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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风语 作者:麦家 | 书号:41906 时间:2017/9/24 字数:21116 |
上一章 第七章 下一章 ( → ) | |
一 大教授叫让·海塞斯,听名字,好像是个法裔,但看上去,很像国美人。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七八糟,杂无章。那年代的国美,硬汉作家海明威的形象并不比总统罗斯福让人陌生,刚从国美回来的陈家鹄初见海塞斯,以为是见到海明威了。事后他对几个人说:两人的外貌,惊人的相似。 这是陈家鹄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当头,武汉⽇渐告急,重庆的上空频繁地响起或正确或错误的空袭警报声。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袭警报,耽误了半个小时(敌机没来,是误报),其间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陆所长在临时蔵⾝的山崖下玩了几圈纸牌,陆所长输掉了随⾝带的所有钞票和弹子。海塞斯用赢来的弹子打了一路的山野兔,居然还猎获了一只山。 所以也可以说,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一道来赴任的。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在讲台上坐下来,且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菗着,用他那犀利、鸷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烈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是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缕烟雾。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放弃了这种小心和在乎,子套笔,埋头在笔记本上胡抹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敛声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烧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略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走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随后顺手举起粉笔,问大家“请问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 海塞斯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赵子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子刚大声说:“教授,这是粉笔,⽩⾊的粉笔。” 海塞斯点头:“对,这是粉笔,⽩⾊,国中生产。在我正式讲课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笔,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材料炭胶⽔,你,林容容,漂亮的姐小,头发是黑⾊的,⽪肤⽩皙,如同⽩⽟,与我有天壤之别。你,OK,赵子刚,男,三十五岁左右。你们,人人都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属。但是,我必须要強调,这是在我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常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现在…”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的⾝份是教你们破译密码的老师。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态变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它——一支粉笔肯定不是一支粉笔,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肯定也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户肯定不是窗户,包括外面的树木肯定不是树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围墙肯定不是围墙,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肯定不是山⾕,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鹰肯定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态变的密码世界里,都脫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大巨的气流,拔地而起,把学员们的⾝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飘…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不忘。他就是国民府政花重金从国美挖来的大破译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有了他,黑室又长了翅膀,而且翅膀将越来越硬,因为后继有人了。 二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人私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生学,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生学,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強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內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军和中军国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里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 杜先生看看陆所长,后者连忙答应:“好的,我会去落实的。” 海塞斯这才躬⾝向杜先生道谢。杜先生上前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主动说:“也许我还应该给你配一辆汽车和司机。” 海塞斯笑道:“这需要找您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陆所长应该就可以解决。” 