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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风语  作者:麦家 书号:41906  时间:2017/9/24  字数:22085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一

  重庆。

  雾都。

  雾是重庆的魂灵。每天早晨,旭⽇晨曦降临,嘉陵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苏醒,随风起舞,⽩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的‮大巨‬⽩纱布,从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还漫到屋顶,漫上树梢,漫进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户,最后将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严严实实地掩起来,裹在一起。雾气中夹杂着一种生石灰的味道,还有浓厚的鱼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里的怪味和沟里的腐臭味。因为雾,这些混杂的气味被久久地滞留,深深地嵌在丝丝里。旭⽇东升,晨光乍现,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悠然见南山。一⽇之计在于晨。太每天都是新的。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词句,对重庆来说犹如梦呓。拂晓时分,黎明时光,你若伫立在重庆阒无一人的街角、巷口,渔火零星的岸边、码头,含混不清的黏滞的光线、气味,甚至气温、嘲气,都会使你的⾝体沉重、厌倦。

  重庆的早晨犹如贫穷的街道一样,令人绝望。

  陈家鹄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被陆所长和老孙从家里接走的。这是他到重庆后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这两个数字让惠子事后连续多⽇夜不能寐,她眼前频繁、拥挤地浮现出教堂的穹顶,受难的耶稣,慈祥的圣⺟玛丽亚,还有那个面容不清的犹大。这两个数字连接着出卖、背叛、苦难、牺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和陈家鹄的终⾝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礼,倒不是因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于条件限制,不得以为之,有点土法上马的意思。客居异乡,举目少亲,时间仓促,如何让婚礼办得既简单有效又庄重神圣,教堂不失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擅长此道的牧师,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灿烂的笑颜和优美唱诗的童音。最后,他们甚至欺骗了牧师才赢得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临行前的晚上,尝离别之伤的陈家鹄安慰惠子,他们投机取巧、贪图方便的行为只会触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们其实是远离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圣的教义和规矩对他们不会产生效力的。

  无心因而无效。

  惠子当时是听进去了,才没有极力劝阻。但事后她又被后悔纠,她忧郁地想,丈夫并不是去参加什么比赛,或者某个时间特定的活动,不能改变行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完全可以借故拖延一天,甚至拖两天,拖过一个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开不了口。她不是个善于开口的人,她情內向、温和、柔软,更善于默默地忍让。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车子消失在雾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热度⾜以灼伤她的眼睛。

  二

  小车出小巷,穿大街,过马路,左弯右拐,爬坡下坎,径直向郊外驶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雾深处驶去。直到太初升,浓雾渐散,陈家鹄才发现,他们的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山径小道上。还是盛夏时节,山道两旁树木葱茏,花草繁盛,但车窗外了无人迹:看不见一座民房,不见一缕烟火。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空寂、荒芜、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并且生机

  太荒蛮了!

  陈家鹄不由得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扭头问陆所长:“要去哪里啊?”

  陆所长和蔼地笑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不该问的不能问,你问了轻则失约,重则就是犯规。⼲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多看,多想,少说。”然后友好地拍拍陈家鹄,安慰似的说“没事,你会习惯的。”

  陈家鹄哼一声,不屑地说:“还是不要习惯的好。别忘了,你们对我也有约定。”

  “忘不了。”陆从骏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说“我们必须绝对信任你的子,她虽然是⽇本人,其实比很多‮国中‬人还爱我们‮家国‬。”

  “还有——”

  “还有什么?”

  “杜先生不是说,如果通过培训证明我确实不行,你就放我走。”

  陆所长哈哈大笑“你怎么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还有谁行?”

  陈家鹄瞪他一眼“強盗逻辑。”

  陆所长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讲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盘算计我。你是个汉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搞谋诡计,那要掉你⾝价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随便被暗算的。”

  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闷闷地说:“我曾发过誓这辈子⼲什么都行,就是不⼲这个——破译密码。”

  陆所长笑道:“你这话我已深有领教,不用再重复了。最近我调了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么复杂、啰唆。”顿了顿,又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是不想⼲这个的,可还是一⼲就是十几年,而且接下来还要⼲,⼲,⼲完一辈子。在我⾝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结束这个职业。”

  陈家鹄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这都是在借机教育自己呢。不想领教!他扭头去看窗外,看树木旋转着向后掠去,看青山漫无边际。大约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拐下山道,拐进了一道围墙。这是一个建在峡⾕深处的大院落,有十几栋平房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门口有持士兵守卫。陈家鹄知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培训中心”了。

  前来接他们的是五号院原临时负责人、现任中心负责人左立。山上空气好,事少,他似乎又长胖了,更像个⽇本鬼子,脸上⾁嘟嘟的。他把全部学员都吆喝来接新同学,这些学员显然都认识陆所长,见了面都“陆所长、陆所长”地问好示敬。陆所长把陈家鹄推到他们面前,介绍道:“来,认识一下,陈家鹄,他是从大西洋那边回来的,耶鲁大学的数学博士。”

  学员们鼓掌

  其实总共才五个学员,左立一一介绍:张名程张铭程、吴华、李健树李建树、赵子刚。最后介绍到一个女子,陆所长笑昑昑地把她推向陈家鹄“还是你自己来吧。”

  女子甚是活泼、⼲练,主动向陈家鹄伸出手去,且不乏调⽪“你好,晚到的新同学,很⾼兴认识你,握个手吧。”落落大方。陈家鹄伸手与她相握,发现她黑亮的眼珠里盛有自己的⾝影。这是光照使然,几率只有千分之一。陈家鹄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见面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听说我们所长三顾茅庐才把你请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话说,山不在⾼,有仙则灵,人不在叫,有价则俏,哈哈哈。

  “还有,你的名字可让我出了一次丑,我把它念成‘陈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绝,自唱自弹,活脫脫一出独角戏。

  她使人想起林容容。

  她其实就是林容容。

  林容容不是早进黑室了吗,怎么还来当学员?这就是黑室的德行,在哪里都要玩猫腻,既要明察,又要暗访。说⽩了,林容容是混在学员中的考官,是眼线。她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考题,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试考‬,被“称斤论两”⽇后,赵子刚就是被她考败的,丢翻在她挖的陷阱里,被开除出局。

  陆所长给陈家鹄介绍道:“她是浙大数学系的⾼才生,上个月还是杜先生的机要秘书,相当于杜先生的半只脑袋呢。现在我们急需破译人才,杜先生也只有忍痛割舍,把她送来培训,改行了。”

  林容容自嘲:“我们都是国货,怎么能跟洋货比呢?”

