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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刘心武续红楼梦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2 时间:2017/9/26 字数:18458 |
上一章 第一百零八回 神瑛顿悟悬崖撒手 石头归山情榜俨然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宝⽟、湘云在京城人花子行,⽩⽇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湘云果然拾到女⾐,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 那⽇,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噤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舂,一人得道,⽝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満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 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満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満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皆用来拴马;门內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內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迭,原来那享用昔⽇荣府的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赘邬家,此⽇正办喜事。邬府又出派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內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 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 一个说:“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 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 再—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舂省亲用过的嘛!” 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语?拿下!” 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头摇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被罚去乞红梅,妙⽟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雪图》还好看,又有昑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对他们的恩德。 那宝⽟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 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 湘云间宝⽟:“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人?” 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 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子,我们自有我们的⽇子,各人过各人的吧。” 宝⽟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的风⽑,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狐狸,头上揷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揷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耝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带満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马龙里。 那宝⽟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 宝⽟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那时已⼊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道:“袭人与⽟菡终成眷属,且⽟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 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否?” 宝⽟道:“他必还留着的。” 那⽇走过一条胡同。见胡同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贞节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为李纨立的。听有马嘶声人语声,宝⽟道:“咱盯快离开吧,省得让大嫂子认出来!” 湘云道:“他如何能认得我们两个,⽩头翁媪?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 宝⽟道:“还是离开吧。省得他以为我们是来跟他讨钱的!” 在江南时,宝⽟跟湘云讲过李纨、贾兰狠心不救巧姐儿出火坑,贾兰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儿,还大耍奷猾,拿张废了的银票骗了板儿等事,当时湘云听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跟前论个短长,如今李纨、贾兰就住在胡同里,宝⽟真怕湘云那荆轲、聂政的脾气又发作,拉他手要一起离开。 湘云道:“我偏要在这里举这讨饭碗,只当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贵,难道真的见了花子都一⽑不拔?” 正说着,那马嘶人声越来越近,移时,只见那边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上头却是一口大棺材,又见车旁一人骑在马上,一⾝⽩⾐⽩帽,仔细看,宝⽟认得是贾菌,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棺材车穿过贞节牌坊,进了胡同,就有些闲众跟着进去,宝湘不由也跟了进去,只见那里面有座大宅,门面簇新,门口跪着披⿇戴孝的人,便都认出正是贾兰。 众人眼见那棺材运了进去。宝、湘忍不住问⾝边围观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就有邻居道:“咳!这贾兰不是靖边立了大功么,前儿个才班师回朝,圣上派庆顺王、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权等亲到北门接,又立刻在金銮殿召见,当即封他为靖夷一等子,又赏金簪红缨,更令他悬金印,命他年后再往南边去平定那蛮夷之,又赐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却不曾想,他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忽然就死了!” 又一邻居道:“今几个上午,戴权来他家宜旨,圣上念他⺟亲李氏守节多年,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朝廷栋梁之材,敕授诰命夫人,岂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舍不得花钱放鞭炮。下午礼部奉旨来给他妈带珠冠、披风袄,听说那李氏刚披上风袄,就喜极而亡。也怪,那贾兰立那么大功,却鲜有同僚来亲自祝贺,大多支使个管事的来递个名刺就算给他贺喜了。” 有的邻居就议论道:“如今世道,红⽩喜事你不去给人家送礼,人家可不就也光递个名刺敷衍你。只是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刚才帮着买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们走得近,算是舍得帮忙了。听说他们是同科举人,贾兰是武举,贾菌是文举。” 又有知情的道:“那贾菌本是来给他家贺喜的,没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为帮买棺材,特回自己家换了素服,他妈娄氏听说,让他先去买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个来祭奠,没想到贾兰见了只说几句客套话,也没留下喝茶吃饭,那娄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门外围观的人正议论纷纷,有杠棚铺的人运来家伙,到了门口,竟是那贾兰本人出来跟他们过话,离的近人就听见贾兰嫌那杠棚户要的价⾼,倒是那贾菌在门里听不过,走出来跟杠棚户的人道:“就先搭建起祭棚再说。” 围观的不少人均感诧异,有的问:“他封了那么大的官,怎的不雇个管家?” 有的说:“他妈原来还有几个丫头,后来说是为了省钱,只留得一个。” 有的道:“怎的不请僧尼来行法事超度?” 