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遍地枭雄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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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遍地枭雄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3 时间:2017/9/16 字数:12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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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爿人私小旅馆里住了三天,等战友出差回来,战友却音信全无。他们是在江苏的地界上,一条无名的街市,临一道龌龊的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来。街上多是木器工场,单间的门面,一户挨一户。伸进头去,见里头无限深长,就像一条道甬,黑洞洞地摆満体积庞大的家具坯子——一种嫰红⾊的材质,打成仿古的款式。道甬尽头又亮起来,因通向后院,木匠就在那里做活。后院中的一个,就停了他们的车,是旅店老板给找的地方,大王与他说是车坏了,要找人修。老板并不细究,立刻去涉,然后引他们的人去停车。街的尽头,有一家冷轧厂,机器⽇夜轰鸣,冷却⽔直接从河里菗起,又直接回到河里,这条河的污染全是因为它。厂里用了些外地的民工,所以,他们这四个外乡人在其间出没,就并不显得突兀了。可他们还是很少出门,大多时间是在这旧板壁楼的二楼房间內打扑克。这座二层小楼不晓得有多少年的历史,杉木壁被河⽔与嘲气浸润成朽烂的深黑⾊,歪斜着,后屋檐马上就要倾到河面上。瓦也碎了,间长出品种多样的草,一只野猫又在上面刨抓,将瓦行刨。从外面看,就觉得这小而腐朽的楼盛不进四个⾎气旺盛的青年,单是重量,就⾜够庒坍了。可是,偏偏就装下了呢!你看,那古式的,明清风格的,木窗户支起了,探出头,向底下河里吐一口唾沫。抓紧时间看清楚,数一数,里头正是四个人,围一张方桌。那破板壁就好像起了似的。河边的几棵柳树都落了叶,⾚裸的枝条垂下,在灰⾊的河面划出疏淡的影。朔风吹来,河⽔带着影动一动,有些像冷粥上面结的膜。楼下前客堂辟出半间,是个剃头铺,光顾的客人都是老人,剃光头。剃头师傅在刮刀布上来回地光着剃刀,声音传上楼,楼上的人就笑,说是“磨刀霍霍向猪羊”想到刀下的老头成了猪羊,就又笑。他们都年轻,兴致又好,就觉着世界上有许多好笑的事。他们笑这河⽔的肮脏腥臭,河边倒伏的破船,河上的石桥——三步跨过去的一条横搭的石板,还正经八百地叫个“善人桥”这才叫“欺世盗名”!他们中间那个比较年长老练的说“磨刀霍霍向猪羊”也是他的妙语。 大王兴致很⾼,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扑克玩法,还是争上游,规则也不变,但是输赢却是反过来,牌脫手算输,手中牌越多越是赢。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一旦打起来就全了套。比如,原先是要计划着出牌,现在谁都不愿出,哪怕是一张小二子,也没人敢要。一圈下来,还只有庄家的小二子在台上,再怎么打下去?于是,修订规则,每个人必出牌不可,出不来牌的,就由他开始下一轮。出牌的问题是解决了,大家也都变得很吝啬,只肯一张一张地出牌,再不肯出对子,更不肯出三带二,四带一,一条龙,姐妹花,生生将一副整牌拆成零碎。因此,牌局就进行得很慢,而且很闷,老半天也打不完一局,就好像在集体怠工。可大王非着往下打,不让停。终于有个人打着打着瞌睡了,头碰在桌子上,红出一个包,大家就都笑。大王忍住笑,说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外国的一个农场,农场主为决定继承权给老大还是二老,想出一场奇怪的竞赛,就是让兄弟俩赛马,但不是比快,而是比慢。于是,两兄弟全都伫步不前,没法得出分晓,就当⽗亲要取消继承权,谁也不给,千钧一发的时刻,两兄弟翻⾝下马,小声商量一下,然后又翻⾝上马,扬鞭拍鞍,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大王让大家猜,这两人商量的是什么,为什么一变而为快马加鞭?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大王说出答案:兄弟俩换了马。先是愕然,接着便一片声地赞叹起来。