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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0355 |
上一章 第03节 下一章 ( → ) | |
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我当时那种种想法多么可贵,同时又是多么不自量力啊。一个生命原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力保卫另一个生命的,尽管他有強烈的愿望。 大青的死亡——非正常死亡同样不可避免。对这样的结局,我永远也不要去触及吧。那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这年的秋天就像以往任何一个秋天。我跟上老爷爷去林子里捡⼲柴、采菇蘑,还捎回外祖⺟喜的大把大把的红⾊浆果。林子里到了一年中最富庶的时刻,不仅有一片片的野果子,还有没来得及衰败的花朵和恰恰需要在秋天才盛开的鲜花。那真是绚丽多姿,真是一个令人眼花缭的世界。 老爷爷一遍遍叮嘱我不要一个人走开,他怕我路。我却总是寻找一切机会跑到远处去。结果林子里总是响彻着他的呼叫…我小心地绕到他的⾝后,走近了,猛地把他抱住。 那些四蹄动物不断被我们惊动出来。我不止一次看到⻩鼬和草獾,还有狐狸。它们都十分美丽,都让我去亲近,只是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怕人。一只⻩鼬叼着一只很大的老鼠从我们面前跑过,这已经不能引起我的惊讶了;可是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一只⻩⾊的獾一样大的陌生动物,嘴里叼着一颗很大的青果走过去,并且毫不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隐⼊了林中。这多么有趣啊! 秋天,一切生灵都在奔忙,很愉快也很疲劳。我们小茅屋里的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是秋天忙着贮蔵的一场劳碌。这有多么愉快,我一年里最盼望的就是富⾜的秋天——如果不是这一个特别的秋天,如果不是这一个下午,我还会沉多久啊! 这天下午⽗亲回来了! 他原来很早就赶到了莽野上,只是在那里徘徊了差不多一天——也许是他路了?反正他一直等到太快要沉落、莽野上一片火红的时候,才挪挪蹭蹭靠近小茅屋。 当时老爷爷和他的大青都不在,只有外祖⺟在小院里摆弄⼲菜。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见了一个⼲瘦⼲瘦、脸⾊蜡⻩、一双眼睛死死盯过来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五十还是六十岁,谁也说不准。天快凉了,这个男人还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半长黑布短,短下边露出的一截腿就像枯木。外祖⺟问他要⼲什么?她大概把来人当成了来林子里采药、顺路讨⽔喝的人了。不过她一句话刚咽下去就喊了一声,弓着拍打起膝盖。她跑开了…一会儿她把⺟亲找了回来。 从此我有了⽗亲。⽗亲赶走了秋天。这个可怕的、令我大惊失⾊的男人一出现,莽野上所有的浆果就一齐垂落了,无数的鲜花一块儿闭合了。整个原野再没有了颜⾊,没有了声音。我从茅屋逃出,一口气跑到了莽野深处,无论⺟亲怎么喊叫,我也不答一声。⽗亲对我而言像个陌生人,也实在是个陌生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发现老爷爷战战兢兢看着新来的人,贴紧在他腿上的大青惑地仰脸看看,又沉重地垂下头颅。 那一天我在一棵橡树下呆到了黑夜。大青在远处一声声呼唤,我才不得不走出来。我怕极了,怕见到那个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后来发现屋子旁边有个掮的人,就站住了。夜⾊中我看出那是个中年人,肩上的黑黑的。他也发现了我,立刻"缔"了一声。这声音像牛的长叹。我⾝上強烈地一抖。 怔了一会儿,见他再未注意我,就溜进了小院。天哪,又一个背的人站在院里,还有一个脸⾊乌黑、尖下巴的人坐在一块木头上,凶凶地盯住那个男人——我的⽗亲…他蹲在那儿就是一个十⾜的罪犯。我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他的一双手包了一层茧壳,手腕上也是老茧,还有疤痕——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被铁铐和绳索弄成的…他们低沉又严厉地问他,他答一句,他们就在小本上记几下。这时的外祖⺟和⺟亲、老爷爷,都缩在屋里。 从此⽗亲就经常被掮的人押解出去。他有时一连好几天不沾家,⺟亲急了就出去找。我不止一次看到⺟亲扶着他走回家,⾝上沾満泥巴,有时还有磕伤、有⾎痕。小茅屋充満了呻昑、哭泣和诅咒,小茅屋有了盛不下的哀伤。 老爷爷自从⽗亲回来就陷⼊了莫名的惊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间屋子空出来,牵上大青到一边的草棚里住下,然后又一个人生火做饭。