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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笨花 作者:铁凝 | 书号:43049 时间:2017/10/30 字数:88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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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战斗就像是被后方医院“盼”来的。那战斗十分烈,声十分密集。笨花人把这种密集的声形容成“炒⾖”他们说:听啊,像炒⾖。 孟院长和全医院的人站在院里听“炒⾖”向文成也在听。他们都判断场战当在笨花以南,也许五里,也许六里。医院立时进⼊了战斗状态,大家都预感到他们面临任务的严峻。这将不再是给长疖子的抹药、给⽔鼓病人放⽔那么简单了。 很快,走动儿跑进来。走动儿后边跟着担架队。走动儿告诉大家,战斗是在一个叫大西章的村子进行的,原来这村子距笨花六里,紧挨着石宁公路。走动儿还就他的所知把战斗作了描述。这是一次⽇本人对分区大队的突袭?熏住在大西章的区大队要突出重围,冲锋和反冲锋持续了整整半天。四个村口都在进行着⾁搏战,敌我双方倒在⾎泊中的人堵塞了村口,鲜⾎在车辄里流淌,又把车辄里的⻩土凝固… 兵民把担架抬进院子,担架横七竖八在院中摆开。有备第一次看见了伤员,他这才知道子不长眼是怎么回事。他眼前是流淌着的⾎,翻飞着的⾁和断裂的⽩骨。一位被炸断了腿的伤员,断腿连着⽪⾁就斜垂在担架外面;一位让弹子把胳膊打断的战士,那胳膊反常地拧在一边;一位伤员的肠子流淌在肚子外头,那伤员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肠子往肚子里摁…有备受着惊吓,有备又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正在受着惊吓。大西屋变成了手术室,三个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已经开始紧张地工作。孟院长去为那个伤员收拾肠子;佟继臣给那个断腿的伤员实施截肢术;董医助为一个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伤员清理创伤。他们都伸出手向有备要药品、要器械。有备把药品、器械分送到三个手术台前,然后他还要按照医嘱,为手术后的伤员实施包扎。包扎就是打崩带,原来打崩带也有学问,战地外科有一门学问就叫崩带学,教材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图谱。先前有备只看着图谱拿崩带在自己⾝上练习,他时刻记着董医助的话:子是不长眼睛的,子打道哪里,哪里就需要包扎。现在子就打在了战士的肩胛骨上,有备就遇到了包扎肩胛骨的困难。有备拿起崩带在那战士肩上左绕右绕,崩带怎么也绕不上去,只在战士的肩上松垮着。这时董医助腾出手来就给有备做示范,崩带在她手里上下反复叉有序,终于在战士肩上固定下来。有备仔细观察,也才记住了肩上打崩带的套数。 有备在惊吓中受着锻炼,他还记得那次给东湘村那位女患者导尿的事。如果说那位妇女的外让有备受到过惊吓,那么今天,有备看见的这些和那次相比,那次的事简直微不⾜道了。今天有备才真正尝到了惊吓是什么滋味。比如,当医生把伤员流出的肠子重新往肚子里安排时,你的任务是要用手拉开伤员被切开的腹肌;比如,你要把一块块的碎骨用镊子从一个人的烂⾁中找出来;比如,你要把一条人腿抬出去掩埋。那位被佟继臣截肢的伤员的一条断腿,就是有备和董医助抬出去掩埋的。当佟继臣为伤员作完截肢术后,他一边在脸盆里仔细地洗手,一边喊着有备。他口气⾼傲地说:“向有备,过来。”有备走过来,看着正在洗手的佟继臣。佟继臣不看有备,仍然洗着手说:“清理一下污物吧。”有备知道“污物”是什么,那是指处理伤员之后,遗留在手术台上和手术台下的一切废物:一条绷带呀,一堆不洁的棉球呀,废瓶子、脏脓盘呀…有备尽量不理会佟继臣的⾼傲,他按照佟继臣的吩咐,开始认真清扫。这时他总会想到⽗亲向文成对他的嘱咐:他不因该和佟继臣“攀也”佟继臣是医生,他应该听医生的。 有备清理完台前的污物准备离开时,佟继臣又叫住了他,说:“向有备,还没有清理完哪。”有备围着手术台寻找,就见台下还有一条带⾎的单,那单底下就是一条人腿。有备这才想起佟继臣刚才做的本是截肢手术。一条人腿可以吓昏有备,一条人腿也可以使有备清醒。原来他的职业正联系着这些长在人体上的胳膊、腿,和脫离人体的胳膊、腿。单下的这条人腿是从⾼位截下来的,腿大的肌⾁翻开着,骨头的断面从肌⾁里戳出来。有备知道这块骨头叫股骨,股骨的上端连着骨盆,下端连着胫骨。董医助说过,股骨、胫骨是支撑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面有四头肌包围。但是现在不是有备学习研究股骨和四头肌的时候,现在是要他扛起这条包括股骨、胫骨和附在上面的肌⾁的腿,去把它掩埋,这件事不允许有备有半点犹豫,可他还是闭住了双眼。他闭着眼搬了搬那条腿,觉的分量不轻,他还是去找了董医助,求她帮忙。董医助审视了一下眼前的事,动手先把那条带⾎的单铺开接着就去搬腿。她搬起了腿大的一头,有备学着董医助的样子,搬起了有脚的一头。他们把腿在单上放好,用单包住,再用绳子捆紧,拿木抬出了村。 ⻩昏中,他们把那条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个青草坡上。