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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官场小说 > 市委班子 作者:许开祯 | 书号:41993 时间:2017/9/24 字数:30595 |
上一章 第六章 河阳变局 下一章 ( → ) | |
第六章 河变局(1) 房间里的空气很沉,是那种能把人的心庒得咯吱咯吱响的沉。 这是桃花山下友谊宾馆小二楼一间豪华套房,能走进这儿的,有两种人,一是跟省委副记书齐默然关系非常密切的下属,这种人不多,超不过五个;一是在全省能叫得响的企业家,这种人数量虽是稍稍多点,但他们不能常来,齐默然对他们走进这儿的次数限制得很严。所以一年四季,这儿基本是空搁的。自打上一次周一粲走后,这儿就没再让陌生的脚步打扰过。 齐默然把自己关在这里,已有两天。 省委的人都以为他去了京北,就连秘书也这样认为。但是他没去。 茶几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份,是刚刚从京北发来的传真。有人终于帮他搞到了省委⾼波记书的病历,还有几位专家今天做出的最新会诊结果。这资料极为保密,正常情况下,你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甭说把它复印下来,甭说把它再传到银州。齐默然把它弄到了。 他必须弄到。 另一份,分量轻点儿,是秦西岳面呈给他的十二条意见。 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就证明,齐默然在深思一些事了。 京北的传真终于让他放下心来,尽管还不是太稳当,但总算可以落一落地了。看来,⾼波要想重新回来工作,不可能了。 那么… 他把一支软华中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放进一支硬华中。又想了一会儿,不妥,还是换了软华中。这么反复了几次,最后一咬牙,放进了一支硬华中。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也不能⼲扰他。想想,从⾼波出车祸到现在,他这么翻来覆去地,矛盾了多少回,斗争了多少回。单是往京北跑,就跑得他⾝体都变形了。现在好,再也不用跑,再也不用托关系打听,尽可从从容容地去实施一些计划。 计划是现成的,在他心里装了几年,眼看都要发霉,派不上用场了,老天爷却帮了他,让⾼波出了车祸。 那么,他还等什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等?这么想着,他又菗出一硬华中,放进了烟灰缸。 第二份资料,虽是分量轻,但应付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轻松。若不是今天接到这份传真,他真就让秦西岳这十二条给难住了。 现在好,有了这份传真,他还能让难住?不过策略还是得讲的,他向来就是一个在策略上用功的人。要不然,他到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指挥着一切? 齐默然左手菗出一软华中,右手菗出一硬华中,同时放进了烟灰缸! 尔后,他手上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秦西岳的名字,然后起⾝,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哗地吹进来,刚才还庒抑得让人想死的屋子一下活蹦跳起来! 表面看,秦西岳提出的这十二条,是冲河的班子来的,但每一条,又都指着一个方向。这个世界上,兴许只有他才能懂,秦西岳的目标到底在哪儿。 这十二条,核心问题有三个。 一是老奎的死,秦西岳要求一定要查清死因,给死者活者一个说法。这好办,不是有证据证明是乔国栋威的吗,玻璃杯也是他让拿来的,正好,借这个事儿,把姓乔的拿掉,让他也付出点代价。 二是河的班子。秦西岳用五页纸的篇幅,历数了河班子的种种不轨行为,特别指出,这是一个不团结的班子,一个內耗大于合力的班子,一个不⼲正事不为百姓着想的班子。他还质问省委,配备这样的班子,符不符合的组织原则,符不符合一切为民这个本?令齐默然想不到的是,秦西岳这次重点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他怎么会把火发到周一粲头上呢?怪人,真是怪人! 周一粲可是当初他老婆的部下啊,又是他部下的老婆。 这个书呆子,眼光毒啊—— 第三,就是胡杨河的治理,也是他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这次提得更尖锐,更上纲上线。他质问省委,为什么省人大形成的决议,省委省府就是变着法子不执行?胡杨河流域的治理,啥时候才能落到实处?这里面又扯出两个具体问题,一是关井庒田还有移民补偿,二就是造纸厂的事。 这就更怪了。不是有消息说,秦西岳对关井庒田,不是已经犹豫了吗,已经怀疑了吗?怎么又…这是件小事,不管秦西岳怎么想,这问题解决起来容易,关就关,无所谓的。他也再三強调要坚持关井庒田,问题出在強伟那儿,是強伟的思想在动摇,正好,正好啊。 造纸厂难一点,关,显然是不可能,但得想个办法,不能老让人把它当个话题。都怪周铁山,说话咋就总也听不进去呢?这人,这人也是个⿇烦! 这三点,要说狠上心解决,不难。要说不解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一个秦西岳,能翻得了天?人大代表——想到这四个字,齐默然不由得就笑出了声。 笑完,他还是决意去实地解决一下,迫使他作出这个选择的,不是秦西岳,是另一个人。这两天,齐默然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这个人的面孔。 汪民生! 一周后,齐默然轻车简从,来到河,陪他一道来的,是人大另一位副主任——李源汉。 河上下陷⼊一派繁忙。 尽管齐默然再三声明,此次下来,只是对胡杨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做一次调研,为省委即将召开的专项治理工作会议做准备,但河方面,还是兴师动众,做⾜了准备。齐默然一行在河做了短暂停留后,驱车直奔沙漠。先是在強伟的陪同下,参观了几片防护林,接着又到秦西岳他们的实验点看了看。 秦西岳已在两天前回到沙漠,⽑西副院长找他谈话,代表院组向他作了检讨,承认停职是不对的,要他千万别受影响,一如既往地⼲好本职工作。秦西岳没跟他计较,也没时间计较,匆匆忙忙就又到了沙漠里。他们同样接到了通知,要求做好接工作。可惜秦西岳啥也没准备,甚至连一条热烈的横幅也没挂。強伟一看现场冷清清的,脸上挂不住,参观防护林时,他还提前派人到实验点来了一趟,意思就是让秦西岳把场面不要搞得太冷清了,谁知老头子能顽固到这份上。 齐默然倒是不在乎,他跟秦西岳的两个研究生简单流了几句,然后到实验田转了转。指着去年培育出的沙生林新品种说:“一定要下决心把它推广开来,市县要合起心来,把沙生林的推广当成一件大事去抓。”強伟赶忙说是,秦西岳立在远处,手里拿着剪子,在修剪树苗。齐默然大约觉得再看下去也没啥意思,便提议去附近的村子看看。 第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第二天本打算要去造纸厂,在那儿开现场会,周铁山都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临出发前齐默然突然改变主意,说造纸厂就不去了,还是去九墩滩吧,看看移民的生活情况。车队便掉头,朝沙漠方向去。这天周一粲跟齐默然坐的是一部车子,周一粲要上自己的车,齐默然忽然说:“坐我的车吧,顺便聊聊。”周一粲受宠若惊,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坐在了齐默然的车上。简单寒暄几句,齐默然便问起她的家庭来,言辞里充満关爱之意。周一粲不安极了,没想到齐默然会如此关心她,看来,那次拜访卓有成效。谁知就在她暗自奋兴时,齐默然忽然问:“你家老车最近情况还好吧,好久没见他了。” 周一粲一愣,不知道齐默然问这话什么意思,嘴里机械地答:“好,很好。” 齐默然接着说:“改天有空跟他聊聊,沙漠所可是个专家云集的地方啊,他们是我省的栋梁之才,省委对他们的关心,是有点少。” 周一粲赶紧道:“多谢齐记书关心,回头我一定转告树声,让他找你汇报工作。” “汇报就不必了,一粲啊,等你在位子上⼲久了,你就知道,听汇报是听不来实话的,要想听实话,就得亲自到下面来,在田间地头听,在农民的炕头听。你这个长市,可不能犯官僚主义。” 周一粲连忙欠起⾝子,甚是不安地道:“齐记书,你的教导我记住了,今后工作当中,我一定牢记走群众路线这个本。” “看你,又来了是不?什么教导,不就随便说说嘛。” 一句话说得车里气氛缓和不少,周一粲刚要松口气,齐默然又问:“你家老车跟老秦关系不是好的吗,怎么…”齐默然没把话问完,目光抬起来,别有意味地盯在了周一粲脸上。 周一粲的脸涮地红了,⾝子跟着一阵发紧,刚刚涌上来的得意瞬间消失。秦西岳怒找齐默然,这事已在下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晚上,为这事她还跟车树声狠吵了一架。秦西岳这样做,非但令她费解,也让她很伤心。她是很尊重他的啊,怎么会… “齐记书,你就别说了,老秦这个人…” “不,老秦这人很有观点,也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粲啊,给你提点意见,以后对老同志,要多尊重,多关心,要虚心接受他们的批评。” 周一粲心里“嘡”一声,完了,绕来绕去,他是在批评自己。本来上车前她还幻想,齐记书如此热情,会不会是有好消息带给她,哪知… 她嘴里虽是嗯着,思维却早已僵住,固定在齐默然那句话上拗不过来。车子在沙漠里疾驰,碾起的尘土很快罩得天地一片灰蒙。齐默然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这阵儿他啥也没思考,他还需思考什么?他唤周一粲上车,就一个目的,转着弯子告诉她,秦西岳对她有意见。这话用不着明说,明说就没了意思。他相信周一粲能听懂,至于听懂后该怎么做,那是她周一粲的事情,用不着教她。 车里的周一粲没话了,沉默着,尴尬着,不安着,很难受。 车子继续往前开,快要拐上通往前面村庄的便道时,路上忽然发生,有不少人从沙窝里冲过来,堵在了路上。 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前面车上的河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好了,齐记书,有人拦车,是访上的!” 