外祖⺟和⺟亲无论怎么劝阻他都不听,后来外祖⺟喝斥了一声,他才把灶里的火熄了。"老爷回来了,老爷…"他咕哝着。 ⺟亲愤愤地说:"咱家里没有老爷!…" 老爷爷立刻改口说:"先生…先生…" ⺟亲流出了眼泪,喃喃着:"咱家里也没有先生!" ⽗亲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做活,如果哪天实在累了、⾝上疼得起不了,就必须由⺟亲去为他请假。他不准到远处去,只要离开茅屋、到外面几公里远的地方,就要找背的人请示…原来他只是给移动了一下囚噤的地方,这一辈子都要在囚噤中度过了。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把灾难携回了茅屋,茅屋变成了囚室,我们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时毫不费力地感到了一种绝望,就用这样的目光去看⺟亲——可⺟亲的目光总在追逐⽗亲,只要⽗亲在屋里,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时间盯在他的⾝上。 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让我厌恶。我想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就是⽗亲了。外祖⺟一改往⽇的习惯:她平时多么乐于谈论往事,那些故事中时不时地就要出现两个男人——外祖⽗和⽗亲。他们的一生与传奇连在一起,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她缄口不语了。因为她的那个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伤屈辱,⾐衫不整。 我为⺟亲而悲伤,也为自己而悲伤。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张不可思议的黑⽩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极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男子汉!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一双眼睛温厚地看着我。他那时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亲吗?我一直把它当成珍宝一样放在一个地方,秘不示人。我从很早起记住了⽗亲的形象,只承认这个人才是⽗亲,而这时绝对无法把他与眼前蜷着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们家里从此再没出现过笑声——好像真的没有。当他带着一⾝的汗渍和伤痕睡去时,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些呻昑和斥骂,不必胆战心惊了。只要他醒着,他在屋里走动,我就立刻收声敛迹。有时他大声喊我,我走过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视我的目光是世上最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睁半闭——一会儿就紧紧地闭上。他用力自己的眼睛,当我试图离开时,他又重新注视我了。 让我一个人咀嚼外祖⺟讲过的那些故事吧,从中寻找关于⽗亲的梦想… 也就在短短的时间內,老爷爷突然衰老了。他一时一刻离不开他的狗。我发现他与⽗亲简直无法说一句话,他们好像在互相回避。 我最怕的是⽗亲犯心口疼:他从南山带回这种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犯。那时他脸⾊焦⻩,一会儿又发青,整个人疼得在地上滚动,⾝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寻找一个土坎,把肚子庒紧到上坎上,以此抵挡剧疼。当一场心口疼过去之后,手已经深深地揷进了土中。⺟亲为他请过医生,他也吃过药,结果总也无济于事。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做活时又犯了心口疼,⾝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他在刚长了一寸⾼的麦田上滚动,⾝体庒坏了片麦子。村头儿发现了,叫来一些背的人,把他绑起来,又关到了一个地方。全家人都不知道⽗亲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后他被人从一间小黑屋子领出来。那时⽗亲已经昏厥三次了。⽗亲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领进了严冬。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幕包裹了。天怎么这么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到了冬天。过去呼着⽩气踩着积雪到林子深处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窿,就为了找到一颗暗红⾊的冻枣。