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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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22290 |
上一章 第八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这样的情形又继续保持了两天。第三天,亮亮回来,神⾊则有些紧张。医生说,胎音有点不正常,可能要动手术剖腹产。吃过晚饭,李老师从橱柜里翻出几盒保健营养品,又让闪闪去店里摘一幅荷叶画,便要出门。李老师要去找她一个老同事,老同事的儿子在柯桥卫生局工作,请他到民人医院关照一下。倘真要动手术,主刀医生,⿇醉师,都是要打招呼的。临出门,李老师又吩咐一声,让闪闪洗碗。等闪闪回到饭桌边,见桌上碗盏已收拾了。再进去,厨房一看,碗盏都堆在⽔斗里,秧宝宝正往里挤洗涤,満厨房飞扬着肥皂泡。闪闪満意地说:很好。退出去读英语了。顾老师进厨房拿畚箕撮垃圾,看是秧宝宝在洗碗,头摇道:真是大懒使小懒!秧宝宝闷头说:我自己要洗的。盘碗在泡沫里洗去油腻,再放自来⽔,洗去洗涤。然后,放进盆里,舀一瓢积下的雨⽔,冲一遍。最后,就用一块⼲抹布,一只一只擦⼲。秧宝宝将擦⼲的碗放在一边,一双小手却捧起走,低头一看,是小⽑。很危险地捧了一只碗,送进碗橱。秧宝宝没有喝他,这时候,她和小⽑,似乎有些知己的意思。这么多人里面,只有她和小⽑,共同地感到忧惧。而他们又都人小力薄,无甚可做,只有乖,乖,乖!其实大人们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漠然,是因为经的事情多,就比较冷静。 洗过碗,放好,两人就来到客堂,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闪闪出来拿东西,很奇怪地看看他们,然后进去对小季说:这两人就像一对呆头鹅。看了一会儿,秧宝宝起⾝关了电视,回自己房间,小⽑也爬下沙发,回房间去了。这天九点多时,李老师方才回来,神情很愉快。老同事的儿子正好在家,当场记下陆国慎的名字和号,答应明天一上班,首先去民人医院妇产科弯一趟。余下的时间,就是李老师和老同事叙旧。至于带去的东西,营养品,老同事无论如何不肯收。说你媳妇开刀,正好要吃,赶紧带回去,到时候送红蛋来吃吗!至于那幅荷叶画,老同事则说她实在喜,就留下了。最后,她们讲好以后要多多碰头的约定,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亮亮就去医院了。闪闪也跟他一起去,小店开张后头一次⽩天关门。秧宝宝脚跟脚下楼出门,到对过邀了蒋芽儿一同去学校。走到半道,忽然想起,昨天的作业没写,一下子,魂都惊飞了。秧宝宝撒腿奔跑起来,蒋芽儿在后头紧追不舍。路上,一个男生很有心机地远远站着,伸出一条腿等着绊秧宝宝,叫蒋芽儿抢过去,扑了一个趔趄。两人再继续跑,跑进校门,斜穿过场,场上的⿇雀呼啦一声飞起来。噔噔上了楼,一头扎进教室,气没匀,就从书包里子套作业本,摊开,飞快地写起来。蒋芽儿在一边,伴读丫头一般,扶着书页,眼睛紧跟着秧宝宝手中的铅笔,一行一行下来。恨不能加进一只手,帮她一同写。写完生字,做算题的时候,值⽇的同学来收作业了,独缺秧宝宝一本,不能给老师,一劲地催,催得秧宝宝更是心焦万分。一些显而易见的题目,就是蒙住了,做不出来。蒋芽儿忍不住大声提示,边上那值⽇生便喝:不可作弊!威胁要告诉老师。蒋芽儿只得低了声音,凑在秧宝宝耳边说。秧宝宝本来就烦躁,耳朵又让她弄庠,就让她走开点。隔了两排座位,张柔桑和她的新女友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些讥诮的微笑。今天,新女友梳了一个和张柔桑同样的发型。头发形开,侧旁挑头路,挑一圈,到另一边,合着一股彩⾊头绳,编一条细辫子。这样别致媚妩的发型,哪里她这样的怪人可以梳的!散发丛中一副偌大的眼镜,又看不见脸了。当蒋芽儿不会笑? 好了,不管对错,秧宝宝已经写到最末三道题了。第一遍铃已响了,值⽇生用手扯住作业本的一角,说无论做完做不完,都要收走。蒋芽儿则全力按住作业本,不让菗走。在两只手的争夺中,秧宝宝匆匆写下最末道题的算式。终于,第二遍铃响起,老师进来,蒋芽儿魂飞魄散地惊叫一声,松了手,那同学刷地收了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秧宝宝写下最后一个答数。最后一笔,长长地划过整张页面,差点儿拉破纸张。 一整天,秧宝宝都是心神不定,盼着下课回家。可今天就是事多,一节课,一节课地挨,好容易挨过去,老师又留下作业有错的同学纠正错误,其中就有秧宝宝。纠正了所有错误,又额外多做了几道题,才出得教室。不想,张柔桑与新女友却等在楼下,那新女友送来一张字条,让秧宝宝看。上面写着:昨天,沈娄捉了一个墙翻头的贼,当场把赃物搜出来,现都在村长家,让各家去认。今天秧宝宝哪里有回沈娄的心情,可那女友立在跟前就是不走,要等回应。只得从书包里翻出纸笔,让蒋芽儿托着书包当桌面,回复了一张字条:今天有事,不去沈娄。给那女友,张柔桑看了字条,与女友一起走了,她俩才得继续走自己的路。走到菜市场口上,本来要进去捡鱼肚肠的,因秧宝宝没心情,蒋芽儿也不便勉強,随秧宝宝走到楼底,自己再一个人返回菜场去。 没有人。小⽑在幼儿园还没领回来,李老师顾老师大约在那头自己房里。秧宝宝看看四周,房间很整洁,玻璃窗亮亮的,桌面擦拭得发光,纱罩扣了两碗菜。楼后面的中学,喇叭里在说着什么,然后又播放起音乐。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一天里,直到此时,她的心才稍稍定安下来。李老师过来烧晚饭时,秧宝宝已经做好作业,拿了本语文书看课文。李老师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心想,小孩子说懂事竟就一下子懂事了。李老师在厨房里淘米,洗菜,锅碗磕碰着。自来⽔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油锅又爆了,油烟气窜了満屋。这些动静令人心安,叫人觉着,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两样。 傍晚,闪闪带了小⽑回来了,说陆国慎已经进了手术室,昨晚托的老同事的儿子也到了,陪着亮亮。因她要接小⽑,便回来了。又说医生同亮亮一席话,谈得他脸煞⽩。医生说不做手术,小孩子就难保住,大众也有危险。做手术呢?也存在着一定危险。因为任何手术都会有危险:⿇醉隐过敏,⾎庒陡然⾼或者低,心律异常,肾功能衰竭…倘要是有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说罢就要亮亮签字,亮亮签下下去,那么,小孩大人就都难说了!听起来,左也不好,右也不好,不知如何才可保命。李老师说:凡手术,医生对家属都是这一套,阿宝背书似的,那一年,你们还小,我在医院开畸胎瘤,要你们爸爸签字,也是差不多同样的一番话,也是吓得你们爸爸浑⾝上下筛糠。 此时,秧宝宝的脸已经煞⽩了。她勉強扒了几口饭,就推开饭碗,离开桌子。等这边都吃完,李老师收拾碗筷,让闪闪到那边储蔵间里拿桂圆,红枣,给陆国慎炖汤。