大王将牌剁齐,重新发牌,宣布了第二种玩法。还是争上游,但不是大牌庒小牌,而是小牌庒大牌。这倒不算太出格,只要耐心转脑筋,可问题是,大王说要读秒,每人出牌不可超出三秒钟,难度就上去了。大王说,这是训练他们正反切换的思维能力,而且——大王说,这里面还蔵着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呢?就是大和小的关系。大就是小,小就是大。这回他们不大能明⽩,大王宽容地笑了,说,这个道理对你们可能太深了,但我还是努力地解释一下。他从牌里挑出同种花⾊,方块,依次排列——A,2,3,4,5,6,7,8,9,越来越大,是不是?再继续大上去,10!他指了牌上的“10”字——看没看见,个位数这一档里“9”忽然就变成了“0”“9”和“0”谁大?你们会说因为进位到十位数上了,可十位数上也只是一个“1”呀?“1”和“9”谁大?再继续大上去,11,12,13,14,15,16,17,18,19——好容易又有了最大数“9”可大上去一格,又变成“0”——“20”!终于把十位数增到“9”个位数也增到“9”然而,请注意,然而,一眨眼功夫,老⺟变鸭“99”变成“0”加“0”——100。⽑⾖问了一句:那么一百不是比九十九大吗?大王很⾼兴能有人提出问题,他爱惜地看了⽑⾖一眼说:很对,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九”和“零”谁大?“九”和“一”谁大?这下,连⽑⾖都没问题了。大王就像一个魔术师,大王就是一个魔术师,将司空见惯的事情变出一个新面貌。 再说,大王把纸牌重又合起来,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名称!我们就为什么不能称“一”是“九”“二"是“八”“三”是“七”“四”是“六”“五”是“四”“四”是“三”“三”是“二”“二”是“一”?这又是谁规定的?大王的声音轻下来,情绪似也有些灰暗。话说到这般,打牌就打不下去了。好在,隔壁面店老板送上他们要的四碗腊⾁面,放下扑克不提,吃面。 午后的街十分寂寥,太是略略热烈了点,但依然是苍⽩。寂静中,刨锯的声音就格外清晰,锯末的清香也很清晰,几乎盖过了河⽔的腥气。有几只在石板路上踱步,蜡⻩的爪着力很重,有几处都刻下了竹叶状的⾜印。猫在门槛上打盹,⿇雀在太地里蹦跳着啄食。⽑⾖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他们已经对他有一些信任,或者说是把握,于是他就有了一些自由。此时,大王出去寻找战友的消息,二王和三王在午睡,⽑⾖自己下了楼。沿街的敞开的门里,可看见饭桌,饭桌上吃剩的菜碗,地上有小孩子的学步车,门前晒着菜籽。有些门上了锁,门上写着⽔表与电表的字数。这些凌的杂碎,倒使破败的小街有了一点过⽇子的温馨。有几段粉墙上用墨笔大大地写着“吊顶”“⽔空调”还有“冰棺材”的字样,对后者⽑⾖感到了费解,正揣测,边上一扇木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因是看见生面孔,就盯了⽑⾖几眼。⽑⾖抓了时机请教,什么叫做“冰棺材”?女人解释说,天热的时候,人去世了,放在冰柜里可以不坏,冰棺材就是冰柜的意思…⽑⾖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没有听进女人的解释,耳朵里却注満了女人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女人说的分明是苏州话。这里是什么地方?⽑⾖⾝上一紧,心跳速加了。他们行驶这么久,⽇里赶,夜里赶,难道只是在与海上紧邻的苏州地方?⽑⾖从来没出过远门,开出租车以前,连海上市区都是陌生的。他见识有限,他以为他已经去到天涯海角。女人的口音却是他识的,因他们那里,都爱听苏州评弹。电视,广播,有的茶馆也请了说书先生开书场。⽑⾖紧着又问:阿姨,这是什么地方?女人就有些疑惑,反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话要出口,脑子一转——到底是境遇不同了,⽑⾖变得警觉了。⽑⾖脑子一转,也不正面回答女人,而是再次发问:这里离苏州还有多远?女人说:这里就是苏州,木渎晓得吧?离木渎仅只两块钱中巴,木渎很好玩的呢!女人认定这是游客了,又追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开车过来的?⽑⾖觉着与这女人说话有些多了,不敢再搭讪,模糊应着离开去。可是女人的一句话却在耳边,似乎提醒着他什么,就是:“开车过来的吗?”是呀,⽑⾖心里说,是开车过来的,有一辆车,车呢?那天,车是由二王送去停的,这么点卵大的地方,不相信他韩燕来找不出来!“韩燕来”这三个字此时跳出来,他方才发现,已经与这名字生分了。他在街上急急地走着,双手在滑雪衫口袋里握成拳。