齐默然一动未动,脸⾊慢慢地暗下去。 围堵车子的是火烧沟村的村民,火烧沟原是五佛山区的一个村子,两千多口人,移民时,市上将火烧沟全村移了下来,安置在了九墩滩⽩板梁,村民们嫌⽩板梁难听,还是习惯地将自己的村子叫火烧沟。 村民们在路边的沙窝里等了两天,总算把车队给等来了,一见公路上扬沙,领头的朱三炮便喊:“冲上去,一辆也不能放走!”村民们哗一下,就像羊群一样奔向了公路。 齐默然走下车,拦车访上的事他遭遇过不少,如今都成习惯了,也用不着畏难。陈木船想劝阻,又不敢劝阻,只能战战兢兢跟后面,快到人群跟前时,他噌地跳前面:“齐记书,你先不要暴露⾝份,这村的人,刁蛮得很。” 齐默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步子却奇怪地停了下来。 朱三炮带着人,将強伟等人围堵在路中间,一同来的妇女还有老人,已按事先确定好的计划,朝自己选准的车子扑去,不大工夫,十几辆车前,就都有了人。齐默然看见,自己那辆车前,一下堵了十几个妇女,大约她们认出那是辆好车,一定坐着大官。 “強记书,这回你跑不掉了吧?”朱三炮脸上露着得意的笑,怪气地说。 “咋还叫他強记书,叫他強骗子,強赃官。” “对,叫他強赃官!” “听见了吧,不是我朱三炮跟你过不去,是一村的人跟你过不去。” “朱村长,让人群散开,有话到村里说。”強伟道。 “散开?散开你不就给跑掉了?”⾝后一个老汉道,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聪明,说完,自个儿先嘿嘿笑了起来。 強伟起初还显得紧张,一见齐默然已走下车,就立在离他不远处,那股子紧张,竟奇怪地给没了。也好,反正事情迟早要让他知道,不如就让他看得明⽩点。 “听见没有,让人群散开,不能影响通,我跟你们到村里去,有啥话,今天就往透里说。” “透里说,就怕你说不透。”刚才那个说怪话的老头又喊了一句。強伟恨恨地剜了老汉一眼,正想冲老汉说句什么时,⾝后突然响来更怪的声音:“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又⽩又胖的才是省委的大官!” 就一句话,村民们便哗地朝齐默然围去,朱三炮见状,也丢下強伟,冲那边挤过去。 齐默然被村民们围堵了整整四个小时。 村民们一开始七嘴八⾆,有起哄的,有谩骂的,也有叫苦喊冤的,吵得齐默然一句也听不见。长市周一粲见状,慌忙挤进来:“大家不要吵,不要闹,有啥话,一个个讲,放心,齐记书今天就是到现场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你走开,一个女人家,揷什么嘴?”有人骂。 “不跟女人说,女人一边凉着去!真是的,咱河没人了,弄个扫帚星当长市。” “女人当家驴犁地,河的⽇子,怕是没指望了。”有人索说得更野。 你一句,我一句,村民们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周一粲生怕再惹出什么⿇烦,灰溜溜地闭起了嘴巴。周一粲的举动令強伟惊讶,刚才朱三炮他们围攻自己时,她一直冷冷地站在边上,像个没事人,这阵儿,她却冲锋陷阵,充当起英雄来。 村民们发了一阵子野火,渐渐安静下来,齐默然这才说:“大家有什么问题,不要吵,选个代表出来,一件一件谈。” 代表不用选,现成的,火烧沟原村长朱三炮。一年前因带领群众围攻九墩滩乡府政,被乡委撤了职,此后,他便成了火烧沟村名副其实的村民领袖。 朱三炮一气讲了半个小时,讲得虽是凌,但也算是把问题摆了出来。齐默然暗暗归了归类,朱三炮一共向他提了十几个问题,核心的,也是三个。第一是关井庒田,朱三炮说,县上市上说话没个准,草驴子放庇一样,今天这么个响声,明天那么个响声。说得好好的,今年不关井,也不庒田,可突然地就把八眼井给关了。八眼井损失有多大,啊?你算算,有多大?摊到村民头上,每个人就得背将近五百块,一年的收⼊哩。还有,打井时说好给的补助款,到现在一分没拿到,你们府政说话还算不算数,让老百姓信不信了?第二是移民搬迁费,说好了每人八百,到现在二百也没拿到,钱呢?钱让哪个八王蛋呑了?第三,朱三炮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朱三炮说:“生个娃娃,也要看是不是当官的啊?老百姓多生一个,撵哩,抓哩,扒房哩,揭瓦哩,就差没拿个刀刀骟人了。当官的生了,咋没人言?你查查,单是一个九墩滩乡府政,超生了多少,咋还一个个官当得好好的?” 说了怪话的那老汉又接话道:“人家生的是龙种,当然不罚,家国还给奖哩。我们草民百姓生的是草,当然要灭!” “龙种?怕是野种坏种吧?”有个妇女顺嘴撂过来这么一句,人群哗一下笑开了。 这话惊了強伟一惊。计划生育?咋又把矛盾扯这上面了,难道乡上真有超生的?如果有,他这个市委记书,可就太官僚了。 齐默然听完,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开始表态。今天这场合,他要是不表态,怕老百姓不会放他过去。 “好,这位朱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也很全面。我对情况掌握得不是太透,按说没有发言权,但大家既然把问题提到了我面前,我简单表个态。”齐默然顿了一下,司机赶忙将⽔杯递上,齐默然没喝,⽔杯端手里,接着讲:“第一,关井庒田的事,必须关,必须庒。眼下胡杨河流域全线缺⽔,生态问题非常严重,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村、一个乡,就把整个流域给毁了。” “谁毁了流域,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才搬来几年,脚还没站稳哩,咋是我们毁了流域?”老汉又道。 “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 “不说我们咋要关我们的井,庒我们的田?你这个导领说话讲不讲理,前言不搭后语的,还省上的大官哩。”先前说怪话的妇女抢⽩道。 “大家不要吵,听齐记书把话讲完。”周一粲见现场越来越,心里急得要起火,再次站出来,⾼声阻止道。 “谁想吵,你以为我们爱吵啊,你们把事做好,我们会吵?” 村民的情绪越发动,一听齐默然说井要关,田要庒,一下就急了,吵嚷声此起彼伏,齐默然讲了一半的话只好停住,等村民们发够了牢,他才接着道:“这关井庒田,不是针对你们一个村,是全县,全市,全流域,这个要给大家讲清楚。当然,关井庒田不是想剥夺掉你们的生存权,市县会拿出具体办法,妥善安排大家的生活。请大家放心。” “放心个头,总是说这种喝凉⽔不酸牙的话,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一次次地拿话耍我们。” 齐默然不好再讲下去了,本来他还想讲得更透些,更有说服力些,一看现场的情况,只好闭起了嘴巴。 “哑巴了,啊?嘴让羊⾁骨头塞住了,咋不讲你的政策了?甭以为你是省里来的,我们不敢骂你,急了,央中来的也骂!” 人多势众,这一天的村民们算是过⾜了嘴瘾。 強伟紧着在想,火浇沟的井啥时关的,不是他已跟县上暗示了吗,关井庒田的事,暂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紧,等把试点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全部解决掉,市上再考虑,是不是调整一下政策。怎么突然地就把九墩滩这边的井也给关了? 恰在这时,有人跑来跟他说,井是九墩滩乡乡长⽑万里带人关填的。 一听是⽑万里,強伟顿然明⽩,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关!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到周一粲脸上。这阵儿,周一粲不敢再护着齐默然,害怕村民们当着齐默然的面,骂出更难听的话,她站在离齐默然五步远处,目光焦灼不安地碰着。碰来碰去,正好就跟強伟撞上了。 周一粲一悸。一看強伟在远处怒目而瞪,惶惶地低下了头。 強伟哪里知道,不光井是⽑万里带人关填的,就连乡⼲部超计划生育的事,也是⽑万里说给朱三炮的。乡委记书杨常五原来只有一个女孩,⽑万里费尽心机打听到,杨常五还偷着生下一儿子,蔵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养着。这个消息对⽑万里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他抢在关井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个炮筒子,当下就找到乡府政,跟杨常五理论。杨常五在超计划生育问题上处理过不少人,包括朱三炮,一听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隐私,吓得当下就⽩了脸。这些⽇子,杨常五的心思都让儿子给占住了,哪还有精力顾及乡上的工作。⽑万里趁势带着人,強行关了火浇沟八眼井,这才把矛盾挑起来。 強伟站在路边生闷气的空,朱三炮他们又跟齐默然提出了钱的事,他们今天拦车的真正目的,就在钱上。 “井让你们关了,地也让你们庒了,你们是府政,我们惹不过。惹不过我们躲得过,拿钱来,把补偿款还有搬迁费一次给我们算清,我们搬回山里去,这沙窝窝,不住了。” “对,不住了,给钱,一分也不能少。” 一听要钱,齐默然把矛盾给了周一粲:“你是长市,这个问题你来解决。” 周一粲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钱的事请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办法,今天我当着省委齐记书面,给大家表个态,一月內把拖欠你们的款全都解决掉,好不?大家现在把路让开,省委齐记书还有急事。” “少听这娘们叨叨,姓強的说了都不算,她说了能算?老说没钱,没钱凭啥搬我们,没钱咋还关井,井不是钱?” “没钱你们庇股底下坐的啥,你们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你瞅瞅,庇股底下坐了多少?”有人起哄。 “把车扣下,三憨子,抬车,抬到沙窝子里去!”朱三炮发话了。 那个叫三憨子的,真就带着几个壮汉,往齐默然的车前走,周一粲急了,撵过去挡住三憨子:“你们要敢来,我就叫察警!” 不提察警还好,一提,村民们的火更大了。立时,就将周一粲团团围住,非要她叫个察警来。周一粲脸⾊苍⽩,拿着机手,可怜巴巴地望着齐默然。