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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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19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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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在漫长的⽩昼里开始了。这个小镇子,在‮热炽‬的光里变得寂静了。河面反着⽩亮的光,散发出一股硫横的气味。那些五六层的新房,琉璃瓦的顶,金光四,耸立在空临的天空中。尤其到了午后,镇上简直看不见一个人影,蝉鸣哗啦啦地一片,是它们的天下。镇碑的花岗石面,在強光里,变成金属一样的钢蓝,烫手似的。上面的刻字反而变浅了,许多笔画消失掉了。底下也没有人影。

  但华舍镇还是繁忙的。载了石头的拖拉机,在毫无遮蔽的新街上驶来驶往。哥华公路上,走着小车和中巴。四周田里,蝉鸣之下,是轻纺车间机器的轰响。仔细去听,就能听见这镇子里的蒸腾气象。因为罩在暑气里,变得悠远了。

  有猫,或者狗,在边缘很清的一团团树里打盹。小孩子,睡在竹榻上,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里,风咝咝的,也带来河里的硫磺味。石桥的栏上,搭了谁家的棉花胎,一领桥一领桥过去,都是棉花胎,搭在桥栏上。桥洞下面,⽔边有一点⼲地,缩着脚立了几只。这个镇子也还是安泰的。在那破瓦的屋顶上,歪斜的木窗框里面的旧家什,夏布幔子后面也是酣然的午睡。金铃子,叫蝈蝈,墙里的蛐蛐儿,都睡着哩!恹气里夹着安宁。

  可是,却有一个小孩子,在这⽩⽇觉里走来走去。她的小⾝子,在桥上,⽔上,新街,老街,投下了清晰的影子,飞过来,飞过去。暑假里,觉睡得太多,她精神太好,而时间,又那么漫长。她就是秧宝宝。蒋芽儿一放暑假,就去乡下的外婆家了,⻩久香也不见了,于是,她形单影只。在这静谧的午后,格外地感觉孤寂。好像,一个镇子,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啪啪地跑过石桥,脚步声被蝉鸣吃掉了,没有声音。⽩花花的⽔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秧宝宝不怕热,太晒着头顶,也不觉晒。只是恍惚,就像在梦里。明明是悉的地方,一下子变陌生了。

  这样的明亮的静,她想找一些乐子,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止了声⾊。连那镇北角停了产的织绸厂前边,人家后墙地里的⽔泥桥上,那个饶⾆的老公公,也不见了。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教堂矗立起来,不⾼,二层,⽔泥尖顶上立着一个十字架。石头基座上的砖墙面,刷了⽩石灰。窗和门都是拱形的圆洞顶,还没有镶玻璃。秧宝宝踩着石头基登上去,朝里看,一股⽔泥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空寂。深处的壁上留了一个龛,也空着。从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来,那一片河岸也没有人。河对面的鸭棚,都静着。河面在烈⽇下,颜⾊变浅了。草,苇叶,萝卜花,也都浅成一种灰⽩的颜⾊。唱着菩萨戏登般的那个娄头,本来就没人,这会儿更是静。娄里堆积着的塑料袋,泡沫块更厚了,边上泛着灰⾊的泡沫,一层一层垒起来。秧宝宝在小埠头上站了一会儿,风都是止的,娄上像罩了一层沙面,起着颗粒,返⾝上坡,走进木廊桥,桥面松支腐朽的木板声,听来很空洞,虚虚的。廊顶上的草稀了,漏进几缕光,针样的尖利,刺着眼。走出去,下了斜坡,有过女子笑脸的那面山墙上的窗,开是开着,没有人。桃花枝子缤纷错,就像张了一面网,其实是光。

  秧宝宝走进了巷子,她有意地踢着脚,跑出啪啪的声响,可那声响更衬出了静和无人。巷子里或开门,或掩门,都是无人。巷口处有一眼井,低矮的井沿上,立了一⿇雀。她终于看见一只活物了,跑过去,那⿇雀悄无声息地飞了。站在巷口,又看见了河⽔,泊着一条船。方才还没有,现在有了。船头扎着一柄油布伞,还有一具小煤炉,老大却跑开了。这个镇子,现在显得无限的大了。这个孩子在里面,屋顶,是要仰极了脖颈去望;石板长巷,要不歇气地跑一阵才跑得到头;桥呢,横一领,竖一领,走也走不完;河道,是一张纵横错的大网。在这寂静的暑气氤氲的午后,这镇子忽显出它的精深,这小孩子怎么都叫不应它。秧宝宝不由有点害怕,不是夜晚里怕黑的那种怕,而是一种近似于敬畏的怕。她从桥上伏过低矮的石栏,看见⽔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半⾝的人影,知道是自己,却又不像。由于⽔里的污垢太厚,有些像油,影子便汪在面上,更虚了。为证实是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很矫地在头顶上张开后面的三指,做一个孔雀羽冠的形状,那影子的头顶上,果然长出了三个翎子。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反正没有人看见,于是,就感到了自由。这时候,秧宝宝就很做作地蹦跳着下了桥,两只手拈着裙边,好像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在谢幕。这镇子成了她的舞台。

  终于,终于屋檐斜下了一条影子,⽇头走动了。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噪声起来了,大约是虫和鸟的啁啾。⽔面也微微开始波动。有几扇门扉悄悄地翕动着,可是秧宝宝已经结束她的周游,走在了回去的路上。虽然她一直在等它醒来,可一旦醒来,其实也是老一套,反叫人意兴阑珊。新街两边,零落的店铺里,壅塞着闷热与慵懒的空气,从门厅里流出来,是叫人气馁的。没有一棵树。在小块小块田地的背景下,新街出奇地守则阔,平整。秧宝宝感到⽇头的截热。她走下路,在地里谁家的架上,摘了几片葫芦叶,顶在头上。这个动作使她想起了⻩久香,她是多么远的一个人了啊!连蒋芽儿都远去了。小孩子总是特别地感觉时间漫长。她觉着,她一个人已经生活了很久。她匆匆地走过镇东的⽔泥桥,向李老师的家教工楼走去。暑气着她,脚板心都是烫的。最后几步她是跑着的,一口气跑进门洞,⽔泥楼道的凉气镇了她一下。

