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或者容幼英,或者容算盘·黎黎,或者大头算盘,是死在医院的产上。过去那么多年,当时众多亲眼目击她生产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但她艰苦卓绝的生产过程,就像一场恐怖的战争被代代传说下来,传说得越来越精练又经典,像一句成语。不用说,这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生产过程,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据说持续了两个⽩天和夜晚,稠糊的⾎腥味弥漫在医院狭窄的走廊上,飘到了大街上。医生把当时已有的最先进和最愚昧的生产手段都使用尽了,但孩子黑森森的头颅还是若隐若现的。产房门前的走廊上,等待孩子降生的容家人和孩子⽗辈的林家人越聚越多,后来又越走越少,只剩下一两个女佣。因为最坚強的人都被屋子里漫长又困难的生产惊险吓坏了,生的喜悦已不可避免地被死的恐惧笼罩,生和死之间正在被痛苦的时间无情地改写、翻转。老黎黎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走廊上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之前,他丢下一句话:“这生出来的不是个帝王,就是个魔鬼。”“十有八九是生不出来了。”医生说。“生得出来的。”“生不出来了。”“你不了解她,她是个不寻常的人。”“可我了解所有的女人,生出来就是奇迹了。”“她本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老黎黎说罢要走。医生拦住他去路:“这是在医院,你要听我的,如果生不出来怎么办?”老黎黎一时无语。医生进一步问:“大人和小孩保谁?”老黎黎坚决说:“当然保大的!”但是,在发威作恶的命运面前,老黎黎说的话又怎么能算数?天亮了,产妇在经过又夜一的极度挣扎后,已累得没有一点气力,昏过去。医生用刺骨的冰⽔将她醒,又给她注双倍剂量的奋兴剂,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医生明确表示,如果这次不行就弃小保大。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因为产妇在声嘶力竭的最后一搏中,居然把肝脏裂了!就这样,命悬一线的孩子才得以破腹降生。孩子以⺟亲的命换得一个珍贵的出世权,得以叫人看得见他困难出世的秘密。当他出世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的脑袋比肩膀还要大!相比之下,他⺟亲的大头只能算个小巫。小巫生了个大巫,何况小巫时年已近40⾼龄,要想头胎生出这么个大巫,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一个可以把几吨重的铁家伙送上天的女人,却是奈何不了自己⾝上的一团⾁。孩子出生后,虽然林家人没有少给他取名冠号,大名小名,加上字号,带林字的称谓至少有几个。但是,在后来⽇子里,人们发现取的所有名、字、号都是⽩取,因为他大巨的头颅,还有险恶可怖的出世经历早给他注定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大头鬼。大头鬼!大头鬼!这么喊他,是那么过瘾又恰切无比。大头鬼!大头鬼!人生人都这么喊。千人万人都这么喊。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大头鬼最后真的被千人万人喊成了一个鬼,无恶不作的鬼,天地不容的鬼。林家在省城里本是户数一数二的豪门,财产铺満一条十里长街。但是自大头鬼少年起,长长的一条街便开始缩短,都替大头鬼还债消灾耗用了。要没有那个狠心的烟花女借刀杀人把大头鬼打杀掉,林家最后可能连个落脚的宅院都保不住。据说,大头鬼自12岁流⼊社会,到22岁死,10年间犯下的命案至少在10起之上,玩过的女人要数以百计,而家里为此耗付的钞票可以堆成山,铺成路。一个为人类立下千秋功勋、⾜以被世人代代传咏的天才女子,居然遗了这么个作恶多端、罪名満贯的不孝之子在人间,真叫人匪夷所思。大头鬼做鬼后不久,林家人刚松口气,却又被一个神秘女子纠上。女子从外省来,见了林家主人,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手指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哭诉说:这是你们林家的种!