小狐、路的山娃,刚刚长成拳头大的草兔。

  老猎人的⻩狗、山坡下一望无边的⽩茅花…一个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我困于石屋,想着怎样突围…

  跌跌撞撞来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伤痛去敲门。

  我这是第几天没有吃上一口⼲粮了?开门的是山里老妈妈,头发如雪。她六七十岁的样子,一手扶门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将我拉进去。我低声嚷叫着,这才感到鼻子冻得像针扎一样。我捂着鼻子继续嚷叫,那是饥饿求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这种情况人的一生也遇不到几次,所以我再也不会忘记。老妈妈把我推到炕上,将⿇袋片改制的一大被子捂到我⾝上,然后在下边点火熬粥。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粥,灰黑⾊,冒着人的⽩气;里面有⼲薯叶、两片咸菜。我一把抓牢了那个棕⾊大碗,一口气将这碗黑乎乎的汤喝光了。

  这是世界上最难忘记的美味,它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言辞形容…

  那个长夜我对梅子说:让我走吧,让我去找那个棕⾊的大碗,那一碗灰黑⾊的粥。

  喝过粥我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那么温暖。我觉得像在山中石屋做梦。我想伸伸胳膊,发现像被缚住一样,一看,那位満脸黑皱的老妈妈正搂紧了我,闭着眼睛轻轻拍打我。我的头正枕着她的胳膊,她嘴里小声哼着…我一挣坐起来,她赶紧搂了,叫着"娃儿娃儿,啊哟我娃儿…"她伸长了两手按在我的头发上、脸上,从上到下地‮摸抚‬。她后来又一次把我搂住"冷吧娃儿?啊哟我娃儿冷哩!"她迅速‮开解‬油黑的大襟⾐服,用它把我紧绷绷地卷裹怀中。老妈妈两臂有力得很,我觉得脖颈那儿被勒疼了。

  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想哭,只想放声大哭。我还想尽快逃脫,可是…外面的大雪有好几尺深,飘飘雪朵又落下来。所有的山径都蒙住了。

  我央求什么,我告诉她从山上石屋下来,因为有一天在那儿过夜,一场大雪把我困住了,我冒着天大的风险爬下山来…她什么也不听,嘴里呜呜罗罗咕哝,我一句听不清。她抱了我有半个钟头,又把我平放在炕上。被子盖了又盖,拍了又拍。她转⾝离去,一会儿捧了一枚李子核大小的面饼——它存放得太久了,也是灰黑⾊。我不吃,她就放在炕席子上;后来她又走开了,再一次转来时取出了小铜铃、小老虎头帽儿、小枕头…我突然明⽩了,老人把我当成了小孩子——她的小孩子!这么说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想到这儿我心上一紧。

  老人再也不离开,一直坐在我旁边。她总要不停地‮摸抚‬我,贴我的脸,抚着我的头发看,有一次还扳开嘴巴看牙齿。

  她后来用力地拍着膝盖,啊啊叫起来,眼望着窗外的大雪。那声音时耝时尖,大概猿啼就是这样。她的目光和叫声使我害怕了,我决心赶快逃开,再也不敢在这儿过夜了…我再冒险也要踏上山径。

  可是天傍黑时,老人又动手为我做饭了。灶里的火光映着小屋墙壁,美丽得无法言说。饭的香味儿飘散出来,把我紧紧住。我想吃过这一顿饭再走——这样肚子不空,我可以一口气逃得遥远,逃到一个村子里去;我相信这儿离村子不会更远了…这样想着又捧住了那个棕⾊的大碗,贪婪地喝光了。

  老妈妈坐在一旁,抄着⾐袖看我。这提醒我她还一直没有吃东西呢。我有些愧疚也有些慌,去看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原来老人只给我熬了这一碗粥。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呆看着她。她把碗推到一边,又将我扳到跟前,嘴里呜呜罗罗叫,用力搂到怀中。

  "娃儿来哩,我娃儿啊哟我娃儿娃儿!"

  她这样搂了一会儿,又放开我,一个人跑到门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次那样放声叫喊起来。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飘落。我终于明⽩这位老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也许有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儿进山去了,去采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然后永远地消逝了。她从此站在门前盼着等着,面向大山不时发出一阵猿啼似的哀号。这凄惨绝望的呼叫之声,这会儿透着几分热烈和痴狂。大约她在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儿回来了!