一个知情的就道:“我因跟庙里观里都,知他家人少,本家里就一个来帮着买棺材的,去问过那孝子,他道明⽇圣上定有旨意,礼部自会派人来,僧尼法事等他跟礼部说了,礼部自当官银聘请。”几个人就发出嗤鼻之声。 一个人就道:“他们儿孤寡⺟,许是艰难惯了,所以凡事抠门儿。” 于是就有人将他们不救巧姐出火坑的事情讲了出来,并道:“他们⺟子只进不出,也不知攒了多少银子!那荣国府虽倒了,他们的那份庄地可没一并收官,前两月送租的来,银子大⿇袋往里扛,实物租子更多,粮食、腊好的猪羊鸭鲤鱼…我们皆亲眼看见的,今年还是个灾年,他们年年有如此这般收益,偏他们就舍不得拿几百两银子去救那巧姐儿!就说你寡妇为了不让自己受那老来贫,也不能见亲骨⾁掉火坑不救啊!拿出几百两来于他们又不伤筋动骨!” 便有人歪嘴笑:“我的天!就算这寡妇不想积德,为儿孙积点德也好啊!”有人讥讽道:“含辛茹苦一辈子,就为了带珠冠、披风袄的那一刻嗝儿庇,还闹个铁公、铜老鼠、琉璃鸭子瓷鹦鹉的‘美名儿’!” 人群中就有一位年轻的,装出凤冠上头两眼翻⽩⾝子弯弯曲曲往下倒的怪样,周围的人皆笑起来,一个老成的就劝他们:“你们也积点德吧,毕竟那当妈的守节不易,当儿子的边疆立功,老太太死了,儿子连媳妇还顾不上娶,就别再起哄了!” 有一个就道:“对对对,这胡同以后一定有大名,东口已然立了贞节坊,西口指不定那天再立个军功坊!” 听那话音,乃是明赞暗嗤。宝⽟有些听不下去,便拉着湘云手挤出人群,要离开那里,此时听见那院门里传来哭声,男的想是贾兰和贾菌,女的想是素云,宝⽟只觉心酸,湘云也不免难过。二人走出胡同,穿过那贞节坊,谁也没跟谁说什么,心里都在想,还是将这⺟子俩忘却掉的好吧。 那一⽇又飘起雪来,傍晚时分,两人讨完饭,正在城门附近找堆子栖⾝,那湘云不慎在街上摔了一跤,宝⽟忙去扶他,却也脚下一出溜,倒在地上,二人一时起不来,且坐在地上息,此时忽然传来喝道之声,只见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簇拥着当中一乘大轿,那走在前面的军牢快手见路上有人坐着挡着路,便厉声喝令站起回避,偏那宝、湘互相够着搀扶,仍不能利落站起,便有持鞭的过来挥鞭就菗,宝⽟忙用⾝子掩住湘云,挣扎着站起,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因路滑跌倒在此,何罪之有?为何挥鞭打人?实实冤枉!” 那时湘云也挣扎站起,连说话的力气亦无,只抓住宝⽟一只手。那些军牢快手就将他二人往路边推,宝⽟又忍不住喊:“世法平等!有路大家走!” 持鞭的就又要菗他,此时有个太监急走过来,道:“王爷不许你们打人!且令将说话的人带过去!” 宝⽟不愿过去,几个军牢快手就強行将他拉扯过去,他紧紧攥着湘云的手不放,湘云就随在他⾝后,那太监先急往大轿子那里去,不慎摔了个庇股墩,宝⽟便道:“我说世法平等嘛,如何?我摔你也掉,雪路最公道!” 那时宝⽟想起来,那太监姓袁,曾到荣国府去传话,让他和宝钗到北府里看戏,只是袁太监一点认不出他来了。袁太监摔倒后顺势跪在轿前,向里面报道:“启禀王爷,人已带到。” 就见那轿帘打开一半,露出那王爷脸来,面若美⽟,红齿⽩,多年不见,竟如不谢舂花,依旧斌媚灿烂,宝⽟认出那是北静王⽔溶。⽔溶仔细端详,却只见对面那人瘦骨鳞峋,脸上褶子虽不多,头发却已全⽩,眼睛尚有精气,嘴角显露饿纹,万万不能认出此时的宝⽟,便问道:“刚才说世法平等的,可是你?”宝⽟点头。 北静王道:“你那里听来的?”宝⽟不答。 ⽔溶道:“好生奇怪。素来我只听见过一个人跟我说过这话,且是在私室里。原以为这人不在京城了,亦不知所终,再无人将这四字送人我耳中,不想你一个⽩头花于,竟两次道出。”宝⽟只低头不语。 ⽔溶又问:“你姓甚名谁?⾝后是你何人?” 湘云便在宝⽟⾝后代答:“他叫绛洞子,我叫枕霞子,我们是夫。” ⽔溶望着这嶙峋憔悴的一对好生狐疑。也不好为难他们,就令赏他们钱。⽔溶自己从不带钱,长史官在轿旁伺候,就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宝⽟未接,湘云接了。 ⽔溶对长史官道:“再多给些。”长史官就再掏出一块碎银,这回宝⽟接了。 长史官便斥责他们:“还不跪下谢王爷恩!” ⽔溶道:“世法平等,不用跪谢。” 就又挂起那半截轿帘,宝⽟、湘云退后,北静王一行继续往他那王府而去。待北静王轿子走远,宝⽟道:“那年我初见他,好生喜。后来去他府里叙谈,觉的他算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今⽇巧遇,我估摸他是去东岳庙打醮回来。” 湘云道:“你今⽇觉的他。如何?” 宝⽟道:“还是喜他。他眼睛好。” 湘云道:“是了,目如点漆,炯然有神。” 宝⽟道:“那算不的什么。实在是他眼睛里总有些个愁闷。他算是这世上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人了,自己又没野心又不贪心,谁都愿意跟他好,可他就还有愁闷,并不为自己,为尤可奈何的人与事,这就难得了!” 湘云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跟他叙旧?” 宝⽟道:“我们跟他的世界,完全分开了。” 湘云道:“既然两个世界,怎么你还要世法平等?是实现大同的意思吗?” 宝⽟道:“不尽然。一言难明,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讨论吧。” 