  门敞开着,隔着纱门,可看见客堂里没有人,中间横着小⽑的三轮脚踏车,沙发上摊着些报纸,桌上用网罩扣着中午的剩饭菜。她推开纱门进去,有一只苍蝇也跟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嘤嘤地飞。秧宝宝就举了苍蝇拍,満屋子扑打。人们还在午觉,这时才两点钟,夏天的午后就是这么漫长。苍蝇终于被扑倒在电视屏幕上,秧宝宝用苍蝇拍托着它的尸体,送进灶间的畚箕里。灶间里也是静的,⽔斗,⽔泥地,花岗岩的台子,全收⼲了⽔分,变作灰⽩的颜⾊。砧板,也是晒⽩的,中间,凹进去的一处,起着⼲燥的绒头。窗台上几棵菜,⼲瘪地软下了叶子。窗户对着的中学校的场,空的,放假了,没有人。从窗户的左角,勉強可见一角绿⾊的楼顶,是邮电局,静伏在烈⽇之下,但楼顶上有一面旗子,却在动着。旗杆尖上,集着一点锐利的光。再远过去,视线就让并排的学校楼房挡住了。上方是没有一丝云的,⽩热的天空。

  秧宝宝收回了目光。厨房里的气味这时候被蒸发出来,⾁和生⾁的气味;鱼虾的气味;米饭的香与馊的气味;感菜卤,⾖腥气,油酱,葱姜,菜叶的腐味,全都收⼲,变得蓬松慡利,四散开来。其中还有一种不寻常的特别的气味,就是草药的⼲涩的苦香。秧宝宝摸了摸浸泡着草药的药罐,这是陆国慎的药。每天下午,由李老师煎好了,滗进保温杯,然后,闪闪就骑车去柯桥医院,送给陆国慎喝。闪闪也放假了。旁边的不锈钢饭盒,也是陆国慎的。有时候,家里烧了好菜,就装在里面送给她吃。陆国慎已经住进医院半个月了,医生说还要住半个月才‮险保‬。秧宝宝几乎觉着,再不可能看见陆国慎了。李老师有一次去看陆国慎,问秧宝宝要不要一起去。秧宝宝不回答,她想,她还没有和陆国慎说话呢!当然,倘若李老师一定拉她去,她也就只好去了。可是李老师并没有強求她,自己走了。还有一次,李老师对闪闪说,带秧宝宝一起去医院玩玩,闪闪回答说:是医院,不是公园。秧宝宝心里说:有什么稀奇的!就走开去了。秧宝宝揭开药罐,看看里面的药浸得怎么样,却听见客堂里有人走动,晓得是李老师起来了,便退出灶间。果然,李老师弯在沙发上收拾报纸,又将小⽑的三轮脚踏车推到墙前,嘴里说着:靠边靠边!然后就走进灶间煎药了。

  秧宝宝在沙发上坐下,心里盘算:这一⽇李老师问要不要去柯桥医院,去不去呢?灶间里传出瓦罐碰响的声音,化气燃气的呼呼声。再过一会儿,小⽑也出来了。秧宝宝沉浸在她的考虑之中,就没有注意小⽑靠着她坐下来,小⽑也放假了。接着,闪闪起来了,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神情恍惚地进到灶间和李老师说话,声音已经是清醒的了。秧宝宝竖起耳朵听着,听她们几次提到陆国慎的名字,不知好还是不好。草药的苦味从灶间里涌出来,一下子漫开了。闪闪和李老师一起笑了,秧宝宝松下气来,这才发现小⽑紧紧挨着她,便向他瞪起眼,庒低声说:去!小⽑想起了⺟亲关于不要惹秧宝宝的告诫,离她远了些。

  中药煎好,滗在保温瓶里,潺潺地响了一阵,然后,闪闪提着药瓶,在墙下换好鞋,走了出去。没有人问秧宝宝,要不要去看陆国慎。

  午后过去了,时间开始向⻩昏里走,脚步变得比较活泼。光线也减缓了它的锐度和紧张,松弛了些,许多种颜⾊亦呈现出来,视野里便不那么空寂,而是趋向繁荣。风也凉慡得多。

  倘若要在镇碑前伫步,看一遍碑文,便可知道这个镇子的方位所在。它在绍兴市区西北面,距离十五公里的地方。最初是由华姓人在此居住,然后渐渐成镇街,所以就叫华舍。碑文上还写道,同治初年,此地的丝绸业就开始繁荣,鼎盛时期“有绸庄三十余家,丝寓七十余家,商店一百三十余家”所以,此镇有句美誉,叫做:⽇出万丈绸。

  在这个镇子的西南边,约莫三公里的地方,就是柯桥。这可是个更古老也更繁荣的大镇。揣摸一遍,华舍的兴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桥的缘故。丝绸客商从柯桥摇般到华舍,看过货⾊,谈妥价钱,然后,银货两讫,装船,解缆,开走。沿了河道抵达柯桥,再从柯桥⼊运河,向北,向南。所以,柯桥与这镇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镇民们的心目中,柯桥的威望比绍兴还⾼。柯桥的桥比他们⾼大;河流,比他们宽,长,四通八达;柯桥的屋脊都要比他们⾼三砖。人们说起地方,是以柯桥为坐标,柯桥南,或者柯桥北。人们说起历史,是以柯桥为纪年,那时,柯桥的济公桥还没有呢!人们说起热闹,也是以柯桥为标准,比柯桥还旺盛!这就不得了啦。在古代的画面上,柯桥⾼墙坚瓦,屋脊鳞次栉比;河道里船只如梭,桥洞一眼套一眼,直下十里;沿河的店铺挤挤挨挨,酒旗,菜幌,灯笼的流苏,都绞在一起了。箍桶铺里,堆起着盛米的斗升;篾席铺子,是养蚕的匾和席;方木铺里,织绸的木梭子,成筐成筐,还有棺材铺子,斗大的“财”字,颠倒挂着,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散发着木脂香气。柯桥气象蒸腾,无数的银两在此进出。

