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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玫瑰门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1 时间:2017/10/30 字数:52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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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去机场是苏玮有意的安排。 苏眉乘坐的“雪铁龙”随着大流在机场路上跑,车窗把里外隔得很严。透过玻璃,苏眉还是能看见近处的舂和远处的树木。舂刚绽开骨朵,路面就要被一个新的季节簇拥;远处还是灰蒙蒙一片,像国中北方所有地方一样,灰秃秃。越灰苏眉看得就越认真,心里却是一片空⽩。后来她给这空⽩吓了一跳,就偏过头随便找个话题跟坐在⾝边的苏玮聊天。 妹妹苏玮要和丈夫尼尔去国美定居,苏眉从外地专程来京北送他们。苏玮想把和姐姐的告别弄得从容些。 苏玮正盯着坐在前边的丈夫尼尔,盯着他的后脑勺。这是一个覆盖着栗⾊头发的后脑勺,头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尼尔微长的⽩脖子以上。苏眉看着苏玮恼怒的眼光,知道她又在怨恨尼尔把头发理得太短。于是她们的话题便是尼尔的头发。 苏眉也觉得尼尔的头发弄得过于短了,尽管长发时代已过去,就像哪本外国画报上的大标题:“哀叹长发已成过去,短发又卷土重来!”为那标题作陪衬的居然是里、密特朗和刚被赶下台的马科斯。但尼尔现在的头发比那些大人物还短,留这么短头发的男人仿佛不会给女人做丈夫,只能给女人做弟弟。当尼尔转过头,把那张端正、单纯的脸和一双灰蓝眼睛对着她们时,苏眉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強烈。这个小国美佬。她心里说。 对,国美佬。她们不这样称呼国美人才几天?现在一个国美佬就成了苏玮的丈夫。 她们再三地、劲使地贬尼尔的头发,尼尔不得不拿汉语为他的头发作辩护。他说这是在长城饭店理的,还说他最相信“长城”别看他住在丽都假⽇饭店,理发还得去“长城”尼尔把长城说成“张陈”“理发”发音倒还正确。苏玮说“长城”算什么,照样能把人理成个“庄稼主儿”对“村儿里来的庄稼主儿”这是不久前苏玮又教给尼尔的一句国中俗话。她笑起来,露出整洁的⽩牙。尼尔说他并不在乎“村儿里来的庄稼主儿”说他最喜的就是庄稼主儿的热炕头,他最愿意在热炕头上“打个盹儿”苏玮说,行,下次回国中就给他找个庄稼主儿的炕头住。苏玮曾经专门领尼尔参观了一次农村的炕头。 苏玮有点偏向“丽都”刚才离开它时,她还站在门前很注意地看了它一会儿。 苏眉退出了这场小小的打趣。苏玮对丈夫的那种“过分”叫她不知是⾼兴还是辛酸。她又不知这辛酸源于哪里,是为了苏玮还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茫茫无际的、熙熙攘攘的“大村儿”假如能把生养她们的这块地方统称为“村儿” 她知道尼尔在“长城”理发。国美BL公司驻京北的雇员们都爱上那儿弄头发,却不想把钱扔在住起来舒服的丽都假⽇饭店,尽管他们吃喝拉撒都在四星级的“丽都” 苏玮和尼尔结婚后也一直住“丽都”一年多的饭店生活使她变得既能随机应变地四处找茬儿挑剔,又不失彬彬有礼。那时她还没有辞掉译文出版社的工作,尼尔每天下班后总是用公司的包车去出版社接她。然后他们就商量晚饭,苏玮总是提议回“丽都”去吃“东方快车”不然就⼲脆找个小馆去吃老⾖腐、生煎包子或者朝鲜冷面,她不愿把钱大把大把地扔到那些貌似神乎其神的大地方。尼尔向苏玮诉苦说他吃冷面吃得光拉肚子,苏玮却说这也是一种锻炼。她不是整天整天地喝凉⽔么,既然国美人都喝凉⽔。 苏玮吃小馆、喝凉⽔,却和“丽都”上上下下得要命,连大堂警卫和轻易不露面的⽔暖工也和她关系不错。 起初酒吧、餐厅的姐小们把她恨得死去活来,她们把她当成尼尔的露⽔朋友。当她们知道她是尼尔新结婚的夫人时,又觉得她有点冒充。就你?她们想,你这个整天穿着短和那种満街都是的套头衫的人物,会是夫人?她们对尼尔加倍热情、媚妩,请苏玮点菜时就用鼻音很重的腔调。就像京北 共公电汽车上有些售票员对乘客一样,故意起鼻音把话说得含糊其词,含糊得你最好听不清,你最好傻头傻脑地多问她几句“什么”好让她们更带出几分奚落你的口吻让你更听不清,她们老是愿意给傻头傻脑的乘客找点事儿。 苏玮故意跟那些姐小们讲汉语,显出傻头傻脑。她们就更对她做出些不屑一顾。在这里讲汉语就好像你正向她们宣布你是个文盲是个土著,是个口袋里一个子儿没有的乡巴佬。