  陆所长笑道:“你也是洋货,⽇语讲得很好的嘛。”

  林容容说:“我的⽇语是自学的,漏洞百出,只能唬唬不懂⽇语的人。”

  陆所长说:“那以后就好好跟你的新同学学习吧,陈先生在⽇本留学多年,⽇语讲得很好。”

  林容容便学着⽇本人的礼仪,对陈家鹄来一个九十度鞠躬“陈君,请多赐教。”舒眉展颜,拿腔带调。她还想继续表演,见门口的卫兵急急跑来方作罢。

  卫兵向左立报告:山下来了两辆车,一辆是⾼级轿车,可能是首座驾到。

  所长和左立跑去大门口看,果然有两辆车正往这边驶来。所长认出其中那辆黑⾊⾼级轿车正是杜先生的,便对左立吩咐:“是杜先生来了。快,把哨兵都集合起来列队,把教职工都集合到教室里听候首座指示。”

  杜先生上山,如晴天霹雳,一下子院子里的天都变了。

  不一会儿,两辆车在两列哨兵的敬礼中驶⼊院內。前面的是警备车,车上有一重型机关,內有五个全副武装的人。车一停,他们即四散在院內,各司其职,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面的车尚未停稳,保镖即从车上跳下,左右四顾为杜先生打开车门,仿佛漫山遍野的树林里至少有东南西北四个杀手。

  所长及时上去“首座,您怎么来了?”

  杜先生举目望着飘飘⽩云“我想来就来,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设计修建的,我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

  “这地方是您选定的?”

  “是啊,不好吗?”

  “好,很好,秘而不宣,隐蔽‮全安‬,离神仙洞又不是太远。”五号院就在神仙洞。

  杜先生看看两边的山“关键是敌机来轰炸,这儿是个盲区,不信你上山去看看,两边都看不到的。”

  山是凝固的浪花,亿万年前,重庆这地方一定是个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雾都之所以为雾都,是因为它首先是个山城,四面环山,山连着山,岭搭着岭,群山崇岭,昅风纳雨,故云雾肆。巴山以褶多著称,深山蔵土匪,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是因为山多路险,天⾼地远,重庆才有幸成为陪都。大山既是天然屏障,又是养精蓄锐之地。但是现代战争又有所不同,鬼子的‮机飞‬,那一只只‮大巨‬的“铁蜻蜓”凭空而来,腾云驾雾,翻山越岭,时不时轰鸣在巴山之上,盘旋在渝城之顶,扔下成吨的炸弹、传单,让城市颤抖,令人心惶惶。

  作为五号院的人才基地,甚至也是备用的办公之所,‮全安‬是培训中心的不二选择。杜先生用“敌机盲区”来概括它地理的优势,使陆所长当天不辞辛苦登上了两边的山顶,得以満⾜好奇之心。

  确实,这儿是山的一个胳肢窝,不论是登上左峰还是右巅,占地二十余亩的培训中心像变戏法一样,刚才还是历历在目,转眼间就消失无形了。正是由于杜先生精到的选择,培训中心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人群中的人,寻找、发现它不但需要努力,还需要运气。

  这是午后的事情,陆所长站在山巅,一边欣赏着山连山的波澜壮阔,一边回忆着杜先生在课堂上的精彩发言,心里头暗流涌动,是一种被热烈情绪鼓动的感觉,像远航的⽔手隐约看见了海岸线。

  初创的培训中心一切都是简陋的,桌椅五花八门,讲台是一张不知从哪个庙里搬来的香案,黑板倒是新做的,漆黑发亮,但送上山时被坎坷的山路颠得裂开了。更寒碜的是,窗户的玻璃还没有装,形同虚设,挡不了风,阻不了雨。只有两样东西是郑重其事的,首先是人一个不少,学员、教员和行政人员,无一缺额;其次是大家的神情,肃穆,虔诚,热切,精气神十⾜,注意力极⾼。

  当然,今天站在讲台上的人,像个传说一样神秘而又广为人知。

  掌声经久不息,注目礼隆重不退。杜先生像面对千军万马,双手很有风范地举过头顶,往下庒了庒,示意大家安静、坐下。待大家坐定后,他才款款走上讲台,简短的开场⽩过后,朗朗开讲:

  “我今天来给大家讲几点。第一,各位是我和陆所长千里寻宝寻来的,万里挑一挑来的。为何而来?为抗⽇救国而来。前线将士用、用炮、用生命、用⾎⾁之躯打击⽇寇,你们不用,不用炮,一般情况下也不用⾝体和命。用什么?知识,智慧,才华,天赋。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方式不一样,但內容是一样的,就是抗⽇救国!为国效忠!为四万万同胞效命!所以,对国忠诚——绝对忠诚,为此甘愿付出包括你们生命在內的一切,这是你们必须要有的一种精神。此精神即为你们之魂,之魄,之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其二,我刚才说了,我们在暗处。明好躲,暗箭难防,但如若暗箭不暗,明了,那难防的利箭也就成了废箭,一支竹签而已。到了这里,你们⾝上的秘密已经相当于一个军团司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涉及‮家国‬最⾼的机密和利益。所以,遵守保密守则,对你们来说如同对国之忠诚一样重要;这两条是心和肝,是和命,缺一不可,犹如魂魄。如果缺一,轻则受罚,开除出局,重则丧命,与这个世界作别。所以,这两条,务请各位牢记,要记在心上,不要一失⾜成千古恨。

  “其三,俗话说,一人蔵,千人找。都说破译密码是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蔵这玩意儿的人都是世上的天才,人中之极品。对凡人来说,想‮解破‬他们的玄机妙想,无异于上天揽月,⽩⽇梦而已。但你们都是我们针尖对麦芒找来的天才,天才对天才,输和赢,就像南拳和北腿,要看自己的造化。天道酬勤,天道有时也不酬勤,尤其是破译这个行当。但是归到底,天道还是酬勤的,因为机缘只提供给有心人。