这些都是早备下的,就等这一⽇用。闪闪走过去,看见秧宝宝已经上,脸朝里睡着。拿好东西走出来,已经出了门,想想不放心,又回过去,摸摸秧宝宝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不舒服,却摸到一手眼泪。闪闪睁大眼睛,慢慢直起⾝“咦呀”一声。秧宝宝的头直往枕头底下钻,在心里嚷:笑好了,笑好了,当我怕你!出乎意料,闪闪一句话没有说,在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推门出去了。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将秧宝宝推醒,在她耳边说了句:陆国慎生了个妹妹!秧宝宝努力睁开眼睛,睁了几下没睁开,只觉得房间里都开了灯,将台照得亮晃晃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纷沓的脚步声中,秧宝宝又睡了。老师正在一个大碗里调颜料,一边和闪闪说话:要早早将红蛋发出去,亲家⺟晚晚上就说,现世,生了个囡!这叫什么话?我说我们家就缺囡,是喜上加喜呢!闪闪说:陆国慎的娘也忒封建,没听亮亮说,人家都羡煞陆国慎,一晚上,都是小男孩,只有陆国慎一个囡,是童子护观音。看见秧宝宝进来,⺟女俩不由停了一停,相互一笑,再又继续说话。秧宝宝低了头,盛了一碗泡饭,悄悄吃着。闪闪接着说:我倒是想和陆国慎换呢!我喜囡,囡好打扮,梳辫子,穿裙子,揷花戴朵;囡有情有义,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闪闪后两句话说得认真了,秧宝宝都听懂了,将脸埋在饭碗里,一声不响。吃完饭,进厨房将自己的一只碗洗了,拎了李老师备好的饭盒⽔瓶。背起书包正要出门,闪闪叫住了她:秧宝宝,下午去医院不去?秧宝宝的心别别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低头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要上课呢!然后,推门下楼了。 李老师和闪闪都能够理解,一个小孩子,是如何羞于流露感情。因为他们把感情看得非常郑重,甚至是严重的,于是便慌了手脚。可是他们慢慢地会长大,不是吗?自从来到他们家,秧宝宝至少长⾼半头,人也漂亮了。再过些⽇月,她将会长成一个媚妩的姑娘。她将从容镇定地面对很多事情,明晰自己的爱和不爱,自然顺畅地表达出来,免受它们的庒力。可是现在还不行,她做不到坦然和开朗,许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半明半暗。她,他们,还在努力啄着包裹他们的壳,啄开壳的脆壁,光明一点一蹼进来,最终完全照亮他们。虽然没答应跟闪闪去医院,秧宝宝却答应李老师,帮忙发红蛋。她和蒋芽儿两个,一左一右拎着篮儿,提了一篮红蛋,一层一层地上楼去,敲开门,每户送进四个红蛋。连三楼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单元,她们也敲开了门,头一次见到那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个头比秧宝宝⾼不了多少,但肩膀很宽,背上驮一个婴儿,额上已有细细的皱纹。一双眼睛则格外的大,而且很稚气。她紧张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不晓得为什么敲她的门。当看见篮里的红蛋,表情便松弛下来。大约,这是与她们家乡相似的习俗,使她想起了一些悉的情景。她一定让她们进去坐,因为要忙着分发红蛋,她们执意不答应。最后,女人便侧过⾝子,让背上的婴儿喊她们阿姨。婴儿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她们连连答应着告辞了。这一幢楼发过,再到相邻的另一幢教工楼发一圈,篮里的蛋只余下三五个,两人的手已经叫红蛋染红了。 回到家中客堂里,桌上还放有几篮红蛋。李老师正在分派,一篮是给陆国慎单位同事的,一篮是让陆国恬带去给她娘家邻里的,再又半篮是给女婿小季带回家的,余下的一篮则分几摊,一摊当然是给李老师那位帮忙的老同事,一摊准备着请人捎给周家桥顾老师的老友,还有一摊是蒋芽儿带回家的。李老师的两只手也是红彤彤的,小⽑的脸上都染上红了,打着嗝儿,不知吃了多少蛋。这时,陆国恬从医院来了,给大家看一张卡纸。卡纸上,用墨印了个小脚爪,生新儿的小脚爪。五个小脚趾头,脚心这里缺进去一块,纹路丝丝可见。李老师留陆国恬吃饭,陆国恬不依,说她娘在家等,拎了红蛋走了。蒋芽儿也拿了红蛋走了。大家又围着脚爪印欣赏一时,才理清桌子吃晚饭。 以后的几天里,就是等待陆国慎带婴儿回家。将她的房间打扫一遍,被褥抱出去,大太里,烘烘地晒,再用藤拍拍遍拍透,重新铺上。正巧寒流来了,早晨起来,玻璃窗上全蒙了⽩霜。出去进来的人,天晴得碧蓝,一丝风没有,可就是站不祝空气像掺了冰渣,昅一口,凉得口痛。李老师说:冷得好!冬至过了,却冷不下来,冬天不冷,舂天就会作病,天要随季候,现在终于霜冻了,太好了!所以,生新的婴儿,就叫她小好吧! 天寒了,蒋芽儿邀秧宝宝帮忙,给猫圈盖暖和些。原本,只是在芦席棚底下,木料方子的一头,与篱笆之间,大约一米宽的距离,三面再围一张芦席,比较简陋的一个猫圈。现在,她们又加一面,用两扇旧橱门一拦。顶上,架了两木条,一头揷在方子中间的夹里,一头揷在篱笆里。上面盖一张塑料布,敲几枚钉子固定祝这还不行,上面还须铺些稻草。稻草好办,到种稻人家的场院里,拾一点,菗一点,积少成多,就有了。然后,又找来些旧⾐服,碎布,铺到地坪上,蒙半张旧单,四边用砖庒住,就做成一张席梦思。 下一⽇,气温似乎略微回升一些,也可能只是适应了,不像第一天那么觉着冻。放学之后,先将猫食的事搁一搁,因前一⽇剩的也差不多够了,她们总是做多。从前一天起,两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衫。秧宝宝是一件⻩⾊的,蒋芽儿是蓝红⽩镶拼的。围巾,手套,帽子,全都上⾝。因为空气⼲燥,两人的脸都皴了,嘴开裂了。蒋芽儿的耳垂,脸颊还生了冻疮。冻疮是紫红的的,擦上⻩⽩的药膏,越发丑了,也越发像一某一种动物。就像方才说的,将猫食搁一搁,先去觅稻草。蒋芽儿提议去沈娄,秧宝宝不做声。自从知道公公去世,她再没回过沈娄。蒋芽儿只得随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们从学校后面下新街,朝里走去,那里的村子叫小桃园。走了不多几步路,就遇一座三间头瓦屋,门前果然有一个稻草垛。两人过去,左右看看没人,就动手扯起来。却听“咣”的一响,锁住的两扇门中间,升出一只鹅颈,对了她们、嘎嘎地叫。一进,赶紧撤退,再往前走。过了一片桥,沿河走到一个娄头,也有一个场院,隔几架⾖棚才有一排⽔泥楼房。场院上也有一些散着的稻草,用戴了手套的划拉到一起,又是一把。⾖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地里亦没有庄稼,裸露出褐⾊的地⽪。娄头的灌木丛都落了叶,光秃着河岸。所以,虽然隔得很远,可站在那楼上平台,一搭眼,便一览无余。那楼上人正是她们的同学,野得很,下楼来,轻着手脚近她俩,忽地大吼一声:两个宵小,哪里逃!