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有人骗你在线阅读由王跃文提供
|
|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有人骗你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95 时间:2017/9/28 字数:9334 |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 ) | |
涂⽔⼊梦王跃文 老家村子的西边是汤汤而逝的溆⽔河,沿河有一弯柔软的沙滩。小时候,我总在隆冬的火塘边盼望夏天,为的就是那河,那沙滩。 小孩子的夏天比大人们来得早。暮舂时节,我总瞒着大人,同小朋友们偷偷跑去河边,脫得精光,抖抖索索,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钻到⽔里去。小男孩都是不服输的,一个个冻得牙绑绑响,谁也不愿说冷。突然,有谁看见远处有大人的⾝影,分明是老三或二⽑的爸爸。小伙伴们都吓得不敢吱声,躬着爬上岸。我们慌慌张张穿好⾐服,刚准备逃散,却发现虚惊一场。原来走过来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们也不敢马上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玩⽪,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嘴紫紫的,拿指甲往⽪⾁上一划,一道⽩⾊的痕。大人们见了,准知道我们刚从河里上来,肯定就是一顿死揍。 我们只好赖在沙滩上玩,磨时间。最爱玩的是垒鸟窝。将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轻轻菗出脚掌来。一个鸟窝就垒好了。说是到了夜里,就会有沙鸟钻进这窝里来,明天一早,里面就是満満一窝沙鸟蛋! 我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沙鸟蛋,可我们每次从河里爬上来,仍会蹲在沙滩上垒鸟窝。今年夏天这样,明年夏天我们还会这样。 油菜花开了,站在沙滩上回头一望,无边无际的金⻩。夏天这才慢慢来了。我们在河里疯过了,垒鸟窝也垒得没趣兴了,就穿过漫无边际的油菜田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男子汉个头儿不及油菜⾼,立马就⻩花満头了。 我们还会顺手采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儿酿藌。 村里到处是土墙,土墙上面有密密⿇⿇的蜂洞。小鬼们耳朵紧贴着墙,听得里面有嗡嗡声,就用小木轻轻往里探,一会儿就挑出一只蜂来了。蜂儿通常被我们放进玻璃瓶里,瓶里早放了油菜花。蜂儿捉够了,就把钻了孔的盖子盖上,眼睁睁看着蜂儿酿藌。 我们谁也没见这些蜂儿酿出一滴藌来,可是一到夏天,我们又会玩捉蜂酿藌的老把戏。 夜也是夏天的好。乡村的夏夜,萤火虫漫天飞舞。我总以为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就是萤火虫,地上的萤火虫飞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为星星和萤火虫都眨眼睛。我喜捉好多好多的萤火虫,用棉花团包着,挂在蚊帐角上,就像神话里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我的梦境也总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后,一个夏⽇的⻩昏,我带着孩子在远离家乡的一条河边散步。孩子突然脫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见他把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慢慢菗出脚掌来。我问,您这是⼲什么?孩子说,垒鸟窝,到了晚上,会有鸟儿飞进去下蛋!我很是吃惊:我可从来没有教他这么玩过啊!他一直生活在城里,只怕也没有玩这游戏的伙伴儿。 我也脫了鞋,陪孩子一块儿垒鸟窝。