他从木器店门口探头往里望,目光穿过幽深的,被家具坯子夹挤着的道甬,看见尽头的光,锯刨声正是从那里传出。光中飞扬着金⾊的刨花和锯末,给灰暗的冬⽇小街增添了亮⾊。他发现,店铺后面的院子,大约是这猪尾巴长的街里,惟一能停车的地方了。他从一条似的巷道挤过去,因为背,巷道地上化了霜又收不⼲,泥着鞋底。韩燕来浑⾝发热,几乎穿不住滑雪衫,就解了扣子,敞开怀,两片⾐襟像翅膀样奓开着。韩燕来忽然明⽩,原来他是准备逃跑! 他反而平静下来,心跳也平缓了,只是背上流着热汗。他走到后街,后街要比前街宽敞。后院对着几块菜地,几户人家,也间隔着一些空地。空地上有粪池,或堆了⽟米秆,芝⿇秆。后院里,凡张了大帆布棚,有锯刨声的,就是木器店,韩燕来就循了去看。院门多是敞开着,有一些活从院里铺张到院外,木匠们忙着划线,契榫,并没注意到韩燕来。韩燕来踩着嫰红的刨花,脚底软绵绵的,有一点腾云驾雾的感觉。他听见有人问他:小老板,寻哪一个?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还是没回答,眼前忙碌的木匠⾝影里,他忽然就好像看见了人,就是那个有心收他学徒的海门表叔。韩燕来想起了他的家人,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在院里穿来穿去,肯定是碍了人家做活,背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板子,还被搡了一下,搡到了墙边。院子也是狭长,与前边的铺面一样,除去木器活计,似乎放不下一辆车。韩燕来渐渐冷静下来,他站在后院外的空地上,空地上竖了一架稀疏的短篱,上面七八糟挂了些藤蔓。太比方才又热烈了,视野里便亮丽许多。就好像一个刚从暗处来到亮处的人,韩燕来眼前有一些光圈。忽然,前面店铺起了一阵嘈杂,后院的木匠也丢下活计,往前去了。他返⾝跟进去,铺里的家具坯子都离了原地,壅塞在铺央中,堵住了道甬。但仔细看,却是秩序井然,相互错开着向外移动,原来是运货的船来了。搬运夫用⿇绳兜底穿了两道,又拦一横,打个松松的活扣,揷进杠子“嘿”一声就离了地面。一前一后呼着号子,传过石板街巷,来到河边。河边停了一艘机轮船,几乎占去河道一大半。本以为这是一条死⽔,此时却有了些蒸腾的气象。圮颓的房屋门里,也走出了大人小孩,立在河两边,还有桥上。韩燕来不知不觉跟到河边,看搬运夫将跳板踩得一弯一弯,木器一件一件上了船。偶一回头,见临河的窗也推开了,伸出一张张脸,其中有二王和三王。此时,他们一上一下打了个照面,就像不认识似的,彼此都觉着无限的陌生。韩燕来心想,自己与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木器上船,船吃了重,就有些动,听得见⽔拍岸的噼啪声。这条河,原先简直不知道在哪个犄角里边的,此时却和外面的大世界连接起来了。太晃晃地照着,照着小孩子红通通,胖鼓鼓的脸颊,上面皴出了细小的口子。女人皲裂的手指上的金戒指,也晃晃着。挑夫们的额上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气,脫了棉⾐,汗气又从棉⽑衫底下冒出来。家具坯子上了船,嫰红⾊的木质在亮处显得格外细腻,都有点像陶瓷了。原来这就是红木,上漆之前的红木颜⾊。跳板菗走了,马达发动起来,声音大得庒住一切。大人说话,小孩子哭,全听不见了,只看见嘴动和哭脸。船往前开去几十米,在略宽的河湾,奇迹般地调了头,又奇迹般地穿过石桥的桥洞。当它过到桥洞那边,忽然就变小了,速度也加快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留下一些儿马达声。韩燕来随船走了几步,眼看船驶远了,他感到一阵怅然,似乎是,方才打开的世界此刻又重新闭拢,重又离群索居。韩燕来又想起他的车,他急急地回转⾝,要往木器店继续寻找他的车。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扇后门旁边,就在他们住的旅馆楼下,剃头师傅正与一个人接火,那人回过头对了燕来微笑。燕来觉着又悉又陌生,怔了一时才认出,原来是大王。⽇光下的大王的脸,格外清晰。燕来是第一次那样清晰地看见大王的脸。顶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块影,強调了脸形的立体效果。这是个好看的男人,而且,自信心十⾜。 这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出发。⽑⾖跟了大王去开车,车果然就在木器铺子的后院。⽑⾖曾经进来找过,却没发现。原来它就在墙,罩了一张油布,这个后院实是要比看上去的宽大。车从后边的院门出来,在⾼低不平的空地上摇晃,路口等着二王和三王,悄然上了车。夜幕降临,这小街又沉⼊寂静。星月还没起来,天⾊就格外黑。