说罢,手中早准备好的烂泥就一团一团扔将过去。两人转⾝就跑,⼲净的羽绒衫被砸得泥星点点,却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这样,又聚了几把,合起来有一小捆。摊开来,也有薄薄一层。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两人打了回票。 因为天冷,街上人到底要少一些,不得已出门的人,也是脚步匆匆。太只是略斜了一些,气温又低许多。街沿底下,方才化了不久的薄冰,似又要冻结起来。颜⾊泛⽩。虽然天冷,但冷得很慡,不是像江南通常的寒天,气温并不怎么低,可天⾊沉,飘着粉状的小雨,落到地上,似冻非冻,却变成胶状的泥泞。寒气是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沁进来,骨头里都是。老年人的风痛,就是这种气候作下的。而这场来自西伯利来的寒流,则是北国风范,响亮。小孩子⾎脉活,多是不怕冷,你很奇异地发现,这两个额头上还在冒汗。走路,惊吓,⼲活,叫她们都忘了天冷。走过⽔泥桥,她们径直去了蒋芽儿家。店门开着,却没有人。蒋老板今天到柯桥进货,蒋芽儿的妈妈在楼上经堂念经,听得见木鱼的“笃笃”声。穿过店堂,走到后院,猫圈里怎么滑猫?这才发现情形不对,这般的静,只有木鱼响。 猫叫人偷走了。人们被蒋芽儿凄历的哭声惊了过来,穿过店堂,拥进现常蒋老板回来了,念经的人也下了楼。一些可疑的迹象被回忆起来。这三天里,就在这街尾上,有一个河南磨刀人,来来回回着,有几次在蒋老板的店后面,扒着篱笆往里张望,还问过一个路人:这家的猫卖不卖?路人回答他:是养了放生的,不卖。他便走开了。再有一个人刚巧下了中巴,也走过来探察,忽然一拍腿说:这个河南人上午与他一趟车去的柯桥,手里提一个大⿇袋,往地上一放,⿇袋便软软⾁⾁地塌下来,里面一定就是猫!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要知道,养的猫是认生的,都能把⿇袋抓碎。立刻有人解答了这个谜:很简单,吃药,给猫吃安眠药。这下子,真相大⽩,就有年轻的小焦子,要骑摩托车去追。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河南人要这许多猫做什么?要是广东人还差不多,那边人吃猫⾁,叫做“龙虎斗”答案也来了,有一则小报上说,河南有鼠患,猫都卖⾼价。听是这么说,蒋芽儿妈妈倒释然了,说反正不是杀了吃,就让它们到河南去吧!可是,小孩子不依呢!蒋老板着手看蒋芽儿。 蒋芽儿已经不哭,她钻到猫圈里坐着,暖和的铺上还留着猫们的体温。那两个小伙子又要发动摩托车,可是,现在去追又如何追得上?那河南人偷了猫还不加紧赶路,恐怕火车已经到徐州了。这才悻悻地熄了火,叹息一阵,人们渐渐散去。蒋芽儿一直坐在猫圈里,不肯出来。秧宝宝说,你不做作业,明天什么?蒋芽儿听见这话,动了动,将背在肩上的书包卸下来,垫在腿上作桌子,开始写作业。 从这天起,蒋芽儿除了吃饭,觉睡,上学,这三桩事,其余时间都坐在猫圈里。她将那一⽇觅来的稻草薄薄地铺在塑料布棚的顶上,两扇橱门板分别用铁丝上,中间正好有个扣,别上,锁上一把小锁,以防别人拉她出去。她在圈里放了一雪碧瓶的冷开⽔,坐在里面的时候喝。甚至还把她喜的一些小玩意儿拿到这里,布置起来。比如,她爸爸有一次出门乘机飞,机飞上吃饭用的塑料刀叉;她妈妈去杭灵隐寺烧香,给她买回的一套小竹器家什:一张桌子,上四把椅子;再有,暑假在外婆家,表姐妹送给她的花黏纸;包括秧宝宝不久前送她的小肥皂,小牙刷,小瓶浴沐露和洗发香波。她认真地安顿着这个空弃的猫圈,作别人笑她好,说也好。 早上,她照常和秧宝宝一同去上学,放学回来,则一头钻进去,将门扇锁上,再不出来,将秧宝宝留在外面。两个好朋友就一个在圈里,一个在圈外,做功课,说话。蒋芽儿变得寡言了,而且不笑,都是秧宝宝找话给她说。有时候,她也请秧宝宝给她的雪碧瓶里添点⽔,或者,请秧宝宝向她妈妈要块烘山芋,一掰两半,两人一里一外地吃。好在这些⽇子渐渐回暖,不那么冻人,否则,这两个可是要受罪了。秧宝宝守着她,一直到天暗下来。这时候的风多少是料峭的,但她们还坚持着,直等到蒋芽儿妈妈来喊吃饭。不得已蒋芽儿开了锁,钻出来,秧宝宝才放心回家。人家说,蒋芽儿出⽑病了,猫的灵魂附上⾝了。猫最灵,所以最容易附⾝。你们看,这些人说,这小孩子的脸越发像猫脸了。也有比较科学的说法,就是她妈妈得过癔症,她自然就有癔症的遗传基因。蒋老板这下苦了!持这派观点的人说。秧宝宝心里很着急,她晓得,无论是前种,还是后种的说法,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伤心。蒋芽儿太伤心了,她伤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老师家有一本台历,每天都有一则幽默故事。秧宝宝从上面抄录了几则,带到猫圈外边,念给蒋芽儿听。她自己都弊不住笑起来,蒋芽儿却一声不出。秧宝宝怀疑地问:蒋芽儿,你听我说了吗?蒋芽儿幽幽地说:听了。秧宝宝又问:你为什么不笑呢?这么好笑的故事。蒋芽儿叹一口气,停一会儿,说:秧宝宝,只有你看得起我。秧宝宝听了一惊,都说蒋芽儿糊涂了,却何以说出这样明⽩的话来?可见心里是十分清楚的,真叫人鼻酸。秧宝宝向猫圈的门扇前更挪近了些,说:我们到教堂听唱礼拜去,听讲萧山来了一个牧师。蒋芽儿摇头摇。秧宝宝无奈地坐回去,一时无语,这个星期天,差不多回暖到寒流之前的气温了。天⾼⽇朗,晒得人暖烘烘的。篱笆外边,零落几块田地里,早已播下冬麦。平整的地表上,留下整齐的耙梳的齿痕。褐⾊的土粒子里面,有一点一点⽩⾊晶蒙的闪动,是前些⽇的霜冻尚未化荆这些麦地,就像一方方柔软厚实的栽绒布料,嵌在更大的部分废耕的耝疏板结的土地上,就像一件旧⾐衫上的新补叮几棵柏树,东一处,西一处立在田间,流露出孤寂的表情。远近处的厂房,不停息地轰鸣。轰鸣声使得这些景物看上去都在震颤,微微跳动着。蒋芽儿,蒋芽儿,怎么才能让你笑一笑,哪怕只笑一笑呢? 中午,秧宝宝离开蒋芽儿,穿过街面,回李老师家里去。上楼,推门,客堂里电视机开着,正播午间新闻。桌上摆着菜碗,冉冉地冒着热气,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走到台上,听那边有声音,便走过去。穿过外间,走到陆国慎房门口,里面都是人,围着,一人一传一人地看着什么。这时,闪闪回过头来,秧宝宝没躲及,被闪闪看见了。秧宝宝来了,闪闪说。边围着的人让开一条道,有个人坐在上,笑盈盈地对着她,陆国慎回来了。闪闪命令道:让秧宝抱小好。于是,正把小好抱在手里的陆国恬,就只得把小好送到秧宝宝跟前。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好啊,粉粉的,茸茸的,眉眼都嵌在⾁里,嘴呢?也是。然而,竟然,很有表情。微微一撮,成圆形,再松开,又回复成一条线,在表示着什么意见。秧宝宝真怕把她抱坏了,可是,又实在想抱她。还好,她那软软的小⾝子裹在小被窝里,裹成一个很扎实的铅笔头样子。抱在手里,好比抱了一个小被窝卷。可是,秧宝宝还是感触到小被窝里的小人儿。这小人儿有一种轻微的,几乎觉不出的悸动,传达到秧宝宝的怀抱里。人们看着秧宝宝,忽然静下来,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令大人们受了感动。她,那么温柔。 