七月,正是闷热天,那条脫离开人体近一天的腿放出败腐、恶臭的气味。有备和董医助埋好腿,沉默着往回走。还是董医助先开了口,她看着一路无话的有备问:“有备,你怕不怕?”有备不说怕也不说不怕,只是低着头走路。董医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要说不怕才是假话呢。可这就是咱们的工作,净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诊我让你导尿就难为了你,这回又是一条人腿。下一次,谁知道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对了,你还没有包过死人哪,我可包过。”有备问董医助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包,董医助对有备说,路八军有规定,牺牲的战士每人要用两匹⽩布包裹后埋葬。谁来做包裹哪?也是这些医护人员。有备听着董医助讲包裹死人的事,又正值⻩昏时刻,便觉的更加瘆人。却不知道这样瘆人的事,还真是正等着他。有备和董医助回到大西屋,那个淌着肠子的战士死了,战士⾝边就放着两匹⽩布。佟继臣一见有备和董医助进了院,就喊住他们,让他们去包裹这位战士,有备正在踌躇,孟院长走过来说:“这件事让我和小董吧,有备还是个年轻同志,不能给他这么大的庒力。”孟院长说着,把⽩布展开,就准备往战士⾝上绕。小董搬起了战士的⾝体,有备看见那战士的⾝体很绵软、很苍⽩,肚子上合过的口子还渗着⾎。他克服着眼前的恐惧,主动参加进来,蹲下,扶住了那战士的一个什么地方,战士的肢体已经发凉。转眼间,战士被包裹完毕,被包裹成一个圆柱子。孟院长这才对小董和有备说:“一发追击炮正炸在肚子上、升结肠、降结肠、空肠、回肠虽然都做了连接,还是没能活过来。” 晚上还有担架抬进来,医院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经过治疗的伤员们被分配在笨花的几个堡垒户家。一天夜一,有备就像度过了许多年。他只觉得自己很老很累,才体会到人为什么需要“歇会儿”过去有备从不知道什么叫累,笨花人管累叫“使得慌”那时他听见大人说使得慌,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人还有使得慌的时候?他同艾看见不拾闲的有备常说:“也不嫌使得慌”有备就笑同艾,心想怎么专跟我说我不知道的事。现在有备才觉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时候。懂得了使得慌的有备,又老又累的有备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脚下也不自主起来,看来真该找个僻静地方歇会儿了。 后方医院设在向家,已经当了路八军的有备现在就还在自己的家中。家中有许多专属于有备的地方,先前有备一个人经常在家里“失踪”连他娘秀芝都不知道他的去处。他到哪儿去了呢?房顶芝⿇秸下,他不去,那是秀芝、取灯常去的地方;世安堂他不去,那是他⽗亲向文成的去处;大西屋他不去,他嫌太空旷。家里人都找不到有备,其实有备的去处很普通,大西屋房后有个废菜窖,有备在废菜窖里有一盘“炕”他还去哪里呢?他还有一个⾕草垛。说起向家的⾕草垛,它⾼大得在全村属第一。这里堆放着新的和陈的⾕草,⾕草个子码得像城堡,城堡里还有有备的几个暗洞。有备脫产了,好久不来这城堡暗洞了。今天,累得天旋地转的有备终于又想起了这里。他看了个时机(这时有备还自觉有几分不光明),躲过了同志们的眼睛,潜⼊了他那久别的草垛,就像回了他久别的家。他在⾕草垛里左钻右钻,直钻到一个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地方,靠下来轻轻气。这时意外发生了:有备看见眼前有一双脚,是一双穿着大⽪鞋的脚。这是⽇本兵的大⽪鞋,⽇本兵来笨花,就是穿着这种大⽪鞋。这鞋是土⻩⾊的,⾼?儿,硬邦邦的底子上还钉着铁钉。这⽪鞋走在笨花的大街上,常踢起一溜溜的土花。孩子们不怕⽇本人的大洋马,怕的就是这种大⽪鞋。有备顺着⽪鞋往上看时,他看见黑暗处有一双眼睛朝他闪烁,就像夏夜天空里两颗游移不定的星星。这不是星星,是人。他想着,把斜靠在⾕草上的⾝子直起来,有些紧张地冲那两颗星星问道:“你是谁?” 散的⾕草抖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备又问:“你是谁?” ⾕草又是有一阵抖动,那双⽪鞋却缩进草里不见了“星星”也消失在黑暗中。有备浑⾝的疲劳忽然一扫而光,他决心把眼前的事弄个明⽩。他猛地扒开了⾕草,两只⽪鞋再次暴露了出来,还露出了一个人的腿和⾝子。有备看清了那腿上的子,是草绿⾊的军,一条腿上还着⽩⽑巾。有备心里一惊:这是一个⽇本兵,他是怎么钻进我家草垛的呢?有备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本人遭遇过,他该怎么办,是喊,还是先弄清这人的⾝份?他决定先弄清他的⾝份。他开始对着⾕草里的人发话,语气竭力带出一个路八军应有的威严:“快出来!満院子都是路八军!” ⾕草里又一阵窸窸窣窣,这人从草下坐起来,果真是一个⽇本兵。他没有军帽,只穿着⽩衬⾐和军。随着有备的问话,他努力把⾝上的⾕草拍打⼲净。他的目光终于和有备对视了,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备还是要显出些威风,他厉声对这人说:“把手举起来,有就快放下!路八军优待俘虏。”