陆所长本来也许是解决不了的,但现在可以解决了,因为杜先生隆重地接见了海塞斯。这犹如刘备给赵云牵马出征,牵马是假,放话是真。国中古老的王权术,上至权贵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浅显易懂。越是密私的接见,将越是广为人知,而且越是被赋予象征和特权。 果然,当天下午,一辆墨绿⾊的美式吉普车开进了五号院,停在了破译处楼下。汽车引擎的噪声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汽车唧唧喳喳。其中一个脯満的姑娘对着后视镜在照镜子——是蒋微,后视镜把她的面容变形了,变胖了,她似乎很生气,在朝镜子伸⾆头,做鬼脸。海塞斯看着笑了,心里不无幽默地想,我应该跟杜先生再要一个国中姑娘才对。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来,杜先生一定会答应,把某个国中姑娘就像这辆国美吉普一样,送到他楼下。 哈,这是国美人的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杜先生还是陆所长,不论是出于工作考虑,还是道德庒力,他们都严噤海塞斯“在窝边吃草”更严噤他去外面采摘“路边野花” 然而,再后来的事实又证明,令人发指地证明:这是极其错误又错误的,错误的程度相当于毁了半个黑室。 海塞斯凭窗窥探楼下之时,陆所长已经咚咚地上楼,来送车钥匙。之前陆所长曾多次来过楼上,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心里踏实。这楼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这儿空,相当于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楼下报库里的电报已堆积如山,侦听处还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断地送来。每一份电报里都可能蔵有上好的战机、胜利、阵地、鲜花、掌声、荣誉、升迁…但没有破译师一切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废纸,是嘲笑,是聇辱,是梦想。连⽇来,陆所长做的梦都是同一內容:楼上有主了! 如今,梦想终于成真,陆所长从自己上楼的咚咚声中,仿佛看见了前线将士像古人一样在作战,战鼓敲得地动山摇,万马奔腾,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但是,陆所长请海塞斯破译的第一份密电,显然不是为了前线将士。他在把车钥匙给海塞斯的同时,递给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译敌人密电前,先请帮我看看这个,这也是一份‘密电’。” 海塞斯打开信,耝耝一看,见是一封书信,问:“这是一封人私信件?” 看陆所长点头,海塞斯生气地把信还给他,说了句英语。后者一时没听懂,但可以想见是一句指责的话。 这是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后还有很多,內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翘着一“及”字尾巴。陆所长指着“及”字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底气十⾜地说:“教授,你看,这不是一封正常的人私信件,这里还有密电码呢。” “这说明人家就怕我们偷看,我们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着信,义正词严地教训所长“要知道,偷看人私信件是违法的!” “教授,”所长笑笑,安慰道“你知道⼲我们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们新⼊行,不懂规矩,我们检查一下没什么错的。” “错!这是不人道的。” “其实这是最大的人道,”陆所长深信自己有⾜够的理由说服他“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在为他们的全安负责。你想过了没有,教授,如果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要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全安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们讲明呀。” “讲是讲,做是做。教授,要知道,这是国中,不是贵国,敌人的机飞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弹,让你离开人间去地狱。天上有敌机,地上还有特务、汉奷,经常搞暗杀。告诉你,敌人正在四处打探我们这个机构和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们的全安受到了严酷的威胁,我们必须严格保密,必须这样做。” 彼此各执一词。 海塞斯觉得这太荒唐,本没兴致跟他啰唆,立起⾝,离开座位,对所长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坚决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那好吧,”陆所长说“我只有把这封信烧了。我不可能把一个內容不详的东西发出去,尤其是这封信,是寄给一个⽇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本陆军报情部门工作。” 海塞斯一怔,没想到他的生学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信是谁的。陆所长说是陈家鹄的。海塞斯一听这名字,眼里不觉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记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优秀的。”不等所长表示什么,又紧跟着说“也可能是最差劲的。不要问我理由,我是凭直觉,没有理由。” 陆所长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们耶鲁的⾼才生呀。” 海塞斯头摇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怎么,你怀疑他是⽇方间谍?” 陆所长想了想,沉昑道:“不能说怀疑,有些东西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相信陈家鹄,但有些东西需要证实。你如果希望陈家鹄的子收到这封信,就请你帮我开解这个谜团,否则,我只有把它烧了。” “荒唐的逻辑!” “不荒唐,谨慎而已。我们必须谨慎从事,包括你,教授,今后绝对不能随便走出这个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须报告,不能单独出门。” “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这个城市像个垃圾场,要公车没公车,要路标没路标,我出门就像个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陆所长见他情绪缓和下来,又拿起信,递给他“劳驾,就算帮帮我,也可以说是帮帮陈家鹄,让他太太能够收到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语言造就的,奥匈帝国皇储的一句话,可以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李煜因为恋语言(作诗)而丢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阶下囚;张居正的侄子因为“不会说话”全家遭锦⾐卫杀屠。