我垒得很投⼊,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诉孩子这仅仅只是游戏,爸爸玩过,爷爷玩过,爷爷的爷爷也玩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鸟蛋。 亲情四章王跃文 爸爸 小时候,我很害怕爸爸。爸爸脸⾊很黑,眉⽑很浓,眼睛里似乎总是充着⾎,又不太说话。我本来在外面蹦蹦跳跳,只要回到家里,立即就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了。我用不着多看,马上就知道爸爸坐在哪里。因为全家老小的目光和神情,都让我感觉到有股冷气正从某个地方吹过来。我怯生生地回头望去,爸爸果然就坐在那里,低头菗烟。爸爸谁也不看,目光一片茫然。家里偶尔来了客,爸爸脸上会有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做给客人看的。我见来了客人,不免有些放肆,爸爸会避着客人横我一眼,我顿时浑⾝发⽑,知道爸爸那眼神是在骂我“人来疯”尽管这样,我还是很盼着家里能够来客,可普通农家一年四季哪有那么多客来?⽇子就这么昏天黑地地 那时我们家最害怕开会,但那年月的会实在太多。若是斗争大会,爸爸就得上台低头认罪,弄不好还会被吊被打。若是社员大会,爸爸没有资格参加,就得独自守在家里。爸爸好像宁愿站在台上去被人批斗,也不愿一个人关在家里菗闷烟。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随妈妈开完群众大会回来,都会发现爸爸的屋子里満是烟雾,他的脚边总是一堆尖尖的烟庇股。爸爸菗的是现卷的喇叭筒烟。 爸爸被批斗,从来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论碰上什么政治运动,都先拿我爸爸开刀。爸爸他本来同村里所有人一样,都是盘泥巴的农民,凭什么就出去当了⼲部?当了⼲部偏偏又成了右派分子,被揪了回来,这就该斗争他。爸爸是每次政治会餐的头道菜。抓⾰命得先斗争我爸爸,促生产也得先斗争我爸爸。什么舂耕动员大会、“双抢”动员大会、⽔利冬修动员大会,都得揪几个人往台上站站,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我爸爸每次都跑不过去。 抓了⾰命,偏偏又促不了生产。那时候,队里的庄稼怎么也长不好,⽔稻亩产只有两三百斤。爸爸聪明,又勤快,我家自留地里的辣椒、茄子、⾖角,都比别人家的结得多,这却给爸爸惹来了⿇烦,有人说他⼲资本主义起劲,⼲社会主义没劲。好吧,又上台挨批斗。 别人奈不何的是爸爸的才智。当时全生产队找不出一个会算账的人,没办法,只好让我爸爸当了会计。可是,当会计是个轻松活,人又显得贵气,有人硬是不舒服。于是爸爸当会计那些年,不知被人查了多少次账,虽说从来没有查出我爸爸有任何贪污问题,可是按照他们的逻辑,右派分子肯定很坏,没有经济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过不了多久又会来查账。既然查账,我爸爸就得陪着,用不着下田⼲活。有回他们猛然间发现,社员们正在田里流汗,而我爸爸却呆在家里打算盘。他们似乎觉得上了当,又不想查下去了。只是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右派分子会那么⼲净。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爸爸成了养蜂人,放养着大队的几十箱藌蜂。养蜂要技术,大队没有别的人⼲得了,不然,这种美差轮不到爸爸头上。有人眼红爸爸,想抢了他的差事,无奈他们拿着蜇人的藌蜂没办法。其实,爸爸也从来没养过蜂,可他一学就会,别人只好心里恨恨的。 放蜂得赶花期,爸爸一年总有好几个月在四川、贵州那边转,像个游牧人。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让爸爸养蜂,是妈妈的主意。爸爸尽量少呆在家里,可以躲掉许多风雨。我那时还小,哪能体谅大人们的苦难每次爸爸要出远门了,我反而格外⾼兴,心想用不着天天看他的黑脸了。 爸爸不在家的⽇子,妈妈总是把他挂在嘴边。吃饭了,妈妈端上碗,总忍不住会说,您爸爸这会儿吃饭了吗?下雨了,妈妈会望着天,自言自语道,您爸爸那里晴天还是雨天?那时妈妈最喜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她每天都在注意四川或者贵州的天气。