只有那些纯正的外语才能和这辉煌的大堂、红粉⾊酒吧、肖邦的钢琴曲乃至设立在楼梯旁的秦始皇兵马俑复制品相匹配。她们故意把啤酒和德国清汤一股脑端上来,把冷热菜都摊给苏玮。直到尼尔的⽩脸气得⽩上加⽩,说她们简直是在侮辱他的太大,并声言要找领班、找经理时她们才老实下来,也才相信苏玮的⾝份。老外对露⽔朋友没那么认真,请她们去酒吧喝杯酒是⾼抬她们,一般顶多扔给她们两条短然后就“拜拜”也许那短是刚从皇城儿倒爷摊儿上买的。 尼尔还是不罢休,他那一米九的⾼大⾝躯在餐厅里冲撞大有横扫一切的架势。结局自然是服务姐小向苏玮道歉,并且在以后的⽇子里不再用鼻音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说话。见好就收,苏玮和她们也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她们碰见听不懂的外国话还找苏玮代翻,苏玮甚至“老练”地告诉姐小们对哪些老外应热情认真,对哪些简直就把他们扔在一边儿,让他们就那么⼲坐着,坐老实了再去服侍他们。 苏玮终于以她那不修边幅但又整洁的仪表和她那待人的国中式的挚诚,使姐小们心理得到了平衡。她战胜了她们,付出了一个国中人在国中的四星级饭店生活所要付出的双倍努力。 现在他们终于要结束这热闹非凡、事端无穷却又单调乏味的饭店生活了。苏眉来到“丽都”帮苏玮收拾东西时,苏玮对她说现在就想吃小葱蘸酱,弄一屋子葱味儿蒜味儿,再来一块焦⻩的子面贴饼子。 苏眉对苏玮的说法不置可否。她不怀疑她对于小葱和大蒜的望渴,但此时此刻这显然是一种豪华的望渴,一种对于西餐稍带恶意和撒娇的对抗。 每天都是小葱蘸酱呢? 很晚她们才把东西收拾清楚,然后尼尔提议去酒吧。 苏眉很喜那种叫做“新加坡司令”的尾酒,尼尔却为苏眉要了一种墨西哥野人酒。那酒倒也风雅,还有着花哨而严格的喝法:先将盐涂在虎口用⾆头去,然后随酒咽下那盐,再一片单跟的柠檬。苏眉想,这喝不如说是表演,表演着雍容华贵,又表演着乡村野俗。在这里,苏眉最喜的还是摆在乌木圆桌上的一小碗爆⽟米花。⽟米花常使她想到国美式的简朴、单纯和国中式的物美价廉。她知道丽都饭店的创办人威尔逊,当初就是在国美剧场里卖爆米花起家的。后来威尔逊竟带着他的爆米花向全世界开拓了,全世界都有了威尔逊的爆米花,全世界都有了他的假⽇饭店。一小碗爆米花代表了一个企业家伟大的聪明和才智;看上去就像⽩吃,你却忘了,有了这⽩吃你才能把你自己吃成一个穷光蛋。 这就不如国中,吃爆米花再吃也不会把人吃穷。国中,京北,四分钱一大包,两分钱一小包。少年时苏眉在京北住,胡同口就有那么个小铺,卖爆米花的是个驼背老头,你往小窗户里递他四分钱,他就让你自己伸手到小窗子里去拿一包爆米花。那时苏眉最愿意伸手去拿,她觉得拿像⽩给。现在想来,当时老头那小铺便是个“自选商场”了。自选商场的发明者一定是利用了人那种自拿时的得意心理。可驼背老头终未成为威尔逊,就像秦皇汉武只知修长城不知出击。 现在才是⽩给,一种聪明的⽩给。你吃完一碗,着深红西装的服务姐小不失时机地又给你送上一碗,只要你坐得住。可你总不能坐在这儿光吃不要钱的⽟米花,从面子上考虑你也得要点别的。那么来吧,一份“新加坡司令”一份“虎口脫险”(苏眉创造的名字)已经花掉了一个国中⾼级知识分子全月的工资。 她听见苏玮又在向招待要“汉尼肯”啤酒。苏玮宁可带尼尔去吃老⾖腐、冷面,也不愿意让苏眉在这里吃得气派。苏眉暗示她不必再过分,但苏玮有自己的一套。她善于在很短时间內形成自己不容别人置疑的一套,包括付小费,她都在导领着国中的“新嘲流” 刚才离开“丽都”时,苏眉就发现苏玮娴而又不露声⾊地把一张十元的兑换券塞给了行李员,以至于就在她眼前的门卫都没看见她这个小动作。 机场就这样到了。送走行李,办完一切手续,告别的时刻就来了。 但一切并非苏眉想象得那么悲痛绝,苏玮甚至有点神不守舍。她拉着苏眉东窜西窜,还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边走一边问苏眉记不记得她八岁那年患急肠炎的事。当时她上吐下泻,妈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门口碰见一个大夫。那大夫不顾她的死活没完没了地跟妈说话,她就蹲在地上吐,吐着吐着居然发现这位男大夫穿着一双女式凉鞋,和她们班主任那双一模一样。苏玮说她就一边吐一边研究他的女式凉鞋,她甚至还发现那大夫的大拇脚趾上长着灰指甲。越研究越恶心,越恶心越研究。 尼尔对苏玮的故事半懂不懂,也不感趣兴。他微微伏下⾝子只对苏眉说,现在他要给她下一个命令,分手时请她不要哭。他说着拍着她的肩膀,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儿童。苏眉忘记了他那只能做小弟弟的后脑勺。 尼尔的“命令”反而使苏眉生出歉意,因为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哭,她甚至正为自己那迟迟不能到来的悲伤而感到焦急。