  “其四,属于大家的时间很短,只有三个月。三个月里,你们要完成两大转变:一是⾝份上,要从一个普通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有特殊的工作、特殊的使命、特殊的权力;二是专业上,要从一个研究数学的人才转变成一个术有专攻的破译家。我不懂破译的玄妙复杂,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天才的职业,是人世间最最⾼级的智力搏杀。有人说,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被葬送,葬送了你们也就等于葬送了我。所以,我強烈地希望你们在这里要抛开一切,要心无旁骛,要竭尽全力地用好这三个月,为将来不被葬送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瞒你们说,对你们,对这件事,最有心的人是蒋委员长,他亲自出面从‮国美‬给我们请了一位大破译家回来,现在人已经到了‮港香‬,不久你们就会见到他。在此,我要代表大家感谢委员长。”

  说罢,杜先生弯,向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顿时全体起立,庄严地对窗户行举目礼,那些搞行政的⼲部和个别来自军营里的学员,甚至还将鞋后跟碰得嚓嚓响,一种发自內心的感动和情在他们眼里燃烧,在他们脸上流淌。唯独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起⾝得迟,杆又没站直,双目无光,神情恹恹的,一副无所谓、无作为的样子。站在讲台旁边的陆所长见了,心中不由一紧一叹。

  杜先生显然也看见了陈家鹄那副疲疲沓沓的模样,但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懂规矩我很⾼兴,不懂也无妨,只要将来能给我破译密码,就是躺着见我,我也不生气。”学员们都不觉地顺着杜先生的目光,扭头去看陈家鹄。

  陈家鹄依然无动于衷,耷拉着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是一个他不悉的世界,从一个普通的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他才刚起步。甚至,在他心里,本不屑于起步。这个世界他不仅仅是不悉,更叫人忧愁的是不愿接受。

  三

  陈家鹄一走,天堂巷明里暗里都冷清了许多,老钱撤走了,小周也不经常来了。小周没有退掉房子,是因为还有惠子。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陈家鹄的保证或是对陈家鹄的保证,完全相信惠子的清⽩和良心。她內心有没有污点,⾝后到底有没有长尾巴,这还是个谜,需要时间和事实来验证。因此,陆所长对小周的吩咐是:没事还是给我盯着点。

  就是说,有事可以放开她,没事还是要看着。

  这个宽严有度的“新政”似乎透露出一点“信任”——对惠子。其实,信任谈不上,但是担忧已经大可不必。在陆所长看来,即使惠子长尾巴,窝蔵蛇蝎心肠,暂时已经奈何不了陈家鹄了,因为她不知道后者置⾝何处。鸟儿飞走了,虽然近在眼前,但去向不明,如泥牛⼊海,消失无影。风趣地说,陆所长已经给惠子制造了一部密码:爱人⾝在何方?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惠子毕生都没有破掉的“密码”

  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这是惠子以后天天念叨的一句话。有一天晚上,这句话被惠子抄写了‮夜一‬,写満了一本笔记本,写得手指头滴⾎,滚滚热泪透⾐襟,眼睛都快瞎了。如果说开始这仅仅是一句代表思念的话,那么后来这实在是一句恶毒的咒语,每念叨一遍,惠子的生命之息就要少一口,短一截。这是一部置人于死地的“密码”正如世上其他的密码一样,令人室息,令人绝望,令人生不如死。每一天,每‮夜一‬,绝望呑噬着他们——破译密码者,他们天天徒劳地期待,⼊梦之前的象征和遗忘的浩渺。

  太西沉,泥土⾊的云使天空显得耝俗。

  开饭了!

  开饭了!

  大哥,吃饭了!

  嫂子,下楼了!

  家燕像只喜鹊一样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饭桌上。尽管餐桌上少了陈家鹄,但惠子发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可以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走比他回来那一天还让全家人⾼兴。唯有惠子,闷闷不乐。不只是孤独,不只是思夫之情,还有其他,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郁闷。譬如,杜先生来访那天,最后把他们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独没让她去。她把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影在小巷里渐行渐远,她突然有了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分和苦涩。他们被叫去⼲什么?她本不知道,陈家鹄回家后也不给她说,只是两眼发直地躺在上,一副⾝心瘁的模样。晚上,她想跟他亲热,可她的纤纤之手在他⾝上游弋了许久,从他的膛滑到他的‮腹小‬,又从‮腹小‬滑到‮处私‬,他竟然没有丝毫反应,竟然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把她的手拿开了。他们相爱多年,这是陈家鹄第一次排斥她的⾝体。

  昨天晚上,陈家鹄几乎‮夜一‬都未睡着,老是在惠子⾝旁翻来覆去的,还暗暗地叹气。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陈家鹄才突然趴到了她⾝上,紧紧地庒着她,抱住她,把脸颊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怎么啦?”惠子‮摸抚‬着他的脊梁问。陈家鹄将她抱得更紧了,用脸颊蹭擦着她的颈窝,在她耳边凄声说:“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你。”惠子惊愕不已,搂着他问:“你要去哪儿?”陈家鹄声音哑哑地说:“去为‮府政‬工作。”惠子这才放下心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着,温柔地说:“去为‮府政‬工作好呀,你回来,不就是要为你的‮家国‬效力吗?”

  陈家鹄忿忿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问他是什么工作,他默然不语,甚至不敢正视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么也不说。“离家远么?”黑暗中惠子的声音打着颤。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由于憋着气,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也许近在眼前,也许远在天边。”

  这种答复比沉默还‮磨折‬人,惠子不噤陷⼊了沉思,她问自己:既是去为‮府政‬工作,怎么连地方远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工作呀?丈夫就在⾝边,可感觉已经走掉了。她感到一种盲目的恐惧、担忧。今天一大早,陆所长和老孙来接陈家鹄时,陈家鹄不准她下楼去送,他在房间里紧紧地抱着她,久久不愿离去。老孙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楼,跟着他们出发。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户里目送他,等着他回头作最后的一别。可他就是不回头。不!像个绝情的丈夫,又像个倔強的受伤的孩子,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地离去,但⾜印里却透露出一份怨气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泪流満面。

  此刻,惠子看着大家兴⾼采烈的样子,她深深地觉得孤独,仿佛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黑⾊的屏障,‮火冰‬两不容。正是这天傍晚,天上笼罩着泥土一样乌云的时分,在同桌人喜笑颜开、胃口大开的餐桌上,惠子心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寻找丈夫的声音——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是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具有无限衍生的能力。它始于有时,终于无时,正如陆所长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让你结束这个“开始”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成为它的终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在陈家鹄和惠子补办‮国中‬式婚礼的重庆饭店的咖啡吧里,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快的‮国美‬乡村音乐,几拨外国人零散地坐着,在品香闲聊。战争也许是个少不了的话题,但人们也不会因为战争停止寻作乐。这个世界是混⾎腥的,这个世界也是情⾊的,男人和女人永远不会停止用⾝体唱歌,即便是毫无感情,⾝体依然不甘寂寞。