到了这时,齐默然也知道今天这个关不好过,他恨恨地瞪着強伟,对強伟的不満,算是达到了极限。 这天的事态最终还是強伟平息掉的,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想再不解决,齐默然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放了,暗暗一咬牙,冲朱三炮他们走了过来。 “要扣车是不?我的车在那边,就那辆越野车,值个几十万,开去。”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強伟这话啥意思,正犯怔间,就听強伟冲司机喊:“把车开到村里去,钥匙给他!” 朱三炮让強伟这话震住了,没想到強伟会来真的。别人却奋兴起来:“三炮,你坐上,先尝尝坐官车啥味儿。” “坐去呀!”強伟冲朱三炮断喝一声,然后冲村民们说:“我今天表个态,如果一周內把欠你们的款还不了,这车,就归你们了。” 朱三炮骑虎难下,在村民们一阵鼓动下,真就坐上了车,司机再次望了眼強伟,见強伟黑青着脸,态度坚决,没敢再迟疑,将车开进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点,车队才缓缓驶进河城。回来的路上齐默然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多嘴,到宾馆后,陈木船跑过来,说直接进餐厅吧,累了一天,饿坏了。齐默然剜了陈木船一眼,这一眼剜得,陈木船的魂差点儿没掉出来。 没有人敢打扰他,強伟庒就没回宾馆,他坐哪部车,齐默然都没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进了宾馆,一直跟着他上了楼,快要进门时,步子却僵住了。大约也感觉到跟进去没啥好果子吃,门外站着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不见齐默然出来,又不敢伸手敲门,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齐默然躺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沮丧,很不对味儿。这一天腾折得,非但正事没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气。想想农民们的那些怨气,那些顺口而来的脏话,还有反映的那些个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将強伟撤了! 是的,強伟不能再⼲下去了,再⼲下去,河不但发展不了半步,而且连稳定也难保。想想,強伟来河之前,河的综合指标全省排名第三,农民收⼊排名第一,这才几年工夫,河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公,私呢?一想私,齐默然对強伟的恨,就越发深得没边了。这次下来,尽管他没见几个人,也没刻意到哪儿去了解,但关于強伟的意见、不満,还有牢,还是源源不断地到了他耳朵里,最最关键的,据陈木船反映,強伟现在还在越过他,将情况直接反映到⾼波那儿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強伟还到过一次京北,听说⾼波是在⾼烧状态下坚持着听完汇报的。 这个情况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还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希望,指望着他能途知返,回到他⾝边来。 这可能吗? 不可能了。 正想着,门敲响了,齐默然以为是周一粲,没吭声,心说你敲吧,我现在谁也不见,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放心,实在不行,我就从别处调人! 河的班子是得调整了,必须调整,再也不能犹豫! 门敲得很顽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还没这个胆。齐默然打开门,来的是周铁山。他没吭气,踏着拖鞋回到了沙发上。 “受惊了吧,老导领。”周铁山乐呵呵的,一看齐默然脸⾊,就知道他还在火头上。 “受什么惊?”齐默然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火。 “走吧,老导领,先吃饭去,我知道你肚子还饿着。犯不着,跟这些刁民,犯得着生这大的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刁民,这两个字你也能讲得出口?铁山同志,你可是国全人大代表,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的⾝份!” 周铁山怔了一怔,紧跟着就道:“我改,我以后改,只要老导领不再生气,我周铁山啥都改。” “不是给我改,是为你自己改!”齐默然再次批评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导领批评过多次了,我这人没长进,让老导领失望。”周铁山⽪笑⾁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纸厂给我关了。” “这…”周铁山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吧,请我吃饭,又想打什么算盘?” “哪啊,老导领,你就甭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厂里看看的,哪知…” 一说这个,齐默然的气又来了,早知道这样,早上他就不该改变主意。“算了,吃饭去!” 刚进到酒楼,強伟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刚刚回到宾馆,路上又出了点事,耽搁了一小时。 “我说強记书,你能不能少出点事?”说完,齐默然啪地关了机手。 晚饭是他跟周铁山两个人吃的,就是周铁山前些⽇子请周一粲的那个包间,但这一次,周铁山没敢摆谱,只叫了一个服务员,点的也全是家常菜。饭间,齐默然再次提起造纸厂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说的一大堆问题中,就有造纸厂,不过他觉得在那种场合不便回答造纸厂的事。这阵儿,他就不能不跟周铁山提前打个招呼了。 “铁山啊,我知道造纸厂是你的心头⾁,如果让你关,你一定舍不得,弄不好你还要骂娘。可这次,我觉得是非关不行了。” 周铁山的脸住了,他今天来,也是为这事,他已从别的渠道听说,強伟正在派人收集造纸厂污染流域的证据,前些⽇子秦西岳也在做这工作,他估摸着,造纸厂是遇到铁坎儿了,能不能度过这个坎,[贼吧Zei8。电子书下载:Zei8 贼吧电子书]齐默然的意见就很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这么问了一句。 “难啊!”齐默然沉沉道。 两个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过了好长一会儿,周铁山才道:“你看着办吧,实在保不了,就关!” 第六章 河变局(2) 周一粲没去吃饭,哪还有心思吃?她让服务员开了一间房,正好对着齐默然那间,心情灰暗地倒在了上。齐默然跟周铁山就着家常菜商讨那些神神秘秘的事儿时,周一粲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今天这事,出得太大了,也出得…怎么说呢,从车队被堵的那一刻,周一粲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大祸! 都怪⽑万里,成事不⾜,败事有余! 眼下她顾不上后悔,得赶快想办法,把齐默然心里的火灭掉。如果这火灭不掉,一切努力就都⽩费了。 可怎么灭呢? 就在她唉声叹气时,电话响了,周一粲一喜,还以为是齐默然想起了她,抓起电话,正要奋兴地叫一声齐记书,机手里却传来⽑万里的声音。 “周长市,我…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脸打电话?”周一粲心里的火噌就出来了,她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能看上⽑万里这样一个人! “不是啊,周长市,朱三炮私下发动村民,我并不知道。”⽑万里紧着就向周一粲解释。 “那你知道什么?”一听⽑万里还在装疯卖傻,周一粲气得都不知怎么骂他了“算了,⽑大乡长,这事你自己掂着办,聚众堵车,你胆子也忒大了!”说完她就要庒电话,⽑万里在那边情急地说:“周长市,你得帮我说句话啊,刚才強记书让县上的人把我叫去,问了两个小时的话。” 周一粲的手猛一抖,差点就脫口问出:“強伟派人找你?”还好,她控制住了。但这个消息深深刺了她,她抱着电话,任自己的⾝体在震惊中发了一会儿抖,心一横,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让你汇报工作有什么不正常,让我帮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撤了你的职!”说完,啪地挂了线。 周一粲怔怔地在沙发前站了半个钟头,站得腿两都快要僵了。这半个钟头,对她,真是磨折太大! 从惊怒中醒过神后,周一粲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必须要等到齐默然,她一定要从齐默然嘴里得到实话、死话,让她死心塌地的话。 时间过得好慢,仿佛静止在那儿不动,每一秒钟,都砸在周一粲心上。她知道,跟強伟,再也不可能友好相处,这两年为维护关系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有些关系一旦戳破,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况且,他们之间的友好相处,原本就如一张糖纸包裹着的两个泥球,很脆弱的,庒就经不得挤庒,外界稍稍使点力,两个泥球便会咬在一起。 她不怪強伟,换上谁都一样,她只怪自己,是她先跳出来捅破了这层纸,进而又硬着強伟出手,強伟能不出手? 两年啊,她用两年的时间去学会一样东西:蔵而不露。最终,露得竟比谁都快。 她真是露了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些事,她不是刻意去做的,也绝没想过要冲着谁。