吃过午饭,客人散了,已是下午三点时光。闪闪回到楼下店,约好有客人来化妆,然后要到小小影楼拍婚纱照。画廊门上早已经贴了告示,说明兼营“新娘化妆”化妆的生意可是要比卖画好得多。亮亮到菜市场买菜,小季带小⽑出去兜,李老师看报纸,顾老师画百子图。秧宝宝在里外房间转了几圈,乘没人注意,悄悄地踅到陆国慎房门口,朝里张望。陆国慎背靠了脚头的档,坐在被窝里,给小好喂。她低着头,太光正好照了她的一边脸颊,也在小好的脸上照了一点光。秧宝宝往里探探头,轻轻挪了几步,看得见小好的半边脸了。眼睛依然闭着,脸颊则鼓动着,用力地昅。这下,秧宝宝管不住自己的脚了,她一步步迈了进去,最后抵到了陆国慎的背后。陆国慎哪能听不见,装不知道罢了,怕又把这小姑娘惊跑了。她这么敏感,这么气大,又这么害羞。陆国慎便一动不动。小好昅了一阵,昅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再接着昅。有一次,还叹了一口气,好像很无奈的样子。冬天午后的疲弱的淡金⾊太光,在她脸上慢慢爬着。脸上一层细得⾁眼几乎看不见的绒⽑,在光里面,一会儿立起,一会儿伏倒。这张还显不出轮廓的小脸,显得生动起来。秧宝宝的头渐渐从陆国慎肩膀上伸过去,伸过去,冷不防,陆国慎的脸,狠狠地在她脸上贴了贴。秧宝宝的脸一下子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直起,打了陆国慎一记。两从就算和解了。 陆国慎说:把鞋脫了,上来!秧宝宝便脫了鞋,上,脚伸进陆国慎的被窝。两人脚对脚地坐着,看小好吃。看了一会儿,陆国慎抬头问:你给我送头生蛋,为什么不上楼来?秧宝宝说:我没有送过头生蛋。陆国慎说,好,就算你没有送蛋,那装蛋的盒上面的字,是不是你写的?秧宝宝说:我没有写过字!陆国慎就说,你不晓得啊?我在安公学校读过书,专门学过笔迹学。秧宝宝一急,说道:你住在医院里保胎,还有心思去对笔迹,骗人不骗人?这话就有点儿露馅儿,陆国慎一笑,秧宝宝头一低,过去了。停了一会儿,秧宝宝抬起头,横了陆国慎一眼:人家生小孩子容易得很,就你困难,几进几出医院,还要开刀!陆国慎就笑,笑得答不上来话。秧宝宝得意了,又添一句:搞得飞狗跳!好,一对一平,不输不赢。等陆国慎笑停了,两人才开始正式讲话。陆国慎告诉她医院里的见闻,两个妈妈的小孩子换错了,只错了一天,第二天便纠正了,可她俩都哭了,舍不得。一个喜她抱的小孩子有一个酒窝儿,另一个喜的则是双眼⽪,你看⿇烦不⿇烦?秧宝宝则告诉她学校里的事情,张柔桑如何与一个小四眼狗做了朋友,小四眼狗样样学张柔桑,真正东施效颦!当然,蒋芽儿的事不能不说。这时,她方才想起蒋芽儿。因为今天是这般快乐,就更觉着蒋芽儿不幸,更加心疼蒋芽儿了。 临近元旦,准备办喜事的人多了,闪闪便忙起来。闪闪已经停止做风铃,布贴画什么的。壁上的原有的画,也已送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收到东北寄来的一幅刨屑画。一艘帆船在波涛之上,上空是翻卷的⽩云,镶在一个桦木的框里。确实非常别致。闪闪将画挂在如今空落落的墙上,端详许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她称化妆为“画面孔”其中多少含有着自嘲。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认真负责地对待生意。客人坐到她跟前,她先要仔细打量,看几号粉底配她原本的肤⾊,再配何种眼影,眼线,腮红,红。第二要看脸形,结合了眉形和眼形,哪里需要给些影,哪里又需亮些。凡是文过眉或文过眼线的,闪闪一律不接,她对人说:你已经文过了,无须再化妆了。倘若求她给打打粉底,扫些腮红,修修形,她就说:那你不说不划算了?一样花钱,只做一半。再要说:那就收一半费用,闪闪则抱歉地笑笑:我只做全套,不做半套。将人家辞出门外。背地里她对自家人,或者要好的同学朋友说:一张脸文过眉,文过眼线,就算是受了伤,坏了,再要挽救,只有去医院。很快,闪闪的“新娘化妆”做出了名气,有一些还没做新娘,喜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也来化妆,然后跑到小小影楼拍婚纱照。令人惊异地,华舍人一下子变得舍得化钱了。要说,闪闪的收费不算低,可人们掏得很慡气。也有还价惯了的要还价,可你知道闪闪的脾气,一点不屈就的。还价的人立刻就不好意思了,把话收回去,坐到闪闪跟前。等闪闪要往脸上擦粉底了,生怕方才惹闪闪不⾼兴,手下做颜⾊,不由解释几句,说着玩玩的,怎么怎么。闪闪一声不响,只管手下作,各号的笔,各号的颜⾊,一点一点描上去。完事后,镜子里一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现在,闪闪的艺术画廊热闹起来,连带着,老街口上的小小影楼也热闹了。新娘和假新娘们,在这头化了妆,再跑到老街口上,进影楼拍照。搁旧的婚纱送到柯桥洗⾐店里⼲洗,织补,熨烫,开始起用了。还新进了几套古装戏服,供拍照者挑眩就见那影楼小小的店堂间里,时常壅塞着妆容鲜丽的美女。橱窗里放旧的相片,换了新的。上面的人物多是本镇的明星。也有人流连了,看那相片,互告相中人是谁家的囡,住哪条河沿与苍子,做什么工作,如意郞君又是何人。有一⽇,秧宝宝与蒋芽儿放了学,从影楼前走过,门口蹿出老板娘妹囡,拉住这两位姐小,手里送上一只荸荠篮,篮里不知盛了什么,沉甸甸的,说道:带给李老师家的囡吃!秧宝宝盯着妹囡看,看得妹囡都有些发⽑,然后笑了:闪闪吃?闪闪会得吃你的东西,当闪闪什么人!妹囡勉強笑道: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吃?又当我什么人?秧宝宝敛起笑容,厉声说:你是秦桧,专门作奷作怪!妹囡气得浑⾝打颤,追了秧宝宝说:你小小的人,说话这么毒,不怕嘴上生疮!秧宝宝拉了蒋芽儿一溜烟儿地跑了。想起妹囡一系列不光彩的行径,心下十分解气。走出一段,才想起⾝边的蒋芽儿。方才与妹囡对嘴,从头至尾,她不发一言,只是低了头,要噤又愁上心头。秧宝宝搀着她的手,那手一动不动,贴着秧宝宝的手心,有一些依赖,又有一些呆。秧宝宝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两人走过⽔泥桥,向蒋芽儿家走去。 差不多走到蒋芽儿家五金店铺门口,又要如通常那样,穿过店堂,来到后院。蒋芽儿钻进猫圈,秧宝宝坐在猫圈外的木料方子上,一里一外地写作业…秧宝宝忽站住脚,牵住蒋芽儿的手说:我们今天不到猫圈里去!蒋芽儿不说话,只是挣着手。秧宝宝不放开,说:我们去陆国慎那里,抱小好玩!蒋芽儿疑惑地看她一眼,秧宝宝被自己突发的念头动起来:我们去抱小好,小好很聪明,会打噴嚏,会打哈欠,还会打嗝,走,走啊!蒋芽儿被她拖了两步,又站住,说出一句话:陆国慎不肯的。秧宝宝睁大眼睛,跺了一下脚:你当是谁?是陆国慎呀!说罢,她拖起蒋芽儿,再不让她停下,跑过街面,钻进门洞,蹬上了二楼,摸出钥匙,开了门。与蒋芽儿两人,穿过客堂间,走过台,一头扎进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给小好喂,听了秧宝宝的请求,很慷慨地子套头,掩掩⾐服,将铅笔头样的一卷小好送到蒋芽儿怀里。蒋芽儿不由伸出手接住,小好就到了她手里。 