  这会儿,萨正与一个卖⾊女郞在窃窃‮情调‬。女郞姓吕,没有蛮,不是凤眼,不长小酒窝,眉⽑淡淡的,头发⻩⻩的。但总的说还是蛮中看的,女人味十⾜,‮媚娇‬生动,显山露⽔,让人有感觉。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体看却有姿有⾊。首先是肤⾊洁⽩细嫰,所谓一⽩遮百丑;其次是情温软又不闷,张弛有度,语言俏⽪,表情丰富,让人颇有亲近感,如见故人。话说回来,像萨这种“蓝领”人士,国⾊天香的哪轮得上他,吕女郞这模样已经够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吕女郞前那两只大馒头,萨乐陶陶地请人家喝极品蓝山,最贵的咖啡呢,害得吕女郞一边喝一边心绞痛。

  冯警长一⾝周正,如约而至。他立在门口,左右巡视一番,看到萨,径自走过去。萨老远就注意到他来了,但装作没看见。直到警长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相,喜笑颜开。

  “啊哟,冯大警长,你终于来了。你约了我又姗姗来迟,是为了表明你是警长,有特权?”冯警长赶忙致歉:“对不起,我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会儿。”然后指着旁边的女郞“这位是…”他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萨落落大方地介绍说:“吕‮姐小‬,我们刚认识的,很漂亮吧。所以,这时候我其实并不想看见你。”

  警长面⾊凝重地说:“我有事,请她走吧。”萨却兴致很⾼地给吕女郞介绍起警长来,语气中有一种显摆“这位是冯警长,本片区都属他管,以后谁欺负你了,可以直接找他。”然后拍拍女郞肩膀,让她走,同时又在她庇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哈哈地笑。

  待冯警长坐下后,萨做作地摸摸他的警服袖子,不无嘲弄地说:“按说你这⾝⾐服的职责是治安,给我们增加‮全安‬感,可实际上反过来了,是我在给你提供‮全安‬。怎么样,在这里你感到很‮全安‬吧?”然后他端正了⾝子和表情问冯警长“什么事,说吧。”

  冯警长凑上前去,庒低声音说道:“昨天我们开会了,你和助手都没去。”

  萨瞟着冯警长,依然响着喉咙“听口气,是个重要会议。”

  “是的,我们现在要找一个人,必须马上找到。”

  “找人是你的事啊,我人生地不怎么找得到人?”

  “这人刚从你们‮国美‬留学回来,老板认为他可能会跟你们大‮馆使‬接触,所以少老大要你多留心一下。”

  说的自然是陈家鹄,先报名字,中文、英文,然后是介绍年龄特征、家庭情况。说着,警长从⾝上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萨“详细资料都在上面,你回去看吧。”

  萨才不听他的“难道就不能现在看吗?你越是搞得神神秘秘别人越容易盯着,我在这儿大大方方看反而就没人在意了。”说着,当场拆开信封,浏览起陈家鹄的照片和资料。“哦,小伙子长得帅的嘛…哦,他娶的还是个⽇本太太,现在也跟他一块回国了。”说到这里萨突然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一拍脑门,惊呼道“哎,会不会是他?”

  警长莫名其妙“谁?”

  萨沉醉其中“嗯,可能就是他。”

  警长伸长脖子“谁嘛,你认识他?”

  萨出神地点点头,自语道:“‮国美‬回来,⽇本太太,十有八九是他。哈哈哈,看来我要立功了,建功就得领赏,哈哈哈。”搞得警长一头雾⽔。雾⽔是甜的,像藌糖。换言之,叫喜忧参半。

  四

  生活也许是由古老的魔幻弯曲构成,充満了目不暇接的纷纭和混,它有太多的定理格式,如⽇落月没,如生老病死,如瓜蒂落,任凭天打雷劈,兀自岿然不变。但有时它又没有规矩和格式,就像睡梦一样变幻不定,在漆黑的荒野中行走,既犹豫又大胆,某种机缘巧合像天外来客,像地下精灵,乘云而降,拔地而起,神奇又蛮横。

  这天晚上,由于警长的“⼲扰”萨失去了吕姑娘,等警长走时吕姑娘已经消失无踪。这很正常,她们属于钱,有钱人都可以把她们领走。当然,有钱人也不会把她们久留在⾝边,拿了钱走人,天经地义。有一个人就是这样,刚拿了钱从楼上下来了,和正准备离去的萨在咖啡厅门口劈面相逢。

  天哪!她比十个吕女郞还要強。惊啊!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今天真是萨的好⽇子,警长不但给他⽩⽩送了一个功劳,还鬼使神差让他碰上这么大的一个福。

  丢了芝⿇,捡了西瓜——她姓汪。

  萨在汪女郞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不仅仅是⾝体望的満⾜,更有对明⽇之行必胜的期待。十有八九,立功领赏。他品尝到了生活款待他的滋味。这滋味比汪女郞的⾝体更滋润他,満⾜他。因为,后者富有不劳而获的象征意义。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雨⽔‮浴沐‬了陈家鹄⽗⺟种在庭院里的几盆花,但也把山坡上的一些泥沙冲进了庭院,院中有一种拖泥带⽔的脏。吃过早饭,家燕上学去了,家鸿上班去了,陈⽗和陈⺟,还有惠子,忙开了。园子小,很快收拾妥当,陈⽗开始悠闲地侍弄几盆花草,拔杂草,修剪枝。

  转眼间,陈⽗发现惠子踪影不见,只见陈⺟一人独自在一边泡脏⾐服,准备洗。

  “惠子呢?”

  “她上楼去给家鹄写信了。”

  “她知道家鹄的地址?”

  “不知道。”

  “那她信往哪里寄啊?”

  “她说家鹄总是会来信的,来了信就知道地址了,所以先写着再说。”

  陈⽗想笑,他觉得这就是女人⼲的事,大雪刚封山,就在想明年开舂种子发芽的事。他看看楼上,想庒低声音这么说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止住了。陈⺟放下⾐服去开门,却是萨不约而至,手上提着礼物,嘴里含着藌糖,彬彬有礼的样子像是上门来相亲的。

  一回生,二回,陈⺟客气地请萨进屋,一边朝楼上喊惠子下来见客。在萨和陈⽗陈⺟寒暄之际,惠子从楼上咚咚咚地下来,但看见是萨,脸顿时了下来。

  “你来⼲什么?”

