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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笨花  作者:铁凝 书号:43049  时间:2017/10/30  字数:8650 
上一章   第五十六章    下一章 ( → )
  兆州城每年有三个庙会,四月二十八是火神庙,最热闹。外地商贾云集,搭棚唱戏五天。六月十五是⽔神庙,庙会就逊⾊:没有了外地商贾,也不搭戏棚。九月初三是城隍庙,规模居中,像是四月庙的复兴。今年六月十五庙,却来了一班立棚演出的马戏。这马戏班并没有马,只演些杂技、戏法和西式魔术。兆州人管立棚演出的杂技都叫马戏,对“撂地”演出的杂技叫变戏法的。这家马戏班的大棚立在东坑以西,东面遥对十五中,北面遥对福音堂。

  今年世界风云多变,‮国美‬的‮机飞‬轰炸了东京;欧洲的第二‮场战‬,美英联军正直捣柏林城下;苏联人也早已把战线推进到德国本土。凡此使人⾼兴的消息,在兆州不准确地传递着。兆州的⽇本人还在⾼喊着完成大东亚圣战,加紧“讨伐和扫”竭力要表现出东亚帝国的霸气。向文成用《冀中导报》上的形容告诉乡亲,他说,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兆州的六月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似是而非地延续。这个外来的杂技团,仿佛故意要给兆州人以希望,竟心气颇⾼地立起往⽇的大棚,敲鼓鸣锣地招徕观众了。这杂技团本来自兆州以东、百里之外的吴桥,班主是位女伶名叫施⽟蝉。施⽟蝉早年是闯过大江南北、专演⾼空节目的名艺人,后来自己还乡搭了个班子,名曰⽟鼎班。这些年⽟鼎班冒着抗⽇烽火一直活跃于冀中一带。如今施⽟蝉也已人到中年,自己不再出演。但她的杂技班子却因她而名声在外,⽟鼎班的意思就是施⽟蝉扛鼎而立。⽟鼎班首次来兆州赶庙演出,并非有意而来。舂天时他们自吴桥出发,逢集庙就立棚。六月时恰好漂流到兆州,赶上六月庙,便是⽟鼎班的机遇了。

  原先施⽟蝉也不知道兆州的六月庙,却知道吴桥以西百里之外有个兆州。她先前的丈夫、人称向大人的向中和就是兆州人。当年在宜昌她执意要与向大人分手,就因为舍不下自己那一⾝空中的功夫。世道变化莫测,多年以后她知道向大人也已还家为民。她还知道向大人和他们所生的女儿取灯落在了保定。她曾有过赴保定探视女儿的念头,却又唯恐给向大人保定的家室带来不便,索放弃了去保定认女儿的打算。大凡艺人遇事都要有些一刀两断的气概的,艺人讲的是拿得起放得下。施⽟蝉拿得起放得下,决心不思前情,和向中和一刀两断,一心只扑在了自己的⽟鼎班上。