  如今,繁盛还是繁盛,却是换一番景象。一些支流⽔道填平做了大街,一周一周地往外扩。往昔的船只换成车⽔马龙,最多的是中巴,挂着“绍兴”“杭州”“萧山”“温州”的牌子,沿途喊着‮客拉‬。住宅楼,商场,‮店酒‬,一幢一幢矗着,悬着巨幅广告牌。柯桥的老街快给新街挤没了,剩下那么掐头去尾的一截,几领桥,供绍兴,杭州的旅行团来观光。所以,街上就又多了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跟在摇小旗的导游后边,人群里挤进挤出。镇的东南,造起一座轻纺城,面积极大,抵得上一镇市,里面易的是化纤面料,接‮国全‬的布商。因此,那华舍镇子,也改了桑蚕,开起轻纺工厂。这小镇子还是傍了柯桥的繁盛。

  现在,柯桥的繁盛似乎达到了和,发展的余地汽车汽车小了,就有一些明眼人,留心到柯桥四边的地界,想来找找机会。这个夏天里,华舍镇上三三两两地来一些外乡人,并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而是穿了名牌T恤,⽪带扣上也钉着名牌的标记,挂了‮机手‬,包,乘了出租车,从柯华公路上过来。人们统称他们为老板。老板们四圈里走一走,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饭,于是,新街与老街上的一些饭铺,兴旺了起来。老街上的饮铺多是茶馆,一个开⽔灶,另一个灶上蒸馒头,再煮一锅茶叶蛋,⾖腐⼲,铁硬的蚕⾖。每早来一些茶客,多是老客,坐到十时许,便收了摊。现在,就不失时机做了饭店生意。新街,尤其是镇碑西边,教工楼对面,有座“江南楼”新起的,三层楼,马赛克墙面,铝合金窗框,茶⾊玻璃。老板也是李老师的‮生学‬,蒋芽儿⽗亲的同学,最早是在镇‮府政‬里做一名小⼲事,后来辞职出来到柯桥做生意,再回来开这个“江南楼”因为关系多,拉得到客人,生意还不错。但平时中午是关着的,只做晚市,现在,中午也有几分热闹了。有些客人是开私家车来的,停在“江南楼”下,暴晒在太里。二三时许,走出些客人,预先打开发动机制冷,人呢,面红耳热地站在门檐下剔牙,打‮机手‬。这镇子的尾上,午后的寂静里面,就有了些小小的喧哗。

  现在,从绍兴开出的出租车,送了客人不想空车回程的,会弯到这里来拉生意。多是紫红面的桑塔纳,也有⻩壳红壳的夏利。静静地停在稀疏的树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一车一车开走了。三轮车不歇晌了,慢慢地转悠,有一些还新张了条纹布的车棚,绷平了,被太照得透亮。

  秧宝宝伏在台上,耳里灌満了蝉鸣,看着路对面的动静。暑假里的觉,实在是太⾜了,她就像是一个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独地挨着时间,忍耐着漫长又恹气的午后。对面的风景看上去也是沉闷的,而且,有一种恍惚,就像在梦里。那老板踱着步,对着‮机手‬无声地说着什么,汽车无声地震颤着车⾝。“江南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汹涌地淌着⽔,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有几次,她看见蒋芽儿的⽗亲,从台底下走出来,穿过街,向对面走去。蒋芽儿的⽗亲是个耝壮的男人,穿一条宽大的蓝⽩条沙滩短,上⾝是一件橘红⾊圆领T恤衫,已经穿脫了形,松松垮垮地挂在壮硕的肩背上。黝黑的颈项上围一条⿇花金项链。先前在张墅乡下的时候,他只是老老实实种田,后来女人在月子里得了一种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发起病来会要啼哭,昏厥,甚至寻死。到处看病,西药中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将房子都卖了,地也典给人家种了,不得已,中学同学凑了些本钱给他,开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来,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样大改。在此期间,他女人又受了一个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领,拜了菩萨,四乡八里地去烧香念经。不想,病真的渐渐好了。即便这样,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晓得运是一轮一轮的,走过背时,自然就有顺时。但也还是供了一尊赵公元帅,早起烧三炷香。现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发,大发远远谈不上,中间都不是。这镇子里近年来,发迹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当⾼,说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见着,一幢幢金砖碧瓦的楼起来了,不怕你不信!

  蒋老板本是稳扎的,种田呢,又做小了胆子。看看周围,都像在做梦,自己呢,是大梦里边的小梦,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实又是相当敏锐,很善于捕捉商机。现在,他越到街对面,站在“江南楼”旁边。隔几步,是一幢三开间的二层⽔泥楼,比较旧了,房主在别处有了房,并不在此住,空着。蒋老板就站在楼与楼中间那个空当里。可看见背面的一块空地,荒着,什么也没种。他站在那里,嘴角上衔了一支烟,两只手微微张开着,脚也分开着。他的⾝姿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好像是注意听什么,又好像在嗅着什么。倒不像个生意人,而是像一个老练的种田人,在凭经验观察着天气,季候,风向,土地的生度,以决定下一季种什么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约是被嘴角上的烟头烙着了,他惊了一下,拿下烟头,扔了。

  秧宝宝因为注意看蒋芽儿的爸爸,不知觉中探出了⾝子,于是,便看见楼下的太地儿里,有一个小小的头。她转它也转,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头上就长出了手。

  太其实已经西斜了一些,台的边缘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见了,被罩在一条长方形的影里。蒋芽儿的爸爸所站这处,是个风口,只见他的汗衫鼓着。他继续在沉思。

  午后的恹气使人忧郁,但已不那么尖锐了。暴晒中褪⽩了的景物,颜⾊回来了一层,变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显出了立体感。⾝后房间里起来了些赶碎的声响,午觉过去了,要开始下半⽇的生活。蒋芽儿的爸爸也走回到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里。对面的私家车也开走了“江南楼”壁上的空调外机不再滴⽔,窗户推开了,可看见屋內墙上的一块光。午后的寂静里,有一种神奇的景象,现在褪去了,又变回原先的,‮实真‬的面目。