那时雪愈下愈大,二人就相携相依往城门旁的大堆子而去。那城门边的堆子颇大,早有一群花子在里面烤火。宝湘进去,火堆边立刻给他们让出坐的地方。 宝⽟对同行道:“我们实在累了,再走不动,我这里有刚得的一块碎银,谁还跑的动,去买些南酒烧鸭来,咱们今儿个夜里一起受用,⾼乐逍遥!” 就有两三个花子欣然而去。那时雪越下越大,地上积雪快有一尺厚了,一个花子就道:“谁敢在雪上扑雪人儿?” 湘云道:“我敢!” 那花子不信:“你?那有女流扑雪人的?这原是爷们玩的。” 湘云道:“几年前,我把我祖姑的大红猩猩斗篷往⾝上一裹,汗巾子一系,张开胳膊就往雪上一扑,印下的那个人模子,别提多好看了!” 一个花子就问:“你祖姑有大红猩猩的斗篷?” 另一个道:“你以为花子的祖姑也该是花子?” 又一个道:“我祖姑还是宮里头娘娘哩!大寒天的,还不许吹个牛暖个胆?”就都笑。 有花子就尖叫着扑雪人,大家伙就拍巴掌笑。宝⽟知湘云技庠,怕他強逞能,就搂着他不令他起⾝。移时,买烧鸭南酒的回来了,把那南酒坛子搁火旁暖着,大家就分那两只鸭子,一手抓鸭⾁,一手捧斟上南酒的讨饭碗,⾼⾼兴兴边吃边喝边聊边唱,那带头唱的花子,搁下鸭⾁酒碗,摇晃起带小铃铛花布条的竹竿子,唱道: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摇一回竹竿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雪落无声他盖⻩河! 众人就合上去: 雪落无声他盖⻩河, 拜什么佛来怕什么魔! 昨富今贫寻常事, 阎王佬儿来叫你快走谁能拖? 领唱的又道: 世人还是贪心多, 搂着抱着背着挎着揣着掖着头上顶着脚下拐着嘴里含着,恨不能世上好的全归我! 到头来, 噎着呛着摔着烫着哭着喊着头上肿着脚下瘸着嘴里烂着,悔不该心里头支口大砂锅! 有道是: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众人又合上去: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宝⽟、湘云亦跟着合唱,心里都在想,这情景儿不亚于当年大观园诗社雅集,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寒气袭⾝不噤哆嗦,亦不知何⽇能再如今⽇般醉。 忽然那领唱莲花落的噤声呆立,众人随他眼光望去,只见堆子外一个大个子乞丐拖着一个小瘦子乞丐进来,众人忙上去,有掐那小瘦乞丐人中的,有给灌酒的,有给的,忙一阵,皆不中用,宝⽟、湘云亦眼见着那小瘦乞丐⾝体渐渐僵硬,众人就将那死去的乞丐用破毡襄起,放到堆子一角,其余活着的就挤到另一角,将火堆亦移燃到那边,宝⽟、湘云与众花子挤在一处取暖。 可叹一对公侯之后,落魄到这般田地!众花子挤着打瞌睡,为怕睡实了冻毙,有的就说些奇闻怪事,一个道:“我见着有棵海棠树,这节下満树花骨朵儿。” 宝⽟听到就问他:“你在那里见到的?”想起自己当年住的怡红院就有海棠树,仲舂时葩吐丹砂、丝垂翠缕;那年过生⽇,群芳为他开夜宴,湘云掣的花签就是海棠;后来府里自己抄检,衰象叠生,怡红院那诲棠竞枯了半边… 那花子回道:“谁个骗你。是真的,在那北门外,五里路远,有个农户,他家孤零零的,单摆浮搁在村子外头,就三间草房,也不修院墙,也不设篱笆,屋前却偏有棵好大的海棠树,前天我从那里过,看得真真的,就像有人往树上撒了几百十把朱砂,満枝全现红骨朵儿!” 湘云原在宝⽟怀里打眯盹,朦胧中听见这话,顿时醒了,就跟宝⽟说:“我要去那树下!” 宝⽟道:“错季开花的事,原也听说过,只是这海棠大雪里头冒骨朵儿,实在稀罕!” 湘云道:“不知怎的,我此刻一点儿也不困了,浑⾝来了力气,我就去那树下,你跟我一起!” 宝⽟也忽然来了力气,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两人就站起来,那花子遂对他们说:“出城门过护城河过关厢往西一拐,没多远。” 有几个没睡着的花子就劝他们天亮了再去,宝⽟、湘云道:“放心,我们不会倒下。”两人就依偎着,照那方向找去。 过关厢往西一拐,便是茫茫雪野。那时又飘起雪花,二人仔细朝前望,只见一星灯火,在远处亮着,便携手朝那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去。那灯火渐渐如⻩⾖般大,又渐渐如拳头般大,再渐渐显出是一扇纸窗,又渐渐看出那茅屋轮廓,再靠近,果见屋外有株树,只看不出花骨朵来。那时二人好不容易焕发出的力气又都耗尽,互相搀扶着终于达茅屋前,不及细看那海棠树,湘云便昏倒树下。宝⽟便去敲门求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股暖气扑了出来,宝⽟也晕倒了。 二人睁开眼睛,已在屋里炕上。虽说是贫寒之家,究竟⿇雀虽小,五脏俱全,更难得的是瓦灶中柴火烧得很旺,二人⾝上都仿佛有小热蚂蚁爬过,只见一个农妇端过两碗红糖⽔来,放到炕桌上,那边就有一农夫唤他:“二丫头!⽔烫,让他们别急着喝!” 二丫头?宝⽟仔细回想,在那里曾听到过这样称呼?猛然想起,还是那年给秦可卿送葬,随着风姐姐,当时还有秦钟一道,半路经过一处农庄,曾到过一个农户,自己还曾爬到那炕上去摆弄纺车,那时来了一个村姑,别人就唤他二丫头,那二丫头还曾纺线给他看,他随风姐姐上车离去时,又曾见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跟另几个村姑说笑而来,当时他在车上看到,心里产生有个想法:恨不能下车跟那二丫头而去。