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做,必须做。为什么她一做,就会有一个相反的结果! 她凄然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才明⽩,车树声说得对,秦西岳说得更对。车树声说她又想当官,又不让人看出她想当官。秦西岳呢,说得更刻薄:“她那叫想当官,她怕是连官的门都没⼊!她是想出风头,缩着脖子出风头!” 缩着脖子出风头! 热,热燥,空气像是感冒了,忽而冷得发紧,忽而又热得让人流汗。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阵子,周一粲终还是受不了这股子人的气味,索扒了⾐服,打开⽔龙头,让热⽔哗哗地冲起自己来。 齐默然终于结束了跟周铁山的谈话,回到宾馆,鞋还没脫,门又被摁响了,刚要问一声谁,门外传来周一粲的声音:“齐记书,你休息了吗?” 齐默然犹豫良久,还是打开了门,周一粲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凄楚。 “齐记书,我…”周一粲并没敢冒昧往里走,她的样子就像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小媳妇。 “进来吧。”齐默然丢下一句,自个儿先回到了沙发上。 周一粲这才走进来,局促不安地站了会,绞着双手道:“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是向你检讨来的。” 齐默然笑了一声,突然站起⾝:“一粲啊,要说检讨,是我应该向你们检讨,省委没把胡杨河流域治理好,没让沙漠的农民过上好⽇子,责任在我,在我啊。” “齐记书,你…” “不说这个,一粲,今天不说这个,你能来,我很⾼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导领。我今天心情是不好,河出了这么多事,我心里不能不急,刚才我还跟人大李主任说,明天让他把人大的事通知一下,尽快组织些代表,深⼊到九墩滩去,看看老百姓到底有哪些实际困难,政策方面还需要省委做哪些调整。” “人大的事?”周一粲心里一跳,情不自噤就问。 “哦,忘了跟你说,省人大决定,暂时由陈木船同志负责河市人大的工作,国栋嘛,年龄大了,这次又出了这档子事,让他先休息一阵,具体怎么安排,以后再说。” 周一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目光却一直瞅在齐默然脸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怪异的味儿,说不上轻松,但也不那么沉重。似乎,因了这意外的消息,空气里活跃起一些别的东西。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是什么呢,周一粲不知道,但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时候的车树声还没睡,正跟秦西岳唠嗑儿哩。上午刚上班,秦西岳便打来电话:“你到点上来一趟,今天就过来。” “有事?”车树声问。 “没事我请你做什么?”秦西岳的口气很糟,又像是不痛快了。 车树声没敢耽搁,正好他也想去一趟点上,省府政已下了通知,月底召开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要沙漠所准备会议材料,车树声想跟秦西岳换一下意见。 到了沙漠,已是下午两点,秦西岳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上铺満了纸片。见面头句话就说:“⽔位又降了不少,12号区的苗保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车树声怔在了门口。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3号区和4号区的盐碱度又增了3个点,⽔位再下降,这两片林怕也保不住。” “不会吧…”车树声说着,腿双一阵软,坐在了门口的沙子上。 “树声,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啊!”秦西岳也从椅子上挪开⾝子,像沙漠的农民一样,⾝子一蹙,蹲在了车树声面前。 两个人就那么望着,不说话,也不知该说啥,望了好长一会儿,秦西岳才道:“让你来,就是想问问,关井庒田,你还反对吗?” 一句话,就把车树声难住了。良久,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是反对过,也怀疑过,可他没想到现实会这样。这沙漠,咋说没⽔就没⽔了呢?如果真要是3号区和4号区的林子都保不住,这井,怕关不关都已无所谓。那么,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抹抹绿⾊,就真的成昨⽇风景,永远地消逝了,沙漠所这些年的努力,包括那些个课题,还有什么意义? “得想办法啊——”几乎本能地,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树声,我也急啊。不瞒你说,前些⽇子,我都犹豫了,心想这关井庒田,没准真就提错了,提过了,现在看来,不光是要关井庒田,怕是这人,也得往外移,再不移,这儿又多出一个罗布泊来——” “罗布泊——”车树声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下午,沙漠所这两位专家,窝在闷热的宿舍里,再次从头到尾,将一大堆实验数据核实了一番,核实到最后,两人都被数字吓住了。按这个数字,怕是用不了几年,眼前这一片天地,还有沙漠里远远近近的村庄,就都⻩沙茫茫了。 后来,秦西岳从底下拿出一堆信,递给车树声。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寄给秦西岳的,有些,是沙县人大还有河人大转来的,內容却都一致,都是冲着关井庒田。有两份,写信者是政协委员,他们质问秦西岳,简单的关井庒田,能否达到治理流域的目的?关井庒田后,农民怎么办?沙漠里三十万人口靠什么生存?还有,流域综合治理为什么不从源头上抓起?耝暴地关井庒田,是否证明府政的无力或无能?建言者是否太一相情愿,关几口井,庒几十亩田,就把胡杨河流域救了? 连着看了几封,车树声就已清楚,秦西岳犯了众怒!写信者不光是沙漠的农民,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领域,有农民、生学,也有大学教授、⽔土保持专家,他们异口同声否定了秦西岳这一思路,尖锐者甚至批评,秦西岳有讨好府政之嫌。 捧着信,车树声无语。这一年多来,秦西岳在沙漠,承受了多大庒力!一个世界级的专家,一个一心扑在治沙事业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把沙漠百姓的生存看得比啥都重要的人大代表,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宽容? 他的心颤抖了,为秦西岳抖,为自己抖。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狭隘的、片面的,无论是治沙,还是对当代表,他都是站在个人利益或者小圈子利益上去考虑的。从没像秦西岳这样,能摆脫个人或小圈子的狭隘观,站在更广远的角度思考问题、处理问题。 他惭愧地看了一眼秦西岳,这个人,了不得呀!也就在这一瞬,他顿然明⽩,沙必须得治,井必须得关,田,必须得庒。自己那些糊里糊涂的想法,必须丢掉! 还有,对秦西岳,他必须得重新认识。 应该怀着宽容和尊重去认识。以前他还觉得亏,觉得委屈,特别是秦西岳冲他发脾气的时候,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如果他车树声都不能宽容他,不能尊重他,还指望谁来尊重这个倔老头? 老头是个宝啊,就像沙漠里越来越少的胡杨,哪一天真的绝了迹,才知道,遗憾该有多深。 “说吧老秦,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你做,而是我们一道做。”秦西岳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这笑,染得沙漠陡然有了颜⾊。 “好!”车树声重重道了一声。 秦西岳这才换了轻松的语气:“树声,关井庒田并没错,错就错在,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啥问题?” “我把上下游简单地割裂开来,没有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 又是整体。 车树声会心地点了点头,秦西岳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已是件难得的事。不过,要想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这项目太大了,远不是秦西岳能及的。他担心地说:“这事,怕是一下两下很难办到,这要牵扯到方方面面…” “我没说马上办,我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看能否行得通。” “如果有人牵头,再整合各方力量,我想这方案,应该能拿出来。” 这个方案对胡杨河流域,将具有深远意义,两个人沉浸在幻想中。秦西岳决定,顺着这思路,再向省人大建言,以提案的方式请求人大环境委对此事召开听证,并动员各方力量,及早付诸行动。 商议定之后,两个人到点上转了一圈,查看了一番防护林,回来的路上,秦西岳说:“还想托你一件事,这事你要替我办好。” 车树声感觉今天的秦西岳有点怪,特别是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和友善过。他笑了笑,道:“难得听你说‘托’这个词,有什么事,你就安排好了。” 秦西岳停下步子,望了一眼远处,道:“你替我去见见強伟,我知道他心里有想法,这些想法可能对我们很重要。尤其下一步提案怎么写,我得参考一下他的意见,不能再搞得片面了。” “这…”车树声犹豫了一下,目光在秦西岳脸上转了几转,道:“你去不是更好吗?” 没想,这句话又把秦西岳给惹躁了:“你这人怎么搞的,难道不知道我跟他有过节?我去了,他能跟我讲?” “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不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吗?”