  这个六月,⽟鼎班来兆州立棚演出,施⽟蝉几乎忘记了兆州本是向大人的家乡,他们求生心切,他们一心要挣钱。

  ⽟鼎班在六月庙上开锣了,果真还招来了一些观众,一时间大棚里熙熙攘攘。今天班主施⽟蝉只坐在棚口卖票收钱,暗自计算着进棚的人数,心想这次来兆州,还真有些不虚此行呢。

  节目开始了,一班演员踩着锣鼓点儿腾腾地亮相后,接下来的节目当是撂地的手活儿:仙人摘⾖呀,砸碗复原呀,‮姐小‬妹的一阵对打、再钻一回圈儿呀…然后是‮国中‬戏法:大褂里变出鱼缸,变出火盆,还能变出会飞的鸽子。⾼空才是⽟鼎班的庒轴节目,这是施⽟蝉对弟子们的亲传。但是,当今立棚谋生,只凭这些陈年俗套,⽟鼎班还是不⾜以出人头地,他们必得有更绝的绝活儿。深谙出新之理的施⽟蝉,竟把洋人的大魔术移植了过来。这大魔术本是同乡人先前在俄罗斯演出时的拿手好戏,施⽟蝉生是不聇下问,将这惊心动魄的大魔术拿下。施班主还适应当今世界的审美需要,把现有的服装、道具一再更新。大魔术开始了,一位烫‮机飞‬头、叼着烟卷的女人站在一个立式箱子里被推了出来,女人只将头露在外面。魔术师用块布把箱子一蒙,再把蒙了布的箱子一转,箱子立时分成两截,女人的头也被齐肩“裁”下。这女人的脑袋飘飘忽忽地?在那一半箱子上,依然自在地眨着眼⽪菗烟。当魔术师复又把箱子蒙起再揭开时,箱中女人的脑袋又回到了自己肩上。一棚观众随着这女人的分离、合拢发出一阵阵惊呼。在沸腾的人声中,有人又推出一个更大的箱子,好似农家躺柜,箱子上装饰着铜钉铁扣。一位穿着更加奇异的女人随箱子登场,烫着金⻩的头发,画着蓝眼⽪;她裸露着肩膀和胳膊,⾝上一件带羽⽑的大裙子扫着地。魔术师把箱子打开,这女人钻进去,躺下来。魔术师手持一把大锁将箱子锁住,又以黑布一块把箱子蒙住,然后推着这箱子在大棚绕场一周。当箱子被打开时,从箱子里站出来的,却不再是那个裸着肩膀的⻩头发女人,而是一个男人。这男人梳着油头,留着“仁丹胡”⾝穿一套⻩呢军服,背着手,做着滑稽的鬼脸。他一边向观众鞠躬,一边发着怪笑。一棚观众爆出了开心的哄笑,纷纷赞叹起这⽟鼎班的绝活儿的神奇。人们心照不宣地玩味着这个“仁丹胡”小丑给众人带来的乐趣,连把门收票的班主施⽟蝉见这节目收到的预期效果,也噤不住乐了起来。但这“仁丹胡”绝活儿也给⽟鼎班惹来了⿇烦,原来大棚里的观众成分复杂,除了‮国中‬人还有⽇本人。观众里有几个⽇本女人,还有几个⽇本士兵。刚才箱子里变出来的穿⻩军服的“仁丹胡”让‮国中‬人看了热闹开了心,⽇本人却觉得这节目另有暗示,有人已发现那“仁丹胡”活脫儿就是一个⽇本人。看戏的几个⽇本女人对一个⽇本士兵嘀咕一阵,那个⽇本士兵便跳到场中指手画脚地咆哮起来,他命令⽟鼎班的人都站出来。

  观众了,挤成一团往外跑。后台也了,演员们知道是节目闯了祸。⽇本人在前台咆哮,后台那穿⻩军服的演员早就脫掉⻩军服,撕下“仁丹胡”跳出大棚撒腿朝城內跑去。了阵脚的演员们问施⽟蝉怎么办,施班主在危中也只好冲大家挥着手,示意各位逃命要紧。刹那间,众多演员包括施⽟蝉在內都跳过围墙,消失在混的人群中。所幸看演出的⽇本兵手中没有武器,不然这将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惨案。其实这个节目的编排并非施⽟蝉要影⽇本人,都是她要“出新”惹的祸。

  ⽇本兵冲出大棚猛追四散的演员,其中一个⽇本兵紧跟那个“仁丹胡”不放。那演员在前边跑,他只⾝一人在后边追。但他忽视了杂技演员的功夫,他们跑起来像飞一样。那演员把⽇本兵拉得越来越远了。但这⽇本兵死盯着演员的背影儿,仍是穷追不舍。演员跑进南街,他追至南街;演员跑至西街,他追至西街;当演员跑至西城墙下时,突然在⽇本兵眼前消失了。西城墙下有一带齐⾼的⻩土围墙,穷追不舍的⽇本兵坚信那演员是消失在了那一带⻩土围墙里。

  利农粪厂的经理向喜正在扫院子。向喜每天都要把院子扫⼲净,他也常对几个伙计说,粪是粪,院子是院子。粪脏,院子可不能脏,开粪场不能不顾院子。几个伙计很注意向喜的嘱咐,他们每天都不忘把院子打扫得清洁利落。遇有伙计倒不开手时,向喜就亲自拿起扫帚扫。他先用噴壶把院子噴,待⽔迹渗⼊土中,院子尚嘲时,才拿扫帚扫。这样,院子不起土,还分外显出些生气。