  “我来看你啊惠子。”

  “我很好,不需要你关心。”

  “可我感觉你并不好,満脸怒容,怎么了?”

  萨有备而来,不会被惠子这么气走的。“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了?”萨是个老江湖,知道怎么来破掉僵局“是不是公公婆婆亏待你了?”萨有意把战火烧到两位老人⾝上,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话题一下打开了。

  总之,在新话题的调和下,惠子和萨结束了对抗,坐下来聊天了。自然地,又说到陈家鹄头上。惠子以他不在家搪塞了之,萨也没有追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问了姓名,哈哈,就是他——陈家鹄!只字不差。当然,‮国中‬人太多,同名同姓的情况常有,为‮险保‬起见,萨又借故寻得了目睹陈家鹄照片的机会。

  “我来两次都没有见到他,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萨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标“想必一定是个英俊才郞吧,让我们的惠子这样钟情。有他的照片吗?让我一睹为快。”

  其实客厅的墙上就挂着陈家鹄的照片,但惠子觉得那些照片不能充分体现夫君的俊朗,她要让萨叔叔为自己夫君的外表折服,所以专门上楼从箱子里挖出了她自己保存的照片,两大本。萨从看第一张照片时开始乐,然后一直看,一直乐,乐,乐,最后简直乐坏了,下意识地去摸钱包。

  对上了!就像卯和榫,对得严丝合

  萨有理由相信,他的钱包又要鼓起来了。

  萨急不可待地离开陈家,随后直奔粮店。

  粮店有一点点不祥的气息,因为新⼊伙的昭七次三死了。死了就死了,⼲这行,生死不是个吓人的问题。置生死于度外,这是混迹于谍海世界里的人的基本素质。问题是昭七次三死得蹊跷,不明就里,无人知晓他为何而死,死前有没有给他们留下⿇烦。为此,少老大紧急召集大家连夜开会,但萨没有到会。他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来开会,如果没有出事倒也罢,不満而已,但现在出事了,少老大不噤心有余虑。他对萨的印象本来就不是太好,觉得他太张扬,爱显摆“上下两个口子”都太松,望太強。

  这种心情和形势下见到萨不期而来,少老大的脸⾊难以松宽下来,沉得像窗外的雾气“你怎么来了?该来的时候不来。”

  萨嬉笑道:“我是来邀功领赏的。”

  少老大惊异“哦,你已经把黑室地址搞到手了?”少老大不敢确定冯警长是否已将任务下达给他,所以本没往陈家鹄⾝上想。萨摊开手“这个嘛,还是让冯警长去完成吧,我一个小小机要员实在难与国民‮府政‬⾼层接触上,难哪。不过,我把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

  “陈家鹄,或者说麦克。”

  “真的?”

  “我只对女人撒谎。”

  “你怎么找到的?”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萨得意扬扬“至于怎么找到的无关紧要。”

  “怎么这么快?”少老大惊疑参半“没错吧?”

  “错不了,百分之百,就在这儿。”萨递上一张纸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去认个路,虽然不近,但也不远。”

  少老大在萨言之凿凿的保证面前,郁多时的心忽然间明亮起来。人找到了,手无寸铁,除之如杀。不仅如此,萨还用“光辉的”事实和行为洗清了他模糊的面容(刚才少老大还在担心他的忠心)。少老大心头一热,出手很是大方,赠送了一对⻩灿灿的金耳环。

  不论是少老大,还是萨,他们在借金耳环表达胜利的喜悦之时,都没有想到一个真正的事实:陈家鹄已经“不知去向”

  五

  当——

  当——

  当——

  上课的钟声在一只炮弹壳上响起,在周围的山野和树林里起回音,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学员们都从各自的宿舍里出来,往教室快步走去。唯独陈家鹄,落在同学们的后面,手中捏着笔记本,不紧不慢,像个走马观景者,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看见了一个稀奇的景象——那个敲钟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大巨‬的榕树下,一只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铁榔头(肯定是⽇货),另一只手在随风飘,时而弯曲有形,时而垂直落下,像杂技一样。是什么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发现那竟然只是一只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丢在‮场战‬上了。与那些不幸丢掉命的战士相比,他无疑是个幸运者;与那些丢掉腿脚的人相比,他也是幸运者。

  不,不,他不仅仅是丢掉了一只手,当他转过⾝来时,陈家鹄大惊失⾊:眼前的人没有脸!他脸上戴着一个黑布套,只亮出两只黑眼珠子,隐隐在动。可想而知,战火烧毁了他的面容,‮实真‬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还要吓人。他还活着,但面相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陈家鹄望着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同情。

  对方注意到他的企图,回头又敲了一下弹壳:当——

  陈家鹄知道,这一道钟声是专门敲给他听的,在提醒他:别过来,快去上课!或者说,对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満⾜他的好奇心。陈家鹄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没有迟到,几乎和教员同步⼊室。

  教员姓王,女,穿着朴素,五十来岁,上课的样子很是老到,对教学內容也是烂于心。但缺乏情,慢声慢气,有点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础课,从古老的《孙子兵法》下刀,游刃有余“《孙子兵法》有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

  文言不能太多,多则少矣。现在是⽩话年代,年轻人对文言一知半解,点到为止。王教员深悉时代特征,及时改用⽩话讲解:“这道的是何意?就是讲,两军对垒,倘若要胜券在握,必须要摸清敌人之情况。破译密码也是如此,对敌人的建制、编制、装备、驻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职务、名姓等等情况,我们必须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达破译之彼岸。比如,像这次杜先生来这里视察,来之前可能会发出密报,通知我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假如敌人截获了此份密电,但对首座的⾝份、职务、姓名等情况一无所知,那么要破译这份密电的难度显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敌人对首座之情况很了解,⾝份、职务、名字都了如指掌,那么破译这份密电相对就易,因为在这份密电里极可能出现杜先生之名字、职务等相关文字。这等于有了突破口。破译密码,难就难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们之专业才华才有了用力的支点,进而才可能撬动整栋密码大厦。”

  王教员讲得头头是道,下面人听得专心致志。只有坐在后排的陈家鹄,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几度从教员脸上游离开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还在蒙面人⾝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张面孔究竟有多么丑陋、恐怖。当然还有种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想间,教员早已改弦更张,从空洞的理论转到两军对垒的作战地图上。王教员⾝材矮小,张挂图表不是件轻松事,但她为了让同学们切实掌握知识,挂了一张又一张。这会儿,她又挂出另一张图表,一边挂一边问下面:“我们再来讲讲⽇军第十四师团的情况,请问这支‮队部‬现在谁是指挥官?”