  秧宝宝听见⾝后屋里,李老师走动的声音,晓得她收拾了这边,就要过到那边,给陆国慎煎药。然后,闪闪也要起来,准备准备,开路。秧宝宝沿着台,抢在李老师之前,过到那边客堂,端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脚步在台上响起了,越来越近,然后,纱窗上映出了李老师的影子。就在李老师推门进来这一刻,秧宝宝拿了本幼儿故事书举在眼前看着。李老师从她跟前来回走了几遭,将小⽑的玩具归拢,闪闪的⽑线团拾起来绕好,墙下的一堆鞋,一双一双尖朝里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没有看见秧宝宝。此时此刻,人还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所以,李老师并没有和秧宝宝说什么,就进了厨房。然后,瓦罐碰击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再然后,化气“嘭”的一声燃着了。又过些时,闪闪出来了。她和李老师的风格不同。她刚出房门,还慵懒着,眼睛也半开半闭。可只一刹那功夫,她的眼睛睁圆了,在房间里的直动带着风声,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泥地。她显然是在找一本什么书,二话不说,从秧宝宝手中菗出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等秧宝宝反应过来,又塞回了她手里,不是这本,再继续找。李老师刚才收齐了的房间,此时又摊开了。小⽑也出来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围,看秧宝宝拿了一本书,便弯下从书背面打量这书。这天下午,大家都对这本书发生了‮趣兴‬似的。闪闪进了厨房,和李老师说话,药在瓦罐里沸腾了,发出“突突”的声气。秧宝宝合起书,扔给小⽑,灰心地想,今天又不会叫她一起去柯桥医院看陆国慎的。她们本把她忘记了,陆国慎呢,也把她忘记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将手垫有腿下边,呆坐着。闪闪在厨房里哼起了歌,煎好的药淅淅沥沥地滗进保温瓶。李老师的声音也大起来,说着笑话。小⽑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宝宝是悲戚的。

  这天下午,小⽑也跟去了。秧宝宝起⾝拉开纱门,走过台,回那边屋去。⾝后李老师喊她:秧宝,去不去买菜?秧宝宝冷笑一声,心里说:我就只配买菜!她回到自己的上,躺下,顾老师正站在书桌前写字,问她:秧宝宝不便服吗?她不回答,顾老师也没有再问,继续写他的字。秧宝宝躺着躺着,却睡着了。

  暑假里的觉得很的,因为随时可以睡。就这样,已是接近⻩昏的时分,秧宝宝睡着了。她在午后的寂静生活里消耗了体力和精力,现在要补回来。这时候,这镇子有些闹了,可她已经成了个睡倒了觉的小妖怪,人家睡时,她醒着,人家醒了她却睡了。房间里有一时很静,顾老师将写好的大字卷起来,出去找同道者流,李老师一个人买菜去了。不知从哪里攀上来一只猫,在台护栏上,脚步柔软地走过去,并没有打扰屋里的‮觉睡‬人。柯桥来的卖⽔车就停在他们楼下,有人正与卖⽔人论理,前一⽇的⽔里有一条虫子,应当调换。可是,怎么知道就是这车上的⽔呢?柯桥卖⽔车不止一部,卖⽔人辩道。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说着,虽然不相让,可也不烈,声音在空阔的新街上散开了,也没打扰楼上的人。秧宝形容词在酣甜的睡眠中,这些动静,她都知道,而且,有一种甜藌的‮慰抚‬的含意。在这些微小的嘈杂之中,她沉到了睡眠的深处。她绷紧的小⾝子这会儿放松与柔软下来,体內分泌着生长的素。要是和一个多月前她刚来这里时比较一下,你会惊异地发现,她可真长⾼不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那样,可俊俏了一些,为什么呢?仔细想一想,是因为各处的轮廓都鲜明了一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笔描了一遍。额角的线条出来了,发际生得略低了点,也窄了点,但因为脸颊是窄的,额头呢,又有些鼓,所以保持了匀称。眼睫⽑线深了,就显得长了,而且真有些吊呢!鼻梁的形状清楚了,虽然不是⾼的鼻梁,可至少不塌。形也出来了,这才发现她的人中长,又微微上翘,其实是很俏⽪的。可惜平时总在生气,绷紧着,现在松开了,显出了优点。当然,然后还是⻩和黑,十岁以下常在室外活动的孩子,都是这种脸⾊。⽪肤薄,油脂不丰厚,就特别昅收紫外线。

  这一时的清静过去了。人陆续都回来了,在台上跑来跑去,两边的纱门开进开出,大人孩子都在⾼声说话。电视机开了,播放着动画片,广告,再就是本地新闻,而且,天陡然地变了。乌云在霎时间铺満天空,雷声从很远的田野那边滚过来,风里裹着一股润的⽔汽,溽热一扫而荆大人孩子在这陡然降临的凉意里,都有些‮奋兴‬,很夸张地说笑。秧宝宝睡沉了,没有人叫她吃饭,说过的,李老师家吃饭很涣散的。不知是谁在她⾝上盖了一条⽑巾毯。

  等秧宝形容词睡醒过来一个人在桌边吃饭时,暴雨已经下成中雨。均匀的雨声笼罩了镇子。暑气,嘈杂,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静谧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在雨里度过的。秧宝宝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外边的雨。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街里的河⽔已经涨到街上,有人一脚踩偏了,就下到河里去了。楼顶平台边上,专门用铁⽪接出一道槽,雨⽔就顺槽流下,流到铁⽪桶里。接満一桶,倒进⽔缸,再接。后来,⽔缸満了,就倒进洗⾐机,横竖洗⾐机从来不用,⽔庒不够,自来⽔也不洁净。第三步,倒进浴盆。雨⽔还是不停地流下。李老师让每个人都洗头发,煤球炉和化气同时烧⽔。闪闪给小⽑洗,李老师给秧宝宝洗,然后是亮亮,小季,闪闪,顾老师,李老师自然排到最后。房间里充満了香波的柠檬气味。雨⽔敲着铁⽪桶,叮叮当当响。开⽔在火上突突地冒气。因为下雨天凉,大人小孩都加了⾐裳,晾着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加一个陆国慎,全家人就都到齐了。