车灯“刷”地劈开路,蛮横地扫过街角,出去了。早歇的乡间,连狗都眠了,其实不过八时许光景。受环境的影响,车里的人静默着,气氛变得沉重。车在路上走了一阵,上了公路,路灯照耀,车辆“嗖嗖”过往,就像混沌里开了天地,心也舒朗了。他们活跃起来,嗓子眼庠庠的,又要唱歌了。这回,连⽑⾖也跟着一起唱了。他们同是青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未来,分歧只是暂时的,终将走到一起来。这回他们唱的是“涛声依旧”这也是⽑⾖喜的歌,但他是个腼腆的人,从不好意思开口唱歌。现在,和这几个快乐的青年在一起,他竟也放开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唱的还不错,有几处险些儿荒腔走板,却被同伴们拉回来了。“涛声依旧”反复唱了两遍,大王就指示⽑⾖将车拐进一条窄路,沿窄路又拐进一个敞了门的大院,院內停了三五辆车。⽑⾖停了车,四个人鱼贯下来,出到院外,回头一看,正好一盏路灯照在院墙,墙上写了“民人医院”的字样。说是“民人医院”却只是一个荒废的空地,不知等待着作何用途。此时,他们才发现窄道另一边的一行柳树后边,是一条齐整的宽沟,沟那边则是一排院落,虽也是静的,可不是那样寂寥的静。有时,会有一扇院门推开,露出灯光,走出人,脚步清脆地击在石板路上,静夜的空气便动搅了。但他们却反而沉默下来,这些院落里蔵着的安居乐业的生活,总有些叫他们生畏似的。黑暗里,这四人,低了头快着脚步穿过直巷,又穿过一二座石桥,来到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这条长街显然新近修葺不久,在路灯的照明下,楼面的漆⽔新鲜油亮。因是仿明清的风格,全做成木格雕花的门扉窗棂,楼顶是黑瓦翘檐,山墙粉得雪⽩,门楣上有写了字号的横匾,立柱上则用绿漆写着对联。一时上,他们好像不是现实里的人,而是成了古人,并且是电视剧里的古人,都有些恍惚的欣喜。他们木呆地嘻开嘴,四下里看着。路灯的薄亮里,人往来着,而且,口音南腔北调,他们竟是不知⾝在何处了。大王显然⽩⽇里来打样过了,络地将他们绕到一爿颇具古意的中药店背面,于是,就看见了耝糙的⽔泥预制板的楼体,露天下一道铁梯直接通上二楼。上到二楼,门厅里挂有老年茶室的牌子。此时,门里却旋着一盏彩灯,五颜六⾊,斑斓幻化的光里面是鬼魅一般的人影,跟了震耳聋的音乐动作。大王带他们在一张空桌边坐下,要了茶⽔饮料。他们想说些什么,可是只看得见对方嘴动,彼此都觉着很滑稽。现在,他们回到了现代生活里面,有些兴兴头的。可他们都是有涵养的青年,虽然心里⾼兴,面上却是不怎么热情的样子,甚至是冷淡的。他们各自矜持地坐着,喝茶,菗烟。三王跟⽑⾖借火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大王的战友来了。说是耳语,其实几乎要喊破嗓子了。 桌边加了一张椅子,坐下一个人。灯光正切换到明暗快速替,骤亮与骤灭。看起来,人与物就好像不停地从照片翻转底片,再从底片翻转照片。还好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于是,人的动作不再是连续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异。那新来的人,就这样,一忽儿变成照片,一忽儿变成底片。一个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个定格给与大王点火,又一个定格是用手指着大王,下一个则是与大王仰头大笑。再一个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对方,一同仰脖。连接起来,应是一幅相谈甚洽的场面。这一阵烈的灯光运作过去,又回复到彩灯旋转,景象略微和缓些,就见新来的人⾝上的⽑⾐一会成红⾊,一会成绿⾊,一会又成⻩⾊。看人家是这样,自己呢?只是觉着有一只⾊彩斑驳的手,从脸上抹过来,抹过去。这里是年轻人的世界,需有強健的感官神经和心脏,才经得住这般刺和打击。人明显比方才多,再没空桌了,没占到桌子的,就倚墙站着,或者坐在窗台上。舞池——所谓舞池,不过就是桌子围绕的一块空地,舞池里人挤人。想不到,离开那寂静的小街才十分钟的车路,就有了夜生活。⽑⾖想起了圣诞夜,而今天,原来是新历年的除夕夜啊!⽑⾖有些伤感,但很奇怪地,这伤感并不是那种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点奋兴,也是给眼下这气氛励的。他这样又酸又甜地想着那个圣诞夜,就像一个混得不赖的人在犯思乡病。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挤到舞池中去,溺⽔似的,转眼间不见了⾝影。大王和战友坐着菗烟,舞厅里已是烟雾缭绕,光打上去,人脸便游动起来。