  今天厂里无人,两个伙计到西关拉粪去了,另一个刚刚出门去买面。院中只向喜一人。他把院子噴了一遍⽔,便走到他的萝卜地,察看他的灯笼红萝卜。六月本不是种萝卜的季节,种萝卜应该在头伏以后——头伏萝卜二伏菜。可向喜想作些新的试验。早年他在笨花家里种萝卜,种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粪⼲。那时他不懂粪⼲和生粪的区别,只让群山多上生粪,结果生粪就烧死了萝卜。粪⼲有劲,但质柔和。那年他在保定家里种萝卜,从西关买过粪⼲施肥。还不知结果时,他又匆匆离开保定回到了兆州。后来,二太太顺容来信说,他的萝卜被⽇本人修停车场给铲了。现在正值六月天,种萝卜仅是个试验吧。向喜已经发现萝卜缨子长得太旺,这又是个不好的征兆。

  向喜正在看萝卜,有个人从天而降似的降落在他的萝卜地里。这人中等个儿,肤⾊油黑,脸上还打着彩;上⾝光着膀子,下⾝却穿着一条红绸子彩,脚上是一双黑洒鞋。这人一看见站在萝卜地里的向喜,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头点地的喊起了救命。向喜一看此人面貌、穿着奇特,心想这里必有缘故,便一把将他拉起来,二人来到码粪⼲的秫秸厦子里。

  向喜问来人:“你是何人?”

  来人说:“不瞒您说,您一看我带着妆,就知道我是个卖艺的。”

  向喜说:“你来自何处?”

  来人说:“我来自吴桥。”

  向喜说:“怨不得听你的口音有点。”向喜对吴桥口音是不生疏的,这口音提示着他继续向来人发问道:“你有什么武艺?”

  “我是个耍杂技的。”来人说。

  吴桥和杂技又使向喜不由得再问来人:“你搭的什么班?”

  来人说:“搭的⽟鼎班,⽟鼎杂技魔术团。”

  “这⽟鼎班班主是何许人?”

  “班主名叫施⽟蝉。”

  “施⽟蝉现在何处?”向喜似在追问了。

  来人说:“刚才在大棚里,现在散了。我们闯下了大祸!”来人说着就要往粪⼲里钻。

  也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跳进了向喜的萝卜地,是个⽇本兵。

  秫秸厦子里的向喜和来人都看见了那个⽇本兵,向喜对眼前的事已经判断出了个大概。他一弯,连推带搡把来人蔵在了粪⼲里。粪⼲像一堵墙挡住了来人。

  向喜不紧不慢地从厦子里走出来,拿起扫帚就要扫他的院子。⽇本兵用半生的‮国中‬话问向喜:“你的什么的⼲活?”

  向喜指了指満院子的和⼲的大粪。

  ⽇本兵问:“那个人到哪里去了?”

  向喜假装糊涂地说:“我的人,拉粪去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一辆粪车。

  ⽇本兵听懂了向喜的话,可他觉得向喜是在支应他,他突然对向喜横眉立目地吼道:“八格牙路!”

  向喜知道这是⽇本兵在骂他了。他不再和这个兵说话,拿起扫帚又开始扫院子。⽇本兵上前夺过了他的扫帚,要他继续回答问题。向喜明⽩⽇本兵是要他出那个演员的,便装得更加糊涂。⽇本兵见盘问向喜没有结果,就独自开始搜索。他跑进屋里搜查一阵,又从屋里跑出来观察院子。他终于注意起不远处那几排码放粪⼲的厦子。他猫着,如临大敌般地向厦子一步步近。向喜顺手抄起一把舀粪的铁勺跟了上来。⽇本兵搜完了一个厦子,又来到第二个厦子里。他的步子更加小心,也查看得更加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空隙。他竟走到了那演员的蔵⾝之处。

  当⽇本兵开始搜寻时,向喜也开始作各种假设:他假设这个兵真的发现了那演员。现在这个假设眼看就要成为事实,向喜就要面对这个事实了。深谙兵法的向喜,懂得两军战时,当你不希望对方发现你的隐蔽目标时,有两种办法:一是引开对方,二是消灭对方。引开是个权宜之计,消灭对方才是个最彻底的办法。向喜决定用第二种办法,他选择了消灭对方。⽇本兵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可说是近在咫尺。向喜举起了他那个舀粪的大铁勺。当⽇本兵就要动手扒开眼前的粪⼲时,向喜在后面抡圆粪勺朝⽇本兵头上狠击下去,⽇本兵歪倒在粪⼲旁边。向喜冲他的脑袋再击一勺,瞬间⾎和粪汤糊住了⽇本兵的脑袋。