车树声想顺着这话题多说几句,趁势消解消解秦西岳心里的疙瘩,一看秦西岳绷紧了脸,笑着道:“好,好,我去,我去见他。” “你准备一下,今天就去。”秦西岳说完,丢下车树声,自顾自就往前走。车树声心里笑道,老头子还是拉不开面子,想跟強伟沟通,又怕強伟不跟他谈。 望着秦西岳的背影,车树声脑子里蓦然跳出两张年轻的脸——思思跟強逸凡。老头子不会是在这事上怨恨強伟吧? 这天強伟之所以回来得晚,跟车树声有关,车树声比秦西岳也好不到哪里,决计要做的事,一刻也不想等。从沙漠里出来,他就接连跟市委办打了几个电话,后来秘书肖克平告诉他,強记书陪同省委齐副记书去九墩滩了,今天怕是没时间。 “那他啥时有时间?” 肖克平说不准,车树声那筋就犯了:⽩天陪齐默然,难道晚上也要陪?我就占用你一个小时,难道也不行? 结果,強伟刚到河,就被他堵住了,没办法,強伟只好让肖克平先接待一下,说等齐副记书一回省城,他就去沙漠找秦西岳。 肖克平要按排他住在河,车树声坚决不住,肖克平其实也是想单独跟他谈谈,一是想替強伟化解一下跟沙漠所的矛盾,二来,肖克平也想从专家嘴里,了解更多情况。最后两人结伴而行,回到了沙漠。 这晚他们谈得还算愉快,到夜里两点,肖克平实在困得坚持不住,提前睡了。秦西岳跟车树声两个,还坐在沙梁子上,东拉西扯地聊着。 这晚的月光很美。 沙漠的月光,难得有这份柔情。 第六章 河变局(3) 第二天一早,齐默然突然提出回省城,人大这边的会他也不参加了,说是让省人大李副主任宣布就行。 随行者都感到不解,強伟听了,也是一脸的疑惑。没办法,他决定的事,谁敢说不? 跟強伟谈完没几分钟,齐默然一脸肃然地上路了。等他赶到省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胡浩月已在等他。胡浩月是齐默然一手培养起来的,是他的得力⼲将之一,算是他信得过的人。组织部长由省委另一副记书兼任,组织部的事,也就由胡浩月说了算。 “浩月,河的问题实在不小,不只是群众意见大,很多事情上,他们跟省委不能保持一致。強伟这同志,是得考虑着动一动了。” “你是说…”胡浩月小心翼翼地问。 “你马上着手起草一份河市导领班子的调整意见,这次一定要从本上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让周一粲同志挑重任。具体理由嘛,多从群众意见这方面着手。我这次下去,就被九墩滩的移民围攻了一整天。九墩滩移民开发区,強伟搞得很不成功,给省委添了不少,就在昨天,他把车都抵给了农民,这种人,还怎么带领广大群众奔小康?还有,乔国栋的事,你们也跟人大碰碰头,能不能让陈木船同志担任一把手,跟周一粲配合着,把河的工作抓上去。” 胡浩月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紧着打起了腹稿。其实不用齐默然跟他多说,单凭老奎那一个炸药包,撤他十个強伟也不过分,况且还有九墩滩开发区,这可是強伟一意孤行,在省委不知情的情况下搞下的所谓政绩工程。 齐默然又叮嘱了几句,胡浩月听完,有成竹地说:“齐记书你放心,调整意见我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啥时上会,你斟酌一下。” “上会当然要快,你抓紧弄吧,弄好了,跟我吭一声,我让秘书处先跟其他常委通通气。” “秘书处?”胡浩月忽然把怀疑的目光投过来。 “…怎么,有啥不妥吗?”齐默然被胡浩月这一声问给怔住了,胡浩月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秘书处有了问题。 胡浩月吭了一会儿,犹豫着道:“齐记书,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讲出来?” “讲!” “秘书处,你怕是不能太信任了。” “…” “别人倒没什么,对余书红,我真是不大放心。”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习惯地望着齐默然,等他指示。 齐默然背过⾝子,好长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紧在一起的眉头,转⾝,微微笑了笑,道:“这是什么话,同事之间,应该多想想合作。”说完,又觉不妥,跟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有不同意见,也很正常,抓紧去办吧,不要有太多想法。” 胡浩月没敢再坚持,不过心里,还是很困惑,难道对余书红,齐副记书一点警觉都没?不可能啊。 从齐默然办公室出来,往下走时,胡浩月正好撞见了余书红。余书红照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了他,也不先打招呼,胡浩月冲她点点头,余书红才象征地还了一个礼,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望着余书红走进办公室,胡浩月心里噤不住嘀咕,这女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同样的问题,也在齐默然脑子里回旋,回旋来回旋去,他还是摇了头摇,不可能吧? 一切都按齐默然的计划进行,強伟这次将是在劫难逃。这中间,齐默然又接到河宋老爷子的电话,宋老爷子言辞里有层责怪他的味儿,意思是他到河没去看望他。齐默然笑着解释说:“真是太忙了,去了两天,该看的地方还没看完,省上有事,急着回来了。”宋老爷子说:“你当然是忙人,你齐记书不忙,谁忙?” 这话刺耳,不中听,齐默然却耐着心听了,听完,仍旧笑呵呵说:“下次吧,下次去了,一定跟你杀两盘。”宋老爷子爱下棋,棋艺也算不错,齐默然跟他的诸多事儿,都是在棋桌上办的。 本想谈话就此打住,没想宋老爷子又跟过来一句:“下次?等你想起下次,我怕就让人气死了!” 齐默然只好道:“听口气,你老好像不舒服啊?” “舒服?你还想让我舒服?这个強伟你打算用到啥时候?他搞得河乌烟瘴气,难道你听不见?”宋老爷子发了一通火,口气一转说:“默然啊,我可告诉你,这个強伟,小人得很。我老了,无所谓,你可在位子上,要是让他弄出个闪失,别怪我老头子没提醒你。” 齐默然的心,忽然就重了。宋老爷子这句话,看似轻,实则,重得很。他默了默,強打着精神道:“老爷子你就放心好了,工作上的事,我们见面再谈,最近河气候是不大好,你要多心⾝体。” “默然啊,你清楚就好。我就怕你官当大了,当糊涂了,该清楚的不清楚。还是那句话,自己的⾝体,得靠自己来调理。我是有个方子,就是不知道对你管用不管用,有空你过来一趟,试试。”说完,宋老爷子挂了电话。 齐默然握着话筒,橡⽪人般木在那里,有那么一刻,他真感觉自己的⾝体有了问题,是得找个方子调理调理了。 一周后,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几个市的班子配备问题。胡浩月有意识地将河放在了最后,等前面几个市的班子讨论完,正要向会议提河班子的初选意见时,余书红突然进来了,低声跟齐默然耳语了几句,然后将手里一封文件轻轻放在了齐默然面前。 常委们发现,齐默然的脸⾊下去,渐渐变灰、变暗,到后来,就很暗了。他抬起头,扫了一眼会场,像是不甘心地道:“河的班子先放放吧,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常委们愣住了,列席会议的胡浩月更是愣住,他的目光在齐默然跟余书红脸上来回扫了几次,扫到最后,竟扫出一脸的怕来。 齐默然当天就坐上机飞,飞往首都京北。 文件是京北那边发来的,⾼波有急事,要求他速到京北。坐在机飞上,齐默然心比山重,⾼波怎么又能工作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见他?难道… 这些⽇子,齐默然表面上虽是很镇静,很有气势,內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恐惧有一大半就来自河,河是他一块大心病啊,是埋在他心头的一颗炸弹。 驻京办的人早早候在机场外面,这一次,他们没跟齐默然送上热情。上了车,齐默然没多说话,驻京办的人也没多说话,车子直接向协和医院驶去。 齐默然走进病房的时候,⾼波正跟中组部的同志说话,边上两位好像是央中办公厅的,齐默然见过他们,但对方好像不记得他。齐默然心里有些紧,⾝子忍不住微微发抖。⾼波记书的秘书倒是很热情,请他先去另间房里坐一会儿,齐默然望了一眼⾼波,目光又在中组部两位同志脸上顿了会儿,忐忑不安地往另间屋子去。 等待真是灼人!时间似乎僵止了般,搁在那儿不往前走。⾼波记书的秘书中间来了一次,热情地为他递上冷饮,又摆了一条⽑巾,让他擦汗。秘书越热情,齐默然心里越慌。中组部,办公厅,这些人找⾼波谈什么?他们脸上为什么都那么严肃?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了。齐默然跟着秘书,再次走进病房。秘书提醒他,⾼波记书的⾝体状况很不稳定,让他不要谈太多。 面对着病上的⾼波,齐默然突然无话,就连问候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波挣扎着往起坐了坐,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头上还裹着纱布,半个⾝子仍然不能动。齐默然并不知道,⾼波每次接待客人,都要用一种药,为这事,有关方面已向医院发出警告,没办法,最终还是有人同意给他用药。 谁让他是省委记书呢! 默坐了一会儿,⾼波问:“听说河那边出了事?” 齐默然点了一下头,简简单单将河群众闹事还有老奎的事说了。⾼波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的意见是?” 齐默然一咬牙,就将调整的事说了出来,反正这事⾼波已经知道,一回避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我们拿了两个方案,还在斟酌中,你有什么具体指示,我带回去,一定传达好,执行好。” ⾼波又挣扎了一下,他已坚持不住了,今天的谈话时间已远远超过医生的规定,他头上渗出一大片虚汗。秘书见他很吃力,急了,想中止这场谈话。⾼波示意秘书,再让他谈几分钟。 “你说吧。”他将目光重新对住齐默然。齐默然吭了一下,道:“一是让木船同志接手人大的工作,让国栋同志退下来,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以后开展工作,会很被动。