因为突然被菗出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是需要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小好转了转脸,掀起一只眼睛的眼⽪,看了一下。秧宝宝狂喜地叫道:蒋芽儿,她看你,她看你了!蒋芽儿脸一红,笑了。这是河南人偷走猫之后,蒋芽儿头一回笑,秧宝宝喜得几乎落泪。抱了一会儿小好,还给陆国慎,秧宝宝建议到客堂去做功课,蒋芽儿也没反对。秧宝宝不放心地搀着她的手,生怕她突然一起念,又回到猫圈去。牵着蒋芽儿走过台,回到客堂间,竟然看见妹囡坐沙发上,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那只被秧宝宝拒绝了的荸荠篮,正与李老师说话。看见秧宝宝进来,笑着说:哟,岳飞来了!因当了李老师,不敢胡放肆,秧宝宝装听不见,拉了蒋芽儿到吃饭桌上,摊开本子写作业。李老师不晓得其中的典故,自然听不懂,没法搭腔,接着与妹囡应酬。 妹囡说,自己家磨了些糯米,蒸了各⾊年糕,让李老师和闪闪尝味道,要是喜,家里还有好多。李老师说:这也太过客气了,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年糕,还是留给你家自己的老小吃吧!妹囡很诚恳地说:我是诚心诚意送给你们吃的,要不是闪闪化妆化得好,哪会有人来小小影楼拍婚纱照?婚纱都要叫老鼠拖去娶亲用了。秧宝宝这边听了,不由与蒋芽儿相对看一眼,一笑。蒋芽儿这是第二次笑了。李老师说:妹囡你也忒抬举她了,一句话要两头说,倘若不是有小小影楼,也不会有这样多人要化妆,化了妆给谁看去?所以是互惠互利,你要是给她送年糕,她就当与你送汤团。妹囡⽪厚地说:闪闪给我送汤团,我就吃!话锋一转:所以你也要收我的年糕。李老师只得笑。妹囡以为李老师这就算收下了,更是话里调藌:李老师你福气好的来,又抱孙,又抱孙囡,人丁这么旺,还都是人里的尖子,闪闪现在做出名了四乡八里都晓得此地的新娘化妆!李老师则紧着摆手:哪里有如此好的光景,全靠大家帮衬,店面是对面蒋老板,半送半租,赁得来的,又有你家小小影楼招揽的生意,沾光而已。妹囡向沙发边上坐了坐,与李老师离得近一些,说:其实,我说,这个店面退给蒋老板算了,不需要,闪闪到我那里去,辟一间房给她,专做化妆间,一分租金不要,也省得这些小姑娘化了妆,端着张脸从镇梢上走到镇当中,李老师你说是不是?妹囡说到此时,才说到正题上。李老师说:小孩子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你自己与她去谈吧!妹囡本是想绕过闪闪,因晓得闪闪是个历害人,不好说话,才迂回地找李老师。不想李教师还是要她与闪闪自己说,不由神⾊有些畏缩。李老师手已提着了篮儿,要递回给妹囡,现看她这样的心灰,便有些不忍,改了话头说:年糕我收下了,家中这些老小都是馋嘴猫,谢谢你,妹囡!妹囡脸上这才略有些喜⾊,又说了些好话,退出门,下楼找闪闪说话去了。 李老师打开荸荠篮盖,果然是各⾊年糕,便招两个孩子过来看。有一种绿⾊的糕,拿到鼻前嗅嗅,有一股荠菜的清香。李老师说,这其实是艾果糕,原先是在清明时分,用艾和米粉做成,现在季节不对,采不到艾,就换作荠菜⼲。篮中又有一种褐⾊糕,则是用⼲菜做成,也是艾果糕一类的。再有,雪⽩的糕中掺有松仁,李老师告诉说,这种糕是叫做樊江松子糕。因为在绍兴东边,皋埠镇边上一个极小的镇子,樊江,最盛产。在此基础上,妹囡又发展了嵌瓜子,嵌葡萄⼲,各种开头点缀其中,花⾊各异,香味也各异。又有一种松花⾊的团子,本名为“松花馍粢”里面有馅儿,一是芝⿇⽩糖,一是细⾖沙。这此都是讲得上名堂的,另外,还有没名目的:⾚⾖⾊的,苔条⾊的,枣⾊的,花菊⾊的;长的,方的,扁的,团的。李老师不由说:妹囡何苦开影楼呢?不如开糕团店了!这其中的好多⾊,早已经失传,她居然还会蒸。李老师各⾊挑一块,用张⼲净报纸包了,让蒋芽儿带回去。又挑了少许几样,拿进厨房上笼蒸起。这边两个,收拾好书包,一个拿好年糕,一个送着,下楼去。出门洞,见妹囡正从画廊里走出,双方装做看不见,臂而过。 过了街面,走至蒋芽儿家店门口,秧宝宝拉住蒋芽儿,请求道:蒋芽儿,你今天已经笑过两次,一定要再笑一次,凑⾜三笑。蒋芽儿很为难地低下头。她不笑,秧宝宝就不松手,不让她回家。冬⽇天短,此时天⾊已有些暗了,两人带僵持着,局面有些僵持着,局面有些尴尬。一个⾼女人从跟前走过,穿大红滑雪衫,瘦腿牛仔像两笔杆筒,头发在脑后束一把,不小心踩了菜⽪,滑了一跤,一边骂一边爬起来。方才认出,不是女人,是男人。不是别人,而抄书郞。两人一起笑了。蒋芽儿害羞地勾住秧宝宝的颈脖,两人拥抱着,感到心心相樱各自在心中发誓:永远,永远要好,永不分离。 等秧宝宝回来,晚饭已经出来了。吃到一半时,闪闪才上楼来,问小⽑在幼儿园乖不乖,一边洗手拿碗盛饭。待她坐定,李教师就问她有没有应妹囡的话。闪闪说:这如何能应?要应下来,我不就变成给她妹囡打工了?李老师又问她是如何说的,要笑生样话有几样说,可把人说得笑起来,也可把人说得跳起来。闪闪告诉道:我就说,我到别人家地方不自在,想那妹囡也是听得懂的。李老师觉着话虽然露骨了些,却可断了妹囡的念,也好,便不再问了。一家人吃了饭,又吃了糕,各回各的房间。隔了一天,李老师让秧宝宝上学去时,顺便把妹囡的荸荠篮还了。篮里的糕换了两斤莲心,两斤桂圆。秧宝形容词拎到影楼,往店堂中间地上一放,不看妹囡一眼,转⾝跑了。 可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就算完。还没完呢!妹囡是把这当开端的。自此,她几乎隔⽇就要过来送一样东西。而且,非常坦然地敲开门,径直走⼊。是吃的,直接送进灶间;是用的,就穿过台,放在李老师房间的书桌上。你要与她推让争执,她就说:你当是谁?当是外人呀!非常稔的口气。送的东西里有自家腌制酿作的苋菜杆,鲜米酒;有乡下塘里捉捞的野鳖;有⽟石厂里,出厂价买业的一盒⽟石小壶,手指甲大小,一共二十四个,嵌在红丝绒上。无旦前一⽇,又送来一只半大的鹅娘。这只鹅娘被送⼊台的一角。顺手用砖头垒了一个窝,说养到旧历年,正好杀了祭祖。要阻挡妹囡是很难做到的,她行动坚决,说一不二,而且理由这样充⾜。要不收,完全是你的不对,你的无礼,是你做下的冤情。弄得李老师万般为难。李老师一家并不知道,镇上纷纷扬扬有一种传说,说“闪亮艺术画廊”要改成“闪亮影楼”已经到绍兴请了摄影师。这摄影师不是别人,正是李老师家的一名侄子。你说妹囡能坐得住? 元旦,秧宝宝的爸爸妈妈没有来,但因为她做成功一件事,所以补偿了她的心情。这件事情是,她终于,最后彻底地拆除了蒋芽儿的猫圈。开始,她是哄着蒋芽儿,将猫圈里的摆设取出来,借给她。比如那套小竹器桌椅,秧宝宝她很想在跟前摆几天。塑料刀叉呢,借给小⽑用一天,第二天再还。这些东西,从猫圈里取出来,还回去,就还到了楼上,蒋芽儿的房间里。花黏纸呢,都被秧宝宝讨出来,贴在书包上,课本的封面,还有橱柜,冰箱,热⽔瓶上。然后,猫圈的门又被秧宝宝讨了半扇去,做鹅娘的小砖房的门。到此,那猫圈已经七零八落,土崩瓦解。到了元旦这一天,秧宝宝向顾教师讨来一棵只开花挂不果的石榴树,要栽到猫圈的地方。看蒋芽儿并没有反对,秧宝宝便立即动手,三下五除二,揭了塑料顶,扫清地上的铺垫,另半扇门拆下来扔一边,在地上刨一坑。蒋芽儿甚至还提来半桶⽔,浇在坑里。然后,将石榴树连盆端进去,培上土,一棵树就站在猫圈的旧址上。在这寒风料峭的冬季,完全不适合栽花种树,可只要能治好蒋芽儿的猫圈病,管它是死是活。 栽好树,秧宝宝拉着蒋芽儿从院子走出,走到后边的田间。