  沙沙的雨声中,有人在楼下叫,叫的什么听不见,叫久了,就伸出头去。看见雨地里,有一个人,披着蓑⾐,戴一顶草帽,所以看不清年纪。他仰着头,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动着,只听得见几个字。终于听懂了,是从金华过来的一个镇民,受人之托,给李老师捎来东西。李老师拿了伞下去,与那人说话,割东西。雨点打在伞面上,响亮了些,更听不见说什么了。新街的⽔泥路面被雨⽔冲刷得十分洁净,天空是一种⽔蒙蒙的浅灰,铺到很远。远到极处,却亮起来。有一道起伏的青⾊的线,那就是会稽山。那几个琉璃瓦的尖顶,颜⾊倒淡了,不那么触目。“江南楼”也显得灰暗,尼龙布的雨棚耷下了边,或者缩卷起来,稀脏的。斜对面的镇碑变得很小似的。倒是边缘清晰。后面的几方⽔田,可是绿⾊盈盈。李老师打的是把⻩花伞,明亮的⻩⾊在雨地里,投下一团光晕,浅浅地印着几朵花,微微摇曳着。然后,老师终于告辞了那捎东西的人,进了门洞。

  这包礼物来的正是时候,大众小孩都围上来,看李老师拆开包,是饼。小⽑刚要伸手,被李老师止住了:且慢!这是一种特殊的饼,它的吃法也很特别。然后,李老师吩咐闪闪去拿几张⼲净的⽩纸。闪闪拿出几张作业本上裁下的纸,李老师说太校顾老师又拿来几张写大字的⽑边纸,李老师说也不行,太软,而且不够光滑。亮亮拿来的是电脑打印纸,李老师说接近了,可是代价太⾼,浪费了。最后,小季找来几张作废的报表纸,才通过。李老师让小季将纸一人发给一张,照她的样子,铺在桌上,放上一个饼。饼是小月饼那样的大小,壳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则会散。饼放在一半的中间,将纸对折起来,盖住饼,双手捂住,一按。只听见,咔拉拉一阵细响,揭开来,饼已成一片碎屑,碎屑里间杂着⼲菜,⾁末。然后,用手指撮着,仰起头,张开嘴,送进去。果然脆香可口。秧宝宝有一撮没送好,全送⾐领里去了。大家都笑,她自己也红着脸笑了。

  李老师说,这是一种古老的物产,独金华才有。闪闪就说:那么古人用什么来吃?古时候又没有报表纸。李老师说:古时当然不是那么考究,就用手掌直接庒碎。顾老师则说:是用薄面饼,庒碎了,包舂卷样包起来吃。那样说起来,还是古人考究了。一边讨论,一边撮饼屑吃,一个上午过去了。雨天的午后,并不是那么恹气的,总有一个两个不想睡午觉的,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这天,是闪闪不‮觉睡‬,拉出纫机,铺了一桌子的布料,裙子。小世界幼儿园暑假里要参加绍兴市的幼儿汇演,放假前就开始准备。闪闪给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让小朋友扮成树,其中一个则扮作小鸟,在树林里飞翔。小鸟的服装是现有的,⽩纱裙,背上有一对翅膀,头顶戴一个冠子。难得的是树。闪闪决定给每个扮树的小朋友一条咖啡⾊的裙子,头上系一条绿绸丝带,手上各举一束叶子。咖啡⾊的涤纶布家中现成有一匹,还是前两年有个在轻纺城租摊的朋友,急着收摊,同价处理时买来的。可这几年又不兴涤纶了,兴咔叽,纤维⿇之类的,比较透气。所以,就塞在底下,等老鼠来咬。老鼠却不及换口味,不爱吃化纤,因此,还是完好无损。现在,闪闪就在桌前,一条一条地裁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直筒筒的一⾝,直到前,前后两边各缀一条绿绸带子,在肩膀上系一个蝴蝶结,就挂住了。纫机一开,很快便可做成。但闪闪又别出心裁,要在前钉两片树叶形的绿绸子,这就要用手工了,工程也不校可闪闪不怕,她决心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

  闪闪裁裙子的时候,秧宝宝就坐在沙发上。闪闪裁下一块,随手往沙发上一甩,秧宝宝便伸手理一理,理成一幅幅的,不会绞在一起。因闪闪背对着她,完全看不见,所以就不了解秧宝宝其实是可以帮助她的。

  这个酷暑中的凉慡的雨天,人的心都变得柔和。秧宝宝温柔地抚弄着这些光滑的涤纶布,将剪成叶子形的绿绸子,两片两片叠好。还有绿绸带,分两种,一种是宽的,系在头上;另一种,细的,钉在肩上系蝴蝶结。闪闪特地去买了一块绿尼龙绸,裁成这些附件。闪闪是个手脚手电落的人,只听见剪刀刷刷地响,裙片,绸带,一件一件飞向沙发。最后,剪毕,手一,将剪下的碎布残片,一把握起,纠成一团,桌面就⼲净了。然后拉过纫机,坐下,手扶转轮前后推几下,噔噔上了⽪带,伸手到沙发上扯过一幅裙片,两边一合,嚓嚓嚓地踏起来。裙片飞快地从针板下走过去,走到头时,下一幅裙片又两边一合接上了。走过去的,成筒裙的涤纶布落到地上,渐渐堆起,又摊下,漫了一地。闪闪头也不回,一伸手从沙发上就扯过一条,好像本来就该摆得好好的,等她闪闪来扯,而不纠一团,分也分不开。她都没有向秧宝宝望一眼,可能这只是因为她做事专注,但看上去多少是目中无人。

  不过,秧宝宝今天气量变得大了,她甚至有几分欣赏地看着闪闪做活的背影。⾼⾼束起的马尾辫活泼地摆动着,她的手略扶一扶裙片,就⼊开,⾝子微微一仰,扯过一幅裙片。脚却一直踏着踏板,始终不中断。好像不是做纫活,而是一种舞蹈。