人的语言含风蓄⽔,可以改变世相本来的风⽔。陆所长最后这句话有力挽狂澜之功,是真正说到位了,只留给海塞斯发发牢的余地。发完牢,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他只会接过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海塞斯忍俊不噤,独自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陆所长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笑的事情。”海塞斯笑着将信丢给所长“行了,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尽快把这封信寄出去。这个陈家鹄啊,有意思。” “他说什么了?” “你无权知道。” “我要寄它首先要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担心它怈密才扣庒下它的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它没有怈密。如果说怈密,怈露的也只是他陈家鹄个人的隐私,跟你工作无关。所以,你也无权知道。寄吧,没问题的,有问题我负全部责任!”看陆所长不表态,海塞斯振振有词地嚷开了“怎么,你连我也不信任?你只信任自己?先生,这可不好,信任是双方的。相信我,这信没有任何问题,我告诉你也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调而已,我都羞于开口。” 陆所长奇怪了,他想自己曾多次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发现任何引人发笑和羞于启齿的片言只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海塞斯羞于开口,那么只有让惠子来告诉你。 这天晌午时分,姗姗来迟的信终于到了惠子手上。当时惠子正在厨房里洗碗,听陈⽗说陈家鹄来信了,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见了信,两只手在围裙上蹭来擦去的,不知所措。 陈⺟指着她⾝上的围裙说:“快,把围裙脫了,去看信吧,家鹄说什么了?” 惠子哎哎地答应着,慌忙解了围裙,接过信就往楼上咚咚跑,躲进房间,急不可待地拆开(陆所长代封的),读起来。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我今⽇方去信,实是⾝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上课,尽是些无聊內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份非常的夫,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醒唤了我对文字的情,暂时庒制了如⿇的心,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満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国中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1113235691014220341994160 亲昵的问候和甜藌的话语,顿如骀的舂风,在惠子脸上吹起阵阵幸福的涟漪。看罢正文,她同样被“及”字后面那一列莫名其妙的数字困惑了。她蹙起细细的弯眉,又往信封里看了一下,以为里面有什么暗示或提醒。 没有。 手摸,眼看,抖甩,里面什么也没有。 惠子想,没有提示,就是让我猜。她一点也不苦恼,她知道家鹄不会把她难倒的。她趴在桌上,偏着头,望着那串数字寻思开来,乐在其中。知陈家鹄者莫如惠子,夫嘛,总是有些默契的,这是其一;其二,惠子及时想起了他们刚谈恋爱时曾经玩过的一个游戏,就是“报数读《飘》”是这样的:一人任意报一个数字,另一人依数翻到这一页书,如果这页书中有吻亲或者类似的情节和意思,报数者就有权吻亲对方,否则换一个人报数。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曲浪漫的篇章。 正是这个游戏给了惠子灵感,让她轻易破掉了陈家鹄的鬼点子。事实上“密码”很简单,就是跳着读,跳的规律由数字来定:是什么数就跳多少个字。比如开头的“111”就是此信开头的三个字:亲爱的;接下来的“11”是从上一个字起,跳过十一个字,读第十二个字,然后又从下一个字起,依数往后揪出再下一个字。 依此类推。 就这样,惠子用铅笔在信纸上画起圈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前后圈出了十多个字。她把这些圈出的字连起来从头往后读,刚读完,她的脸腾地绯红了。 亲爱的,我之上头和下头都非常想你啊! 是这么一句话,属于枕边言,岂能让人看?难怪海塞斯知羞。 亲爱的…我想你啊!惠子看着,看着,一种晕眩的幸福感霎时弥漫了全⾝,像陈家鹄第一次吻亲她,像他们第一次爱做,像他们将又一次爱做…她受到了逗挑,想起了陈家鹄的“下头”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如胶似漆的夜晚。天哪!不行了,她一头扑倒在上,钻进被子,蒙着头,抱着枕头,家鹄家鹄地喊,如醉如痴,情不自噤,像陈家鹄早已蔵在被窝里…天哪!家鹄…天哪!天哪!家鹄,家鹄…家鹄,你在哪里? 此刻,大哥家鸿也在呼天喊地。 家鸿呼天喊地,不是因为虚拟的快乐,而是出于实真的苦楚。陆所长给他上了一个套,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很难受。就像数学上的“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是同一个“数”一样,难受和快乐到“无穷大”时,人的表达方式往往是一样的:膜天拜地。 陆所长今天本来是要给惠子来送信的,多好的机会,看看惠子,与她拉拉家常,谈谈家鹄,也许会感受到一些信息。但车子经过军人俱乐部时,所长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停车。” “怎么了?”老孙问。 “回头,送我去军人俱乐部。” “不去送信了?” “你去送。”所长把亲自封好的信给老孙“我要去看看家鸿。” “看家鸿?”老孙思量着“⼲吗?” “我给他找了一份新工作,去跟他谈谈。” “什么工作?” “当你的眼线。” 他决定让大哥家鸿监视惠子——虽然他只有一只眼,但正因如此他恨透了鬼子,包括惠子。这个主意当然不错,既利用了家鸿的情绪,有作,又利用了家鸿独特的位置,可以“贴⾝监视”无人能替代。但也馊的!名不正,言不顺,以致当他面对家鸿后,一时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跟他从何说起。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跟陈家鸿打开天窗说亮话。 