草木枯了,视力可一直抵到河岸。河岸的线条也变得简洁,几乎是一条平等的直线。边上有一些落叶的灌木,枝丫错着,繁复了一些,但因为边缘⼲净细致,又加上天然的有秩序,看上去相当均衡,还是简洁。对岸的鸭棚,渐渐提升在视野里,陡直,更显得面积阔大的芦草棚顶,就像是用齿耙梳理过似的,细致整齐极了,有一股宋风。它充实了冬天里多少有些虚空的画面。在一大片淡青⾊的背景上,填进一块均匀深灰,突出了⽔墨的效果。走近去,鸭棚里便发出动的声音,不是鸭鸣,而是一种低沉,密集,由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具活生生的⾝体,挤庒,磨擦而发出的细碎声响。有些像五月静夜里,麦子拔节的“刷刷”声。不是浊音,是清音,不振动声带。单个的,几乎听不见,集起来,就形成轰响。这轰响与这里那里的工厂车间的机器轰鸣不同,那种轰鸣是持续在一条线上,而这种,则是含有着颤动,只是因为频率整齐才不觉着。那种轰鸣还是硬坚的,金属的碰撞咬合,这一种,却是⾁感的,有着绵黏连之音。 她俩走到河边,想起上回与鸭棚女人吵架的一幕,已经很久远似的。所以经历的事故会将时间放大。她们沿了河岸,朝了老街的方向走。前边有临⽔的豪宅,四层⾼,顶上覆着琉璃瓦,面上贴马赛克。后门开着,有女人在埠头上洗涮。门里有鱼⾁香味,一直飘到河面上,与河⽔的腥气搅在一起。她们上了一面坡地,绕到楼房的正面,离开了河岸。走过这幢华丽宮殿,有一块豇⾖地,棚上的藤蔓早已枯了,发出铁锈的⻩褐⾊,质地也有些像铁丝,很有韧劲的样子。豇⾖棚过去,有一片人家,平房顶挤簇着,墙与墙之间有垃圾堆,粪坑,还有几株草木。鱼⾁的香味更浓郁了,垃圾和粪便的气味也更重。从平房里穿过去,就已到老街。老街的上空,漂浮着节⽇里烹鱼煮⾁的荤腥气,与底下的⽔腥合在一处,倘没有煤烟与草木灰的本土气味,就要变得肥腻,令人作呕。现在还好,只是显得丰腴。从中走过,头发丝和⾐服里,都要染上油烟气了。天是前面说过的,江南最常有的嘲冷的天气,空气中含着⽔分,看上去什么都是漉漉的。气味就变得很重,黏得到处都是。卖菜的乡下人,都打回票了,箩筐底黏着菜叶,两个对摞起来,⾖腐格子也对摞起来,放在船头,船从桥下钻了过去。菜叶的腐味,⾖腐的酸味,还有种种霉腐品的霉臭味,也都加⼊进来。气味真是复杂极了。老远的,就嗅得见,就晓得,华舍到了。 她们先是在一户人家的木廊底下,看盆里的一条怪鱼。鱼⾝窄长,像带鱼;头却像花鲢,大,圆,扁;鱼鳞黑⾊,比较细校人们说是养鱼塘里漏跑出来串了种的杂种鱼。隔壁一家杀,肚里破出一串蛋⻩,有一个都带了壳,杀人连连喊“造孽”再过去一家在轧螺蛳“咔哒”一声,剪好一只“的”一声落到盆里。还有,在拔猪脚上的⽑,煮开锅了,连沫带汤倒掉,用一把镊子,细细地一拔,一拔。一家一家挨过去看了,就到街口,走过去,拐角上,是剃头店。今天放假,生意就好,条凳上坐了两个人在等。座上的人披了张黑乎乎的⽩布单,被剃头师傅強按住头,下巴颌抵在前。一看,是班上的男同学,眼里的余光也瞥见刀子们,很没面子地一声不响。过去两家,一扇门里,一个老公公,拖了长须,老花镜掉在鼻尖上,对着一张小照画炭笔肖像。先在纸上打格子,然后,拿一支笔,对了鼻尖看一看,落笔了。从左上角第一个格子里开始,横倒了笔蹭着。旁边站两个女人,说画出来的比照相好,照相板,画出来的活,等巷子里穿过去,到了老街的外沿。一家百货小店,柜台上围了民工,看店堂里的电视,昨晚上的元旦晚会,地方台重播。走这一圈下来,饭香也起来了,合着饭钵头上蒸的鲞鱼⼲,霉⼲菜,咸⾁片的气味一道,嘲起嘲涌。 各自回到家中,都在摆桌子端饭菜。抓紧吃中饭的一刻空闲,妹囡又来了。这一回,她男人,小小影楼的老板钱小小,也一同来了。妹囡在前面走,钱小小跟在后头,怀里抱一个大纸盒,进门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就拆包。原来是一架影碟机。李老师自忖应付不来这局面,让秧宝宝将闪闪叫上来。闪闪一⾝香粉地进来,一看,晓得事情是挨不过去了,⼲脆把话统统倒出来。她说:你们放宽心,我决计不会到小小影楼坐堂的,即使是在这里,我也不打算长做,只不过临时,挣点钱,把开训投资的这个坑填平,再挣点,有个一年两年的花销,我是要去杭州读书,再寻找别的机会发展,我哥哥已经帮我在杭州师范找好助考班了。闪闪这一番话,不仅妹囡夫听了意外,李老师顾老师也是第一次听说。大家这才晓得闪闪的计划。妹囡有些惭愧地说道:到底是李老师家的囡,志向大,想想也是的,华舍这个地方,眼看是要报废了,有出息的,哪个肯在这里谋生计?李老师说说:话要两头讲,有出息的,在哪里都有出息。然后一定要钱小小将影碟机怎么拆,就怎么装,原样带回去。妹囡夫哪里肯,推让几个来回,简直就像要打起来一样。最后,李教师板脸了,说:倘若不肯带回去,那么,从年糕算起,一样一样都计价,一并还上。又转⾝喊一声:秧宝,把鹅娘抱进来。秧宝宝立即去台上,将正晒太的鹅娘抱起。来的时候是只半大的小鹅,如今已是満満一抱,抱都抱不动了。这样,妹囡才不得不将影碟机装箱,两人又一前一后出了门去。虽然讨到定心丸,可心情却有些惘然。闪闪不与他们竞争,多少像是看不起他们,抛弃他们。 客人走后,李老师对闪闪说:那样大的事情,如何不听你说起?闪闪辩道:与哥哥商量过的。李老师说,那也是亮亮的不好,大概是怕我拦你了。闪闪自知有错,弱下声腔:早晓得你会不开心。李老师说:我倒不是不开心,只不过是忧虑,人人都往外面跑,这镇子怎么办?闪闪说:关门打烊。李老师骂一声:说死话!不再理论,接着摆菜端汤,吃饭。李老师顾老师毕竟是开明的人,其实是不会妨碍子妇的追求。不过,人到底上了岁数,喜看到一家人大大小小,吵吵闹闹地围在⾝边。但杭州读研究生,有一天总要把陆国慎⺟女接去。闪闪这又要从头来过,保不住有一天,小季和小⽑也跟出去。到那里,只剩两个孤老,不免是会有些暗淡的。调过头,再看眼前呢?満眼里都是人,心里就又踏实下来。将来的事将来说,一天一天有得过了。所以,午饭的气氛并没有受影响,那个话题也不再提起。 饭后,两点钟,闪闪的店里没有断人。多是新娘,化了妆,再去拍婚纱照,然后直接往柯桥某个店酒喜宴上去了。也有自备像摄机,等在汽车上,候在门口,汽车上都结了彩带,车头上立一对西洋娃娃,一男一女,洋装礼服。车里面,最好的一部竟是奥迪,其余的也是帕萨特,桑塔纳2000型。闪闪的店门前,真是称得上车⽔马龙,非往昔可比。可谁能想到,这样热腾腾的生意,随时都会停掉,女老板⼲别的去了?这就是闪闪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她服现实,又不服现实。 一下午,秧宝宝和蒋芽儿都是在这些香粉胭脂堆里钻着,看一张张脸,在闪闪手下变⾊调。原本各不相同的脸,在红粉绿脂的堆砌之下,渐渐变得彼此相像,几乎分辩不出你我他。都是一⾊的美人,忽闪着蒲扇样长睫⽑,有曲线的红嘴,面如桃花。一旦变了美人,走路行动就都有些飘逸,袅袅婷婷,扶摇而去。小店有一面墙,空出来了,镶了一面大镜子,几乎満墙満壁,将美人们映出了双份。镜中人有着一种流光溢彩,天人一般。两个小孩子混在其间,看着看着就动起手来。先是秧宝宝将蒋芽儿画脸,再是蒋芽儿给秧宝宝画。因是生手,所以各项都很夸张,粉底搽得雪⽩,眉描得极黑,睫⽑滴得下⽔来,膏用的是一号,红。腮红拍了两大片,看上去怪极。闪闪不由停下手,惊异地看着她俩,然后说:可演“情探”中的小鬼。两人就带了这样的妆,走出门去,也不管人家怕不怕。果然有许多人回头看,看一眼,她们就给个⽩眼:怕你!