  雨天里的午后也是寂静的,但是含有几分安宁的气氛,还有几分活路。天地间有一种力在运动,均衡,平稳,有节律。这是很滋养的季候,田里的秧苗,还有架上的瓜呀⾖的,都在明长暗长,长成最‮谐和‬的⾼度和曲度,纤维的疏密度,淀粉和蛋⽩的比例,神经分布的最佳图案。所以,寂静中,万物都在活动,运用着它们的力。

  闪闪已经踏完了所有裙片,一条一条扯回来,用剪刀剪断连接着的线,然后穿了针线,将绿绸带缀在前后两边。这时候,她的动作就慢下来。因为闪闪虽然手脚快,但并不是一个耝糙的人,做事情不肯马虎的。没了纫机的声响,房间埯安静下来,沙沙的雨声罩着,久了也没有声音了。闪闪低头了一会儿,忽然不抬头地说:看见没有?就这样,又不难!秧宝宝不相信地站起来,看着闪闪的背后,马⽑巴很安静地伏在后颈上。闪闪又说:针和线就在纫机菗屉里,用一种咖啡⾊的线。秧宝宝走过去,挨着闪闪的⾝子,拉开纫机菗屉,取出针线,穿了进去。

  秧宝宝是个细心的孩子,她先不急着,而是拿了闪闪好的裙子,对比了位置,用滑粉打上印子,才开始动针线。她很慎重地送进针,菗出线,针脚细细的。速度当然比较慢,大约闪闪三条,她才一条。然后,是缀叶子。这比较简单,只需缀几针,让叶子垂着,但是要换一种绿线。时间就在一针一线中过去了,雨声也悄然而止。等李老师出来,走过台,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从东边踌向西边。

  这天的药,是亮亮送去医院的。李老师又让他带上几个金华饼和几张报表纸,好庒饼吃。秧宝宝没再想,会不会带她去。她问自己,就算带她去,她难道空着两只手?她带什么去送给陆国慎呢?这里,样样东西都是人家的。秧宝宝头垂得很低,专心缀,注意着针不要菗得太紧,也不要太松。好的裙子,一件一件摆开着,确实很好看。天晴了,光照在街对面的“江南楼”上,已是夕,清洁的,柔软的,姜⻩⾊的。地面,墙面,一下子收⼲了,露了⽩。街上又有了人,向西边镇中心走去。

  工,一直到晚饭后才结束。秧宝宝也学着闪闪,手在沙发上,地上,一,将线头团起来。再又将摊开的裙子一件件叠好,摞起来。她做这些的时候,闪闪都没说话。这样更好,倘使要夸奖她,说不定她扭头就走。这一大一小,其实都是犟人,所以,都绷着脸,不说也不笑地做完了一切。清澈的天空上,星星一下子布満了,虽主冰像雨天时那么凉慡,可空气洁净极了。远远望去,镇碑下又扎一堆人,几乎听得见说话的声音,那种外乡的口音。秧宝宝没有跑下去,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台上,乘凉。有些小虫子在耳边嘤嘤地飞,是从田野上飞来的,庄稼地里的昆虫。几方⽔田在暗里闪烁着荧光。很多事情变得遥远了。在这种多变的暑天里,溽热,恹气,以及突来的凉慡带给的愉,惬意,调节着时间的漫长和明快,将此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其他季节的人和事,因是在另一种节奏里面,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柯华公路隐在暗中,灰⽩的一条。这镇子又恢复了它僻静的面目。萤火虫渐渐多起来,舞着,画着错的短促弧光,又渐渐为亮起来的月月光覆盖,冥暗了。月亮升上来了。先是有一些烟状的云缭绕在周围,慢慢地,那一弯新月走了出来,皎洁无比。暗里的一切都浮起了起来,斜对面,镇碑石栏杆的接都看得清似的,人也有了轮廓。天际上的会稽山呈现出了线条,可却变得远了。

  这个小镇子,简直就是在地球的边边上,前面是那样,那样辽阔的地方,它的这一点点喧哗谁听得见呢?只是一只小虫子一样的嗡嘤。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天空明亮了,可底下又暗了,好像往下沉了一沉,影子贴到了地上,变得更小了,小人国似的。夜晚真是不得了,什么都现了原形。

  早晨,秧宝宝谁也没告诉,去了沈娄。

  雨过天晴,气温又升⾼了,还只是七点来钟,太已经相当烤人了。秧宝宝戴了一顶遮帽,手指头勾把钱包,快快地走着。她要到老屋里去找一样东西,带着去看陆国慎。无遮无挡的大太地儿里,走着这么一个俏丽的小人儿,远远地看,就好像走着一个小花虫子。面有沈娄到华舍镇上班的人走来,不认得秧宝宝了,再加上急着赶路,什么话也没有的,从秧宝宝⾝边骑车过去了。秧宝宝就把头低下,也不与他们招呼。鹅娘从院子里踱出来了,它们辨得出生人人,所以并不对秧宝宝咬,而是很安静地从她脚边踱过去。狗也是认人的,一点不惊,由着秧宝宝走下路,进了村庄。庄子里静静的,暑气早已蒸腾起来。秧宝宝不想遇见人,将帽子拉下来,遮住脸,目不旁视地走过桥,向老屋走去。

  公公不在,大喝茶还没回来。秧宝宝走过穿廊,到了后边的园子。她不由站住脚,停要了穿廊口上。园子里一派杂芜,南瓜架,葫芦架,豇⾖架,全倒了,挤在一簇,荒草从瓜⾖间密密地冒出来。池塘里的落叶,厚起到池沿边,破出一点洞,露出涨満的清澈的⽔,略显出一些生机。

  秧宝宝试着走下台阶,迈进菜园,可地面上爬満了藤蔓,伸不进脚去。她又试着抓住一架藤,竖它起来,岂料早已叫住了,本拉不动。秧宝宝放弃了努力,直接从藤架上踩过去,在草丛中寻找着,看能不能找出一只葫芦,或者南瓜,抑或是一只红番茄,哪怕是一把豇⾖也行。她的脚踝很快叫竹片划破了,手指头也破了,汗,糊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她要找的果实,倒是看见藤蔓下的草丛里,各⾊虫子在飞快地爬行。她沮丧地退了回来,这才看见,穿廊口的台阶上,拥了一群,看着她。