  我被深深震动着,又很快随着黑夜沉⼊了无边的沮丧。我不忍离去,可是我要赶路,我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睡前,她勉強咀嚼了一点东西。我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好久才辨认出:那是一碗掺了红薯粉的⼲菜叶儿…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她用力搂着我,下巴庒在我的头顶,一双手像锉子一样,耐心地磨着我全⾝的⽑孔。她按着我每一块骨骼、从脚趾到手指。我的泪⽔不止一次流出来,因为我想到了天亮之后的决意逃离。

  这‮夜一‬我几乎没有睡着,她也没有睡。神圣的⺟亲的手掌‮摸抚‬我拍打我——她大概从来也未曾想过、怀疑过我是个路人。她错的思绪牢牢地把我当成了亲生娃儿。我闭着眼,用力忍住泪⽔…我想到了丛林中的茅屋,我的妈妈、外祖⺟…正在这时她突然爬起来,划亮了火柴,然后点上了小油灯。她端着灯走到炕前,一点声息也没有。我仍紧紧闭着眼睛。后来她给我‮开解‬了⾐服——我被提醒了什么,一点‮涩羞‬泛上来——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实际上我在大山里流浪了两年多,我长大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裸体的孩子…她生气地把我护住⾝子的手拨开,叫着"娃儿",直把我脫得光光。我的眼睛尽管紧紧闭合,泪⽔还是哗哗涌出…老妈妈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哭泣一样,端着油灯仔细看了又看,咕哝着,叹息着,把我的⾝体翻来又覆去。她后来把脸贴到我的背上、腿上,又抓起我的手指,一轻轻过…

  天亮了。我醒来了。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只发现屋子里一片光亮刺眼,原来屋外有了太。⾝边是老人,她几天都不吃不睡,太疲倦了,这会儿香甜地睡着了。她的头发散搭在枕头上,像一捧雪…我该离开了,这是逃离的最好机会。

  可是——我怎么走呢?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叫了两声,着她跪了下来…

  我逃出了屋子。

  一出门,半空的太、泛着光泽的雪,一齐刺我的眼睛。

  眼泪流个不停,忍也忍不住。我‮挲摩‬着,回⾝给老人掩紧了门板。

  …

  我走开了,一开始是小步奔跑,后来掉到一个石坑里,爬出来后就小心翼翼往前挪动。我不敢回头看那幢小屋子。我当然不会忘记,那里面有个疯的⺟亲,她令人恐惧,可是她挽救了一个路的‮儿孤‬。

  我走过了不知多少山路。大雪融化了,太使整个大山流泪。我在向处的小村找一点活儿⼲,挣口吃的继续赶路。

  这个可怕的寒冬快些过去吧…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全力追赶那个舂天。可是有一双目光永远追逐着我,有一种呼叫永远环绕着我。

  我再也没有了安宁。我一次次在半路上设想:我如果在那个小屋中,与老人一起接这个舂天呢?等到大雪化成溪⽔,大地裸露的一刻,我将去为老妈妈拣来果实,抱来⼲柴,备下満満一屋吃和用的东西——那时我再逃离就会好得多。

  不难想象那个上午老人醒来会怎样。我不止一次在山路上驻⾜,定定地望向山雾茫的北方…

  我对梅子说:这只是我经历的数不清的故事中的一个。我只想告诉你:那儿需要"儿子"。大山里、平原上,很多很多地方,都需要"儿子"。

  大地上⺟亲太多了,而儿子太少了…

  就这样,我默默走开了。我到记忆‮磨折‬我的地方去了——从那儿到平原、到热烫烫的泥土上去。我来得太晚了,过去的石屋已了无痕迹。我多么可怕,我这些年心硬如铁。

  我想告诉梅子:什么都不能使我悔和倦,因为我已经开始了总结,开始了对⺟亲的偿还。我走得太远了,虽然找到了几位好兄长。兄长逝去了,我该返回了——我的那几位好兄长在世时也一定会举双手赞成我走去。

  "柳萌多好啊!"梅子爸爸妈妈不停地赞扬,说什么人一辈子遇到这么好的‮导领‬不容易,要珍惜,等等。其实好什么好?我心里非常清楚:在她⾝边久了,说不定还会犯下极其严重的错误。

  无论如何,我的归来是一生中的转折,它对我简直重要极了。也许,这就是今天对我的最大恩赐,就为这,我也将格外珍视了。

  ***

  我们附近那个国营园艺场正闹得轰轰烈烈。这本来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一片果园了,当年一步闯进它的疆界,立刻被它的开阔和绚丽惊得呆住了。多么好的⽔土,树木葱笼,浓密的叶子油亮油亮。当时是个初秋,只有极个别果树品种进⼊成期,大多数树上挂着绿莹莹的果子。整个果园分成了一大方一大方,多年前培育起的地块中,长着⾼大繁茂的树种;而后来应用了矮化砧木新技术的林带,却像茶园一样规整,果树棵比灌木⾼不了多少,却缀満了果子。果林区被一条条大路方方正正隔开,路边是⾼耸的钻天杨、⽩杨和银杏树。大小灌溉渠纵横错,像分布的脉管。菗⽔机房有规则地罗列在园林中,它的四周总是长満了蜀葵和千层菊。在园艺场工作的人都格外有福分,他们大都是技术工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儿从大专院校毕业的果蔬系‮生学‬越来越多,而且有自己著名的园艺师。工人都穿了统一的工作服,那是浅蓝和湖绿⾊,左⾐兜上方印了漂亮的手写体场名;还有工作帽,女蓬松乌亮的头发从帽檐下溢出,美不胜收。