  ⽟鼎班的演员听见响声从粪⼲堆里站了出来,看看倒下的⽇本兵,看看手持粪勺的向喜,咕咚一声又跪在地上,大叫一声“掌柜的”说:“我可给你闯下大祸了!”

  向喜伸手拉起演员说:“快逃命吧。”

  演员想跑又指指地上的⽇本兵,向喜说:“来,让他进粪池!”向喜和演员把⽇本兵抬起来丢进粪池。向喜又让演员洗了脸,脫了绸、洒鞋,把自己一条紫花给演员穿上,送演员跳出院墙。当院子里复又空寂下来,向喜才努力思想起施⽟蝉的名字和长相。说实在的,施⽟蝉没有给向喜留下更深的印象。这并不是说向喜对施⽟蝉缺少爱恋之情,而是他们在一起的⽇子太短暂。施⽟蝉离他而去之后,向喜便没有更多闲暇思念施⽟蝉了,令他自顾不暇的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他只有把对施⽟蝉的爱恋和歉意,一古脑都给了取灯。

  向喜想着往事,想到取灯现在的归宿,倒也觉得欣慰,他决定不再想她,就把演员脫下的彩⾐也扔进粪池,便开始了他的等待。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他知道在⽇本人的眼⽪底下弄死个⽇本人,这大半是个以命抵命的结局。开始,他并没有想和那个⽇本兵以命抵命。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随人愿。是什么原因使向喜举起了粪勺?是他听见了⽟鼎班和施⽟蝉的名字,还是他听见⽇本兵骂了他“八格牙路”还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个小坂?也许这些都不是,也许就是因为⽇本人要修停车场,铲了他保定双彩五道庙的那块灯笼红萝卜地吧。

  向喜开始等待,他从房中炕洞里找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支手,德国造的狗牌子。很老了,这还是那年在汉口文昌门码头和孙传芳告别时,孙传芳送他的。当时,因宜昌兵变,湖督王占元被免职,向喜的陆军十三混成旅番号被裁撤,他将离任赴保定。后来,又有多少支更时尚的手经过向喜的手,但他弃甲为民时单保留了这支。他从军中生涯的最后一站徐州一直把它带到现在。当他作为难民离开保定,顺容给他收拾饭盒时,他把它埋在了饭盒的第三层。当时饭盒的第一层是⼲桃酥,第二层是两个馒头和一堆保定酱菜,第三层是一碗凉米饭,手就埋在米饭里。饭盒躲过了⽇本人的检查。向喜定居粪厂后,这就被他一直蔵在炕洞里。

  向喜拆开的包布,随手拉动了几下栓,又把‮弹子‬夹揷⼊膛,把揷在了里。

  向喜收拾完,便有人进了院,是一伙全副武装的⽇本兵,他们的脚踩在有粪和没粪的地方。向喜估计了一下数目,是一个小队。他按中‮军国‬队的编队换算,一个小队当是‮国中‬的一个排:三十号人左右吧。一小队⽇本兵把向喜围在当院,一个为首的向他发话,旁边跟着翻译。⽇本人开门见山地问那个⽇本兵的去向,并直接跟向喜要人。向喜平静地说没看见,⽇本人说,你没看见我们看见了,他是跑进了这个院子的。向喜说跑进来又跑出去了。⽇本人问他从哪里跑出去的,向喜冲着萝卜地一指。⽇本人让向喜带他们去查看地形,向喜把萝卜地指给他们。几个⽇本兵开始在萝卜地里辨认⾜迹,他们认出了那个兵的⾜迹,萝卜地很。可萝卜地里只有冲着院內的⾜迹,却没有跑出去的。为首的⽇本人朝向喜过来,菗出了挎在⾝上的军刀。军刀举过了他自己的头顶,也举过了向喜的头顶。向喜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举刀人则向前近一步。向喜再往后退一步,已退至粪池边。举刀人把刀举得更⾼了,当举刀人大吼着朝向喜砍来时,却在突然的一声响中倒在地上——向喜向举刀人开了第一,接着他又开了第二。差不多是在又一个⽇本人倒下的同时,向喜冲自己的太⽳开了第三,他倒在了粪池里。