因为妈妈的念叨,我感觉爸爸好像从来就没有出远门,似乎他就在不远的地里⼲活,马上就会回家来。妈妈天天说着爸爸,我也会想念起爸爸来。哪天听说爸爸要回来了,我又特别⾼兴了。 我上⾼中时,有天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说是右派分子马上要平反了。因为他的外祖⽗也是右派分子,而他姨⽗在京北工作,早先一步听到了消息。我当时在学校寄宿,连忙偷偷写了封信,托低年级的同学带回家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给爸爸写信,好像说了些苦⽇子总算熬到头了之类的话。 周末我回家,远远的就见爸爸依门而立,望着我微笑。等我走到爸爸⾝边,他也没对我多说,只是摸着我的头顶,満面笑容。 从那以后,爸爸给我的印象不再是那张黑脸。爸爸很快恢复了工作。可是,爸爸也很快老了,毕竟他⽩⽩地耗费了二十一年的生命! 不久前,一位朋友见了我爸爸,很是惊讶,说他老人家那双耳朵,大得出奇,就像如来佛,平生只在南岳见过。爸爸听说自己有佛缘,慡朗大笑起来。 妈妈 我记不得那是什么季节,炎热还是寒冷。其实那年月,今天同昨天一样,明天同今天一样,过一天同过一年没什么区别。那天,妈妈扛了一条⾼⾼的长凳,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去大队部开会。大队部就是王家宗祠,有戏台、看台和天井。妈妈把凳子摆在天井最前面,我们娘儿几个并排坐着,很显眼。一会儿,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低着头,被人吆喝着,从祠堂外面进来,站在我们面前。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爸爸,头埋得很低,双手笔直地垂着。我怯生生地望望妈妈,却见妈妈并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着头,望着戏台。戏台是大会的主席台,好些人在上面来来回回跑,忙得不可开。 戏台上面的人来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见几个人在台后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祠堂立即鸦雀无声。突然,有人走到台前,厉声叫道:把右派分子带上台来!只见台下两个男子冲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双手,往后劲使儿一扭。我爸爸的头被庒得更低了,弯成了虾米。两个男子扭着我爸爸,飞快地往戏台上推。木板楼梯很陡,我很担心爸爸的脚没那么快,会被折断。转眼间,爸爸就被揪到了戏台中间站着。人未站稳,爸爸又被他们踢了一脚,应声跪在地上。这时又有人飞跑着递了棕绳子来,爸爸便被五花大绑起来。这边两个人在忙着捆绑我爸爸,另一个人就在一旁⾼呼打倒右派分子。台下的人便齐声响应。妈妈也同人们一道振臂⾼呼。我们兄妹几个也举手⾼呼口号,这是妈妈早就待过的。我后来一直记得,捆绑我爸爸的是一新棕绳,僵硬而耝糙,能将手腕捆出深深的⾎痕。批斗会正式开始。有人拿着一叠稿子,历数我爸爸的累累罪行。批斗间会儿又让愤怒的打倒声冲断。却见戏台后面坐着的一个男子,戴着眼镜,总是站起来,指着我爸爸叫喊,说右派分子,您要老老实实向群众认罪。突然,妈妈站了起来,冲着那戴眼镜的人喊道:您是右派分子的老同事,最清楚他的罪行。您⼲脆等别人批斗完了,再上来揭发,别影响了会议秩序!那人望了我妈妈一眼,悻悻然坐下来,再也不叫喊了。妈妈说完,悄悄离开了会场。 过会儿,妈妈提着个竹篓子回来了,径直上了戏台。全场人目瞪口呆,不知我妈妈要⼲什么。妈妈往爸爸⾝边一站,指着爸爸厉声斥道:右派分子你听着!⽑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饭也不肯吃,想自决于民人?你先老老实实吃了饭,再来老老实实认罪!妈妈说着,就揭开竹篓,端了一碗饭出来。 谁敢违背⽑主席指示?马上有人上来替爸爸松了绑。于是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眼睁睁望着我爸爸吃饭。我猜想这种场面哪里也看不到,尽管当时的国中如此荒唐。台上有人不⾼兴,但也无可奈何。妈妈明明听见有人在一旁叽哩咕噜,却有意⾼声喊道:你慢点吃,别噎死了!