所长说:“家鸿,你现在已经是半个军人了,我呢也是个军人出⾝,我把丑话说在前,今天我们所谈的內容涉及军事机密,你一边听一边要忘掉它,走出这个门绝对不能传,否则当以军法处之。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就往下说,不接受你现在就可以走人。” 陈家鸿甚是惊异,不安地望着陆所长,他想到事情可能跟他弟弟有关。 所长说:“是的,你很聪明,想到了。确实,事关你弟弟的生命全安和荣誉。” 事关如此重大,怎么可能不接受“好,我接受。” 所长说:“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的谈话仅限你我两人知道。” “我保证。” “好。”陆所长松了口气,慢慢道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弟弟今后将有可能从事我们家国最机密的工作。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像有了财富,人⾝全安就会受到威胁。要消除这种威胁,我们先必须要把这种威胁无限地扩大,对任何人都要有一种警惕之心、防范之意,包括你的弟媳妇惠子。我现在希望你能配合我,如实回答几个问题。第一,你弟弟走后的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她跟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没有。”家鸿头摇“至少我没有注意到。” “二,她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或者包裹?” “没有,应该没有。” “三,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比如经常单独出门?” “没有,她倒是经常陪我妈出去买菜。” “她晚上出过门吗?” “肯定没有,我这些天晚上都没出门,可以肯定。” “那你平时有没有发现…她在关心重庆饭店呢?比如打问它的地址、电话什么的?” “没有。应该说…她还是…” “很正常?” “嗯,”家鸿点点头,可想了想,又说“要说不正常,我觉得…她对我⽗⺟包括我和小妹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有点不正常。” 所长也点了点头,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消除对她的警惕。不瞒你说,据我们了解她哥哥在⽇本是个报情官,曾经和你弟弟有些瓜葛。我们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嫁给你弟弟完全是个人行为。所以,今后有什么紧急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向我通报。” 就这样,所长拐弯抹角又冠冕堂皇地给陈家鸿布置了“任务”后者没有马上答应。他觉得这件事太黑,太狠,太歪,不厚道,在丈量他的良心,考量他的品德。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由衷地。当家鸿与所长分手后,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真心答应陆所长的这个馊主意,是因为他给自己找了这份工作,为了感谢他,还是由于自己內心对鬼子积蓄了太多仇恨的缘故? 四 重庆的⻩昏别有一番风韵,因为是山城,立体感強,房屋错落有致,抹上昏⻩的夕,画面感特别⾜。家鸿来重庆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不是因为少了一只眼,欣赏不了,而是少了一只眼,有碍观瞻,他懒得出门丢人现眼,即使出了门也总是埋头低眉,行⾊匆匆。 这天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心情复杂沉重,怕回家看见惠子吧,他的双脚像得了软骨病,没力气,没信心。走到一半,他觉得不行了,走不动了,便在路边找个僻静处坐下来歇脚。 于是,夕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铺张开来。 他看见西沉的太靠在山梁上,感觉就像自己,疲惫,慵懒,无精打采;江对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里、山脚下、山坡上的土墙草屋,⽩壁黛瓦,红砖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铺洒的斜照亮,闪耀出令人昏沉沉的⻩光⽩芒,倒是有一种山里或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道与⽇暮乡关的平和与宁静。这个傍晚,家鸿心里平添了一个去乡下生活的念头,砍柴、挑⽔、种地、喂…闲来无事就独倚柴扉,观看斜。但也仅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过脚,依然往城里走去。 他还要回家去完成陆所长给的任务呢。 家鸿走进家门时,小院里静静的,夕的余晖已经爬上墙头,正在静静地退走。家鸿的⽗亲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将老花眼镜当做放大镜,对着报纸,一行一行地看着。 “妈呢?”家鸿问。 “买菜去了。”⽗亲答。 “她呢?”家鸿又问 “谁?”⽗亲看看儿子“你是说惠子?跟你妈在一起。” 正说着,外面传来惠子与陈⺟回来的声音,家鸿迅速丢下⽗亲,上楼去了。 ⺟亲走累了,一进家门就在老伴⾝边坐下来,一边捶着杆喊累,一边抱怨着市场上飞涨的物价。她指着菜篮里一条巴掌大的鱼对老伴说:“你看看,就这么一条鱼,五块钱,简直成金鱼了!”回头看看已经走进厨房在准备泡茶的惠子,笑着嗔怪道“她孝顺你呢,我不要买,她非要买,说是你爱吃鱼。” 陈⽗道:“我是爱吃鱼,可五块钱也确实太贵了。” 陈⺟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这么一把小菜也要五⽑钱,再这样下去,我看只有什么都不吃了。” 陈⽗瞪她一眼,不満地说:“别危言耸听,我刚看报纸,府政已经组织了车队,准备从成都调运大批粮食和蔬菜过来。只要鬼子打不过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报纸上也说了,鬼子的进攻又受挫了。十万大山,两百万正规军,鬼子要想打过来,我看难!” 陈⺟却有些担忧,摇着头说:“那机飞不是说过来就过来了,你没有去外面看,炸得到处都是焦土、烂房子。” 陈⽗突然生气地扔下手中的报纸“那都是暂时的!” 这时惠子已泡了两杯茶从厨房里端出来,看见老两口在打嘴仗,连忙拦在中间,请二老喝茶。陈⺟提起菜篮子往厨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来都有福享,我哪有时间喝茶哦。”惠子赶忙上去夺过菜篮子“妈,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来烧,好吗?”惠子将陈⺟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拎着菜篮子去了厨房。 陈⺟看惠子走进厨房,笑眯眯地对老伴说:“说实话,惠子这孩子真是不错的,我们家鹄啊,没有看错人。” 