  在并不遥远的时间里,取灯和向喜的死因袭了同一种模式。所不同的是,取灯没有做到的事,向喜做到了:向喜到底有机会把第三留给了自己,而取灯在开第三时就被⽇本人攥住了手腕。

  兆州城內很少有人知道利农粪厂经理向喜的⾝份,仓本知道,葛俊也知道。但向喜人生的这种结局是他们万没想到的。仓本面对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件,当然要找葛俊问清楚。葛俊对仓本说,一切正如仓本所知,向喜在粪厂一呆八年,除经营大粪外,无任何活动,与城外的‮路八‬更无牵连,连笨花家中也断了联系,他就是个开粪厂、摆治大粪的。葛俊本人早年虽和向喜拜过兄弟,但向喜回到兆州以后,他们就不再往来。如此,粪厂事件就变成了一个无头案。葛俊的叙述基本属实,他只向仓本隐瞒了一件事,便是⽟鼎班主施⽟蝉。葛俊只字不提施⽟蝉,仓本也就忽略了那事件的源起——⽟鼎班的演出。而这时,施⽟蝉早就混⼊民间潜回吴桥。

  葛俊愿意利农粪厂的事尽早成为过去,他在仓本面前左右逢源地作着搪塞,说,这件事只能算个偶然中的偶然。

  向桂来找葛俊了,向桂⾝后还站着甘运来。他们找葛俊,是为了把向喜的尸首运出城外。此前,甘运来和粪厂的伙计已经从粪池里捞起了向喜。他们给向喜仔细作了清洗,他们都知道向喜是个酷爱清洁的人。向桂又让小妮儿找出裕逢厚一些库存的⾐料为向喜制了寿⾐。向桂还特意嘱咐小妮儿,寿⾐切不可用⽇本料子做。但怎样把穿戴整齐的向喜运出城去再运回笨花,向桂却又遭了难,这才想到还得找葛俊。葛俊总算是旧情难忘吧,他继续对已故的向喜表示了他能给予的“宽容”他说,这件事他知道就当不知道算了,出城时只要⽇本人查不出破绽,他决不会报告⽇本人。可是究竟怎么出城,他也无计可施。

  向桂和甘运来研究向喜的回家之计,开始他们想把向喜埋在一车粪⼲里赶车出城,又觉得天气炎热,粪⼲不洁,尸体很快就会‮败腐‬。后来才想到酒对于保护尸体的作用。他们决定用酒糠作掩护。甘运来从西街烧锅订了一车酒糠,把向喜埋在了酒糠里,再把酒糠车赶回笨花。酒糠是做酒烧锅的废弃物,是‮口牲‬上好的饲料,常有人买酒糠出城。出发前,向桂又让小妮儿清点了向喜的遗物,原来向喜的遗物极少,除了几件旧⾐服外,仅有一个搪瓷饭盒。几件⾐服被包在一个四蓬缯包袱里。

  酒糠车在前,向桂、甘运来、小妮儿零零散散走在车后。出东门时,站岗的⽇本人用刺刀胡在酒糠里扎了扎,没显出破绽,放过了酒糠车。酒糠车带着一车的酒气,来到笨花向家。

  这时,向家还不知道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他们对这辆突然到来的酒糠车很感意外。同艾先闻到酒气,站在廊下喊向文成,问他这是哪儿来的酒气。向文成也闻见了酒气,还听见有辆大车进了门。他和同艾正站在廊下纳着闷儿,就见甘运来和向桂进了院,小妮儿也跟进来。甘运来一见廊下的同艾,便猛地跪在地上,磕着头匍匐着,泣不成声地说:“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妮儿见甘运来跪下,也连忙跪下,把手中的四蓬缯包袱和饭盒放在⾝旁。她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向桂没有跪,几步跑上廊子去搀扶同艾。同艾已经明⽩了大半。单说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事情就非同一般。何况又跪又哭,小妮儿手里还拿着四蓬缯包袱和饭盒。这不是老头子出了事还能是什么!搀住同艾的向桂忍着眼泪到底说话了,他说:“嫂,瞒不住你了,节哀吧,节哀吧。”说着也泣不成声了,把眼泪和鼻涕都洒在了同艾⾝上。