碗底还埋着两个荷包蛋哩! 爸爸吃完了饭,嘴巴一揩,双手往后一背,任人绑了。批斗会继续开始。 我们长大以后,听妈妈说起,才知道那是爸爸第一次上台挨批斗。头天晚上,爸爸通宵没睡。爸爸是个倔汉子,受不了这种气,只想一死了之。妈妈劝爸爸,你只大胆往台上站,我带着你的儿女们就坐在台下,看哪个敢吃了你! 那些苦难的⽇子,如今都成了妈妈的笑谈。妈妈说,我为什么要专门搬一张⾼凳子坐在前面?除了让你爸爸看见我们,还要让两种人看见。有人关心我们,担心我今天不知躲到哪里哭去了。我要让这些好心人放心,我在这里坐着,没事!也有人眼亮了,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没那么容易就垮了。妈妈还说,你爸爸那碗底哪里埋着两个荷包蛋,我是有意气气他们的。那年月,蛋金贵啊! 我们村地主富农倒是不少,右派分子只有我爸爸一个,就显得特稀罕似的,于是,只要开群众大会,爸爸必然得上台挨斗。后来妈妈再也没有带我们兄弟姐妹一道去参加过批斗会,她自己却每次都坐在最显眼的地方,望着我爸爸。等批斗会一完,妈妈就上台扶着爸爸回家。边走还边说,快跟我回去吃餐饭,你千万莫饿死,要留着好⾝体,要不下次开会,群众就没有右派斗了。 往⽇的辛酸,现在妈妈说起来总是充満了幽默。有回大队开会,统一开餐。有一席早就坐下几个人了,见我妈妈去了,他们连忙起⾝走开,说是不同右派家属一起吃。我妈妈哈哈大笑起来,说今天我真有福气,一个人吃一席。说完端起碗就开吃。那些人见我妈妈反而捡了便宜,又不甘心,马上跑了回来,气鼓鼓地吃了起来。妈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然后又说,我今天本来可以一个人吃一席的!那些人气得脸⾊发青,我妈妈却没事似的,一抹嘴巴,走了。 还有一次,大队安排贫下中农弟子学雷锋,黑五类弟子摘油桐籽。妈妈就找到县里驻队工作组的⼲部问我们兄弟姐妹算什么弟子。⼲部说是算黑五类弟子。妈妈便同那⼲部论理,说我子女爸爸是右派,妈妈可是贫下中农呀,他们在共产导领下是黑五类,如果国民来了他们又是贫下中农弟子,他们不就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了?!⼲部就说,那你让子女一边去一个吧。于是,妈妈就让大姐去做黑五类,让哥哥去做红苗子。大姐不肯去,妈妈就说,你是老大,去做黑五类没人敢欺负。说不定,你今天还会当官儿哩。果然,晚上姐姐回来说,他们让她当小组长。妈妈笑道,我说你要当官嘛,那会儿我和二姐、弟弟都还小,红也好黑也好都轮不到我们去。 这样的⽇子,妈妈撑过了二十一个舂秋。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一年? 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妈妈的书。写我妈妈,用不着半点儿虚构。 小时候,带着我和二姐睡。我睡这一头,二姐睡另一头。每次上后,我同二姐总闷在被窝里蹬来蹬去。本来都是我先惹事,可每次挨骂的却是二姐。那是架睡过几代人的老,垫着厚厚的稻草,柔软而暖和。蚊帐満是补丁,早被黑烟熏成了甘草⾊。记得有个冬天的早晨,我起后,抖了抖棉⾐,听得叮当一响,像是硬币的声音。我再一抖棉⾐,又听到了叮当声。原来,蚊帐上有个破了的大补丁,里面装満了硬币。我猜那些钱是二姐平时慢慢储起来的,便偷了她的。二姐过后发现钱没有了,呜呜哭了起来,我却死不认账。那天任二姐怎么哭,也不骂她,只是抿着嘴儿笑。 我一直很怀念的笑容,可她老人家离开我已整整二十五个寒暑了。那个盛夏的⻩昏,很闷热。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噩耗,脑子轰地一热,往家里飞跑。已经躺在棺木里了,还没有合上盖子。我伸手摸摸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我这才哇地哭了起来。 如今我谋生在外,很少回老家去。一旦回去,妈妈说得最多的便是。但凡儿孙们稍稍有些出息,妈妈都说是保佑得好。我愿意相信的灵验。不过是俚乡村妪,终生劳碌,穷苦到老。她一辈子跪天跪地跪⽗⺟,却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低过头。我们穷人家孩子,能够从先人那里继承的,就只有他们⾝上的骨气了。我想这便是所谓祖德流芳吧。 爷爷手上,只有两亩薄田,养不起家小。