  “土肥原贤二。”赵子刚答。

  “对,就是他,土肥原贤二。”王教员解释道“此人是个‘‮国中‬通’,曾在关东军里当过多年特务头子,此次出征…”说到这里,教员发现陈家鹄呆若木,定睛一看,居然睡着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王教员叫醒他,问道:“你这是在打坐还是上课?”

  陈家鹄道歉道:“对不起,我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教员决定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后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陈家鹄不知其意,言无语。教员晃晃一本厚厚的敌情资料汇编,有声有⾊地说:“因为——据我所知,他们为了将它了然于,不是凌晨三点钟‮觉睡‬,就是凌晨三点钟起。而且我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来得迟,可能更要睡得迟哦,除非你是个异人,像刘皇叔(刘备)一样,有双手过膝、过目不忘之异秉。你有吗?”

  陈家鹄注意到大家都回头在看他,便报之一笑。

  按理,王教员那边吃一堑了,许教员这边应该长一智,别四处不讨好。但陈家鹄居然在许教员的课堂上悄悄写起了信,可谓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许教员情澎湃,也许是因为眼睛近视没发现,也许是视而不见,给他个面子。

  许教员是个西装⾰履的中年人,四十来岁,戴眼镜,蓄长发,有一种不修边幅的诗人气质。他讲的是密码专业知识。文如其人,讲课也如其人,他竟把那玄奥菗象的密码讲得跟诗一样。

  “什么是密码?有人说,密码是风做的,除了风生风长的千里眼,谁也看不到‮实真‬。也有人说,密码是⽔做的,因为镜中花⽔中月最难捉摸。依我看,世间再没有比密码更难捉摸的东西了,即使悟透了世间最⾼级或最低级的谜也捉摸不透。无法捉摸就是密码的本质…密码是天书,是宮,是陷阱,是危机四伏的数学游戏…一个天才为葬送另一位天才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天才的智力是有害物质…天才总是⼲蠢事…密码专门残害天才而放过了蠢材,它听上去是游戏,实际上是人世间最‮忍残‬的职业…”

  陈家鹄一边写信,自然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林容容坐在他前面,教室里安静得很,她听到后面连续不断地传来纸笔的‮擦摩‬声,忍不住回头看,看到陈家鹄孜孜不倦地记着笔记,心里甚是安慰。她的角⾊决定她绝不会妒忌同学们学得比她好。她本来就在找机会想与陈家鹄聊聊天,看到他这么认真地记着笔记,机会便在心中孕育了。

  吃过晚饭,从食堂里出来的林容容看陈家鹄在前面一个人走着,追上去,慡慡朗朗地喊他:“新同学,走那么快⼲吗?”

  陈家鹄回头,还以幽默:“请问老同学有何吩咐?”

  林容容说:“请你把笔记本借我看看吧,许教员讲话太快了,好多內容我都没记下来。”

  “我没记。”陈家鹄说。

  “新同学跟老同学撒谎就不怕被揭穿?我看见的,你记了好多。”

  “你看我在记,其实我是在写信。”

  “写信?你在课堂上写信?”

  “那不是上课,是诗朗诵,一首关于密码的抒情长诗。”

  “你觉得他上得不好?”

  “我说他上得好,把密码课上得这样诗意绵绵也真是要⽔平的。”

  “听说你以前学过密码,是吗?”

  “看过一些书,知道一点⽪⽑。”

  “你喜学吗?”

  “破译密码不是靠学的,学不来的。”

  “靠什么?”

  “时间,和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两人边走边聊,距离一肩之宽。天⾊尚亮,林容容注意到陈家鹄后脖子上有一片手指印一样大的红⾊胎记。她想起家乡的一句俚语,是说胎记和痣的:

  眉中有痣,必有酒喝,不论红黑;

  前颈痣红,上吊跳楼,⼊土为安;

  后颈黑记,拜师孔孟,讲台为岸。

  那么后颈的红记呢?俚语里秘而不表,林容容想,应该是比黑记还要好吧,因为‮国中‬人是恋红的。分手前,林容容出于对秘密使命的负责,老话重提:“你说在课堂上写信是真的?”

  答复是肯定的。

  但林容容还是不大相信,认为这不过是他不愿出借笔记本的托词。

  六

  君子不窥他人之秘。

  偷看他人信件,当属非君子之列。由此而言,左立不是君子,林容容作为左立的副手,又怎么可能是?中心所有人寄出的所有信,包括教职员工,包括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必须经过左立和林容容的审查,确认没有问题方可寄走。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我今⽇方去信,实是⾝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上课,尽是些无聊內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份非常的夫,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醒唤‬了我对文字的情,暂时庒制了如⿇的心,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満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国中‬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1111235691014220341994160

  这是陈家鹄上山后写给惠子的第一封信,內容平实,都是情感记事,绝无怈密之嫌。但林容容在审阅时竟有三大发现:

  第一,此信没有封口,封口大嘴敞开,好像等着他们来看似的。“这说明他知道信要被我们审检。”左立的斗眼一对,笑道“可以说,他已经破译了一部密码了。”

  第二,他用的信笺是上课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据此,林容容顿时想起他在许教员课堂上伏案奋笔的情景,同时明⽩了他对她说的话是真的。真的!林容容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做也罢,还这么不以为聇——居然敢公然承认,磊落得好像在挑战什么似的。太荒唐了!这么儿戏。她气得差点把信对开撕掉。

  第三,信末,林容容又发现一个“荒唐”不是信的內容有问题,而是信的正文后面,有一个“及”字,接下来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11111235691014220341994160”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密码?陈家鹄要向他的⽇本子透露这里的情况?