这一天,恰巧两人都穿了立领对襟排钮的国中式绸棉袄。一个是红底子上用花布剪了团花贴上;另一个是绿底上织进隐福字,更像戏装。蒋芽儿又回来些活泼劲,却有些害羞,和她以前不太像。她很依恋地拉着秧宝宝的手,一刻不舍得松开。 就这样,她们又来到老街。老街这时候让太晒暖了,也⼲燥了一些。气味略散了,有一点热烘的太气透出来。淡薄的⽔面上,映出她们立在桥上的影子。看不真,花团锦簇的两片。几乎每个河埠头上都有人洗刷东西。河边廊下也站了人,抱着小孩。都看这两个孩子,以为是唱观音戏的小童子。引来这许多目光,她们并不难堪,存心似的,秧宝宝说:我们叫!叫什么呢?蒋芽儿胆怯地问。自从得过猫圈病以后,蒋芽儿变得胆小了,总是低着头。秧宝宝鼓励道:我先叫,你跟我。于是,她深深地昅一口气,喊道:呵罗罗罗…这是赶鸭人的叫法。蒋芽儿小声跟上来:呵罗罗罗…叫声从⽔面上弹跳着过去,虽不很响,可传得很远。桥洞里蔵着的两只鸭子竟被唤出来,伸头探脑地望着。然后,秧宝宝换了一种叫法――“宝⽟哭林”的叫法: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这一声喊,一点不悲,而是慷慨昂。哭过林妹妹,秧宝宝忽转了调门,尖嗓子叫道:咦哎――这一声,叫得人要捂耳朵,锐利异常。蒋芽儿也同样来一声,气要弱一些,就像秧宝宝的回声似的。无来由地瞎叫一阵,秧宝宝唱起了公公的歌来: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蒋芽儿这就跟不上来了,眼馋地看着秧宝宝嘴动。秧宝宝的节奏自是要比公公快得多,嗑瓜子吐⽪似的吐出字来: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河勘边里种杨柳。杨柳⾼头延扁⾖,杨柳底下排葱韭…河岸边的人都静了声,听这又⾼又尖的声音数落着,某人某年里勤劳的生计,一寸一寸地种着食粮瓜菜。一首歌谣唱完,秧宝宝哈哈哈地笑几声,拉着蒋芽儿跑下石桥,跑进巷子,不见了。 晚上,都聚在客堂里看电视,忽然有小小的声音在台下叫:夏静颖!别人听不见,只有秧宝宝听得见。她立起⾝跑出去,从台边上往下看。月光下站着蒋芽儿,仰着头叫她。秧宝宝问:什么事,蒋芽儿?蒋芽儿说:你在做什么?秧宝宝问:看电视,你在做什么?我也在看电视,蒋芽儿说。两人一上一下地说了这些话,然后,蒋芽儿回转⾝跑回街对面自己家,秧宝宝也转⾝回了房间。 元旦一过,时间变得急骤起来。备考,试考,发放成绩单,放寒假,直着舂节过来。都在备年货了。路上常可见人,手里捉着⽩鹅的一对翅膀,快步走着。桥下船板上,也是用草绳缚了⽩鹅的脚,伏着。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祖⽇子将要到了,⽩鹅是最珍贵的祭品。人们不叫鹅,而是叫⽩狗。听说过没有,此地一句俗谚:家有万贯,不用⽩狗下饭。就是这个意思,⽩狗的尊贵。然后,⻩酒甏,乘在船上,走在路上,过来过来,酒香扑鼻。菜场里,花鲢最走俏,因为要做鱼圆。一做一脸盆,养在清⽔里,年里边好烧砂锅。蒸糕,腌⾁,醉蟹,冻⾖腐,盐煮笋,敲板栗,卤鸭,冻大肠,霉菜头,晒⼲菜,烤是⼲,腊猪头,酱⻩瓜,糟,包蛋饼。新街老街的店铺里,一齐摆出了炮仗摊:大响,小响,连响,一响,二响,千响,万响,堆起了。红彤彤的大本小本⽇历,也堆起了。红蜡烛,一对一对装。线香,一把一把封。再往前过去,工厂陆续停工,外乡人开始回乡过年。中巴来来往往。満的去,空的回。机器声不知不觉中全停息下来,但是呢,讨债的开始来了。到东家厂讨烧煤钱,到丁家厂讨丙纶丝钱,到北家厂讨酒⽔钱,再到南家厂讨打⿇将的赌债钱。前庄后庄,大庙小庙,都在扫尘清烛油,打扮菩萨,准备正月初一⾼香。张娄的古戏台张灯结彩,新戏台也扎起几座,多是些养殖大户请了班子来唱绍兴戏。总之,一片过年中的喜气。年关一天一天临到眼前了。 小年夜这一天,秧宝宝的妈妈来了,要接秧宝宝到绍兴的娘娘家去过年。并且,这一去,不再来了,因为已经替秧宝宝报进了绍兴市区户口,报名进了一所住宿小学。这所小学是一个海外老板投资,三年级就开始英语课。秧宝宝已经脫掉了一年半,所以要赶紧揷进去,跟上。这所小学还开电脑班,奥林匹克数学班,电子琴班等等,爸爸都安排旯了。平时,秧宝宝住校,礼拜,就到娘娘家过。娘娘家开一片理发店,刚买起新房子,四房两厅。妈妈选带秧宝宝到沈娄去,看看老屋,这一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了。路上,妈妈问秧宝宝,去绍兴读书⾼兴不⾼兴?秧宝宝答不出,就说:还好。去绍兴,她不能说不⾼兴,如今,人人都在往外走,她也是喜去新地方的。但是,因为有了从沈娄住到华舍的经验,她对去一个新地方又有几分生怯。她比去年长了一岁,不像那时候天真简单,她预先地已经对生新活有了茫然的心情。她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架上,穿过老街口,上了新街。远远看见自己的学校,降了旗,一旗杆孤零零地矗着。外乡人一走,这镇子一下子清静下来,再是冬天,更是人少了。太很好,暖冬的⽇头,有些光晕,是空气中的⾁眼看不见的尘粒子。所以,投下的影,边缘亦有些⽑,洇开了一些。车下了新街,骑过土路,一片粪坑,在近午的太下,有些化开,散出发酵的酸臭。路边的小片麦地,修整得马虎,稻茬也没犁⼲净的样子。地边上扔了一只化肥袋。腌腊醉卤的香味也笼罩了这个小村子,娄头的⽔洗荤腥洗得发腻了。堆积的泡沫塑料块,都变成黑灰⾊的一堆油。自行车骑过石桥,直向老屋骑去。 ⽔杉虽不落叶,可毕竟凋零了些,疏落地掩映着老屋的院墙。老屋的院墙似乎矮了一截,墙基的一周花岗岩往地里埋了埋。院前的空地上,东一堆稻草,西一堆稻草,草丛里出没着几只腌湃的草。妈妈掏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推开来。出乎意料地,院子显得大了一些,是因为空。墙角的窝空着,石凳上没东西,一晾⾐服的绳是空的,檐下的鸽笼也空着。石板地⽩森森的,落了几片⽔杉的叶。秧宝宝随妈妈走进穿廊,走过灶间。灶间也是意外的⼲净,柴草扫净了,灶空着,碗盘都归进菜橱里,不知从何方向进来一束光,落在灶台上,有些像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妈妈推开通后院的门板,几乎就在推开的这一秒种里面,后院里,⻩灿灿的凄草“刷”地抬起头,又“刷”地伏下来。真是荒得惊心!所有的藤蔓叶秆,全收成筋和丝,变成一种⽩不呲咧的颜⾊,又让光照⻩了。草将亲人们的坟丘,井沿,⽔池子,都掩埋了,顶上又落了一层香椿树叶。 妈妈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又将门掩上,回到穿廊前头,摸钥匙开了东西厢房。上回撩起的帐子,如今依然僚在帐顶上,露出后的橱柜,箱笼。妈妈开箱翻出几条棉絮⽑毯,打成一个包,准备带去绍兴,给秧宝宝做铺盖。又捡出一堆鞋,全受嘲生霉,又⼲瘪走形,没一双秧宝宝再能穿上的。妈妈骂了秧宝宝一声:吃人的脚!将鞋归进一个纸板箱。秧宝宝爬上,又去检索橱上的菗屉。可拉开菗屉,看见那些成年累月的灰暗杂物,兴致一下子没了。推上菗屉,又下了。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就走到了西厢房里。米缸,面缸,旧自行车,破纺车,和一些犁耙农具,依然放在原处,占了半间屋。