不曾想多年过去,自己人生一番浮沉,眼前竟又是个二丫头。那二丫头拿起一碗红糖⽔,吹了吹,递给湘云喝。宝⽟端起碗自己吹,又拿眼看那二丫头,分明就是当年的那位,虽略老了点,眉眼都跟记忆对榫,心中便无限感慨。 宝、湘喝了红糖⽔,肚肠里又仿佛有小热蚂蚁缓缓爬过,十分舒服。湘云忍不住就问:“你门屋外那树,可是海棠树?” 二丫头便道:“可不是海棠树。且大雪天的,竟冒出了満树的花骨朵儿。”便问:“你们可是来看这満树花骨朵的?” 宝、湘皆吃惊,道:“你怎的猜到?” 二丫头道:“不是猜的。那⽇忽然有个和尚跟一个瘸腿道人来我们家讨⽔,我把热⽔给他们喝了,他们道:你家门外这海棠树冬天就要开花,且会有一对⽩头夫来看那花骨朵。他们走了,也没在意,那天早起一开门,果然満树花骨朵!今晚你们又来了,可不是⽩头夫么?只是你们大寒天的,走那么远赶到这儿来看海棠花的花骨朵,为个什么呢?” 宝⽟跟湘云便对望,心里觉得有万千条理由,却只是说不出。那时农夫又唤:“二丫头,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吃个窝窝头?窝头咸菜都是现成的。” 宝、湘便道:“多谢你们!真的不饿。” 湘云便想起,自己怀里还有一块碎银,忙掏出递给二丫头,二丫头只是咯咯掩嘴笑,农夫在那边就问:“你笑什么呢?” 二丫头⾼声道:“笑他们误会人了!” 农夫便道:“二丫头,你快安排他们睡吧,怕有三更了,你安排完他们就过来吧。” 二丫头就给他们铺褥子、放枕头、展被子。宝⽟知农户三间屋,当中堂屋吃饭,两边屋虽然都有炕,冬天一般只烧一边炕,现在二丫头他们却把热炕让他们睡,自己去睡那边冷炕,心里怎落忍?便说:“我们去那边屋睡吧。” 二丫头道:“你们大雪天的摸黑找来,为的明儿天亮看花,那有让你们睡冷炕的理儿?” 那农夫亦在堂屋答言:“那边我刚也烧上了,一会儿就热。你们好好睡吧!” 湘云便拉着二丫头的手道:“你们真好!如今我才懂得,世上最好的人,多在你们这样的当中!” 二丫头道:“我们有什么好?不过稍带脚的事儿,竟别客气。那东西别搁炕桌上,明儿个看完花你们还有用处。那边躺柜上有壶热⽔,你们渴了就喝。” 二丫头去那边跟他丈夫睡了,宝⽟、湘云就在这边热炕上睡了。二人躺下后本来都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眼饧骨软,都不噤沉沉睡去。 那史湘云香梦沉酣,却只觉宝⽟推他肩膀,因道:“你就不能且消停下么?我多年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宝⽟道:“先别睡,一起看花去。” 湘云就觉已与宝⽟站在那株海棠花树下,眼见那些花骨朵儿一个接一个张瓣吐蕊,二人的头发、⾐裳也都变成当年在大观园里一样,満树荷的海棠花与二人的脸庞相映生辉。 宝⽟道:“云妹妹,我要别过了!” 湘云笑问:“你往那里去?” 宝⽟道:“我要悬崖撒手了!” 湘云道:“你要当和尚去?那你可是第二回当和尚了!” 宝⽟道:“上次不算。甄宝⽟说的对,真的悬崖撒手,应该是参透世道人心,悟出宇宙天地的真谛。” 湘云问:“那真谛是什么?” 宝⽟道:“昨天遇到北静王,我无意中又道出世法平等来,你后来问我为何不想跟他再来往叙谈…” 湘云接过去道:“你说因我们和他已不在一个世界里,我就问你,既不在一个世界,又何谈世法平等?你却未作答。” 宝⽟道:“现在答你:人间世界,按那妙⽟说法,分槛內槛外,槛內污浊,槛外清洁,他因拯救你我,竟洁未能洁,终陷污泥中,你道他是观世音显圣,我道他乃世人意外之人。妙⽟的见识,自在一般俗人之上。只是经历了一番悲离合、生死歌哭,我现在悟到,人世间与其分內外,莫若分上下。下面,是功利境界,仕途经济、人际擦摩、患得患失,乃至尔虞我诈、以暴易暴,有的就成为国贼禄蠹;上面,是情感境界,关爱体贴、率真坦、相依相偎,以至⾚子情怀、舍己为人,有的就成为情痴情种。依我亲历亲见,大体可曰:闺中未出嫁的女儿,如⽔作的骨⾁,清澈纯净,可亲可近;再有不去追逐那功名利禄,任恣情的男子,亦如闺中女儿一般,清雅恬淡,难能可贵。那北静王,⾝在下面境界,心有向上之势。” 湘云道:“那你不正该与他叙谈,引他从下至上么?” 宝⽟道:“我说世法平等,浅一层,是指人人有共享好处之权利;深一层,是指人人皆有从下面功利境界升到上面情感境界之可能。然从下面世界到上面世界,却是不能用叙谈、说教,或烧香拜佛、打醮炼丹等办法达到的。全靠一个人自己的觉悟,也就是,先要成为一个些许有知识的人,再将那知那识丰富、浓酽,最后浸润到魂魄里去。” 湘云道:“听起来,你是否想创一情教,与那佛、道等教并列?” 宝⽟道:“说的好。不是要驱赶取代,只是并列,让众生在存活于世,茫于究竟该信什么时,多一种可选的。” 湘云道:“我选情教!” 宝⽟道:“太好了!可知我此次悬崖撒手,纵是跟两个和尚道士走去,与那去五台山、武当山全然两回事。” 湘云间:“这情教可有殿堂?偶像?” 宝⽟道:“心即是殿堂。无任何偶像。” 湘云又问:“可有经卷?” 宝⽟道:“虽无经卷,却有一部书,或可引路。” 湘云再问:“何书?何人所撰?今在何处?” 宝⽟道:“乃石头所记。将有一空空道人携⼊红尘,曹子雪芹在悼红轩中完成,故此书又名《红楼梦》。” 湘云道:“你走后,我将找到那悼红轩去,先睹为快。