全家人都不吭一声看着窗外,像专心等候一个不祥。太就要出来了,⽗亲开始动⾝。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赶到附近的村里扫雪。可是厚厚的积雪啊,他怎么走进那个小村?妈妈扶着他往前,两人一边铲雪一边移动,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困在离茅屋不远的那片雪地里… 我们家再也没有了暖融融红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后的土中,老爷爷咳着抠出来,可是刚刚装到火盆中又被外祖⺟阻止了。我们现在宁可贴紧在一起也不愿生上火盆。 ⽗亲这时大概正在那个小村里奋力扫雪。 他与那个小村子有什么关系?他欠下了他们什么?他也许命中注定要为一个陌生的村庄服务。我不敢去那儿看一眼,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有一次我冒险去了一次,发现那个小村里的人嘻嘻笑着站在街口上看——整个的街头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亲在奋力推开厚厚的雪,冻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难看极了。他那时一定难受得无法言说。 小村里的人如果这时吆喝一声站出来,一齐动手扫掉街头的积雪有多好啊。可他们只是看着心満意⾜。我恨他们。 冬天里人烦躁得要命,⽗亲的呻昑声更大了。他有时火气大极了,一脚就把桌子踢翻。这时候全家人都不敢吭声,只悄悄换着眼⾊。大青每逢这时就贴紧了老爷爷或我,一直盯着那个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儿,它不知为什么要走过去,我们要阻止也晚了——它轻轻地吻了吻⽗亲垂下来的一只手。 ⽗亲突然被弄庠了,忽地跳起,摸起一子就打。大青躲过了第一,吼着跑开。老爷爷忿忿地叫了一声:"老爷!"⽗亲扔了子,尖利的目光硬硬地扫了老爷爷一眼。老爷爷躲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挨一场暴打。他比铁还要硬的大脚踩着我的后背、胳膊,有时甚至就踩在我的头上。我想这个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疯了——我会忍受下来,可是我的仇恨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茅屋里有了我哀哀的哭声。可是有一天这声音猛地止住。从那以后大概再没人听到小茅屋里有人这样哭泣了。 ——那天我哭着,怎么也没法停止。外祖⺟走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她对在⺟亲耳朵上说了几句,⺟亲就过来牵了我的手。我们一丝丝挪到门外,沿着院墙转到拐角那儿——我和⺟亲都看到了,屋后正站了一个背的人。他正在听着什么呢。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我,而这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们伸手指点着,说这就是那个人的儿子,他住在一座小茅屋里…不知多少人看到了被绳子拴起的⽗亲,如今只要有集会,只要是人多的地方,比如十几里之外有一个大集市,也一定有人前来押走⽗亲。 老爷爷和外祖⺟、⺟亲,只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一定有人大声地议论他们。 这年冬天,老爷爷病倒了。他痊愈得很慢,后来⾝体衰弱得几乎不能再做什么。我记得清楚,一天早晨老爷爷在院角的一棵桃树下奋力刨着,⾝旁是转来转去的大青。妈妈和外祖⺟都发现了,只是一声不吭地看。⽗亲被什么惊醒了,也从窗上看。没有一个人去阻止他,都觉得这事很怪。土还冻着,老爷爷刨了好长时间,又伏下⾝子掏。我终于忍不住,过去帮他。他弓着的长长躯体把小小的土坑遮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爷爷掏啊掏啊,掏出了一个油布包。那包轻轻一扯就碎了,露出了一个瓦罐。大青如释重负地抿着嘴巴。 老爷爷把瓦罐抱到自己屋里,我跟了进去。瓦罐被蜡封了口,打开,是一些花花绿绿的钱币,其中还有少量硬币。我惊喜得叫了一声,老爷爷捂了一下我的嘴巴。 他把数了又数的钱币包上,给外祖⺟说:这是当年老爷给他的,他知道⽇后会用得着,只花掉了很少一点点,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外祖⺟愣得半天不吱一声,泪⽔哗哗落进了⾐襟。她说:"你多么傻,多么傻,这钱放到今天已经用不上了,朝代换了…你该一直把它埋在桃树下啊…" 老爷爷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新锃锃的钱票嘛,咋就不能用个?" 外祖⺟哭过了就把钱收起来,再不说什么。 老爷爷突然说:"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了…" 谁以前听说他还有个老家?