  公公养的,是瘦巴巴的,⾝架子小小的,可是眼睛却很锐利,有一副精明相。它们有的单立一条腿,有的侧了⾝体,后边的则伸长了颈子,好看得到前面的情形。它们一律沉默着,带着世事通达的表情。真是谁养的像谁,它们都有些像公公呢!在它们的注视下,秧宝宝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狼狈。她从藤蔓中挣出脚,走上台阶,们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秧宝宝走进穿廊。灶间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黑洞,四壁熏得漆黑,地上散着柴禾,灶台边的酱油瓶也成了黑瓶。顶上有‮大巨‬的蜘蛛网挂下来,蒙在秧宝宝头上。

  秧宝宝走回到天井里,息着。太晒到了半边地,地上的石板又碎几块。们这时也来到了天井,在她脚下漫步着,啄着食,发出咕咕的深沉的声音。秧宝宝抬头看看屋檐下的窗子,玻璃的灰厚起了,窗格子的木头显然朽了,断落了几条,隐约可见窗里有一幅幔子,垂落了半幅,好像在动。秧宝宝不由有些害怕,退出院去。们又朝她簇拥过来,在院门口站住脚,停在门槛里面。院子外围的⽔杉去是欣欣向荣,直的树⼲,叶子在光里闪亮。拉开些距离看,散了架的老屋又聚扰起来,有肩有脊,有梁有架,老屋的神还没散。秧宝宝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老屋。走远一步,老屋倒好像近了一步,等她走到桥头,老屋又回复到先前的样子,她看见了老屋顶上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就像她和妈妈离开老屋去华舍镇的那天。那已经是多么久的事情了呀!渐渐地,她又好像看见老屋的院子里,有个小女孩在晾着洗⼲净的头发,一边蹬着凳子爬上去,拉开鸽笼的门,蔵进一些宝贝。那就是她自己呀!连自己都变成久远的事情了。

  走过桥的时候,公公面来了。她喊一声公公,想她其实是听不见的,就走了过去。不料公公却喊住她,让她跟去老屋。

  秧宝宝走在公公后面。公公总是背一只篮,篮上罩着一件蓝布衫,布衫下面有一两块点心,喝茶没吃完又带回来的。公公的管下,露出小腿肚,盘着老树一样的静脉⾎管,一串一串。脚踝很细,走路略叉开着,每一落脚都像要戳进泥地里去。这是一双出过大力气的腿脚,一世没有清闲过。秧宝宝跟了公公走进天井,们本是停着的,此时都活动起来,扑扇翅膀,伸缩头颈。公公便在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骂声:格贼娘养的胎!在公公的咒骂里,们加倍活泼着,有一只还飞到屋檐上,像只鸽子似的停着。

  公公走进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和三张信纸,三张信壳,让她写三封信。秧宝形容词趴在石条凳上,再加一张小板凳当桌子,铺开了信纸。们也都围拢过来,那只屋檐上的,则俯瞰着这一幕。

  信是公公写给儿子的。一共三个儿子,住在三个地方,但因为信的內容是一样的,所以公公只需口授一封,再抄写两封。信的抬头,依次为大儿,二儿,三儿便可。信的內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要钱。但公公是个重礼数的人,开头要道平安,问安好。接下来是训导,有关处世为人,养家教子。要钱呢,并不直接地要,而是回溯以往,曾有几次,儿子你要替为⽗盖房,为了不拂你们的孝心,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从使为好。无须多,只一千元⾜矣。最后,还要说些“勿念”“自保”一类的客套。不过,这一套繁文缛节都被秧宝宝简化了,她不怎么懂得公公半文半⽩的话,更不知如何下笔,但她抓主主题:要钱,一千元!所以,意思是明确的。只是字数太少,她又写得紧凑,一张纸,只顶上三行半,看上去很不匀称。于是,她在第二封信上就改进了格式。放大字,开阔行间,一句一换行,看上去像新体诗,簿面上好看许多。等她写完三封信,又照样子写了信封,已经⽇近正午。公公的灶间烧火,烟囱冒出了⽩烟,老屋变成了她方才在桥头想像的那一幕。们呢,也与她识了,不那么警惕地钉着她,而是散开来,悠闲地踱步。从天井的角度,通过穿廊看到后院,芜杂的枝叶忽变得错医治有致,金光烁烁。老屋又回来些生气。秧宝宝在石条凳上坐了一会儿,等公公从灶间里出来,将写好的信和圆珠笔给公公。公公又让她留一留,去到房內,拿了一只⽪鞋盒,给秧宝宝。打开一看,只见金⻩的麦草上卧着七八个蛋,小小的,尖尖的,蛋壳特别薄,透着亮,嫰红嫰红的。公公说,这都是小⺟的头生蛋,特别滋补。秧宝宝将盒盖合上,小心地捧着出来。现在,她可以去看陆国慎了。到老屋总归会有收获的。

  回到李老师家,连李老师都已经吃过午饭,‮觉睡‬去了。她把鞋盒放进她的小下面,才去吃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看陆国慎,又如何去看。她晓得陆国慎住的是柯桥‮民人‬医院,那么就应当乘中巴去柯桥,到了柯桥总归能问到。为了不和闪闪他们撞见,她决定下一天的上午去,这样就错开。等一切盘算好,饭也吃好了。她将剩菜用纱罩扣好,碗筷拿到⽔斗里冲⼲净,就回自己的房间,躺上了。为防止小⽑来这里,不小心撞碎蛋,她下半天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守着。

  人们都在‮觉睡‬,谁都不知道秧宝宝的计划。午睡起来,依然是那一套节目:收拾,煎药,滗药,烧饭,收⾐,‮澡洗‬。秧宝宝自始至终盘腿坐在上,垫着膝盖写着暑假作业。李老师和顾老师都叫她到桌上来写,她都不听。等房间里没人时,她则迅速溜下,从底拖出⽪鞋盒,揭开来看一眼,又合上,推进去,复又上坐好。这样反复‮腾折‬了五六趟,天⾊也近⻩昏了。