谁知对方听了有备的发话,既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动作,两眼只是盯住有备。有备这才想到,这人是不懂国中话的。他也才明⽩自己无力处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钻出草垛,冲着院子大喊起来。他的呐喊引来了董医助,董医助和孟院长都来了,佟继臣也来了,有备把草垛指给众人。 草垛里的⽇本兵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出来,在人前尽力把⾝体站直。从他那条绑着⽑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伤的,有⾎从⽑巾上渗出来。他瘸着腿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这是一个个子偏⾼,面孔⽩皙清瘦的年轻人,耳朵和嘴都很肥厚。脸上带着深深的愁容,愁容里还有惊慌。孟院长向他问话,他摇了头摇,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讲国中话的。佟继臣便过来用⽇语和他谈。孟院长这才想到佟继臣在⽇本留学的事。孟院长对佟继臣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佟继臣问了⽇本兵,⽇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仓本队部的一个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战斗中小腿负了伤,蔵在了老百姓家中。战斗结束,⽇本人在打扫场战时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路八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中他才又悄悄钻进了这个草垛。虽然他想求生,但是对于死他也作好了准备。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话翻译给孟院长,孟院长避开松山槐多,对大家说,场战上上碰见这种事并不奇怪,他在冀西时,也遇见过⽇本兵跑到路八军医院来的事。这种情况一般都有特殊质,一是⽇本兵求生心切,就像这个松山槐多说的,看见担架就上。二是这种人对略侵战争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负伤无援时,不用⽇本的武士道精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长在冀西时收治过这种人,过后他们还自发成立过反战组织,表示要为抗⽇出力。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弹子没有打着胫骨,只打穿了腓肠肌。佟继臣给他清理了伤口,又用⽇语问了他不少话,像审问。有备在旁边作助手,觉得松山槐多回答佟医生的话是认真的。松山回答着佟医生的话,还不时看看一边的有备,似乎是对有备说:你相信我的话吗?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备为松山槐多包扎伤口,孟院长还专门检查了有备的包扎。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答话向孟院长作了汇报,他说,松山槐多是⽇本长野县穗⾼町人,一年前应征⼊伍的,今年才十八岁。⼊伍前是东京美术学校的生学,属西洋画科。东京美术学校的生学有不少人存有反战情绪,但松山槐多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进的反战者,只是战争使得他不能再继续心爱的学业了。到达国中后他只盼战争早一天结束,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他的美术学校。 孟院长听完佟继臣的报告说:“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生学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国中的风光。”孟院长思忖片刻又说:“松山槐多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目前我们也只能当故事听听,也有⽇本兵为了生存,编出一些虚假故事的。”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草屋里。笨花人说的草屋并非用草搭成,这是百姓为存放口牲吃的碎草和农具的屋子。这屋里还有一盘小炕,现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他在向家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把绷带开解,先用双氧⽔为他清洗伤口,再把红汞纱条塞⼊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开始松山槐多只观看有备的作不说话,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伤口里还化着脓。