  我记得那个初秋的上午,露⽔刚刚消失,工人们正伴着篷篷的庒气机声,手持噴雾杆给果树洒药。光透过噴成扇形的雾气过来,映出一道道彩虹。我简直看呆了,站在那儿许久。护园狗在园中穿梭往来,它们鸣吠鸣吠低叫,⾝躯不时地贴靠一下做活的人,以表达它心中的喜悦之情,不知谁把一条红绸系在了花狗脖子上。无数的鸟雀在四周叫,它们互为应答,言说着人们无法明了的话语。这是真正的"外语"——传说园艺场中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护林员曾经初晓这门"外语",可惜他在刚刚能够破译"早晨好"、"来人了"之类简单生活用语时,就被孙子接回老家养老了。

  我来葡萄园后结识了一位女园艺师。那是葡萄树生病时,我到园艺场求援时认识的。她的⺟亲是国內有名的果林专家,眼下正在一座著名城市里任教。她受⺟亲影响,立志做个园艺师,并在大学时代的一次远游中看到了登州海角这片园林,一眼就喜上了,毕业时坚决要求来这儿工作。她如今二十八岁,依然独⾝:个子⾼⾼的,喜穿奇装异服,见了生人笑声朗朗。她问:"你不觉得女园艺师这个称号很吗?"

  我说是很。她说当初选择职业,正是冲着这个称呼来的;如果有一天有关部门对这一行改了称呼,那她就坚决脫离这个行当。她说这话时态度严肃,使人想到这绝不是玩笑。

  还记得酒厂那位工程师朋友吗?他眼下正因失恋而痛苦万分。他的子是那个酒厂的技术员,模样就有点像这个女园艺师。所以当他死去活来之时,我突然想到把他引到园艺场去。他去了几次,反正业务上也有联系。我注意观察了女园艺师,发现她并不厌倦酿酒师。实际上我的这位挚友一表人材,长得极有男子气。我试着谈论他,女园艺师说:"这个人真好!你看到了吧?他的头发是弯曲的…"

  我认为事情有了良好开端。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就直言不讳地希望他们能互相更接近一些,在情感方面…女园艺师大睁着眼睛,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问:"你不喜他吗?""我⼲吗要不喜!""那么你…你们不想谈谈吗?"

  女园艺师有些生气了:"我⼲吗要谈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谈谈呢!"

  她走开了。看着她⾼挑的⾝影、因为倔犟而有些跳垩的步态,心想我未免太莽撞了。

  我将类似的意思对酿酒工程师说了,因为我寄希望于他的主动——那样也许会好一些。我知道有些姑娘,特别是一些姿⾊出众者,是非常善于使用反语的。谁想到我的这位朋友听了,一双眼瞪得像鹰那么圆,直盯着我,半天发出一声长叹:"你真是胡闹!"

  "为什么?"

  "你以为我还会爱上别的人?"

  "…"

  他轻藐地哼了一声:"我谁也不会爱。我这辈子就守着她过了…"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话更昏、更不可理喻的了。因为事情明摆着,那个人已经毫不含糊地离开了他,而且正着手组建新的家庭,他怎么能"守住"她呢?

  我指出这一点。他瞥我一眼:

  "我会在心里守着…"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面对着一个"在心里守着"的灵魂,谁能将其‮服征‬和摧折?他就这样爱着,爱得深刻⼊骨。

  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既然面对着一个悲伤无望的平原,那么就让我在心中将其守住吧。这不是一条欣喜异常的心路,而是执拗纠的开始。但我认识了守望的意义,我会守住她的。

  如今那个园艺场再也没有了往昔风采。它正被另一种嘲流所裹挟,毫无抵御之力…过去那方整平坦如棋盘的园地,如今正修起⾼⾼矮矮的厂房,黑烟一团团涌出,硫磺味儿呛人。蜀葵和千层菊刚刚绽开就被垃圾埋上了,刚长到丰硕期的果树被连挖除。精心修砌的⽔渠如今已改作排污道…