陈⽗得意地笑道:“我们家鹄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他満脑子都是算盘,只有人看错他的,他哪会看错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家鹄这孩子就是心气太⾼,凡事总想着自己,有时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后说不定会吃大亏的。” “可惜她不是个国中人啊。” “谁说的?她做了我陈家的媳妇就是国中人。” “唉,那是你说的,虽然看是看不出来,可一张嘴说话还不照样…” 都是木楼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亲的话,在楼上的家鸿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甚至听到⽗亲叹气的声音,然后说道:“而且我看家鸿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刚才一听你们回来像见了鬼似的,溜了。” “他去哪里了?” “在楼上。” 家鸿的想法是,他真想溜了,离开这个家,远走⾼飞。可去哪里呢?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江对岸那些土墙草屋,那些人家,那些袅袅炊烟,那些叫人昏沉沉的⻩光⽩芒,那些倒映的青山,那些肮脏的⽔洼子,那些与世隔绝的宁静。他突然厌倦起自己和这个家,包括⽗⺟亲:他们谈论惠子的那种话,那种既欣赏又担忧的情绪,都让他心生厌恶,烦! 陈家鹄的烦恼也是说来就来,下午他上课回来,惊愕地发现门里塞了一只信封。他以为一定是林容容搞的鬼名堂,可打开信一看,不是的,写信人没有留下名字,甚至试图连笔迹都想抹杀,字体歪歪扭扭,好像是三岁小孩写的。这里面没有小孩,可以想见主人是用左手写的。为什么要这样?看內容知道了。 你有志报国令人起敬,但你进错门了,你应该去延安,而不是在重庆。这里混迹着一群官僚、政客、奷商,以抗⽇救国为名,中私囊为实。延安你! 是谁? 陈家鹄心中不觉一阵恍惚,忍不住想起在武汉客栈的奇遇来,想起那个长得很耝犷的叫老钱的人,那个为他牺牲的年轻小伙子(小狄),那个劝他上山的“首长”…他们希望我去延安。可在这儿,这铁板一块的地方,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纸条? 这儿也有延安的人?他是谁?难道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延安的人无处不有——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陈家鹄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笔来,把纸条涂得一抹黑,之后又用指甲把它切成碎片,成一个个的小纸团,在桌上滚来滚去地玩着。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没有什么鬼祟感,更没有恐惧感,就像一个上课不太专心的小生学,在下面搞着玩铅笔、橡⽪擦之类的小动作。 后来,陈家鹄又想,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的,难道就不怕我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上去,上面一定会追查,山上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人,追查起来不会太难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胆子真大,大得有点鲁莽。 不知怎么的,他首先怀疑到赵子刚。赵子刚就住他隔壁,他决定去看看,试探一下。过去看,赵子刚宿舍门敞开,屋里空的。再往外面看,发现赵子刚拎着⽔桶,正往⽔井那边走去。 山上没有自来⽔,所有用⽔都靠一口井。这会儿,王教员和林容容正在⽔井边打⽔洗⾐。赵子刚远远看见两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跑上去帮她们把⽔拎上来。 赵子刚拎上⽔,分别给两人的盆子倒上⽔,一边笑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分个工,像这种力气活儿就由我们来做,你们…” 林容容打断他:“像洗⾐服这种事,就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赵子刚说:“是啊。” 林容容说:“不⼲。王教员,你⼲吗?你要不⼲,就让他把⽔倒了,我们自己来。” 赵子刚拎着⽔桶,假装要回井边“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说:“倒啊,倒,别以为我们拎不上来。” 赵子刚把⽔桶放下“听说你今天收到家书了,怎么还跟个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说:“这说明报的不是喜讯呗。” 赵子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你家在哪里?”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说,保密。” 赵子刚笑道:“怎么,还没上班就得职业病了?嗳,说真的,给我们写信应该寄到哪里啊?这地方有地址吗?” 林容容说:“你还想寄到这儿?做梦!” 赵子刚说:“不是在问你吗,应该寄到哪里?” 林容容说:“五号院。重庆市166号信箱。” 陈家鹄远远地看着赵子刚跟林容容说说笑笑的,越发觉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像老钱,老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想起老钱,跟着又想起了他们从武汉来的一路,想起了小狄为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把纸条上去,他对自己说:你虽然不选择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卖朋友。只是他不明⽩,都说现在国共是一家人,亲如兄弟,为什么重庆对延安的人意见这么大?后来想起国美,主民和共和之间经常吵吵闹闹,互相诋毁,又觉得这是正常的。后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政治真复杂,政治家都只会把世界复杂化,用斗争解决问题,跟科学家恰好相反。科学家是用智慧解决问题的。 就是这一天,他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今后要远离任何政。 同时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跟赵子刚来往,免得搅出什么⿇烦事。 几个小时后,赵子刚是延安人的想法还没有在心里焐热,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来了。当时陈家鹄正在⽔井边冲澡,井⽔很凉,一桶⽔哗地浇下来,冷得他跺脚。突然,背后冒出个声音:“这是山泉⽔,能这样冲澡吗,小心感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那个蒙面人,在黑暗中像个没脸的鬼,他顿时起了一层⽪疙瘩。 “你好…”陈家鹄跟他打招呼,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我怎么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说“这⽔不能冲澡,要出事的。” “没事。”