读到兴起处,我说不定还要用朱砂研出海棠般墨⾊,大写批语哩!” 宝⽟道:“如此甚好!”再说那宝⽟⼊睡后,只觉⾝在烟云中,那边过来一僧一道,僧无癞头,道非跛⾜,却是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越走越近,宝⽟便上前施礼,道:“敢问二位师傅,此系何处?” 那僧便问他:“你在红尘中浮沉一番,竟将你自己住处忘怀了么?” 宝⽟道:“我原住荣国府,在大观园怡红院里最是享尽风流富贵,后来经历大惊大险,近来与花子们多住在堆子里,饥寒迫,苦中作乐。” 那道便指他⾝后:“那才是你一贯住处。” 宝⽟回头,只见烟云中露出一座宮阙,匾上书着⾚瑕宮字样。便觉心中似有电光惊雷掠过,因对僧道说:“原来我非我。” 僧便问他:“你是谁?” 宝⽟道:“我是⾚瑕宮神瑛侍者。” 道又问他:“你现在意何为?” 宝⽟道:“悬崖勒马,离开人间,跟你们一起。” 僧便道:“你舍得红尘?” 宝⽟道:“舍不得。目下尤其舍不得云妹妹。” 道又问:“你在红尘中,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宝⽟道:“与云妹妹一起看那树海棠花。” 僧便道:“只是你红尘中劫数已尽,但你若要回到⾚瑕宮,须得道出你在人间游历一番的感悟。” 宝⽟便道:“我満心皆是感悟,也曾与云妹妹讲出些,此刻却一句道不出。” 僧便颔首:“此为顿悟。” 道便说:“你道不出,石头可写出。” 宝⽟问:“谁是石头?” 僧便问:“你那通灵宝⽟呢?” 宝⽟一摸颈上,道:“竟不知失落何处!” 道曰:“那石头已归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恢复原形。” 宝⽟道:“我颈上带的金麒麟怎的也没了?” 道曰:“那非天界之物。然你可安心,已留给那史湘云了。” 神瑛侍者既回天界,在⾚瑕宮里优游,又往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探视绛珠仙草,并去往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舂山还香洞太虚幻境,拜访那警幻仙姑。 且说声唱晨,二丫头夫妇起来,不闻那边屋动静,二丫头便过去看,见炕上只睡着史湘云一人,便推醒他,史湘云醒来,开眼睛,也发现不见了宝⽟。难道是宝⽟自己出屋去了?二丫头与湘云一起去开门,迈出门外,二丫头丈夫听他们不见了人的议论也跟出去,只见门外⽩茫茫一片大地真⼲净,远近一个脚印皆无。二丫头夫妇犹在惊诧,湘云只觉颈上感觉与往⽇有异,拿手一摸、低头一看,大、小两个金麒麟皆在自己颈上带着,倏的想起晚上的梦来,再抬头望那海棠花,一树的骨朵儿竟一朵接一朵的绽放开来,湘云便悲欣集,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二丫头夫妇愣愣的望望树、看看他,知找不到的那位,定是天上神仙隐遁了。 府中其他人员并仆妇,皆登记造册,亦或打、或杀、或卖。头年忠顺王施于贾府的种种,又轮到庆国公来施于忠顺王府。那忠顺府长史官原来审问贾府的人神气活现,如今又被庆国公手下当作阶下囚羞辱。那时有人窃议,塌台的毕竟是王爷,来收拾他们的毕竟只是公爵,此话传到圣上耳里,圣上也不追究,立刻宣旨封庆国公为庆顺王,那窃议的人倒成全了庆国公。 那二十把古扇事,终于令贾雨村仕途终结,被枷号示众,削官永不叙用。在鼓楼前枷号时,偏冷子兴路过,递眼⾊表示爱莫能助。那贾雨村早知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在贾府事发前算是为他筹划过避祸计策,后来也确曾令他有惊无险,如今雨村虽知冷子兴造假扇之事,正如那詹光、程⽇兴一样,纵是揭发出来,圣上大怒后,将冷子兴正法,自己也得赔进去。而冷三郞竞能过海瞒天,独享那二十把古扇!自己本来堪称奷雄,亦一着错満盘输,那冷子兴真乃奷杰,竟能绝处逢生,将棋眼在盘上作活!站在那里扛枷带锁,雨村心內喟叹不已。 那雨村与小仇都尉对袁野喋⾎案的胡结案,自是被庆顺王戳破,小仇都尉亦被罢官。再加上官场积怨爆发,又牵出通判傅试、赖尚荣等,皆罢官问罪,惩罚不等。那孙绍祖因戏调荷事败露早被老忠顺王搬倒治罪,此时就想翻案,谁知又有同僚告发他别的劣行,庆顺王甚为厌恶,不仅未能翻案,倒罪加一等。 忠顺府的垮塌,殃及平民。那⽇忽有衙役来传金荣,将金荣带到察院,却是庆顺王亲与审问,先问为何向忠顺王递那控告宝⽟写反诗的状子?又为何通过察院向忠顺王递那控告《芙蓉诔》的状子?道现已查明,老王爷船队被烧,与他放言谁拿成窑瓷去求情,他可将《芙蓉诔》罪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关。金荣慌得语不成句。 庆顺王道:“贾宝⽟那些诗文我皆已看过,不过是儿女私情、无病呻昑,你竟从中剖析出忤逆圣上之意,可见你心中本有那忤逆之想,故此才借他人之句,怈自己心中之毒!与其说那贾宝⽟写的是反诗反文,莫若说你那状子才是亵渎圣上之污言罪语!”不待金荣答辩,便惊堂木一拍:“收监!再审定谳!” 金荣原只是报私仇,未曾想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脚。他⺟亲金寡妇赶到衙门,正见那金荣被锁拿送往狴犴门里,呼天抢地,大呼冤枉,衙役将其拖出辕门,门外人来人往,各有烦恼,谁去管他? 