二王从舞池中挣出来,拉⽑⾖过去。⽑⾖被拖到舞池里,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边架着他,也在蹦跳。害羞得要命,却⾝不由己,只是笑。他笑得简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可二王三王就是不松手,得寸进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抬起来,左右晃悠。⽑⾖哪有这么疯过的?他从来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说话行动都不放肆。可是,他到底是个男孩子啊!⾝体健康,精力旺盛,內心其实热情。这时,他都笑不动了,软瘫着,由他们布摆,也趁着不用力休养生息,但等他们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脚,在人堆里左冲右突,终于脫⾝,站在了舞池外边。几乎就在同时,心里生出了悔意,他羡慕在那里跳舞的每一个人。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挤进去,只能回去自己的桌子。可是,他找不着自己的桌子了,因为,大王和战友都不见了。 ⽑⾖有些慌,一张一张桌子找过去,其时,又多出空桌来了,因都跑去跳舞了。舞池也自行扩大,将周边桌子都挤了。⽑⾖茫然地站在挤成一堆的桌子当中,无法决定再回到舞池里去跳舞,还是随便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大王。他竟然十分地欣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又错过了一个逃脫的机会。可是,怎么能怪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快乐的除夕之夜,和这样快乐的伙伴共度良宵,他怎么会想到“逃跑”这种危险的事情。看见大王,⽑⾖就心定了。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桌子,桌上还有各人未喝完的饮料。他们坐下来,虽然互相听不见说话,可是却有一股亲切的心情滋生出来。悬在头顶上的大电视机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接新年的实况:悉尼,多伦多,巴黎,纽约,港香,海上,已临近十二点了。舞厅里的音乐渐渐止住,灯光也缓速旋转,电视机里开始倒数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后是当当的钟声——不等十二响敲毕,电视內外已是山呼海啸的声。音乐继续大作,彩灯也加剧转速。但毕竟是⾼嘲过去,气氛一节一节下来,人意阑珊的意思了。舞池里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扫人员过来收桌上的空饮料瓶。二王和三王也回来了,大王就做了个“走”的手势。 喧嚣哗动只在门厅里就消散了,楼外面是睡梦中的镇市,他们踏着铁梯下楼的声音都显得刺耳。狂之后的心,不由得沉静下来。默默随大王走了一段,跟着的人忍不住说:车停在那头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大王并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长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终矮成平地,裸露出河道。沿河道走十几米,路边出现一个个的⽔泥台子,台子后头还有一个大棚,顶上写农贸市场的字样。铁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没有灯亮,但玻璃钢的屋顶透出天光,所以依稀能看个大概。棚里也是⽔泥台子,一长条一长条,此时都收了摊,地上扫得⼲净,但还是有鱼⾁的腥气,鸭的屎臭,与菜叶的腐味。大王挑了张角落里的台子,台子边有一把破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搁在台子上,紧了紧军大⾐,看上去是过夜的架式了。二王和三王很领会地,跟着给自己安窝。一个找来几个筐,叠在一摞,脫下棉袄团在里面,就做成一张舒服的沙发。另一个是搜罗了破纸板箱,拆开来垫在⽔泥台上,再铺上蛇⽪袋,还邀请⽑⾖一起合睡。⽑⾖到底不惯,只肯坐在“铺”上。忙碌一阵,终于安顿下来,大王才告诉大家,方才他们跳舞的时候,他和战友专去看了车,可是不巧,停车的地方锁门了,车就没看成,生意也没成。现在,战友先走了,约他们明天到武进见面。