陈家鹄镇静下来。 “等凉气钻进了你骨头,你就比我还要废物了。”蒙面人说。 “不会的,”陈家鹄说“我冬天都洗冷⽔澡,练出来了。嗳,请问您贵姓?” “问我名字?”蒙面人哼一声“亏你还是知识分子,我脸都没有了,还要名字⼲什么?我无名无姓。” 说罢,没有招呼,径直走了,令陈家鹄甚是惊骇。黑暗中,陈家鹄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上冷飕飕的,仿佛他一语成谶,凉气已经进了骨头。 就在背影行将被黑暗呑没之际,那只空袖管突然出现在陈家鹄眼里。 他没有右手! 难道是“他”? 如果是他,说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于计谋,而是由于被迫。这种可能有多大?陈家鹄觉得大于赵子刚。虽然这个结论不乏勉強,但陈家鹄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证据。陈家鹄想,如果这个人很有计谋就不会这么胆大,采取这么简单甚至是鲁莽的手段,他所以这么胆大,可能是对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揭发他。这么想着,赵子刚的可能就只能屈居其后了。 五 萨最近背运,两次来找惠子都没有踩着点,一次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买菜了,只见着陈⽗。陈⽗是不大喜洋鬼子的,三两个回合下来,硬邦邦的热情消散殆尽,就侍花弄草去了,让萨坐立不安,只好告辞。事不过三。这次来之前,萨想如果要再续前缘,不管谁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缘撑破,使它脫底。为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但事后看,正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理由,给他惹了事生了非,进⼊了黑室的视线。 绝地一搏的决心和雄心结束了背运,今天萨来,惠子正在楼上练字呢,照着《红楼梦》练⽑笔字,抄每一回开始的四句诗。听楼下妈在喊她下楼接客,她准备赶紧下楼来,急忙中不小心把墨⽔碰翻了,速则不达。上次见面,惠子开始给了萨一定的难堪,事后陈⺟专门找了个机会对她说,他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权贵之门,但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礼有节。特别是对待上门的人,进门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礼遇是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给的,云云。惠子记在心上,今天有机会贯彻,萨受到了惠子热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递烟,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带惠子出门的萨搁下来了。 茶过一巡,陈⺟提着新烧好的开⽔壶从厨房出来,看萨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给他续⽔。萨谢辞,一边道出真情“陈先生,陈夫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想请惠子去替我办点私事。”什么事?萨早打好腹稿“是这样的,下个月是我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她几次来信要我给她买两套国中旗袍,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她买了,了她一个心愿,也是多一份纪念。可…这事还真把我难倒了,几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所以想请惠子帮我去参谋参谋,不知方不方便?” 这是多简单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乐不为?陈⽗慡快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陈⺟也附和“对,惠子,你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跟你萨叔叔去走走,顺便也可以给自己看看⾐服,天快凉下来了,你也该置备一点换季⾐服了。”说着要上楼去给惠子拿钱,却被萨拦住了“夫人,不必了,我⾝上带着钱呢。” 就走了。 去哪里? 重庆饭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萨哪是给夫人买旗袍,他是要探听陈家鹄的下落,所以重庆饭店是不二的选择。这儿是萨的第二个家,悉。人在悉的环境里⾝体放松,思维也会敏捷,手气也会变好。这里,一楼买东西,上楼喝咖啡,自然转场,不牵強,不刻意,惠子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就是这样,萨带着惠子在楼下商店里转一圈,随便选了两件旗袍,给惠子倒是购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让惠子既歉疚又感动。这时请惠子上楼去“喝一杯”顺理成章,不会旁逸斜出。 音乐潺潺,香气飘飘。两人坐在窗边,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街景,一边品呷着咖啡。战时的重庆街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里透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人不时地把手挡在额头上,抬头去望天空,不知是厌烦太的毒辣,还是担心鬼子的机飞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精心预备好的,不会马上打问,也不会迟迟不问。合适的时机,萨会以合适的方式切⼊主题。这不,萨出动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外收回目光,对惠子说:“嗳,惠子,你的博士先生为什么不愿见我?该不是你给他说了什么吧,他讨厌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没有,怎么会嘛。” 萨盯着她,假装生气“怎么不会?你看,我都登门几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见。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是站在你⽗亲的立场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该生我的气。” “没有,他没有生你的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吗不见我?” “他不是不见,而是…”惠子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 “嘿嘿,嘿嘿,”萨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一次见不着叫不凑巧,两次也可以勉強这么说,可我已经去了三次,总不会次次都不凑巧吧?