林家人心想,大头鬼死前玩过的女人用船装都要几条船才装得下,还从没见过谁腆着肚⽪找上门来的,况且来人还是外省的,更是疑神疑鬼,气上生气。于是,狠狠一脚把她踢出了大门。女子以为这一脚会把腹中的⾎⾁踢散,心想这样也好,不料四处的⽪⾁和骨头痛了又痛,正该痛的地方却是静若止⽔,自己威猛地追加了几拳,也是安然无恙,悲恨得她席地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动了恻隐心,提醒她往N大学去碰碰运气看,说那里也是大头鬼的家。于是,女子忍着生痛跌跌撞撞进了N大学,跪在老黎黎跟前。老黎黎一辈子探寻真理,诲人不倦,传统和现代的道义人情都是有的,是⾜够了的,他留下了女子,择⽇又遣儿子容小来——人称小黎黎——悄秘地送到了故乡铜镇。占地半个铜镇的容家深院大宅,屋宇鳞列,气度仍旧,但飞檐门柱上剥落的漆⾊已显出颓败之象,暗示出岁月的沧桑变幻。从一定意义上说,自老黎黎在省城办学后,随着容家后代一拨拨地涌进学堂,这里繁荣昌盛的气象就有了衰退的定数。出去的人很少返回来承继⽗业是一个原因,另个原因是时代不再,府政对盐业实行统管后,等于是把容家滚滚的财路截断了。断了就断了,这是当时在老黎黎麾下的大多数容家人的态度,这部分容家人崇尚科学,追求真理,不爱财拜金,不痴皇家生活,对祖业的兴衰、家道的起落有点事不关己⾼⾼挂起的意思。近10年,容家衰败的气数更是有增无减,原因一般是不公开说的,但其实又是大明大放地张挂在正门前的。那是一块匾,上面有四个金光大字:北伐有功。背后有这么个故事,说是北伐军打到C市时,老黎黎见生学纷纷涌上街头为北伐军募捐的义举,深受感动,连夜赶回铜镇,卖掉容家祖传的码头和半条商业街,买了一船军火送给北伐军,然后就有了这匾。为此,容家人一度添了不少救国报国的光荣光彩。但事隔不久,挥毫题写匾名的北伐军著名将领成了国民府政张榜通缉的要犯,给匾的光荣难免笼上一层黯淡。后来,府政曾专门新做一匾,同样的字,同样的涂金,只是换了书法,要求容家更换,却遭到老黎黎断然拒绝。从此,容家与府政龃龉不断,商业上是注定要败落的。败落归败落,匾还是照挂不误,老黎黎甚至扬言,只要他在世一天,谁都别想摘下此匾。这就只好一败再败了。就这样,昔⽇男女同堂、老少济济、主仆穿梭、人声鼎沸的容家大宅,如今已变得⾝影稀疏、人声平淡,而且仅有的⾝影人声中,明显以老为主,以女为多,仆多主少,显现出一派不调、天人不合的病态异样。人少了,尤其是闹的人少了,院子就显露得更大更深更空,鸟在树上做巢,蛛在门前张网,路在草中失,曲径通了幽,家禽上了天,假山变成了真山,花园变成了野地,后院变成了宮。如果说容家大院曾经是一部构思精巧、气势恢弘、笔走华丽的散文作品,形散意不散,那么至今只能算是一部潦草的手稿,除了少处有些工于天成的神来之笔外,大部分还有待精心修改,因为太杂了。把个无名无分的野女人窝在这里,倒是找到了理想之所。不过,为让长兄长嫂收受她,小黎黎是动⾜脑筋的。在容家第七代传人相继去世、仅剩的老黎黎又远在省城的情况下,长兄长嫂如今是容家在铜镇当之无愧的主人。但是长兄年事已⾼,而且中了风,失了聪,终⽇躺在病榻上,充其量只能算一件会说话的家什而已,权威事实上早已峰回路转在长嫂手头。如果说女人的肚子确系大头鬼造的孽,那么长兄长嫂实质上也是此孽种嫡亲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无异于脫子放庇,自找⿇烦。想到长嫂如今痴佛道,小黎黎心中似乎有了胜算。他把女子带到长嫂的念经堂,在袅袅的香烟中,伴随着声声清静的木鱼声,小黎黎和长嫂一问一答起来。长嫂问:“她是何人?”“无名女子。”“有甚事快说,我念着经呢。”“她有孕在⾝。”“我不是郞中,来见我做甚?”“女子痴情佛主,自幼在佛门里长大,至今无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圣,回来便有孕在⾝,不知长嫂信否?”“信又怎样?”“信就收下女子。”“不信呢?”“不信我只好将她沦落街头。”长嫂在信与不信间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佛主还是没帮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时分,当小黎黎假模假式地准备将女子逐出容家时,长嫂才主意顿生,说:“留下吧。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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