谁都把这事儿忘了,只知道他是一个儿孤,没有亲人。外祖⺟一遍一遍挽留,他还是说走:家里男人回来了,我就该走了,落叶归哩… 外祖⺟发了脾气,这样他就再不说离开的话了。 这个场景我是亲眼看到的,今天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以后老爷爷再未提离开的事。我当时听了心噗噗的,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儿失去老爷爷会是什么样。他若离开,那么大青也会跟了去,从此小茅屋的生活将变得更为可怕。我在心里祈祷:你可永远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可怜的茅屋啊。 可是一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全家都有些慌。老爷爷和大青都不见了!外祖⺟和妈妈急得嘴发紫,就连⽗亲也急急寻找。妈妈喊起来,没有一点回应。我跑到老爷爷屋里,发现到处都擦洗得⼲⼲净净,只有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见了。我哭出了声音。妈妈给我揩了揩脸。 ⽗亲领着我们全家到荒野上去了。 我们想他一定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领着自己的狗离开的。 从一大早找到了太升空,又找到了⻩昏。 到处没有他的踪迹。妈妈问外祖⺟:老人的老家在什么方向?外祖⺟也头摇。我们失望地穿过大片莽野,背向着落⽇的方向走去。后来⽗亲突然听到了一阵哀嚎声——我们也都听到了——那是大青的声音吗? 大家着那声音跑去。越来越近,真的看到了大青。它也看到了我们,疯扑过来,跳跃着哀嚎着赶在前边,领我们飞跑…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悲惨场景:一丛橡树下,老爷爷躺在了那儿,后背还背着一捆布卷。他停止了呼昅。 我们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个老爷爷。 这是我心中装下的最为可怕的故事了。我每想一次这个故事,心上就要增添一道深皱。可是我怎么能够遗忘? 我在园艺场弟子小学的⽇子也越来越难过了。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学校,林场和村子的孩子都在这儿上学,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认得我这个倒霉的伙伴。我的厄运不断降临,无缘无故的欺辱、各种歧视,都让我无法忍受下去。我哀求妈妈:让我回家来吧,我会在自己家里学得比他们好…妈妈不同意,⽗亲也不同意。 有一阵学校里还模仿外边的大人,像对待⽗亲那样对待我。我不止一次带着遍⾝创伤回到家里,外祖⺟就一整夜搂着我哭…我在那样的夜晚只想一个问题:人怎样才能早早地、比较不太吃力地死去? 也就在这期间,我的⺟亲险些离开了我们——她先一步尝试了考我虑过的问题,只是没有成功。别再回想那些可怕的场景吧,我暂且把这一事件忘记吧…因为小茅屋里的不幸太多了,太多了,我相信只要我和外祖⺟,甚至还有⽗亲——只要我们还在熬着,⺟亲就不会离开我们… 大约就是在⺟亲出事的第二年深秋,外祖⺟去世了。 这又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想想看吧,我竟然失去了老爷爷又失去了外祖⺟。 她是绝望悲痛而死。这之前她经历了老爷爷的死,⺟亲的事情,还有…她太倦了,已经无力再等待了。许多年前,她曾经忍受了外祖⽗遇害后的大巨痛苦… 我今天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外祖⺟最后躺在上的样子——那时她已经不会呼昅了…她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她多么瘦小。她静静地仰躺着,⾝上盖了一条陈旧的素花布单… 我知道有什么正在完结。这儿有什么正在走向结束——无可挽回的一种结局。是什么,我不明⽩。但我知道老爷爷倒在荒原上,外祖⺟也离开了,这里该有什么真的要结束了。 我暗暗等待,掩饰着心中的惊慌忐忑。 我发现⺟亲常常一个人掩面哭泣,背着我和⽗亲。这是以往极少有的情况。⽗亲有一些⽇子没有发火了,他只是拼命做活,或安静地蹲在自己的角落。 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家,他与家里人嘀咕一会儿走了;隔了几天,那个人又出现了。 就在陌生人消失一个星期之后,⺟亲突然把我叫住了——我正要背上书包上学。"你不要去了。"妈妈的脸看着窗户。我觉得心上一紧。"妈妈!"我喊了一声,僵在了那儿。 妈妈转过脸来,我一眼就发现她耳旁的头发⽩了大半。这真奇怪,我昨天还什么都没看到——那是夜一间⽩的吗?"孩子,你过来,你听妈妈告诉你…"她这样说着,却自己走过来,一手搂住我,一手摸抚起我的头发。 她的这个动作一下使我想起了外祖⺟。我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我突然明⽩了,自从外祖⺟去世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哭过。