说罢,大王抱歉地看⽑⾖一眼:本来,想让⽑⾖新年回家的。⽑⾖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大王分明还记得他们的合约,而他倒生出外心,竟想过要私自出走。于是就低下头,喃喃道:我无所谓。大王就笑。 方才度过极度奋兴的快乐时光,又过了子夜,人就亢奋着,没有睡意。各自在暗中睁了会眼睛,又说起话来。大王给大家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记一个难忘的人”不是用笔记,而是用嘴说。谁开头?就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先分两组进行,再胜者对胜者,负者对负者,一时间,就有了冠,亚,季,以及最末名,最末名打头炮。于是,第一讲就由三王担任。三王沉昑一时,开始讲述“一个难忘的人” 话说从头,一切要从蚌埠火车站说起,在那里,他从事的是倒卖火车票的营生。其实,这也是搞活经济的一种。什么叫市场经济?就是有供有需,或者说有需有供。听客也许会问,车站不是有票房吗?票房不就是卖票吗?要出门的人直接上票房去买不就行了?那么本人也有一个问题,你要穿鞋,为什么不直接到鞋厂去买?而是要鞋厂做好鞋,先批发给大经销商,然后大经销商批给小经销商,小经销商再发给零售点,这时候,你才能见到你的鞋。回头看,一双鞋养活了多少人啊!这就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一碗饭要大家吃,众人拾柴火焰⾼!——好!大王叫了一声好!这些人里面,三王是他最好的生学,领会了他的诡辩的精神,而在讲述的风格上,则又有一种民间说书人的乡俗意趣。大王赞成这样,他不愿意他们只是对他的完全照搬,而是希望他们保有自己的个。 三王接着说:所以,不要轻视倒卖车票的营生。天有长短之时,人无贵之分。好,言归正传。车站也是个小社会,单是倒票这一行,就分有多个门派,就像武林,每一门里,都有掌门人。倒票的掌门人就是从窗口批票的人,是从不露面的。不怕听客笑话,我在门里呆了二年有余,也没看见过那掌门人一面呢!票从窗口批出来,再一层一层往下发,最底的一层,连票也摸不着,只负责找买家。找到买家,就往上线领,给上线就完事。上线,也未必有票,要往上上线领。这最基层,其实也是最前线,多是由小孩和老人组成。小孩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得见,哪一个人在找票。老人呢,有经验,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吗?虽然反应不很快,可是他们分辨得出来,谁是着急地找票,谁是不着急地找票。是从行李,穿戴,神情中辨别出来的。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方才不是说过,倒票的也分门派,听客要问,会不会有争夺?和任何行业一样,有竞争才会有发展。但是,竞争也是要守规矩的,不可胡争。所以,是有秩序的竞争——“有秩序的竞争”这句话好!大王评点道。谢谢——三王像歌星一样道了谢,继续往下。门外人是看不出来,在他们眼里,车站就是车站,广场就是广场。门內人看过去,车站不是车站,广场不是广场——是什么呢?⽑⾖忍不住发问——是地图,三王回答。就是一幅地图,被划分为一块一块,边界十分清楚,而且,互相绝不犯边越界,这就是每一门的领地。掌门人和掌门人常常会举行会谈,就像联合国理事会。大家都笑了。笑过后,大王说:“难忘的人”呢?这句话提醒了三王,三王说得兴起,偏离了主题——一个难忘的人。 有一年,临近庆国节,车站开始打击票贩,形势变得艰难。満地都是戴⻩袖标的联防队员,你简直不能动一动,一动就被盯上。哪怕你什么也不做,只是袖着手走路,联防队员也会过来,轰一样轰你,你就没有立⾜之地。我几天没有找到买卖了,方才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小孩——那时我只十二岁,是专门联络买卖的——我几天没有上手,生活十分困苦。补充说明一下,我们是按劳取酬。生活的困苦在其次,重要的是心里惭愧。我们这些人,荣誉感是很強的。这一天,我在广场上四处转悠。并不是寻找生意,我们都是有规矩的,决不犯边越界,我只是出于苦闷,散散心而已。无意中,我发现一个男人,穿着厚呢⾐服,手里抱着棉袄,头上冒着汗。在蚌埠那地方,九月底还没冷出来呢!所以,我断定他是从东北来,临时在这里转车,没买到票。这个时期,对于供需双方都很艰难。因为窗口的票都已出来,中间环节却中断,就不能够及时地送到买方市场。这个人东张西望,我看他是个老码头了,晓得困难时找票贩的出门道理。广场已经肃清,票贩都转⼊地下,那些联络生意的老人小孩都轰走了。这时节的广场,真的很萧条。他从北往南走,我呢,有意无意地跟着从北往南走。奇怪的是,没有人轰我,也许以为我是他的小孩吧!