有备再换药时,松山槐多就比划着要过有备手里的器具,开始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松山槐多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有备说:“要这样。”他指示有备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有备学着松山槐多的动作为他换药,只觉得这动作未免太忍残,当他学着松山槐多的办法为他处理伤口时,觉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过几次松山式的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指给有备看,有备⾝上轻松了许多。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在给槐多换药的⽇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语和松山槐多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国中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备掌握的⽇文更多一些,因为⽇语里就有不少国中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趣兴,从前他听尹率真和取灯都说过这种写生画,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什么是写生画。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的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从这个门洞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他又翻开一页,是几颗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再翻,是一棵大⽩菜,旁边写着“兆州的⽩菜比长野的⽩菜大”再翻是一个光头的男子像,有备看出是槐多的自画像,画的虽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草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下边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槐多的速写本使有备向槐多说出了自己对美术的趣兴。前些天,当有备得知槐多是个学美术的生学时,还不愿把自己的趣兴告诉槐多。那时他想,自己是个路八军,而槐多是个⽇本兵,给⽇本兵治伤是路八军的政策;和⽇本兵谈画画就没有原则了。但是今天,当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写本后,他有点要向他请教的愿望了。他对槐多说,其实他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说:“你画画让我看看。”他就势为有备摆了一个军用⽔壶,让有备在他的速写本上画。有备画了一阵,觉得和眼前的⽔壶还是有距离,就问槐多是为什么。槐多说:“我看出了你的问题。你画一种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槐多边说边从有备手里拿过本子,为有备作示范。他先用虚线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用直线在方体里找⽔壶的各个圆线,然后再把这些不完整的圆线连接起来,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壶的明暗,一个⽔壶便呈现在纸上。 槐多的作画方法使有备的眼界大开,心里一阵豁亮。接着槐多又给有备讲了比例的重要。他说,画画要先讲比例,比如一个房子前卧着一条狗,狗旁边还有一只,那么这三种东西之间就产生了比例,这种比例就叫比例关系。比如一个成年人大约有七个头⾼,这也是个比例关系。槐多对有备说,绘画的道理还很多,我讲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属于观察能力。在美术学校学美术,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 有备为槐多治伤,槐多也培养着有备学习绘画的观察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国中不可。”松山槐多不说话了,可思乡的心情显然还在继续,顿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的,谁让我来国中呢?”松山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松山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情动,自己还流着眼泪。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就像乌鸦归巣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月亮出来了, 小鸟做梦的时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有备听完槐多的歌词,觉的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耀。