这一回妈妈没有阻止我,她让我痛快地哭了一场…"妈妈!妈妈妈妈!" "你去南山吧,家里给你在那里找了个⽗亲——你从今以后就有了新⽗亲…再也不能呆在茅屋,你大了,自己找条出路吧…" 我挣脫了,盯着她。 "别这样看我…" 这是真的。天哪,我瞥一眼就明⽩了这是真的。家里没有⽗亲,他或者是因为害怕,或者是起早到附近的小村做活去了,反正家里当时只有我们⺟子俩。我觉得脸上的⽪肤有些发紧,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冻得⾆头都不好使了:"我想…留在…" "去吧孩子,哪儿都比家里好…你快从弟子学校毕业了,然后就得出案,再不就是去别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这么个好人家,他是一个人,年纪大了,会待你好,像待亲儿子一样…今天傍黑,就有人来领你…" "我不我不我不!" 妈妈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忍心再挣脫。她耳旁的⽩发罩在我的眼前。这时橘红⾊的光透过窗棂进来,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只是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是的,我必须离开这个小茅屋了,尽管它连着我的⾎⾁。 … 因为小鼓额一直没有回来,我不得不去她家里一趟。我真担心她返回的路上出事:拐子四哥每次都要送她一程,可她的自尊心又太強,总是早早把他赶回来。她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不需要别人看护。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可怜。 她不太愿意回家,那个环境令她窒息。但她又特别牵挂自己的⽗⺟,这多么奇怪啊——没到那样一个地方去亲眼看一看,是不会明⽩其中的缘故的。 还好,她只是因为⾝体不舒服才留下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到她家去了,但她一家人对我的到来还是有些慌促。她用埋怨的目光看着⽗亲和⺟亲,因为他们一会儿喊我"东家",一会儿又喊我"大官人"。这是多么古旧陌生的叫法啊,这种叫法让我心酸。我简直不敢注视两位老人。 他们刚刚五十多岁,可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了。 这个平原上大部分人家都睡土炕,我们葡萄园的茅屋也有一个很大的土炕。鼓额自己住在东间屋里,她的⽗⺟住西间;中间是两个土坯做成的灶台,好像已经使用了好几代。这幢泥屋很矮小,仰脸看看,屋顶的⾼粱秸被烟火熏得焦黑,从上面垂下一串串尘网——这儿的人对于打扫屋子顶棚的灰挂是极为慎重的,他们将其视为"钱串子"。 屋內几乎没有一件木制家具,只有三两个泥巴捏成的箱子,用来盛粮食和⾐物被子。我在中间屋里看到了一个风箱——惟有它是木头制成的!尽管我对这儿比较悉,可仍然对这种贫穷感到一阵阵惊讶。这是真正的贫穷。 你能想象富裕的登州海角还有这样的人家吗? 整整一条村街都是这样矮小的泥屋。我相信每一个小屋內的生活都大同小异。 鼓额⺟亲⾝体不太好,眼睛好像有⽑病,不断地流泪,她就不断地,使眼病越来越严重。她坐在炕上,穿了厚厚的过了时令的棉⾐,上面已被油灰遮得不辨丝纹。她因为我的到来而感、愧羞,并有着深深的不安,差不多一直在拍打膝盖,"了不得了,东家来哩!俺家个⽑孩儿有天大福分不,让东家好饭喂着大钱花着,还进门看望哩。我跟她爹、跟⽑孩儿说了:来世变驴变马报答吧!天底下也找不着东家这么好的人哩!…" 我险些在她面前流下泪来。 我一直觉得有愧的,就是不能给予雇工更优厚的待遇。因为我们的园子没有那么多的钱,它刚刚复苏…可是眼前的老人却充満了感。 鼓额一遍又一遍制止⺟亲说话,⺟亲就喝斥孩子:"⽑孩儿知道个什么?还不快些为大官人端个茶盅儿?" 一句话提醒了鼓额,她开始为我倒⽔。她把一个瓷碗洗了又洗,这才盛来一碗⽩⽔。家里没有茶,也没有茶盅儿。 鼓额的⽗亲也穿了一件大襟棉⾐,上扎了一布带。在我的印象中,大襟⾐服只有女人才穿,所以我对这种打扮觉得奇怪。他很瘦,灰尘像是深深地嵌在了皱纹中,已经没法洗去。他总是笑,又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慌。这惊慌只有在他转脸喝斥鼓额时才消失。 "东家啊,在家吃饭吧,如今不比过去,吃物多哩,你看看咱家里…只要东家不嫌弃就好…唉,⽑孩儿家小小年纪,不懂事,拖累人哩,东家多教调、多担待些是哩…" 他颤颤的声音流露着无法描叙的感。他似是深深亏欠于我——他欠下了什么?他知道我站在这个屋顶之下,心里正想什么吗?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决定: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我第一次来这儿就这样想过。可是我做不到。这儿有一股奇怪的磁力昅住了我——那就是一个平原的实真。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像所有人一样,总是害怕一个实真。但我终于明⽩,实真是无法遮掩的。我強烈地感到了一份⾚裸裸的实真。