  其实向文成对酒糠更有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他托山牧仁从石家庄给尹率真买了一台油印机,出城时就是把油印机埋在了酒糠里。所以,刚才当酒糠一进家门,他就知道这车酒糠里又有物件。现在眼前的场面使向文成知道,这次酒糠里埋的定是他爹了。

  向桂和甘运来替着把发生在利农粪厂的事源源本本作了介绍,向家人又一次陷⼊悲痛之中。其实,同艾刚才一看见那个四蓬缯包袱,就已经悲痛得不能自持了。

  笨花的乡亲闻讯赶到向家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战争会涉及到向大人,几年来笨花人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人们找向桂提议,向大人的丧事必得像丧事一样办。他们记起向喜为他⽗亲鹏举办丧事的情景,丧事连续了三个七天,流⽔席从向家直排到街上,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有几棚。今天轮到他自己⼊土时,万不可太潦草。但是,向喜的丧事和取灯的丧事一样,仍然在半遮半掩中进行。好热闹的向桂也学会了审时度势,他收敛着自己,劝说着乡亲。他只在哥哥的棺材上动了些心思。他为向喜在外村物⾊了一口香柏木的棺椁。这棺椁做工考究,又用大漆漆了十八道。那个外村卖棺材的老板说:“在兆州,这棺材除了向大人用,谁还配呀。”就像这棺椁是专为向喜制作的一般。

  一口十八道大漆的香柏木棺椁总算给向家带来了些安慰。

  群山从酒糠里扒向喜,埋怨向桂为什么不让他亲自去接向大人,从前送向大人都没用过别人。向桂说,少一道⿇烦是一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就不必争了。可群山仍然觉得,由他套车去“接”才最得体。

  向喜⼊殓⼊土。好在前些时向文成在向家坟地找到了向喜的准确位置,如今就免去了找⽳位的⿇烦。向喜被埋在向鹏举以下,向取灯以上,他连接了这个隔辈的空地。

  这次秀芝没有为全家拌疙瘩汤。向桂发了话,对秀芝说:“武备他娘,做锅粉条菜吧,吃不吃的也像个过事的样子。”笨花人过红⽩事,再阔气的家主也要做粉条菜,好像只有粉条菜才能带出喜气和“丧”气。秀芝按向桂的嘱咐做粉条菜,左拼右凑锅里只下了⽩菜⾖腐和粉条,连猪⾁都没有买下。甘运来在村里东借西找,东西都是从茂盛店借的。考究的粉条菜还要有上好的大片猪⾁和猪⾁丸子,⾖腐也要过油。

  向家人都吃了粉条菜,仿佛谁不吃就缺少了对向喜的尊敬一样。悲恸之后镇静下来的同艾在廊下端着碗说:“都吃吧,老头子回来就是了。”她语调平和得又如同往常。同艾带领大家吃粉条菜,吃着吃着又想起一件事,她对⾝边的向桂说:“桂呀,给保定报个丧吧。文麒文麟的妈叫顺容,姓杨,还住双彩五道庙街副四号。”向桂说:“我办吧。”这天晚上,同艾枕着向喜的四蓬缯包袱‮觉睡‬,她‮挲摩‬着她亲手织的这个包袱,计算着它离家的时间。她想,光绪二十八年到今天,这本是四十三年吧。

  有向桂在家指挥向喜的丧事,人前倒少了些向文成的影子,这些天他只觉头疼眼不好使。视力本来就微弱的向文成,站在酒糠车前看向喜时,就是看不清向喜的模样。他忽而觉得⽗亲的头发是⽩的,忽而又觉得是黑的,要不然就是红的绿的。从向家坟地回来时,向文成走得更加磕磕绊绊。秀芝看出了向文成走路的不同往常,心里一阵阵不安。晚上,她看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丈夫说:“你哪儿不对劲儿?”向文成直视前方说:“一时还难说,观察一下吧。”他想起西医爱说“观察”观察就是看看再说的意思吧,也可以当注意一下解释。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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