  林容容赶紧叫左立看,左立看了也生出相同的怀疑。两人如临大敌,赶紧叫来许教员。许教员研究一番,道:“这肯定是一句什么话。”左立说:“我知道它是一句话,我要你把它破出来。”许教员将信的內容和那一串数字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许久,终是未能解读。

  左立笑道:“看来你只能当老师,不能去当战士,连‮生学‬造的密码都破译不了。”

  许教员不服气地说:“什么密码!密码是一门科学,这是什么鬼东西,七八糟,莫名其妙,毫无规律。”

  规律肯定有,林容容想,只是没被发现。她想把信带回去研究研究,左立不同意。“你揽这个责任⼲什么?”左立说“上去吧,让陆所长去处理,让他去认识一下,他费尽心机挖来的是个什么大活宝。”

  林容容说:“我觉得他以前可能在我们这种部门工作过。”

  左立‮头摇‬“谁知道呢,只有老陆知道,是他一手弄来的。听说他还死活不想来呢,要我说才不要他来呢,一个⽇鬼的女婿。”

  一个⽇鬼的女婿,一个⽇鬼的女婿,一个⽇鬼的女婿…这天夜里,林容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深切地重温了失眠的滋味。苦的。生锈的。她曾憎恨池塘的死⽔,她曾厌烦傍晚的鸟鸣…今晚她感到可怕的静止,而她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她徒劳地想摆脫自己的躯体,摆脫不眠的镜子——有诗人曾经这样描写过失眠。

  这天夜晚,林容容就是这样熬过漫漫长夜的。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却常常有两个相同的人。

  这天晚上,在天堂巷巷口斜对面的一家客栈里,有一个人也被失眠的痛苦‮磨折‬着。他是个哑巴,或者说装得像个哑巴。你或许在武汉到重庆的长江客轮上见过他,或许在重庆某条街上撞到过他,可你肯定没有听他讲过话。今天一天,他都待在这家客栈里,虽然很少离‮房开‬间,但总归是见过人、跟人打过道的,比如老板娘,比如服务员。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个哑巴。老板生动说,他跟我说话不用嘴,用的是手。

  其实他不是哑巴,如果你跟他说⽇语,他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作为一个深⼊‮国中‬陪都的鬼子特工,他的缺点很明显,就是不会说‮国中‬话。但从另一方面说,有这么大的缺陷还派他来,说明他必有非凡之特长。他的特长是心狠手辣,刀都玩得一流,百步穿杨是他的拿手好戏,手起刀落、见⾎封喉是他的看家本领。那两个黑室的宝贝破译师漂亮地(不留蛛丝马迹)被暗杀在轮船上,正是他不久前的杰作。

  他是少老大手中的王牌,名叫中田。

  少老大从萨手上得到陈家鹄的住址之后,即‮出派‬中田前来守株待兔。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像是前去约会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奋兴‬的红嘲。这家客栈正好处在天堂巷西北面,中田住的房间在顶层正中间,但凡进出巷子的人都在他的视野之內、目光之下。只要陈家鹄出⼊巷子,中田手中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决不会放过他,‮弹子‬将以一种狂热的精确击中目标的眉心,而且不会出声,因为上装有当今最先进的消音器。

  事实上中田是昨天晚上⼊住的,美美地睡了‮夜一‬,养⾜精神,从今天早晨开始守望。下午三点半钟,在守望无果的情况下,他曾斗胆去拜访过陈家。当时陈家恰好无人在家,拜访也是无果。不,其实是有结果的——既然家里无人,说明陈家鹄肯定没在家。他就这么吃了定心丸,心想他总要回家。于是一直坚守着,守到天黑,又守到天亮,望眼穿之苦灼伤了他明亮的双眼。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三天晚上,头昏眼花的中田气愤地放弃了阵地,走了。

  七

  中田来到粮店,对少老大发毒誓,说陈家鹄肯定不在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中田用了一个个感叹号表示心中的愤怒和坚决的态度。少老大听了不由得急了,连夜派人去找来萨,责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田连守三天,家里所有人都见了,就是没见到他!”少老大气势汹汹地瞪着萨,那样子恨不得把他吃了。

  萨也很吃惊“什么?这么多天你们还没见到人?我还以为你们已经送他上西天了,叫我来是领赏金的呢。”

  少老大说:“这个赏迟早是要领的,但现在的情况是,你要设法尽快确定你说的人到底是不是陈家鹄,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

  “我绝对没有搞错!”

  “你见到人了吗?”

  “挂在屋里的照片不是人吗?你想想,名字一样,照片一样,‮国美‬回来,⽇本太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肯定就是他!”

  “那会不会已经离家出走了?”

  “他刚回来,太太又在家,他能去哪里?”

  少老大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劝说:“看来你还得再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露面?”

  萨想了想,说:“我看还是让我助手去吧,我老去不合适。”

  “你是说黑明威,他怎么去?”

  “他不是美联社的记者嘛,陈家鹄从‮国美‬名牌大学学成归国,他去做个采访名正言顺。”

  少老大不语。黑明威是萨介绍来的,他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了解。于是问萨:“他可靠吗?他到底是哪个‮家国‬的人?”

  萨说:“他⽗亲是贵国大和人,⺟亲是‮国中‬
‮湾台‬人,他从小跟⽗⺟亲在印度长大。在他十七岁那年,他⺟亲被一个驻印度的中‮军国‬官骗取爱情后又把她暗杀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怀着复仇之心,我觉得他对贵国的忠心不会亚于你的中田。”

  少老大听了,对了解不深的黑明威一下怀有好感,便同意了萨的安排。“那就让他去吧,要尽快,这事情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如果让黑室的人知道他在重庆,一定会拉他⼊伙的,那样的话我们就⿇烦了。该死的警长,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搞什么鬼,至今都还没有打探到黑室在哪里,‮国中‬人都是滑头,跟泥鳅一样!”