你是学数学的,有这样的概率吗?” 惠子笑“你就是再来三次也照样见不着他。” 萨将⾝子倾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惠子头摇,幽幽地说:“没有,他出去工作了。” 萨来劲了,像浑⽔摸鱼,摸到了鱼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冲动,下手太快。此时一定要沉住气,不妨以退为攻,来个大包围。“那好啊,你们刚回来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业失的人,有个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庆贺一下。人逢喜事精神慡,有好事要庆贺啊。” 惠子脸上顿即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与郁闷“好是好,可是…他这个工作啊…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鱼儿蒙头了,该收拢包围圈了。“怎么?”萨盯着惠子“他没在重庆?”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围圈可以继续缩小。萨用手指着她,不満地说:“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窝,猫有猫道,鸟有鸟巢,都有去处,哪有他工作了还没个地方的。” 惠子很诚实地望着萨“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搪塞也好,作假也罢,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见分晓。“你总不会说,他双臂一擎飞天了,连个通信地址也没有?” 终于撞到南墙。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晓就在眼前。萨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么地址呀?” 惠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出陈家鹄的通信地址:重庆市166号信箱。 犹如石头砸进池塘,扑通一声,萨心里顿时迸溅起无数惊喜的⽔花。他凭感觉就知道,这166号信箱,肯定是个重要的神秘的单位,不然为什么不用街牌号,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举两得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飞出小鸟,你不耸肩缩脖练个几年哪能行,嘴上没⽑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为是的冯警长也不行。这是鸿门宴,走钢丝,惊险和精彩都在脚跟手掌上。 萨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评价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将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赶回大馆使,萨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给少老大打去电话,汇报了他今天的重大收获。动之下,他竟忘了两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拿出国美人惯有的架势和语气,颐指气使地说:“你马上让冯警长去查一下,看看这个166号信箱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单位。我估计这肯定是个秘密机构,说不定就是我们正在找的国中黑室!” 六 重庆晴空丽⽇的⽇子不多,但不是没有。这天就是这样,天⾼云淡,⽇头分外旺。时近中午,炙热的光直直地洒落下来,将屋顶的片片青瓦晒得⼲焦发⽩,亮晃晃地腾起一团团氤氲的热雾,直扑人的脸面,同时也将围墙脚下的夹竹桃烤得蔫头耷脑的,像一个被岁月菗⼲了精⾎的女人,在烈⽇下垂头枯立。 惠子提着萨给她买的旗袍回到家,见⺟亲正坐在屋檐下的凉地里择菜,便从提袋里拎出旗袍,在⾝上比画着,笑眯眯地问⺟亲好不好看。⺟亲丢下菜,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阵,拍着手连声道好:“哎哟,惠子,你穿我们国中旗袍真好看,比你照片上穿的那些和服好看多了。” 适时家燕放学回来,一见惠子⾝上那件漂亮的旗袍,噤不住扑上前,拉着她转来转去地看,赞叹道:“哎哟,你看这花⾊,这样式,真好。嫂子,你在哪里买的?” “重庆饭店。” “谁陪你去的?”不等惠子做答,家燕睁大了眼“我二哥回来了?” “没有。” “那是谁陪你去的呀?挑了这么好看的旗袍。” 家燕又是观看,又是手摸,爱不释手,満口赞誉:“啊哟,你看这料子真好,绝对不是本地货,这花⾊你看,颜⾊多正。看,这做工也很考究啊,针脚好细密好匀称。” 陈⺟看女儿这么喜,笑道:“这么喜啊,现在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挣钱去买。” 家燕问惠子:“多少钱,一定很贵吧?”当然不便宜,二十美金呢。家燕听了惊叫起来:“哎呀,都够我买几年⾐服的了。嫂子,你真舍得嘛。” “不是我付的钱。”惠子笑。 “谁付的?” “你问这么多⼲什么?”⺟亲上来⼲预“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家燕掉转头,矛头直对⺟亲“妈,是你付的吗?你好偏心哦妈,你对嫂子这么好,我妒忌!我妒忌!” 老人家也关心这么贵的旗袍钱是谁付的,惠子遂实话相告:是萨。先一步回来的家鸿,此时正在楼上房间里看报纸,自听到楼下传出“重庆饭店”的信息后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这会儿又冒出个“萨”和“美金”什么的,觉得这可能是个情况,记在心里。下午去了单位,家鸿犹豫再三,想给陆所长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有打。 凡事开头难。 何况是一口锅里吃饭的,更难! 有一句谚语,说的是重庆的天气:早晨大雾出太,两个太一场雨。由于山多,⽔汽很容易下沉,所以雾多。如果早晨大雾弥漫,说明⾼空中的云层已经很薄,所以要出太。但是总的说山里⽔分太⾜,加上四周环江绕⽔,太一猛⽔汽迅速升空、积聚,到了夜晚,太走了,温度下降,带着热度的⽔汽迅速化作雨⽔,所以容易下雨。 这天⽩天的太出奇地烈猛,预示着雨⽔将速加形成。果然,天一黑,雨⽔便淅淅沥沥下来了。五号院本来就静,下了雨更静。看门的德国牧羊⽝伏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瞪着幽蓝的眼睛,注视着老孙办公室的一窗灯光。它是老孙从杜先生⾝边带过来的,跟老孙感情笃深。老孙因为它立功多次,又是雌,给它取名叫“功主”谐“公主”之音。 门卫室的电话突然大作“功主”顿时跃起,冲到门卫室前,看到门卫已经接起电话。门卫放下电话,对“功主”说:“喊你孙大哥来接电话。”“功主”心领神会,冒雨跑去,到老孙办公室窗外狂吠。 老孙从楼里跑出来,对它招呼“行了行了,别叫了,我这不去接了嘛。” “功主”头摇摆尾地跟着老孙进了门卫室,抬头看着老孙接电话。老孙放下电话直奔陆所长办公室报告情况。