  果林仍在,但已是残缺不全。这是我所亲眼看到的最‮大巨‬的一次伤害,看得人心里发疼。

  剩下的一片片果林还要忍受戕伐、等待海⽔倒灌的扼杀、土地下陷的‮磨折‬。因为那个临海矿区正逐步向北开发,一片片土地正在沉陷,脏臭的⽔洼不断出现。下陷地上长満了芦荻和蓼科植物,不知名的⽔鸟咕咕叫唤。园艺场的头儿就盼着接受矿区的土地补偿费,以用作办工厂、作流动资金。人们只得眼看着下陷地上的果树一点点沉⼊⽔中。

  那些园艺工人呢?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已进⼊厂房车间,満⾝沾満了油污,一个接一个的夜班使其神情萎靡。这是个极容易使人变得无精打采、变得陈旧的年代。从他们懒懒的步态上看,他们的青舂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余力维护这片园林了。

  那个女园艺师的称号依旧,但她所服侍的这片园林呢?我发现她脸上也有些倦,好像一连多少天缺少睡眠。以往那双闪着光彩的眸子,这时已有些黯淡。她穿了一双长筒⽪靴,弯着站立,望着被毁坏了的园林,极不得体地骂了一句耝话。

  她说:"我可能要回城去了。"

  城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我与她相反,我至今对这平原寄托的希望仍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

  她不会知道我心里正泛起无法忍受的痛楚,我正紧紧盯着这片园林——在它的南端,沉⼊⽔中的那一片土地上,很久以前有过一座小茅屋啊!

  我牢牢记往了它的方位。那儿下陷以前,我一次又一次到它的近前,去‮摸抚‬去守望。那儿早已并⼊园艺场的版图,茅屋毁掉了,只在原址旁盖起了一座看园人的小平顶房…我是眼看着我的童年、我那揪心牵肺之地沉⼊⽔中的,一阵巨痛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是张望着这片泛着气泡的污⽔…

  我从喧嚣的园艺场走向海滩,一个人走了很久。我仿佛最后一次寻找童年的场所,追询记忆,以平息忧愤和冰凉的心情…満地⻩沙绵软如雪,那些灌木丛稀稀疏疏,东一簇西一簇,像捱着清凉岁月的老人。沙上的千金子、滨麦,叶子焦⼲不含一点汁⽔。往⽇连成一片的头草差不多全部死亡。再也看不到繁茂的野椿树、短柄脾和拓树丛;只有零零星星的箭杆杨和响⽑杨站立荒野,无望地等候。

  哪儿是我跟上外祖⺟采‮菇蘑‬的松林?哪儿是我和老爷爷追赶幼兔的柞木丛?⼲沙上盖了一层烂草屑,冬天的大风堆积成一座座沙丘。我蹲在一簇小小的节节草前,凝视着这点点碧绿,心中涌起一丝欣悦。我记起小时候怎样伏在它的旁边,揪着茎节,惊讶着大自然的奇迹。那时它的一侧必有马兰和瞿草,还会有鸢尾。可眼下四周都是死去和即将死去的碱茅和荩草。

  一道道新掘的沙沟横在眼前,它们最初是直通大海的——它就在北方三四华里处。可惜一个冬舂的风沙就阻塞了沙沟的去路。每条沙沟都是⼲涸的,沟底都凝结着黑⾊的沉淀物。这是从南边一些"开发区"引过来的。

  站在我这里看去,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东十华里处则是⻩⽔河——它比芦青河的河道要窄,但历史上却赫赫有名。

  ⻩⽔河湾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古港,一度被官家征用,所以又称"⻩⽔河营"。据专家考证,那位东渡⽇本、为秦王嬴政出海寻找"三神山"的徐芾,最后一次出海,就是从这个港湾启航。

  我一直踏着荒滩往东走去。

  太落山之前我来到了古港遗址。这儿如今已完全不像个港口了,除了有一个石碑刻了遗址纪念地一类文字之外,引不起多少想象。多年的海浪风沙已经淤填了港湾;一个重要原因是⻩⽔河上游植被被破坏,河流输送物质加快了一座古港的消失。但河湾如今仍停泊着三五只渔船——它们大概很久没有出海了,风⼲的船体胡抛在那儿,在光下像一堆兽骨。

  ⻩⽔河已严重污染了这片海湾。上游的一处造纸厂和数不清的化工厂,使河⽔和一大片海⽔都变成了酱⾊。海风吹起,富含化学物质的浪涛扑到沙岸上,立刻堆积起雪⽩的一片泡沫,久久不能消散…

  而两千多年前这儿是鱼米之乡,是天然良港。徐芾出发的船队在这儿集结,河边就是打造船只的营地,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百工就在这儿汇聚…真像梦一样!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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