她觉得是机场大厅的嘈杂阻隔了她的许多真情实感,就像世界的嘈杂阻隔了人类的真情实感。世界是太嘈杂了,她想。 乘美联航空公司航班的女士们先生们已经在“安检”⼊口处排起了队,她们只能在这里分手。这支短队很快就缩得更短,苏玮仿佛没有任何准备地一下子就前进到⼊口处。苏眉的喉咙突如其来地哽住了,她呑咽着不断涌上来的酸咸的泪。就要⼊口的苏玮忽然又跑过来,隔着栏杆抱住了姐姐。她们还是没有顾忌地哭了。她们的⽪肤都是淡褐⾊,发着暗金一般的光泽;都是黑而且软的头发,哭的节奏、眼泪的流速一模一样。苏眉闻见苏玮⾝上还有味儿,小时候遗留在⾝上的味儿。她们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原来那味儿还在。 苏玮和尼尔消失在那条笔直、漫长的传送带上。尼尔⽩皙的手臂搭在苏玮的肩上,那副肩膀微微地颤抖,他们不回头。 苏眉很快就出了机场大厅,就像要尽快逃脫刚才那场不期而至的难过。走下台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一眼就看见大厅上面“京北”两个字。她觉得它们矗立在那里既单调又孤苦伶仃,和什么也不协调。 她被几个出租司机拦住。他们争着抢着要拉她,脸上都有一种半是威胁、半是乞怜的表情。苏眉悉这种表情。也许国中人对国中人的任何威胁或乞怜都无济于事,国中人还是善于按照自己的习惯和能力处理眼前的一切⿇烦。苏眉挑了一辆最便宜的“菲亚特”每公里六⽑。 六⽑的车子带她重返机场大道,她没有再去留意近处待放的舂和远处灰⾊的尚在复苏的原野,她只觉出几分遗憾;苏玮走了,原来她们连苏玮的理想和对未来的展望都没来得及谈,为什么苏玮把自己扔了出去?也许这个看上去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问题,对于苏玮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她们小时候有一次在京北站候车室等车,为了给自己找个地方坐,姐儿俩竟一起冲一个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大吵。结果那女人只给她们腾出了庇股大的一小块地方,小玮先挤着坐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七腾折八腾折竟然又给自己争出一块⾜能伸开腿睡一觉的地盘。 现在苏玮也许又是一个七腾折八腾折。没别的,伸开腿睡一觉,脑袋在国中,腿伸在国美。 伸伸腿也许并不是享什么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谁也用不着羡慕。这一定是苏玮的回答,苏眉想。 车子很快跑进了城,眼前有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车。一个老太太拎着几条带鱼兴⾼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妆品商店门口贴着⻩纸黑字的醒目广告:“睫⽑已到”;站牌下的人们涌下便道正期待着下一辆104或者108;一位闯了红灯的小伙子正跟察警“滞扭”但是人们都脫去了棉⾐显得步履轻快,尽管有人面带愁相儿面带焦急。 这是一份实在的⽇子,人们还是需要实在。四星级饭店从来不属于任何人,那是过客们匆匆的驿站。人是那里的过客,但人不是光。“光者百代之过客”谁的诗?上一句应该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对,李⽩的《舂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一个复杂的标题。逆旅,诸弟,舂夜,光,过客,都像是与她们的别离不谋而合。 车停了,这次不是红灯,响勺胡同到了。 苏眉要去响勺胡同。 付司机车费时她发现她的手包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两百元兑换券和苏玮的一张字条。字条上说钱是让苏眉付车费和给婆婆买营养品的,她请苏眉代她看看婆婆。 苏眉想,小玮这家伙。她掂量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信封。 她下了车,捏着信封站在胡同口想,是现在进去还是下次再来,虽然她早就作过现在进去的决定。 她还是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共公汽车。 下次吧。她想。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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