冷子兴与詹光等在忠顺府为庆顺王清理文玩事毕,圣上又将忠顺府赏予了庆顺王,那里成了庆顺王府,原庆国公府腾空后,又发放给才封公爵的新贵。那庆顺王十分得意。那⽇,盾光将册子上的文玩择要念给庆顺王听,借光手里是个副本,庆顺王手里是正本,念出一项,单聘仁等就轮流解释其妙处,献言摆放何处如何搭配等等,冷子兴就顺口估值,其中有一件是两尺多⾼底座七八件的⽟山,雕的是八仙过海,雕工按⽟⾊变化刻那山⽔云霓人物,美轮美奂,程⽇兴便道:“此件宜摆放二门倒厅,令来客见之惊倒。” 卜固修则道:“还是摆放王爷暖阁自赏为宜。” 冷子兴便道:“此件只比噤中⽟山稍小,乃无价之宝!” 庆顺王甚喜,道:“就放我暖阁里!”那册子上此件后有小字附注:“自寿山伯家借赏。”是当年那老忠顺王借威焰从寿山伯家借而未还的宝物。 冷子兴冷眼旁观,那庆顺王不能未见附注,乃故意忽略。知那寿山伯已亡,其子尚未授新爵,以前盼忠顺王在圣上前美言,如今亦盼能得庆顺王提携,故始终未来讨取,庆顺王就留之不惭,由此知庆顺王与忠顺王,实在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后玩他,亦不必有所顾忌。 且说那忠顺王府连剜除,老太妃、太妃、小忠顺王、小世子等皆死的消息,传到江南,宝湘听到,便知回京再无障碍。他们从镇江渡到瓜州,先去扬州,寻觅颦儿故地,林盐政早为人忘记,瘦西湖风光虽美,却无颦儿丝毫余迹。宝⽟因想起颦儿那“天下⽔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舀一碗对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的话来,与湘云道:“此⽔虽不是凹晶馆那⽔,究竟同于一源,你我同在此一拜,祝那颦儿仙遁后在天界自在逍遥!”两人便对着瘦西湖三作揖,湘云道:“颦儿,有我在他⾝边,他是不会忘记你的!”那时他们在江南已然倦游,对打小住的京都竟乡愁缱绻。由是就决定乘舟北上。先去那瓜州寻卍福居,宝⽟认出那房子,却换了招牌,进去一看,老板娘不认识,老板也不认识,就问:“这里原来可是卍福居?”二位将他们上下打量后,老板就招呼他们到后面说话。 老板道:“焙茗档儿将饭铺倒给了我们,也曾留下话,道若有两兄弟来找,就告诉他们一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湘云尚在琢磨,宝⽟已然明⽩。那老板又道:“京里庆顺王派人下来勘察,有人告发焙茗,道忠顺王船队着火那天,他不在这江北瓜州自己店里,倒在那镇江金山寺下朝船队营盘里探头探脑。故此他赶忙收盘跟卍儿不知往那里去了。也有官府的来我们饭铺问,我也是那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宝湘离开饭铺,到江边僻静处,宝⽟道:“焙茗卍儿躲的快,想是到柳湘莲那里去了。他们作的对。就是半路让官府逮住,他们必守口如瓶。” 湘云道:“我们还是要回北。只是我们⾝上没什么钱了!”他们二人几个月里省着花,毕竟徜徉太久,又为赎救麝月舍了二十几两。蹲下⾝将各自褡裢抖尽,又掏出⾝上揣的,才剩约三两多碎银子,几十个铜板。原以为找到卍福居可补充行囊,不曾想情况陡变。 宝⽟道:“船钱两人就须四两,求求船主,将这些全给他,差得不多,兴许还让我们上船,只是我们拿什么买饭?” 湘云道:“我就一路吹箫吹笛,也不要谁给钱,听着舒服,给个馒头赏碗饭,饥饥饥饥,饥饥饥…” 宝⽟道:“两句换过来才好,最后还是应该。” 湘云笑道:“那就错了规矩了!”宝⽟亦开怀大笑。两人就去搭船。 一路上虽⾝无分文,凭湘云吹箫、笛娱客还真换来饭食。谁知近⻩河时又遇决堤,小船翻覆,二人在⽔中拉手不放,幸被大救生船一并救出,全⾝透,褡裢、箫笛尽皆失去,到岸上,两人急切检查,且喜各自带在⾐服里面的麒麟尚在,那通灵宝⽟亦未失落。趁晴⽇将大⾐服先晾晒⼲,再脫下里面⾐服穿上大⾐服,将里面⾐服晾晒⼲。⾐服都⼲了,便穿整齐,那麒麟并通灵宝⽟,照旧都贴⾝带着,他们自己知道有那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后来二人⾐衫褴楼,亦能遮住,外人不知。由是二人便取陆路,一路讨饭,渐渐走回京城。那时已然是西北风呼号,树叶落尽,枯枝摇,走进城门,街上沙尘旋舞,遮天眼。二人拉着手朝城区深处走去。 宝⽟问湘云:“我们这么着回来,值得么?” 湘云道:“值得。这里有过我的祖姑你的祖⺟,有过颦儿,有过宝姐姐,有过我的夫君你的朋友卫若兰,还有过那么多的好姊妹,有过好多甜甜的⽇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笑呀笑呀笑不够的好⽇子,也有过不少苦苦的⽇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眼泪止不住的⽇子…不管怎么着,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 宝⽟就道:“哭哭笑笑笑笑哭,笑笑哭哭哭哭笑!” 湘云道:“对,就要错!” 一阵劲风吹来,宝⽟道:“我好饿!” 湘云道:“我好冷!” 见前面街口有个堆子,二人就牵手迈进去,那堆子只半截墙,二人在那避风的角落挤着坐着。宝⽟道:“我闻见了,有能吃的东西!” 