其实,联防队员已经能认出我们这些人了,只等着掐住腕,一个个揪了,送到遣送站。可是,这时候,竟然没有人认出我,我就大摇大摆跟了东北人,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广场。一到南广场,我们的地界,我立即和东北人搭上话。接下来,就是东北人跟我走了。我把他带到车站南头公厕门口,给卖手纸的刘大娘——刘大娘是我的上线,了刘大娘,就转⾝往南广场回去。才走到半路,就过来一伙人,要我跟他们去谈谈。我一看就是北广场那伙小孩,来找我讲话的。我解释说:我是在南边做的买卖。他们还是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将我拥走了。路上,我对他们说:大家都不容易。他们不接我的话,只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这样,来到桥洞底下,几个人围了我站定。我又说了一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话没说完,拳头已经封了眼。就在这时候,突然间,有如神兵天降,只听霹雳一声大吼:住手!一个⾼大魁伟的人影,出现在桥洞口,遮暗了洞里的天地。里边的人不由一怔,歇住了手。天降神兵又喝道:什么人?大胆,竟敢闯⼊老子的山寨!原来,这桥洞是有主的,桥洞的主回来了。然后,又听头顶上一声呼啸——嗖,一道闪光,是洞主手里的兵器,一铁管。洞里的人哗然,抢出桥洞,丢下了我。此时的我,躺在地上,腹中空空,口吐鲜⾎,再也动弹不了。洞主就说:留下吧!于是,我一留数年,至今还与他在一起。 毋庸多说,人们都知道,三王说的正是二王。接下来,是二王讲述“一个难忘的人” 我拜过师傅,学的是轻功。师傅说:一招鲜,吃遍天,人一定要一技在⾝。所以,师傅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不怨,就为学艺。可没等师傅教得我出山,师傅就死了。这是一个难忘的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难忘的人。我没有跟师傅学出师“飞檐走壁”“蜻蜓点⽔”还谈不上,但我会爬墙。我说的不是院墙的墙,院墙,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说的是大楼的墙。无论是多少层,我都能徒手上去。但是,切莫以为爬墙只是腿脚的功夫,其实不然,还要看天时,主要就是看月亮。上半月时,月亮出来早,下半月时,月亮出来晚。上半夜,月亮从东往西照,下半夜时,月亮就到了西边,你就得避开月亮光。最忌的是月到中天,整座楼,整条街,整座城,就像汪在清⽔里似的,透亮。为什么是要看月亮,而不是看太呢?那是因为我们的营生是在夜里。除去看天时,还要实地勘察。城里的房子不像乡下,一律坐北朝南,城里可不是。你们不觉得吗?一进城就转向,东西南北都了。所以,城里人说路,不是说朝东,朝西,是说向左,向右。这就是其中的道理。就算是城里人说的朝南,实际上也不是正南,而是要偏一点。所以,看楼一定要看准。到时候,你以为你是背面,结果,月光就像探照灯,一下子把你照亮!你看好天时,再看好楼面,四周的环境也要打打样,然后就可以上墙了。说出来,不怕你们不信,有一次,一面楼的窗户全关死了,只有十六楼开了一扇气窗,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得手的?我上到十七楼,在空调外机上落脚,来个蝙蝠挂岩,倒悬⾝子,进了气窗——我可以证明,三王说。当时他在场,就在楼底望风,只见十七层的⾼空,一条黑影,悬空悠几下,进了墙,不见了。 在海上——二王说“海上”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每一个人,有一时的静止——海上,是个好地方,机会多。当然,难度也大。保安太多。小区里,保安骑着自行车巡逻,你就还要计算时间,计算保安多长时间巡逻一遍,你只能揷空行事。可是,海上的楼⾼啊——二王的声音奋兴起来——晚上,你们知道,我们是夜行人,到了晚上,灯亮起来,数不清的灯格子。直⾼到雾里面。你看了,由不得就手庠庠,脚庠庠!我就为我的师傅叫屈,师傅没到过海上,没见过这样的⾼楼,师傅的武艺可惜了。我看到⾼楼就想上,要有哪一幢⾼楼看进了眼里,我无论如何也要上它一上。在海上时,我脖子都仰酸了,都是望楼望的。从底下一层一层数上去,先是数,后来只一搭眼,楼层数就出来了。我喜海上的楼。二王停顿一下,为平静动的情绪。就是在海上,我遇到了又一个难忘的人。 这一天夜里,我上了一座楼,二十七层。我从厕所的窗进去,照我的经验,看得出这是写字间,因厕所里没什么杂碎物件。这一间厕所格外地大,照我的经验,是直通老板或者经理办公室的。员工的厕所,一般要分男女。果然推出去是一间大写字间。