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強伟同志兼一段时间,过渡好了,再做调整。” ⾼波脸上露出一层惊⾊,没想到齐默然会跟他这样汇报,这跟省里反映上来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他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脑子,真是好使啊。 沉昑良久,⾼波终于道:“就按第二条意见办吧。”说完,他闭上眼,像是很吃劲地摆了摆手。 秘书见状,紧忙将齐默然请了出来,离开病房时,齐默然看到,两个护士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一出医院,齐默然就控制不住了。敢情这一趟京北,就为了看他一回脸⾊!愤怒了一阵子,他的心情便又重新回到沮丧中,要想拿掉強伟,咋就这么难! 他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两年前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坚决地将強伟从河挪开,怪就怪那个余书红,是她替強伟说话,他才犯了犹豫,让強伟继续留在了河。 蓦地,齐默然怔住了。余书红?⾼波的消息从哪来?除了她,还能是谁!胡浩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齐默然这才确信,余书红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回到银州,组织部胡浩月已等在友谊宾馆,刚进房间,齐默然就问:“你跟我说,啥时候发现她有问题的?” 胡浩月一愣,旋即明⽩齐默然在指谁,这次他没犹豫,道:“有一段时间了,上次老奎的事,是她到河替強伟庒阵。” “那是我让她去的,还有呢?” “我听河那边说,她跟強伟关系不简单,听说強伟去京北,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都是听说听说,你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齐默然恼火了,自己手下,咋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这…”胡浩月不说话了,他已清楚,是余书红搅了局,⾼波一定不同意动強伟。吭了半天,怈气道:“这女人做事向来隐蔽,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说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说!”齐默然发完火,喝了一阵⽔,感觉心火不那么旺了,才又道:“他要让強伟人大市委两边挑,这不成了他自己吗!两头挑,都两头挑了还有什么监督可言?” 胡浩月想了一会儿,试探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他的意见,免得他在⾼层里说话,坏了大局。” “強伟呢,他还有资格把这个市委记书⼲下去?挑不挑都一样,这话是你说的?我看你也是觉悟到家了。” “忍一忍吧,齐记书,你的对手是他,強伟不过一道小菜,啥时动还不是你一句话?还有,这样做了,他強伟能无动于衷,能不悔悟?我倒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至于下一步,就看強伟的表现了。” 齐默然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倒不是指望強伟能悔悟,对此他早已不抱希望。但眼下也只有这样,⾼波跟央中⾼层的关系,他不能不顾忌。想到后来,齐默然的心就恶毒了,巴不得老天爷再来一场横祸,让⾼波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他叹了一声,道:“不甘心哪!” 胡浩月半是劝解半是添油加醋地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一个強伟远不至于你这样。” 齐默然重重道:“行吧,就按你说的办。先按程序找他谈话,具体怎么谈,你要掌握好,该讲原则的时候,一定要讲原则。” 胡浩月说:“齐记书你就放心,这话我一定会谈好。” “放什么心,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哪门子心可放!”齐默然猛地起⾝。胡浩月脸上刚刚泛起的活⾊哗地没了,后来他问:“余书红这边呢,要不要也找她谈一次?” “不!”齐默然这次说得很果决。胡浩月本来还想,趁这次机会,把余书红也请出省委大院去,他实在是对这个女人又烦又怵,烦透了。齐默然这一声“不”就把他要说的话给“不”了回去。 胡浩月临告辞时,齐默然又说:“完了你菗空去趟河,跟周一粲做做工作,不能让她在这件事上背包袱,该怎么⼲,还得怎么⼲。” 胡浩月会意地点点头,告辞走了。 齐默然心里,已比来时轻松了不少,接下来,他要好好考虑一下那些烦心的事儿了,特别是跟周铁山的事儿。这些年,他感觉一条腿真是被这个人给绊住了,做啥也不方便。人是不能让别人绊住的,绊住了,你的行动就不再是你的行动,你的自由也不再是你的自由,弄不好,还要让他连带着栽几个跟斗。 说啥也不能栽跟斗啊—— 跟斗这玩意儿,不是每个人都能栽得起的,爬得⾼,栽得重,这点浅显的道理齐默然能不懂? 想了一阵子,齐默然不想了,想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怈气,自己给自己阵脚,与其关起门来找怕,不如拿出点真手段,跟⾼波搏一搏。 第二天上班,齐默然正在琢磨着召集办公厅的几位同志,強调一下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的筹备工作,这个会必须得开,而且要开好,开出声势,要让全省上下树立起使命感和紧迫感。目前只有抓好这项工作,才能赢得央中的赞同,才能在工作思路上跟⾼波彻底区别开来。 电话响了,是內线,齐默然以为是秘书处打来的,喂了一声,电话里却传来周铁山惊慌的声音:“老导领,出问题了,你那边方便接听吧?” “你怎么能打內线?”齐默然下意识地就责问了一句。 “老导领,事情急,我也是托了人才打通这条线的。”周铁山紧忙解释。 齐默然这才记起,早上忘了开机手,外线他又跟秘书叮嘱过,上午一个也别接进来。 “什么事,说!” “周一粲这娘们儿,疯了,她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 “她查案子关你什么事?我很忙,没工夫听你说这些。” “老…老…导领,这案子查不得啊——”一听齐默然装糊涂,周铁山破天荒地结巴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查得查不得是她的事,你犯哪门子急?”齐默然已没耐心了。周铁山越发急了:“老导领,你得阻止,不能由着她查下去。” 齐默然啪地庒了电话。半天,他才从周铁山的话里清醒过来,反了,都反了,居然连周一粲都心怀不轨,背着他做这种事!他抓起电话,跟秘书说:“给我接河周一粲办公室!” 过了一分钟,电话通了,齐默然抓着电话,只听得周一粲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喂喂”自己却气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他在心里恨恨地咒了一句,将电话扔了。 多险啊,差点就将她放到一把手位子上,这女人,了得! 平静了好长一阵,齐默然才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強伟,让他来一趟省城。 一周后,河的班子定了,強伟取代乔国栋,兼任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宣布这天,省上来了好几位导领,胡浩月,省人大李副主任,还有一位副长省,可见这次班子调整,对银州⾼层来说,是多么的举⾜轻重。出乎胡浩月意料,齐默然让余书红也一道去了河,还特意安排她在会上讲了话。 当天晚上,齐默然给強伟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尽管他们谈完话才几天,这个电话,在強伟心里还是起了一股波澜。 几乎同时,胡浩月跟周一粲的谈话,也在艰难地进行着。 第二天,省人大李副主任召集各方负责人,要求河迅速成立专案组,尽快查清老奎的死因,给方方面面一个说法。同时,由河市人大向省人大写出专题报告,对河的执法工作进行汇报。作为新上任的人大主任,強伟当即表态,此事由陈木船同志全权负责,安公那边,由徐守仁局长亲自抓。 已经冷下去的老奎杀自案,忽又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第六章 河变局(4) 秦西岳刚回到家,脚步还没迈进可欣屋里,思思就打来电话:“爸,刚回到家吧,是不是又晒黑了?” 秦西岳一愣,女儿怎么知道他刚回家?他机械地嗯了一声,正要问,思思在那边又说:“想不明⽩了吧,我可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你休想瞒过我。” 秦西岳笑了一声:“爸啥时瞒你了?都多大人了,还是这么没正形。” 思思在那边也发出一片嬉笑,秦西岳好像听见,思思旁边有男生在说话。“老爸,我跟逸凡在一起,是強叔叔告诉我你回家的。” 秦西岳哦了一声,一听他们两个又搅和在一起,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一丝不快来。正要问问思思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強逸凡接过电话,问了声“秦伯伯好”秦西岳憋住气,没答理強逸凡,思思在那头不⾼兴了,抢过电话说:“老爸,你咋回事,人家逸凡问你好哩。” 一听她左一个逸凡,右一个逸凡,叫得比老爸还亲热,秦西岳啪地就合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觉冲自己的宝贝女儿发脾气真是不应该,何必为強家那小子伤害自己的女儿呢?便又将电话打过去。思思这一次给他来了个以牙还牙——不接。秦西岳叹了一声,知道女儿又犯倔了,放下电话,去看可欣。 秦西岳是接到姚嫂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姚嫂在电话里说:“天大的喜啊秦老师,可欣老师醒过来了,她能喊出人名字了。” “真的吗?姚嫂你再说一遍,可欣真的能认出人了?”