  不想萨却因此调侃道:“听说贵国‮府政‬现在跟‮国中‬第二‮导领‬人汪副总裁接触颇多,何不在汪大人⾝上碰碰运气?他该知道的。”

  少老大的脸⾊陡然大变,狠狠地瞪着萨说:“我看你知道得太多了,这事情可远比杀一个陈家鹄重要,你的嘴巴最好要再上一把锁。”

  萨耸耸肩,摊摊手,做了个‮国美‬式的不以为然的动作。

  黑明威的脸庞不是⽇本式的。⽇本式也是‮国中‬式,不是⽇本式也就不是‮国中‬式。换言之,黑明威脸上没有⽗⺟亲的特征,他鼻梁⾼耸、拔,额头、嘴均富有棱角,宽厚的肩膀,古铜⾊的肤⾊,都是印度式的,再联想到他⺟亲在爱情面前的轻率幼稚(儿子十七岁了她还被男人蛊惑、欺骗),把他推测为是他⺟亲与一个印度男人的偷情之果,也不失为抵达‮实真‬彼岸的路径。

  可以进一步猜测,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爱。据说失去⽗爱的男人,容易得到某些女人的青睐。这些女人往往具有挑战男权的机智和勇气,她们像男人一样喜爱主动寻找猎物,‮服征‬异。可以说,黑明威是一个等着被女人‮服征‬的英俊男人,一面之识,陈家燕对他的英俊外表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这从某种意义上说,至少是一种‮服征‬意识的苏醒。

  尽管家燕客气地请他进屋,但真正要采访的主人非但没有见到,而且也很难从他家人的嘴里掏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全家人都很警觉,凡涉及陈家鹄的问题,皆避而不谈。黑明威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他住在重庆饭店301房间,经常出⼊咖啡馆,同样经常出⼊咖啡馆的萨就是这样认识了他,发展了他。

  萨在重庆饭店的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当他听了黑明威无功而返的汇报后,不由得摇了‮头摇‬“你啊,还是嫰了点。”

  黑明威思量一会儿,沉昑道:“我估计他是去了黑室,否则他的家人不会这样疑神疑鬼的。”

  萨盯着他,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大记者,估计没有用,我们要肯定,或者否定。如果他真是去了黑室,要⼲掉他就难了。”黑明威还想说什么,被萨挥手拦住“行了,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不要再去了,再去就是画蛇添⾜,成不了事,反倒会把事情搞砸。”

  萨摸出钱包准备付钱走人“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看看黑明威,‮头摇‬叹道“你呀,就是笔杆子好。当然,你还有个好。”

  “什么?”黑明威好奇地问

  “钱多啊。”萨笑道“听说你的遗产有半条街。”

  黑明威苦苦一笑,率先菗出两张钱“还是我来吧。”

  萨起⾝走,猛然看见汪女郞正坐在吧台边,脉脉深情地望着他,立刻朝她招了招手,同时对黑明威说:“你走吧,我今天要放松放松。女人总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

  黑明威将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心是个女间谍。”

  萨嘿嘿地笑道:“‮国中‬有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有钱,所有‮国中‬人都会为你服务的,他们没有信仰,他们信仰钱。”

  八

  萨所言极不是!

  别人不说,林容容就是一个靠信仰活着的人,她踏上了追求真理的大道,坚定的信仰穿透了她的膛,信仰成了她的第一生命,⾝体成了她信仰的影子。她严格恪守上司的指令,为了完成上级给的任务,她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可以置荣辱于⾝外,可以欺骗,可以撒谎,可以…什么都可以。眼下,她的任务就是要去了解陈家鹄,引导他,鼓励他,给他信心和力量。陆所长听到一些针对陈家鹄的非议后,指示林容容要想方设法,寻找各种机会、借口去接近陈家鹄,看看他“葫芦里灌的到底是什么⽔”

  是泉⽔,又香又甜,沁人心肺。

  令林容容没想到的是,通过她死⽪赖脸地接触、了解,她非但没有探寻到陈家鹄有什么不好,倒是发现了他非凡过人的才华。这天⻩昏,林容容和陈家鹄从外面散步归来,礼貌地邀请他进屋坐坐。陈家鹄略一迟疑,便大方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去之后,陈家鹄看见她头和墙上到处张贴着敌情资料,便笑着奉承她:“你很刻苦嘛。”

  林容容谦虚地说:“笨鸟先飞吧。”

  陈家鹄竟然不客气地说:“这确实是个笨办法。”

  林容容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瞪着他“聪明人的办法难道就是上课‮觉睡‬和写信吗?”

  陈家鹄一愣,看着墙上的资料笑道:“你在挖苦我。好,现在我也可以回敬你一下。”便指着墙上一页资料说“你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清平真野的‮队部‬应该是31521人,而不是315211人。你因为睡眠不够,多加了个1,一下子就给敌人增加了283690人。哈哈,幸亏只是增加在你的墙壁上,如果是增加在我们国土上,岂不是祸国殃民!”

  林容容惊愕了,因为陈家鹄在说这些时似乎是不假思索的,好像有备而来,一眼看出了她的笔误,而且把“315211减31521”的算术算得像是“31减3”一样简单容易。

  她终于领教到了他的神奇,她出神地看着他,希望他坐下来好好聊聊。

  陈家鹄似乎看出她內心之愿,很不领情地转⾝而去,一边居⾼临下地告诫她:“早点休息吧,告诉你,大脑中有一种物质是需要充⾜的睡眠才能分解的,人睡眠不够将导致智商直线下降。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智商都比较低,因为恋爱中的人总是缺少睡眠,哈哈。我今天晚上也要早点休息,因为听说明天要来一个⾼智商的人。”

  林容容跟着出门,一边说:“我听说他是一位大破译家,‮国美‬来的,叫什么海塞斯,你认识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

  “你不是‮国美‬回来的吗?”

  “‮国美‬有一亿二千四百万人。”

  “人家是大名人。”

  “你认识蒋委员长吗?他也是大名人。”

  “你这人真讨厌。”

  “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就这样,林容容跟着陈家鹄去了他的宿舍。两人经过几次接触,一回生二回,已经比较随便,可以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陈家鹄看她跟进来,说他没有请她进来。林容容说现在请也来得及,虽然晚了一点,但她无所谓。陈家鹄说,那你先出去我再请。林容容说,我才不上你的当。说着,林容容拉开凳子先坐下。

  宿舍是一样的,包括屋里的东西:单人,写字桌,木板凳,头柜,木箱子,甚至上用品,都是一式一样的,像军营。这是林容容第一次进陈家鹄的宿舍,她第一眼就看到,写字桌上,台灯下,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微笑的姑娘,看上去年轻貌美。

  她当然就是惠子。

  此时的林容容尚不知,命运之神将把她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在众人之中单列出来,组成神秘的棋局,排兵布阵,丢卒保车,杀声震天,演绎人间最凄惨酷烈的悲情故事。这天晚上,命运之神薄待了林容容,陈家鹄在林容容坐下不久即驱赶她“快走吧,别忘了,明天有‮国美‬的大教授要来上课,我可不想因为睡眠不⾜,丢人现眼的在大教授面前打瞌睡。”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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