当中一张大班桌,沿墙一周沙发,很豪华的。不是吹牛,我见识过豪华,我不羡慕,我信我师傅的“一招鲜,吃遍天”可惜我不能孝敬师傅了。可是,我很快就又有了,一个难忘的人。我定了定神,就去摸菗屉。其实老板的写字间不会有大收成,不像居家,东西四处放。老板的财物都放在险保柜,我不会开锁,这是另一行。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只能在菗屉里找找。有时候能找到一个金表,一个旧机手,一个镀金的名片夹,或者老板的钱包——钱包没什么用,因为老板都是用卡的。正在我摸菗屉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笑,我不由腿一软。不是怕,是惊!这时候,这样的地方,大门,二门,三门,层层防卫,除了我二王,还有谁进得来?窗户是那种茶⾊玻璃的,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是万家灯火,映在玻璃窗上,稠得,稠得就像,一锅粥。海上的美景啊!只有像我们这样登⾼的夜行人才看得见。循了笑声望去,就见背着窗户上的灯光,单人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对我点头,然后说道:英雄相逢!这个人就是大王。大王他是怎么进来的?二王想,难道也是一个练轻功的师傅吗?大王却说,他练的是“心功”怎么说?二王请教。大王就请他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说:很简单,我是走进来的。二王又是一惊:走进来的?大王说:当然,我来得比较早,下班以前就来了。二王问:无人阻挡?大王反问:凭什么?人家能进,我为什么不能进?只要你心里认为你可以进,就无人阻挡。二王还是不能明⽩,还觉着委屈似的,他想,他这些年学的艺难道都是⽩费?他还替师傅委屈。大王看着他木呆的样子,又笑了,用了一个以二王的知识能够理解的比喻。比如,轻功为什么不登梯就能上墙?再有,穿墙术,不破一砖一瓦,人就到了墙那边,这是为什么?二王回答:这是得道了!对!大王喝了声彩,二王心里投进一线光亮。就这样,初次相逢,他们长谈了夜一。最后,二王决定拜大王为师,大王不受,说:谁知道谁是谁的师傅?但二王跟大王的心已定,无论大王到天涯海角,二王,还有三王,都永远相随。 现在,轮到⽑⾖了。⽑⾖将他的生平想了一遍,觉着阅历实在太平常,结果,他讲的“难忘的人”是一同学开车的老大。想起老大,⽑⾖心里竟有些动,他发现,那情形和今天相似。他们四个学员:老大,二老,老三,还有他,小阿弟;这里是:大王,二王,三王,他,⽑⾖。他总是排行最末。可是老大和大王是多么不一样啊!他眼前出现了老大⽩胖,略有些虚浮的脸庞,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笑起来,腮上会显出女人样的浅酒窝。他的手也是虚浮⽩胖,左手无名指上箍了个金戒指,也像女人。他走起路来,着上⾝,庇股向后坐,弯着腿,勤奋地替双脚,像个大肚子女人。可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的豪慡心肠。他尽管是个老板,可是,对⽑⾖很亲切呢!他教⽑⾖处世的道理,这些道理一句也记不得了,但他说话时热情的态度,却历历在目。⽑⾖对大王和老大的心情也不一样,前者是尊敬,后者却是喜爱。⽑⾖怀着一种存温,描述了老大这个“难忘的人”但在结尾,他略微做了些修改,将老大没有考出驾照,改成他第一个获取成功,并赢得考官们一致的好评。 相比三王和二王的叙说“老大”这个人物确是要平淡许多,但他却是个有趣的人。在⽑⾖讲述的过程中,有几处,人们都发出了笑声,最后还给予掌声鼓励。大王的评语是两个字——生动。⽑⾖发现,自己其实蛮可以的。在这个新历年的除夕夜,⽑⾖学习了两项功课,一是跳舞,二是讲故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到此,听的和讲的都情绪亢奋,并无睡意,各人从自己的窝里出来,活动活动腿,小跑几圈,再回到原处,听最后一位,大王的讲述。大王讲的“一个难忘的人”是他今夜会晤的战友。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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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种红菱下种妹头米尼长恨歌不努力一夜成名我不是人渣爱的练习本生死遗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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