那时妈妈已到我家来了。只是十三四岁的童养媳;我⽗亲比妈妈还小几岁;我还有位姑妈,年龄同我妈妈差不多;爷爷是个老实人,整个家都由撑着。起初,爷爷帮有钱人家⼲些活,挣些口粮。有回爷爷病了,不能去⼲活。上那户人家报信,却让人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一扭头就回来了,再也不让爷爷帮人家⼲活。设法凑了些小本钱,叫爷爷做小生意。从此,爷爷就在老家收些土货,走两百多里山路,挑往武冈贩卖。货脫手后,就地进些特产挑回溆浦,再赚些差价。七八天打个来回,赚下的钱刚够家里粜七八天的口粮。便带着我妈妈和姑妈在家织⿇纺线,我⽗亲就放牛砍柴。每次爷爷跨进家门,头一件事就是摸摸米缸,看看他出去这几天,家里人是不是饿着了。一家人就这么觅生度⽇,相依为命。⽇子虽说清寒,倒也乐得不求人。 又是一个集⽇,爷爷早挑着货担上武冈去了,背上背篓,揣着爷爷留下的一块钱,去集上粜米。米铺老板接过钱,头摇说,您这哪是一块钱,是一串钱啊,只够粜一升米。听了,两眼直发黑。她顿时明⽩,爷爷准是让人骗了。捏着那一串钱,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只好买了一背篓芋头蔸子。可怜三寸金莲,背着一篓芋头蔸子,颤颤崴崴地往家赶。一路上,想着娘儿几个要吃五天的芋头蔸子,噤不住泪眼涟涟。 还算老天有眼,正好有户殷实人家要请人纺鞋底绳,便接了人家的活计,带着我妈妈和姑妈纺了几天几夜。结果,娘儿三个赚的米比爷爷跑一趟生意赚的还多。爷爷准时回家了,照例先摸摸米缸。他见缸里还有大半缸米,不知是惊是喜,问道:“你们娘儿几个这几天没有吃饭?”闻声,冲着爷爷嚷道:“吃你个死!” 听嚷完,爷爷一庇股瘫坐在凳上,长叹着:“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啊!”同爷爷商量,再怎么苦,也要送我⽗亲去念书,不然长大了钱都认不得。我⽗亲因此因祸得福,当年就进学堂读书去了。 若是生在有钱人家,只怕是个识文断字的才女。老人家目不识丁,可我记得小时候听她说话,嘴边居然时常冒出些之乎者也来。她同人辩理,或是帮人劝架,満口四六八句,都能押上韵,总是说得人家心服口服。当年为了争⽔,我们王姓同邻村覃姓年年打架。土土炮,大刀长矛,很是惨烈。有年,打完架后,官司打到县衙门。我们王姓却没有一个男丁敢当头上县里说理。想来想去,全族人公推我的。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回,让男人们用轿子抬着去了县里,同覃姓头人对簿公堂。我巧⾆如簧,谈锋如剑,驳得覃姓人张不开口,睁不开眼。一个女人家,真还把官司打赢了。自此,我有了“乡约老爷”的雅号,半是玩笑,半是敬重。 的掌故很多,都是妈妈和爸爸告诉我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一直就是位瞎了眼睛的老太太,成天迈着双小脚,在老屋里转来转去,嘴巴总是动个不停,好像老在吃什么。我少不更事,总喜问您吃什么?便会笑着说,我在吃亏!我们家乡,大凡人生种种苦楚,都可归之为吃亏。现在想来,那一辈人,除了吃亏,还能有什么呢? 临终的情景,妈妈后来时常说起。已病得不行了。医生每天都说老人家熬不过今天了。可浑浊的眼睛老是睁着,就是不肯闭上。我妈妈说,你在盼她儿子。我爸爸外出几个月了,他不知道老⺟已经病重。这天,突然收到爸爸的一封信。果然,听妈妈念完爸爸的信,眼睛一闭喉头咕噜一声,就落气了。那年月,我爸爸戴罪在⾝,独自飘零天涯,怎么放心得下。 我的妈妈也早就做了,可她总是把老挂在嘴边。看着儿孙们都大了,妈妈总说,要是你还在,多好。妈妈说,你那坟眼啊,是五⾊土,村里人都说奇,到了冬天,别的坟头上草都⻩了,只有你坟上的芭茅青油油的。 爷爷 爷爷这辈子,不知总在思考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除非做事,他总是蜷在堂屋的长凳上菗旱烟。旱烟袋老长老长,戳在地上。爷爷不太说话,他有些结巴,嘴里就⼲脆衔着烟袋。他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地方出神。呛人的旱烟袅袅娜娜。爷爷到死都是这个样子,在浪漫的读书人看去,像位深邃的哲人。若是夏天,⻩昏将近,爷爷早早地就在屋前的场院里烧上一堆浓烟,熏蚊子。天一断黑,吃了晚饭,爷爷就蹲在烟堆旁,旱烟袋伸进暗红的火灰里,一袋接一袋地菗烟。