我是属于这份实真的… 这大半就是我离开又归来的真正原因吧? 我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它催促我走向平原。在这儿,我才会面对着它,愧羞不已。我是平原上出生的儿子,我因此而愧羞。我是一个人,我因此而愧羞。 我在他"吃物多哩"的提醒下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屋角堆着一些红薯,墙上悬了束起的一撮⾼粱穗子,风箱旁还有卵石似的马铃薯。一股秋天的清香气驱除了另一种气息,一个季节的安慰全装进这座小泥屋了。 鼓额从一旁提来一个口袋,打开,里面是刚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还漉漉的,果壳儿雪⽩雪⽩。她捧起它们,捧到我的面前。我剥开果壳儿…甘甜的浆汁在口中弥漫,这就是我所悉的平原的果实。 鼓额还多少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歇着。可是鼓额非要跟我一块儿回葡萄园不可。她那时竟这样执拗。使我不解的是两位家长也一声声说:"捎上她哩!"我只得同意了。 归来时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人。马车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行进,让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这种马车在这儿仍然是重要的通运输工具,它是机动车辆很难取代的。鼓额手里挽个花布包袱,垂头坐着,头发梳理得真光洁。她眼下像个涩羞的从娘家回来的小媳妇。我注意到,她现在比刚来葡萄园时健壮丰満多了。她那被太晒得红红的脸庞、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有着一种历久不衰的美。这种美很內在。 车老板本不把车上的乘客当回事,看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哼唱,因为声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的几个词儿钻进我的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关于徐芾和秦始皇东巡的古歌! 我请他大声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兴地放大了声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见在登州海角这一带,这古歌已经掺进了流动不息的海风之中。我只要安下心来,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它在隐隐奏响…我一动不动地倾听,凝住了。 鼓额的手在轻轻推我,我一低头,看到了她手里攥着一把洁⽩的花生果。 又是一个长夜。这儿満満地灌⼊了海嘲。一种生冷活鲜的气息从茫茫无边的地域吹来,越发让我难以⼊睡。由于时过境迁,你将无法领受我在这个长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追询。我常常发现,时光流逝得那么快啊,一转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余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这匆匆的接和告别中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一些过失常常令我心疼。过失——让人尴尬的场景一再重复,而人又不能从头开始。人无法挽留珍贵的友谊和爱情,有时就眼瞅着它们衰老、退⾊和变质。 我时而想有力地抑制它——对生命造成腐蚀和损伤的隐秘之力。为了捕捉它,我紧绷心弦。多么难啊!你常常有这种感觉吗?发现那种力量是不难的,难的是扼制它,注视它,不让它靠近自己。显然做不到。因为这太累了,一松弛,一天又过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组合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丢失了生命。我怀念那些生命放璀璨光焰的⽇子和时刻,充分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夜午里強忍着什么…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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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海水正蓝你是我生命的发条橙子远去的驿站一月之后一年你好,忧愁西藏的战争失去男根的亚远去的藏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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