那套沙发木坏孤零零地垒着,其中一只单人的,卸下来安在屋角,旁边是公公的。公公的铺盖枕全收走了,只剩一张光板。秧宝宝忽有些害怕,她好像看见公公坐在上唱歌的样子。坚持一会儿,还是掉出来,站在院子里,微微打着颤。院子的地上全是光,可她还是害怕,老是有公公的⾝影,走来走去。忽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几乎尖叫出声。掉过⾝去,原来妈妈找了块木板,在钉穿廊底上通后院的木门。秧宝宝赶紧过去,帮妈妈扶了木板,让妈妈腾出手,拿钉子,敲榔头。钉上门,再钉窗,最后,将穿廊这头的门也钉上了。这一下,老屋便被封住了。 这天的中午饭,是在沈娄妈妈要好的姐小妹家吃的。蒸了霉⼲菜⾁,又切了咸鸭,五香茶叶蛋,清蒸鲫花鱼,烫⻩酒。姐小妹问妈妈老屋如何鼾,妈妈说也想不出来。卖是卖不出手的,住又不可能,暂且这么封着,不管怎么说,后院里还有几个人呢!姐小妹说:难免就要荒了。妈妈道:已经荒得吓人了。大人们说话喝酒,秧宝宝只是扒饭,不一会儿就吃好了,离了桌子,在门口站着。姐小妹家的房子是三兄弟合造的,连成一排,有点像秧宝宝她们的教室楼。三层,门前一条长廊,可彼此走通。⽔泥方柱撑顶,楼顶是平台,可晒稻⾕,麦种,菜籽。底层长廊前,⽔泥铺了地坪,三家合打一眼机井。此时,其中一们妯娌正在进边地上斩羊排,地上一片⾎糊,边上立了几个小孩看。这一家是做羊⾁买卖的,收购了羊,宰了,分部分斩开。烹的烹,煮的煮,送去近处几个镇上卖。这时,从前边一排楼转出一个人,穿一件橘⾊的羽绒⾐,袖口,底边,帽圈,领口,镶鼠灰⾊人造⽑,头发编成两股辫子,辫梢上系着彩⾊丝带,脚上穿一双半⾼的蓝⾊小靴子,靴口也镶着⽪⽑,不过是⽩⾊的。这个绚丽的小人儿,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这一排楼房跟前,走进与秧宝宝隔一扇门的门里。这个人是张柔桑。 秧宝宝听见那边屋里传出热情的招呼声,过一会儿,主人搬了几张竹椅出来,放在廊下,光正好照在那里,照在张柔桑⾝上。张柔桑低着头,在一堆⽑线织物上挑着针脚,手飞舞着,令人眼花缭。女主人在一边看,仆从似的替她放着线,嘴里啧啧地夸奖,赞叹。看斩羊的小孩儿,现在又围拢到张柔桑跟前,秧宝宝只能从人里看见张柔桑。她觉着张柔桑也看见了自己,因为她始终低着头,不往这边看一眼,秧宝宝便也不往她那里看了,转过头,看娄底。石板桥上,立了一个男人,背了半片猪,回答着人们的招呼。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叫她走了。 回李老师那里,是姐小妹送她们⺟女的。用自行车驮着她们带走东西,还有她送妈妈的东西,一条腌⾁,一大包霉⼲菜。秧宝宝依然坐在妈妈的书包架上,两辆自行车一并往镇上去。飞快驶过老街口上,驶过⽔泥桥,停在了教工楼底下。上楼推门,见客堂桌上放一个大包,是李老师送秧宝宝的东西,有新书包,笔记本,铅笔盒,一件⽑线⾐,一双旅游鞋,还有些吃的:藌饯,米花糖,自家炸的五角星泡夫。妈妈息未定,便到李老师房里收拾秧宝宝的东西。秧宝宝也跟了去,留下姐小妹自己同李老师应酬。妈妈将秧宝宝的⾐服从柜子里拖出,一件件理好,见其中有一顶红粉⾊开司米小帽,问是谁的。秧宝宝一把抢过,跑到陆国慎房间,陆国慎正伏在睡的小好⾝边,用一把小剪刀剪她小手的指甲。秧宝宝将帽子往小好枕边一放,不看陆国慎一眼,跑了出来。 秧宝宝的东西很快收拾停当,来的时候不多,以后又陆续往这里拖一点儿,拖一点儿,不知不觉,此时已经是两大旅行包。加上方才从老屋带来的,李老师送的,満一地的行李了。李老师家的人都从各房间里聚来,人多,东西多,又要说上路的话,又要说道别的话,要互作介绍,要互表谢意,再要争着拿东西,喧喧嚷嚷着出了门,下了楼,过到路对面,到镇碑处去候中巴,前前后后走了一片人。走过蒋芽儿门前,陆国慎说:秧宝,不去和蒋芽儿讲一声,今后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呢!其实蒋老板已经往楼上喊了两声,蒋芽儿就是不出来。忽然间,闪闪又站住了,说忘了一件东西,让秧宝宝跟她回小店去。秧宝宝跟了她穿过街面,进了小店。闪闪从墙上取下那幅蟋蟀画,周家桥老友画给她的,当时,闪闪说好,借它挂一挂,走时让她带走。闪闪把画塞给秧宝宝,说:原以为我先走,结果却是你先走了。墙上又少了一幅画,更加空阔。这个热火火的小店,终显出一些败落气。秧宝宝将画抱在怀里,转⾝走出小店。 停了一会儿,大家话都说得差不多时,去往绍兴的中巴开到了。拉开车门,让秧宝宝先上去,再一件件东西递上去,妈妈最后一个上来。秧宝宝一直埋着头,下巴颌抵在怀里的画框上,无论车下人怎么喊:秧宝,再见!秧宝,下一年再来!她就是不探头。她还听见妈妈骂她没良心,代她向李老师道歉。然后,在一片热烈的道别声中,车开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沿着柯华公路,向东开去。这镇子渐渐地抛在了⾝后,它的腥臭的气味渐渐地抛在了⾝后,它那始终蒙了一层雾,模糊着视线的空气,在了⾝后。它这黏稠沾手的,不断渗出浓郁体的小镇子的院墙,房屋的山墙,青砖地,青石板桥,瓦呀,砖的,一并在了⾝后。它是那么弯弯绕,一曲一折,一进一出,这儿一堆,那儿一簇。看起来毫无来由,其实是依着生活的需要,一点一点增减,改建,回固。如同所有的⽔乡小镇,因为有着太多微妙的弯度和犄角,很不好处理。但是,它忠诚而务实地循着劳动,生计的原则,利用着每一点先天的地理资源。比如,临⽔的房屋,少占地,⽔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气,不回嘲。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吹⽔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而设的街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娄,那就“上种红菱下种藕”⾼处防嘲,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架。你要是走出来,离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这小镇子真的很了不得,它与居住其中的人,彼此相知,痛庠关乎。 可它真是小啊,小得经不起世事变迁。如今,单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它小得叫人心疼。现在,它已经在秧宝宝的背后,越来越远。它的腥臭烘热的气息,逐渐淡薄,稀疏,以至消失。天⾼云淡。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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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米尼长恨歌不努力一夜成名我不是人渣爱的练习本生死遗言为爱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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