小孩子们嬉闹也罢,大人们拉家常也罢,都不管他的事。他 其实,爷爷一辈子只做过三桩事:种田、种西瓜、当小贩。爷爷的西瓜种在离村子三里以外的河滩上。那河滩没主的,谁家愿意种,就去开垦一片。爸爸说起过小时候帮爷爷守西瓜的事。爷爷在河中间的沙洲上开了一片地,爷爷和爸爸每次都得涉过浅浅的河⽔,才能去瓜地里。爸爸说那时的西瓜很大很大,一个⾜有二三十斤。爸爸嘴馋了想偷吃,一个又吃不完,只有⼲着急。我说那么好的西瓜,是不是很钱赚爸爸说,哪里钱赚?亩产也不⾼,又不好卖,挑着两个西瓜四邻八乡的转上一天都卖不完。田里只种稻子,那时候禾栽得稀,田里还养鱼。要吃鱼了,拿个竹罩子去罩,一罩一个。猪吃叫,鱼吃跳啊。爸爸说得我都神往起来,可他马上又说,田少了,产量又低,爷爷还得在农闲的时候跑武冈,做些小本生意。那生意做得苦啊,来去都得走两百多里山路,还挑着百把斤担子。有回路上遇上強盗,把货担抢了,还里里外外搜⾝。爷爷有块光洋,幸好事先在腋下的⾐里,才没有被搜走。可怜爷爷腿双叉开,双手举着,任人上上下下搜个遍,⾝上的汗就像⻩⾖样地滚下来。据说,后来只要说起这事,就怪爷爷不该把光洋蔵着,老老实实送给強盗好了,让他们花了这钱绝子绝孙去。万一要是搜到那块光洋,散财还是小事,那強盗还会把你耳朵割掉。一辈子都在后怕这事。 爷爷闷着头菗烟,他能想些什么大事呢?他在想西瓜怎么不好卖?怎么就不能多置几亩田?能做些什么更钱赚的生意?遭強盗抢劫的事他兴许只是偶尔想起,他在那条路上跑过无数回,毕竟只碰过一回強盗。可就是这些问题,爷爷也许到死也想不明⽩。这其实是关于他这一生命运的大问题,爷爷注定是想不清楚的。 也许爷爷这辈子什么大事都没想过。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劳作。饿了,就得吃饭;要吃,就得做事。哪样事情该做,也都是不需要思考的,手和脚就是他的脑袋。有年冬天,爷爷从地里做事回来,见一个乞丐子破得像渔网,人冻得全⾝发紫,缩在稻草堆里嗷嗷叫。爷爷回来,跟说了声,就给那乞丐送了条子去。其实,爷爷老两口儿总共才三条子,轮着换洗。不知爷爷又要节⾐缩食多少⽇子,才能重新上一条子。 终于,爷爷⾝体渐渐虚弱了。先是腿弯儿发酸,后来脚发肿。于是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了。他老人家只活了六十三岁。妈妈说,爷爷是累死的,穷死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否已穿上一条新子? 爷爷去得早,那会儿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爷爷在我脑子里的那些模糊印象,都是我据爸爸妈妈断断续续的讲述,虚构出来的。爷爷的那些故事,我理不清时间先后,也弄不准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但却是实真的。不像那些线装书里记载的历史,看上去言之凿凿,实则大多是谎话。其实,不管二十四史何其洋洋,老百姓是另有一部史书的。他们更相信口碑相传的祖宗故事,时间长了,祖宗也许就在传说中封神登仙了。民间传说不理会正统,不讲究为尊者讳,也不为谁隐恶扬善,只认天地良心,便往往同正史相悖。 爷爷就葬在老屋对门的太平垴。上山的路很陡,顶上却平得像跑马场。満山千奇百怪的枞树,夜半风起,林涛凄厉,很吓人的。风清月朗的秋夜,山里的杜鹃叫得人们鼻腔儿忍不住发酸。那是我们王家祖祖辈辈的坟场。有年清明,爸爸带着全家老小上山扫墓。我们在枞树林里钻了好久,才找到爷爷的坟。坟不大,只是一个扁平的土堆,也没有墓碑。爸爸是凭着坟前的一块石头认准的。我顿时眼睛有些发涩。这就是我爷爷啊他老人家也算过了一辈子啊!我甚至怀疑爸爸是否真的认准了爷爷的坟墓,说不定我们祭奠的只是一堆没了后人的荒冢。 爆竹噼噼吧吧地响起来,我想爷爷是听不见这喧闹声的,他再也不会闷着头想什么大事情。老人家已经安安静静四十多个舂秋了。 wWW.bwOXs.cOm |
上一章 有人骗你 下一章 ( → ) |
胡思乱想的日我不懂味龙票没这回事王跃文作品精西州月亡魂鸟大清相国梅次的故事根鸟 |
福利小说有人骗你在线阅读由王跃文提供,限制级小说有人骗你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有人骗你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