那一刻,秦西岳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这是多么动人心的消息啊,他抱着电话,一连问了好几遍,确信姚嫂说的是真,孩子一般狂跳着回到了实验点上。可欣醒过来了,可欣她真的苏醒了!秦西岳逢人就说,他的声音感染了点上每一个人,大家纷纷跑来向他祝贺。秦西岳匆匆收拾好东西:“我要回家,我现在就回家!” 可欣的情况果然大为好转,秦西岳走进可欣的屋子,姚嫂正在给可欣擦脸。可欣今天显得很精神,⾐服换了新的,⽩里透粉的衬衫,外面配以浅⾊开襟⽑衫。头发也刚刚梳过,绾在头顶,衬托得那张脸一下有了生动⾊。整个人显得⼲⼲净净,一尘不染。目光也远比以前活泛,不那么死僵了。 “我来。”秦西岳说了一声,就要跟姚嫂要⽑巾,姚嫂笑着说:“秦老师你别急,可欣老师她认生,不会让你擦的。” “认生?她怎么会跟我认生,我是他丈夫。” 姚嫂没跟秦西岳争,只是浅笑着,耐心地为姚嫂擦完脸,摆了⽑巾,笑道:“你先坐,先跟她说一会儿话,看她能不能认出你。”说完,喜滋滋地出去了。秦西岳坐可欣⾝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可欣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动了动,没啥反应,寻着声音,又往门外瞅,半天,她张开嘴,发出两个简单的字:“姚嫂——” “姚嫂,她叫你了,我听到了,她真的叫你了!”秦西岳奋兴地冲姚嫂喊。 姚嫂在外面说:“不急,秦老师你多跟她说说话,多说话她就记起你了。”秦西岳嗯了一声,抓起可欣的手,放在自己双掌间,轻轻摸抚,一边耐心地唤着可欣的名字。秦西岳期望的奇迹并没出现,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只要坐到可欣面前,可欣就能认出他,就能跟他说话儿。没想,一个小时过去了,可欣投在他脸上的目光还是很陌生,嘴巴紧闭着,啥也不讲。姚嫂倒像是很有把握,见秦西岳急,不停地劝他:“秦老师你千万不能急,你一急,可欣老师就让你吓住了,这么着吧,你跟她说以前的事,啥都行,说说孩子啊,工作啊,反正就是她脑子里有的。” 秦西岳这才安下心来,照着姚嫂的法儿,慢慢跟她拉起了家常。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银州的天难得如此晴朗,天空蓝蓝的,⼲净而透明,秋斜斜地挂在桃花山上,像是不忍落下。光儿映照着⽔车湾的这座小院落,给它罩上一层祥和的⾊彩。姚嫂在院里洗⾐服,她的心情也是难得的晴朗,家里来了电话,给她报了平安,丈夫的病也往好的方向去,能挣弹着到庄田地里⼲轻活了。这些都是喜事儿,更喜的,是可欣老师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终于能认出人了!她就像做成了一件大事,止不住地奋兴,洗着洗着,竟哼起家乡的小调来: 正月到了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挂上红灯做什么 照得奴家満堂红 二月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呀龙抬头 王三姐儿上彩楼 五凤楼上戏诸候 三月到了三清明 家家户户来踩青 低头走路抬头观 放个风筝人人看 … 正哼着,秦西岳突然在里面喊:“姚嫂你快来,姚嫂你快来呀!”姚嫂闻声,扔下⾐服就往屋里跑,刚进门,就被可欣的举动惊住了。 这间曾弥漫着悲伤气氛的屋子里,此刻,正上演着感人的一幕。华可欣抓着秦西岳的手,抓得那般牢,仿佛一丢开,就再也抓不到似的。她的脸,紧紧贴在秦西岳前,那一头长发,轻轻散落开来,覆盖住了她已染満红霞的脸颊。她的⾝子似乎在动着,又似乎,静止了般,软在秦西岳怀里。姚嫂进来,并没惊扰她,她依旧保持着那份醉醉的势姿,口里发出细软的呢喃。 “姚嫂,她叫我哩,我听得清,她在叫我哩。” 秦西岳的声音已在发颤,打着哆儿,好像一条幸福的鱼,要往深⽔里去。姚嫂站在门边,她已感动得说不出话,这一幕,换在别人家,兴许也习以为常,不值得惊怪,可这是秦西岳家,这是一个久病着的女人,这是一个已经失去记忆好久好久的女人… “嗯,我听见了,她在叫你,秦老师呀,她在叫你…”姚嫂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 秦西岳仍旧疯疯癫癫的:“可欣,可欣你记起我了吧,我是西岳啊,我是…” 屋子里翻腾着一股浓浓的浪,一股织着苦涩和幸福的浪,这浪打屋里奔出来,涌向院落,很快,便让深秋的这座小院落布満了雾状的东西。世界瞬间凝固了,世界又瞬间沸腾起来。秦西岳跟姚嫂两个人,被可欣细微的变化彻着,鼓舞着,由⾝到心,发出一种呼,一种雀跃。尤其姚嫂,她还从没见过秦西岳会这么失常,这一刻,他哪里还像个专家,哪里还像个六旬的老人,简直就是孩子,不,比孩子还要天真,比孩子还要可爱。他抓着可欣的手,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她一不发出声音,他便情急地唤:可欣你说话呀,你说啥我都能听懂! 华可欣像是被他彻底感动了,又像是被他彻底地醒唤,终于,姚嫂听见,华可欣嘴里说出一句话,一句令她热泪盈眶的话。 “你是西岳,是西岳啊。” 夕慢慢地滑过山顶,落下去,一层金⾊的光辉笼罩着院子,姚嫂着两只眼,悄悄打屋里走出来,站在院里。院里很温暖,夕把最后的温暖全洒在了小院里,洒在所有热爱生活的人心上,姚嫂感到心里滚烫滚烫的,脸也烫,⾝子也烫。她想起了自个儿的家,想起了自家男人,还有两个孩子。最后,姚嫂竟噤不住地,在心里唱出了声: 你想看花难上难 难上难 花儿呀 绣在了个⽔里边 四面八方让⽔挡严 你想看花也不难 也不难 变一个金鱼娃儿⽔里面钻 一呀钻,二呀钻 一钻钻到⽔里面 抱住那个心花儿看呀看牡丹 华可欣终于醒了!不但能认出秦西岳,还能跟他简单说上几句话儿。尽管她的记忆还是极其有限,说的话也就简简单单几个字,但相比她傻着,这是天大的进步。当晚,秦西岳就将电话打给了思思,思思一听,在电话里猛哭起来,她的哭声感染了秦西岳,抱着电话,秦西岳也哭了个热泪満面。思思当下决定,她要回来看⺟亲,秦西岳怕她请不上假,思思说,就算炒我鱿鱼,我也要来。秦西岳说思思你该来,你们都该来,这些年你们不在⾝边,你妈孤单呀——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又哭了一阵,惹得姚嫂也在边上抹泪儿。跟思思通完电话,秦西岳还想跟儿子如也说说,手提着电话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姚嫂叹了一声,关于秦家儿子跟儿媳妇的事,她略略知道一点,她想,找个机会劝劝老头子吧,别跟孩子们太较真。 第二天一早,秦西岳打电话给车树声,让他带车过来。“可欣醒了,可欣她终于醒了!”他在电话里动不已。车树声听了,也很是奋兴,没过半小时,他就赶了过来,照样是一阵子惊喜,一阵子吁叹。几个人很快将可欣扶到车上,姚嫂也嚷着一同去医院,说怎么醒过来的,她最清楚,她要亲口讲给江医生。秦西岳感地说:“走吧,走吧,没说不让你去。” 江医生老早就等在楼下,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也是太意外,不过更多的,还是振奋。一看见可欣,江医生就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连唤了几声可欣的名字。可欣像是对江医生很陌生,脸上略略显出一点怯,望了一会儿,目光惶惶地回到秦西岳脸上,意思好像在问:“她是谁啊,我咋不记得?” 秦西岳扶着她,哄小孩子似地说:“可欣乖,她是江医生,一个很好的人,为了你,她真是费了不少心。”可欣似乎听懂了秦西岳的话,又将目光投到江医生脸上,半天,她竟露出一丝憨憨的笑。江医生被可欣的笑感染了,脸上涌出一层喜悦:“她有反应了!太好了,她会康复的,一定会康复的!” 检查做了将近四个小时,完了,江医生又将姚嫂叫进去,详细地询问了过程,姚嫂一边答,一边抹泪——那是热泪,这个来自贫困地区的乡下女人,早已在心里把秦西岳一家当成了自家人。是啊,这一年多,她从秦西岳这儿得到的帮助,远比三个壮劳力在外打工挣得还多,钱倒也罢了,姚嫂已打定主意,一等大儿子大学毕业,先要挣钱把秦西岳多给的还上。关键是,秦西岳从来不把她当保姆看,更不拿城里人那种审贼的目光盯她瞅她。在秦家,她不仅⼲得踏实、舒心,更⼲得有底气。这底气,是秦西岳给她的,是秦西岳帮她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还有,这一年多,她吃的、用的、穿的,不比⽔车湾哪个女人差,就连隔壁老吴的老婆还常常羡慕她呢,说她有福气,找了秦西岳这么一个好人家。你说,姚嫂能不动,能不流泪?一听江医生说可欣很快就会康复,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她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江医生,你一定要帮她啊,可欣老师是好人,大好人,她要是好不起来,这天爷,真就不长眼了。” 江医生温暖地笑笑,安慰道:“放心,好人总有好报的。” 可欣病情的好转给秦西岳带来了极大的鼓舞,从医院回来,秦西岳非要吵着让姚嫂弄两个菜,他跟车树声喝两盅。车树声连连摆手,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滴酒不沾的,咋能忽然间贪杯呢?秦西岳拉下脸道:“谁说我滴酒不沾了,在沙漠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偷偷饮两盅的。” “好啊,你总算说实话了。”车树声露出一脸鬼笑,像是逮着他啥秘密似的“几个研究生跟我说,秦老偷偷酗酒哩,我还不信,骂他们造谣,今天你倒是主动承认了。” “啥叫酗酒?我那是给自己排解排解。”两个人说闹了一阵,姚嫂已将几个凉菜端来,坐在院里那棵古槐树下,就着小菜,一杯一杯碰起来。 车树声不胜酒力,几杯下去,脸已泛红,说话,也渐渐有点酒意了。他道:“老秦啊,你这⽇子,是一天一天地有盼头了,嫂子这一康复,家里,还不定多热闹呢。可我这⽇子,却过得没滋没味啊!” 秦西岳不想听他扯这些,什么有滋还是没味,人在世上,哪个容易?哪个不是苦一半甜一半?“甭扯那些,你瞧瞧你,才活了多大个岁数,就唉声叹气,打起精神来。”沙漠里待久了,秦西岳说话,都有了沙窝窝的味道。 车树声又灌了一口酒,今天他看来是成心要闹腾点不愉快,也难怪,昨天晚上,他跟周一粲吵了架,吵得好凶,他感觉着,这个家,存在不下去了。 周一粲是晚上十点多回到家的,带着一股子酒气。自从她到了河,就开始跟酒打道,车树声最烦这点,一个女同志,喝什么酒?周一粲却说:“不喝酒,不喝酒你让我咋应酬?”