从前有备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他常听大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来了个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们真有朋友吗?人真要朋友吗?此时此刻,趟在屋顶上的有备想起了朋友这两个字。他问槐多:“⽇本人管朋友叫什么?”槐多告诉有备说:“叫莫塔其。”说完他问有备:“你问这⼲什么?”有备本来要说:“我们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这样说。槐多再好也是个⽇本兵,而他是个路八军。槐多这时也警惕起来,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孩显然已经是他的国中朋友了,可他没有自不量力,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有备。 平时,槐多喜随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头上,现在帽子就放在他⾝边。有备喜这顶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质地,黑⾊亮⽪的帽檐,都让有备觉得新奇。尤其缀在帽子正中的⻩铜“美”字帽徽,更显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时,有备替槐多换药时就故意把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现在,有备听完了槐多的歌唱后又拿起了这顶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头上说:“咱们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说:“我娘蒸糕呢,我闻见味儿了。” 有备曾把松山槐多介绍给向文成和秀芝,并偷偷对爹娘说:“这个⽇本兵和别的兵可不一样,可别拿他当⽇本兵对待。”向文成说:“你说他和别的⽇本兵不一样可以,可你说别拿他当⽇本兵对待可就说不通了。好坏他也是个⽇本兵。”向文成说着看似不疼不庠的话,也早就在观察松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备给松山槐多换药,无意中也看见了松山的速写本。他翻到兆州城门那一张就说:“城门的匾上还有四个字哪,你光点着四个黑点。匾上光点四个黑点不行。你应该添上去。”松山说:“匾上是有四个字,可一张速写画,不一定非把文字写上不可,画速写是要讲些概括的。”虽然松山委婉地拒绝了向文成要他往画上填字的提议,可他由此发现了向文成的热忱,他向他请教,问他那是四个什么字。向文成说:“‘东门锁钥’。看,多么雄壮的四个字。那字写得也好,出自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之手。”向文成说这番话时本能地流露出一个国中人的自豪。松山重视起向文成的话,但他并没有把字直接写在速写画的“匾”上,他在图画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门的匾上有四字为:东门锁钥。字体雄壮、有力。”松山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写字时好像也带着国中人向文成的心情和愿望。 有备和松山从房顶上下来,去向家吃糕。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锅⻩米糕。有备就觉得,这是他娘专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这样说,她给松山和有备每人夹了一盘子,又从笼屉里夹出几块,叫有备去给医院同志送糕。有备兴⾼采烈地去给大伙儿送糕,又觉得他这举动似又减轻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向文成也来吃糕,他对松山槐多说,他知道⽇本人也吃糕,东亚人都吃糕,可每个家国有每个家国的吃法。就此,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不自在。 秀芝看着松山槐多吃糕,说:“今年的枣没长好,年头不好,枣也长不好。” 松山明⽩秀芝说的年头是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这些⽇本人的存在。他愧羞地放下了筷子。 向文成看出松山的尴尬,圆场似的说:“看明年的吧,明年没个长不好。”他说得信心百倍,带着“东门锁钥”般的豪迈。 松山也听出了向文成话里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来,对着向家人说:“我预祝明年的好…年成。” 向文成纠正他说:“应该说好年景,不是年成。”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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