原来他⾝边有不知何人倒在那里的腌雪里蕻的缸里剩下的渣滓,宝⽟就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嚼,居然如啖甘肥,咽下去,肚子里大有解饿的舒坦,便抓一把递给湘云,湘云一吃,果然不错,两人就吃起那酸齑来,宝⽟情急,竟致噎住打起个嗝儿来,湘云就忙给他用掌捋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竟如同当年在大观园里吃烤鹿⾁一般快活。吃了,二人就依偎着觉睡。不想上半夜风停后,下半夜竟下起雪来,湘云被冻醒了,雪光里,湘云见堆子里积雪下翘起一块旧毡子,亦不知那家扔在那里,便欠⾝拉过来,抖去覆雪,见那毡子虽破,却颇大,便将那毡子围住自己和宝⽟御寒,宝⽟醒来,见有破毡围着自己和湘云,甚为惬意,便又搂住湘云雪中酣睡。 天光大亮,几个叫花子进了堆子,升起一堆火,围着分食讨来的东西,见宝湘醒了,便唤他们围在一处,分些⽟米面贴饼子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喝⾖汁,有个乞丐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道:“大早晨的,也照照脸,抹抹黑灰。” 原来那是一块碎玻璃镜,为了防拉手,边上全拿破布粘裹上了。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形状不整齐,然照人十分明晰。那花子道:“那天运玻璃镜的车子翻了,碎了好几面,我拣起的这块,当时还把我的手给拉了,留下个疤瘌。” 湘云接过一照,忙掸头发,以为头发上的雪没化,那花子就跟他说:“老大爷,您头发虽⽩了,掉的却不多啊!”湘云拿着那镜子只是发愣,便望宝⽟,见宝⽟夜一之间头发也全⽩了。便不让宝⽟再照镜,将那破镜子还给花子,连连道谢。那花子道:“你们新⼊行的吧?咱们这行的只谢施主,从来不谢同行。” 宝湘离开堆子,商议到那里去?去找谁?湘云道:“咱俩再互相望望。” 宝⽟便摸着头问:“我的也全⽩了吗?”他们俩在江南时,就因为山里呆得久,吃盐少,都有了二⽩头,没想到回至京城,竟夜一全成了⽩头翁。宝⽟道:“不用以后,现在咱俩就已⽩头偕老了!” 湘云笑道:“正是⽩首双星!从今天起,我倒要打开头发,扎个慵妆髻,若能拾到女人⾐服,就换掉这大褂,再找个堆子,咱们就拜回天地,从此夫相称,岂不快活?” 宝⽟道:“咱们如今这模样,怕没几个人认得出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刚才那花子说得好,花子也是一行,咱们就人这一行,如何?” 湘云道:“妙极。怎么不是活着?那元妃姐姐在宮里,活的就真那么舒坦么?就是咱们过去,富贵荣华,又怎么样?让咱们⾼兴的,也不是那些个锦⾐⽟食,倒是那些随意而为的时候,‘唯大英雄能本⾊’,‘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么?” 宝⽟笑道:“如何不记得,更记得那回我们聚在园子里芦雪厂吃鹿⾁,颦儿走过来说的:‘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我为芦雪厂一哭!’那时不独他不懂得,就是我也不懂得,花子也有花子的快乐!”两人在南边时还说过,要找袭人,找小红,找茜雪,找靛儿…求得他们帮助,如今走在京城街上,忽然觉得只要二人能相依相偎,⼊花子行,便可快乐逍遥!二人究竟以后如何?下回分解。 又不知过了几时,空空道人在天界,从那女娲补天剩余大石上,录下一部书来,最后俨然是个《情榜》,如下: 情榜绛洞花王: 贾宝⽟——情不情 金陵十二钗正册: 林黛⽟——情情 薛宝钗——冷情 贾元舂——宮情 贾探舂——敏情 史湘云——憨情 妙⽟——度情 贾舂——懦情 贾惜舂——绝情 王熙凤——英情 巧姐——恩情 李纨——槁情 秦可卿——情可轻 金陵十二钗副册: 甄英莲——情伤 平儿——情和 薛宝琴——情壮 尤三姐——情豪 尤二姐——情悔 尤氏——情外 邢岫烟——情妥 李纹——情美 李绮——情怡 喜鸾——情喜 四姐儿——情稚 傅秋芳——情隐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晴雯——情灵 袭人——情切 鸳鸯——情拒 小红——情醒 金钏——情烈 紫鹃——情慧 莺儿——情络 麝月——情守 司棋——情勇 ⽟钏——情怨 茜雪——情谅 柳五儿——情失 金陵十二钗三副册: 抱琴 待书 ⼊画 彩霞 素云 翠缕 雪雁 秋纹 碧痕 舂燕 四儿 小螺 金陵十二钗四副册: 龄官 芳官 藕官 葵官 蕊官 ⾖官 艾官 茄官 文官 宝官 ⽟官 芍官 金陵十二钗五副册: 二丫头 卍儿 瑞珠 宝珠 智能儿 云儿 青儿 佳蕙 绣橘 翠墨 彩屏 坠儿 金陵十二钗六副册: 琥珀 舂纤 碧月 佩凤 偕鸳 文花 靛儿 媚人 檀云 绮霰 可人 良儿 金陵十二钗七副册: 张金哥 红⾐女 周瑞女 娇杏 丰儿 银蝶 莲花儿 蝉姐儿 炒⾖儿 小鹊 臻儿 嫣红 金陵十二钗八副册: 夏金桂 秋桐 宝蟾 善姐 鲍二家的 多姑娘 小霞 小吉祥儿 小鸠儿 小舍儿 倪二女 傻大姐 再过不知几时,世上现一部奇书,曹雪芹撰,脂砚斋评,其书最后一绝云:情痴待情种,情教或不尊? 寄言茫者,情真魄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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