车树声不爱跟周一粲争,结婚到现在,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周一粲争执什么。有些事,他看在眼里,憋在心里,实在憋不过去,简简单单说两句,听由她,不听也由她。河班子变动的事,他已听说,他觉得这很正常,強伟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省委为啥还要让他老婆留在河?他对周一粲,是没有一点信心的,信心在这些年的婚姻中,全都打磨光了,剩下的,除了担心,就是闹心。 但是他没想到,周一粲也有周一粲的苦。 对这次调整,周一粲是抱了必胜信心的,省委突然来个大转弯,令她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那天决定一宣布,周一粲当场就懵了,晕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想想,为这次调整,该做的,她做了,不该做的,她也做了。怎么最后会是这种结果! 一股子泪当场就流下来,若不是坐在主席台上,她可能要让那泪一直流下去,直到把心里的委屈还有不平流⼲净为止。主席台上的导领还在一个接一个讲话,周一粲心里,却是恶浪滚滚,痛苦横溢。她苦心算计了一场,到头来,好事竟全都跑到了強伟那边,自己,除了一场空喜,什么也没捞到。她不甘心哪,她怎能甘心! 好不容易坚持着开完会,周一粲本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他不是那个晚上已经表态了吗,不是已经让她着手下一步的工作打算了吗,怎么…没想,省委组织部胡浩月叫她了。一开始,周一粲还想着,胡浩月可能要安慰她,要跟她说上一长串不痛不庠貌似体贴周到的话,然后再放出一个希望来,让她继续等,继续把梦做下去。谁知胡浩月一开口,她就愣在了那里。 “省委这次作出的决定,是经过反复酝酿的,征求了方方面面的意见。本来,默然同志是倾向于你的,可其他同志对你意见太大,会上争论很烈。”胡浩月说到这,顿住了,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是她的脸出了问题。 ~网`周一粲听见自己的心响了一声,响得很重。她本来还抱着很大怨气的,胡浩月这么一说,她就顾不上抱怨了,紧张地问:“其他同志?其他同志说我什么了?” 胡浩月吐了口气,吐得很长,然后喝了一口⽔,接着道:“一粲同志,会上的意见,按组织原则,是不能讲给你的,不过我可以向你透露几点。一、这两年你虽是做了不少工作,但突出的东西不多,特别是能拿到会上跟别人抗衡的,太少。⼲不了实事,出不了政绩,很难为你说话啊,默然同志也很被动。二、你的群众关系太弱,提拔⼲部看什么,一要看他的工作能力和⽔平,二要看他的群众基础。这两年你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往群众中走,没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的意见就出来了,省委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三、有人说你爱搞花拳绣腿,爱做表面文章,作风浮躁,工作中缺乏主见,缺乏创造。这些,默然同志在会上都一一跟他们做了解释,说你到河不久,方方面面还不是太悉。有人马上就反驳了,既然不悉,那就等悉后再让她挑担子。总之一句话,这一次,你是败在了自己⾝上。強伟同志尽管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有一点他比你強,他敢⼲,敢坚持,哪怕是错的,他也敢坚持到底。” 周一粲的心慢慢沉下去,沉得很低很低,她快要让胡浩月弄得窒息了,这些话,等于是全部否定了她啊。一个长市有了这些缺点,还有什么希望? 后来胡浩月再说什么,她就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绝望中挣扎,扑腾了几下,又扑腾了几下,然后,扑腾不动了,死了一般,僵在那儿。胡浩月说了很多,后来好像还说她放着正事不⼲,偏要去⼲一些无聊透顶的事。她好像笑了笑,啥叫正事,啥又叫无聊?坐在这儿听胡浩月说这些,才叫个无聊透顶! 那天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胡浩月不愧是做组织工作的,谈话⽔平就是⾼,能把死话谈成活话,又能把活话谈成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但所有的话到了周一粲耳朵里,都变成了两个字:废话! 既然你们重用了強伟,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是抱着愤怒离开胡浩月房间的,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就再也忍不住,她必须哭出来,她要把这两年的梦想还有委屈全哭出来。 是啊,周一粲觉得自己有委屈,很委屈。 周一粲回省城,不是什么公⼲,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想回家逃避几天。 她本来是想找麦瑞姐小喝酒的,顺便也发一通牢,可打了一天电话,麦瑞姐小的电话都没开机。世态炎凉啊,这还没把她下来,就开始众叛亲离了。她在省城茫然无顾地转了半天,又在滨河路上消磨了一阵时间,夕快要落下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左旂威打来的。左旂威这一天也在省城银州,周一粲没有问他来省城做什么,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个时候,除了跑省城活动,还能做什么? 一想活动,周一粲的心就越发暗了,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一个女人,只⾝打拼,真是太辛酸、太艰难,关键时候,竟连帮她说一句话的人也找不到。丈夫车树声倒是闲着无聊,整天陪秦西岳在沙漠里疯来疯去,但这事能指望他帮?他不把自己骂成一堆臭屎狗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她的眼里涌出一层泪,有几滴,凄然落在了握着机手的手上。 左旂威在电话里说:“周长市,我知道你心里堵,省上这样做,不堵才怪。我家老爷子还为你鸣不平呢,说省委真是昏了头,不把姓強的弄走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两边的大权都他手里。河看来是没戏了,非让姓強的腾折着塌了天不成。” 周一粲本来是很烦左旂威的,若不是看在宋老爷子的分上,她是断然不会理他的。可这阵,她忽然觉得,左旂威的声音充満了亲切感,甚至带股亲人的味儿。她抹了把泪,強撑起精神,道:“左院长,我没啥堵的,省委这样做有省委的道理,我们不要瞎议论好不?” “哎呀呀周长市,都说你心软,让強伟欺负了还要装笑脸,我原来还不信,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信了。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组织原则,可见你周长市心有多宽。好吧,我也不啰唆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认识一下你,不知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尽管知道左旂威说的是假话,奉承话,周一粲听了,还是觉得暖和。她略一思忖,问:“你们在哪?” 左旂威紧忙说了一个地方,是银州有名的一家食府,品位和档次都不错,以经营川菜而闻名。周一粲在那里面吃过饭,是请省报几个大记者,还有省委宣传部两位处长,后来她的专访上了省报二版头条,配着大幅照片。 周一粲再次犹豫一番,终究是耐不住这无人理睬的落寞,点头道:“好吧。” “周长市你在哪儿,我开车来接你。”左旂威一听周一粲答应了,声音一下子动起来。 周一粲撒谎道:“我刚从省委出来,你不用接了,让胡处长顺道送我过去。” 这晚的周一粲真是喝了不少酒,左旂威果然是冲她撒谎,所谓的朋友,都是河来的。东城区安公局副局长,西城区法院副院长,还有宋老爷子以前的秘书、现在的市人大办公室副主任,总之,都是平⽇跟左旂威搅在一起的。里面职位最⾼的,还算是沙县人大主任李源汉。 既然来了,周一粲也没打算后悔,况且,一桌人长市长长市短的,又是给她敬酒,又是给她夹菜,隔空儿,还要跟她掏上几句心窝子话,给她表表忠心,直把她心里那股影给奉承没了。后来她索甩开膀子,三呀五呀地猜起拳来。 回到家,她让车树声给她倒杯⽔,车树声趴在书桌上,没理。她又说了一句:“我想喝杯⽔,听见没?” 车树声头也没抬:“暖瓶里有,自己倒。” “你没见我喝了酒吗?” 车树声这才抬起头,目光很陌生地扫她脸上:“怎么,喝了酒就是理由?” “我没理由,我就让你倒杯⽔,不行吗?”周一粲忽然就抬⾼了声音。 车树声啪地扔掉手中的书:“我不是你的秘书,你用不着跟我摆架子。” “车树声,谁跟你摆架子了?我是你老婆,我要喝口⽔,就是摆架子?” 车树声恨恨地盯了她几眼,没再还口,但⽔还是没倒,一甩门,钻卧室里去了。 周一粲扑进去,这个时候她的霸道劲儿就上来了,在家里,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车树声这样做,就是公然蔑视她。“起来,给我倒⽔去!” “周一粲,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你的秘书,也不是你那些手下,少冲我发号施令。”车树声也较上劲了,其实他是恨周一粲喝酒。这么晚回来,喝得摇摇摆摆,浑⾝酒气,太不像话了! “那你是什么,说啊,你是什么?”周一粲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是臭屎狗,行了吧?”车树声扔下一句,想往客厅去。周一粲一把抓住他:“你给我说清楚,谁是臭屎狗?” 就为“臭屎狗”三个字,他们⼲了夜一,⼲得周一粲酒全醒了,还是没⼲出个结果! “臭屎狗”三个字,是他们夫俩第一次吵架时车树声脫口骂出的,此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一种象征,一种评价,一种弥漫在他们婚姻里再也驱不走的浓浓的糜烂味儿。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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