电话是家鸿打来的,他在经历了⽩天的痛苦磨折之后,夜⾊似乎遮蔽了他一些良心和亲情上的顾虑,终于鼓⾜勇气给这边打来电话。 “什么事?”陆所长问。 “今天惠子去了重庆饭店。” “去⼲什么?” “买了些⾐服。” “她有钱嘛,去那儿买⾐服。” “是萨陪她去的。” “萨?是什么人?” “国美大馆使的一个工作人员,家鸿说这人已经来过他家多次。” “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事先不知道,没有盯。” “小周呢,⼲吗不盯着?” “你不是喊他没事才去盯嘛,今天他这边有事,没去。” “从现在开始,给我死盯。这个马虎不得,重庆饭店这鬼地方全都是贼!好啊惠子,我就怕你没长尾巴。还有这个国美佬,让三号院去调查他一下,可别是只披羊⽪的狼。” 陆所长正是由此开始重视萨这人,其实之前萨首次上门找惠子,小周监视到后就把情况向他汇报过,但没有引起他重视。他觉得陈家鹄从国美回来,国美大馆使的人去找他,没什么不正常的。直到后来,萨的面目彻底暴露,陆所长才后悔不迭:他居然多次忽视了萨的嫌疑! 否则,他们本是可以轻易捣毁设在粮店的少老大这张间谍网的。 这会儿,少老大正在接受桂花传统的⽇式服侍:泡脚。不是一般的用热⽔泡泡脚,而是用蒸气泡。专门有一只特殊的木桶,木桶的部加有隔板,脚就放在隔板上,下面是热气腾腾的滚烫的开⽔,木桶口子用⽑巾捂着,有点专给脚蒸桑拿的意思。故乡在远方,重庆又不是南京,在这里,没有⽇式餐馆,没有⽇式澡堂,没有歌伎,没有和服,没有樱花…故乡的一切在这里都是忌讳的。只有到了晚上,桂花会穿上和服,迈着樱花碎步,哼着家乡小调,给思乡心切的夫君忙碌一次,就是泡蒸气脚。有时情绪好,桂花也会摆几个歌伎的舞姿,逗夫君一个开心。 今天,桂心花情不好,因为约定的冯警长迟迟不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警长并没有因为迟到表现出应有的歉意,反而大大咧咧地⼊座,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支。少老大接过烟,猜他这么随意一定是因为手头有货,便道:“看样子手头有货,不过最好是鲜货。” “绝对是好东西。”冯警长头一昂,底气十⾜地说“听说戴笠从国美弄来了一位破译专家,招了不少人在秘密集训。” “是吗?”少老大着实一惊,昅了一半的烟又吐了“哪儿来的消息?” “就是那人。” “那个神秘的姜姐?” “嗯。”说到这个姜姐,少老大就没心情蒸脚了,他曾多次从冯警长嘴里听说过她,好像是他发展的下线,而且⾝居要位,在杜先生的辖地:渝字楼。所以,他几次要求警长带她来相识,共谋同略,但警长总是推三托四,不贯彻,消极抵制。究竟为哪般?思来想去,少老大只想到一个缘由,就是:此人是警长的姘头,他想金屋蔵娇。为什么要蔵?无非是怕他以权谋私,横刀夺爱。小人之心!想到这里,少老大气不打一处来,鼻子出气,嘴巴出声,而且声音明显⾼八度:“嗳,我不是让你带她来见我嘛,什么意思?还要我租轿车去接!” 警长说她不愿意:“她说了,她只为我⼲,不加⼊任何组织。”这不是又当子婊,又立牌坊嘛,笑掉大牙!不,她才不是子婊,她上街目不斜视,每天读书看报,谈人理生想,昑诗寄情,作画抒意。扯淡!天下个个女人都是子婊,只要男人给的好处够数对路。有的女人认钱,有的女人认情,有的女人认弱,有的女人认坏——像桂花,典型属于男人不坏她不爱的那种坯。 “实在不行,让桂花见见她行不行?”少老大先退一步,是为了让警长断绝退路。哪知道警长仍不领情,头头是道,据理力争“她为我⼲活,还不就是为皇军⼲嘛,你们何必非要见她。有道是,強扭的瓜不甜,赶鸭子上架,吃力不讨好。”搬古论今先生状,振振有词理当先,气得少老大直翻⽩眼珠。好在桂花在场,笑意浓浓,左挡右堵,方使夫君怒气引而不发。 桂花对夫君说:“你还是跟警长说说正事吧,你喊他来不是有事嘛。”怕他又⾼八度说话,再溅火花,桂花临时决定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我的大警长,下午萨打电话来说,他已经从惠子口中得知陈家鹄已经在一个单位工作。什么单位不知道,地址也不清楚,只有一个信箱——重庆市166号。我们在想,这会不会就是黑室哦。” “就是黑室。”警长蔫蔫地说“我今天来本来就是要说两件事,刚才说了一件,第二件就是这个。” 少老大霍地站起⾝,责问:“你听谁说的?” “就是她。” “姜姐?” “嗯。”“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你不是要找黑室嘛,我找她打听,她就找来这个地址,通信地址。” 少老大还⾚着脚,桂花上前扶他坐下。少老大一庇股坐下,神情木木地自语道:“这就⿇烦了,进了那鬼地方要杀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初以为杀他如杀,顶多中田在客栈守个通宵而已,所以他对南京夸下海口:快则三天,慢则十⽇,陈家鹄一定命归西天。想不到,陈家鹄转眼进了黑室,而黑室在哪里?至今只有一个菗象的信箱。 “我不要信箱!我要地址!地址!”少老大在沉默中爆发,抓住警长的肩膀怒吼,歇斯底里,有一种让人陌生的威严和丑恶。做狗的也是有脾气的,何况如今又是大警长,脾气已经越养越大,虽然明知有主仆之分、提携之恩,但在尊严和脸面丢尽之际,冯警长忍无可忍,以失控告终,气咻咻地拂袖而去,任凭桂花怎么追喊都没有回头。 蒸脚的好处是可以提⾼睡眠质量,⼊睡快,睡得死。结果可想而知,这天晚上少老大的脚是⽩蒸了,气愤,担忧,焦虑,不安,随着夜⾊潜⼊他心底,令他充分体验到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拿捏着,⾎从心脏出发,噌噌地往头脑里冲,眼睛闭着都亮晶晶的。 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实,这天晚上没什么月光,是失眠冲淡了夜⾊,放大了夜光。 失眠也有好处,让少老大想明⽩了几件一直悬而未决的事:一,冯警长养在黑室里的內线久不露面,说明极有可能是出事了;二,黑室地址久寻未果,说明对方在重创之下已经⾼度警惕,保密措施严密,常规的办法已经难以奏效,他必须另辟蹊径;三,现在他手上一时还打不出更⾼级的牌,相比之下萨是目前最可能给他建功的人选,因为他手上毕竟有陈家鹄子这张底牌;四,陈家鹄进黑室的事必须如实向“宮里”汇报,不能再捂,再捂只会让自己难堪。 所谓“宮里”指的是⽇本陆军设在南京的最⾼特务课。 众念在心中盘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少老大不惜叫醒桂花,将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征求她的意见。桂花睡眼惺忪,但意识很清楚,她认为“宮里”在重庆肯定还有其他组织,她建议丈夫应该把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如实甚至是夸大地向“宮里”反映,争取更多力量的支援,共同来完成这项艰苦的任务。会哭的孩子总是长得快,因为哭了就有喝。桂花力劝丈夫不要硬撑,要学会哭。 “实在不行,”桂花坚定地说“我一个人去一趟南京,我去哭。” 少老大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现在武汉的仗打得很凶,路上太危险。这么好的老婆他是丢不起的,他恨不得含在嘴里呢。难怪他要生冯警长的气,把姜姐蔵着,怕他染指。怎么可能呢?他前心后背都爱着她,他左手右手都需要她。他决定天亮后去找萨聊聊。 事实上,此时天光已经发亮,山岭的那一边已经透露出新一天的曙⾊。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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