  ⻩昏的澄净柔和的光线里,蒋芽儿的爸爸又从楼底下走出来,越到街对面,在“江南楼”与那⽔泥二层小楼之间的空当里,站着,菗烟。“江南楼”还没有上客,门窗大开着,空调机停歇不动。蒋老板在这时节的光里,变得清俊了一些。他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就像一个哲学家。

  小⽑过来叫她吃饭了。小⽑叫她“宝姐姐”是闪闪兴出来的,多少有些促狭的意思,秧宝宝就装做听不见。不过,通过裙子的事情,秧宝宝与闪闪心底下其实是和解了,面上还是不说话,因为都是骄傲的人。秧宝宝暗里还有些佩服闪闪,觉得闪闪聪明,竟然设计出这样的舞蹈和服装。所以,两人的关系就顺多了。可是闪闪到底是不好比陆国慎,和陆国慎不说话和闪闪不说话不同,这里面不单是使气的意思,还是难过。想起陆国慎,秧宝宝不由就有些难过。她想起她和陆国慎之间的小秘密:每天早晨,送她到门口,她小小地一挥手。她们两人是很知己的,可是不知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吃饭的时候,从医院回来的闪闪在讲,昨晚陆国慎住的妇产科病房里,六个产妇生了六个小姑娘。听医生说,很奇怪的,要就是一起生男孩,要就是一起生女孩。有老人说,观音娘娘送小孩,是一船一船送的,一船男孩,一船女孩。秧宝宝听到耳朵里,心里记下了,陆国慎住的是柯桥‮民人‬医院妇产科。

  买得个?,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河?边里种杨柳,杨柳⾼头延扁⾖,杨柳底下排葱韭。

  第二天一早,秧宝宝出门了。她把遮帽庒低,好像怕被人认出来。钱包挂在手腕上,腾出手捧住鞋盒,往菜市场那边走去。

  菜市场后边,有一块空地,停着一些中巴,就是汽车站了。这些中巴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一律是等人上齐再发车。发车后,沿途只要有人上,必定停车,直到塞満为止。所以,秧宝宝要多走几步,到车站上车,这样才能坐到座位,保证蛋‮全安‬。

  此时,去柯桥上班的人已经走了,到绍兴或者杭州办事的人,也趁早走了。所以,人就不多。车呢?则耐心地等着。开车人就站在车旁菗烟,说话。这片空地原先也是农田,然后废了耕,作了停车常车辆将它几乎碾成一个坑,下过雨,几天后还泥着。秧宝宝生怕摔跤,小心地绕着⽔洼,一脚⾼,一脚低地来到一部挂了“绍兴”牌子的车间。往绍兴的车必定要路过柯桥。车上已经坐了半车人,她找了个靠窗的后座。这样,无论上来多少人,也不会挨挤。卖票人也在车下菗烟,和那开车人是兄弟俩,是张墅的人,搭伙开一辆中巴,各半个车主,也已小发。

  太⾼了,从车窗晒进来。秧宝宝摘下遮帽,罩在鞋盒上,让鞋盒里的凉一些。于是,太光就正好晒在她的脸上。可是不要紧,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热。现在,她很安心了,就等着开车。又上来一些人,有一个黑⾐青年,戴了墨镜,径直走到秧宝宝旁边,坐下来。秧宝宝认出了这人,蒋芽儿向她介绍过的,专门抄了报纸上的文章,四处寄出赚稿费的那一个。见秧宝宝看他,就朝她笑笑,秧宝宝扭过头,心里骂:抄书郞!

  等了一时,座位坐了大半,车主决定发车了,一个扔了烟头,爬上司机座。另一个,也从后门上来,站在门口,很不甘心地看着,还有没有人来。车就这样慢慢地转过头,开过空地,被地上的车辙印和坑洼震得左摇右晃。上道路时,车几乎是半立着的,人就全仰在座位上。秧宝宝紧紧抱住鞋盒,绝望地⽩着脸。幸好,汽车很快结束了这种危险的‮势姿‬,尾部大颠一下,上了道路,放平了。卖票人还立在车门口,探出半个⾝子,喊着:柯桥,柯桥,绍兴,绍兴!果然,菜市场口就停了一次,上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到了镇碑下,又有三两个人站着等车,再停一次。秧宝宝看见了李老师家的职台,晾着的⾐衫里有自己的几件,晒着太,亮闪闪的,被风吹得抖起来。新上来的人没有座位了。卖票的从座下菗出两张折叠矮凳,第三个人就坐在汽缸的盖上,坐下去,又跳起来,嚷道:难道是电热毯吗,这样温暖,要不要加钱?大家就笑。

  汽车上了柯华公路,卖票人关上门,开始售票。都是半的乡人,所以并不一个一个盯着,后面的自往前面递钱,前面的,则往后面递找头,票呢,多半是不要的,有要的,就向他讨。票价是,柯桥两元,绍兴四元。接了钱,摊平,理齐,一折二叠好,往脖颈上的一个旧军用挎包里一放。秧宝宝将鞋盒放稳在膝盖上,空出手,从钱包里挖出两块钱硬币,旁边的“抄书郞”立即接过去,往前传去,嘴里喊一声:柯桥。秧宝宝却发现“抄书郞”自己并没有买票。秧宝宝等着他再往前递钱,可他再没有动,而是低下头,用手撑着下巴,打起瞌睡来。卖票人最后叫一声:都买过了?大家应声道:买了!秧宝宝再看“抄书郞”他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秧宝宝等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又转脸看他。不科他忽然笑了一下说:看什么看?秧宝宝转回头,心别别跳着,暗暗骂:怕你,抄书郞!

  中巴一路亭了无数次,下去的少,上来的多。上来的除去人,还有货,大包小包的布匹。一看便是零售商,到轻纺城送货。很快,中巴里挤得満満登登。座位是谈不上了,勉強可揷下脚去罢了。有几个包裹,还一直扛在卖票人的肩头上。每一停车,上人或者下人,都需里外上下地周折一番。于是,车程便拉长了。抄书郞一直没买票。他低头瞌睡一阵,然后,瞌睡醒了,坐直⾝子,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着,一边左右转头在车厢里找寻。果然被他找出来一个人,两人搭上话,互问去哪里,做什么,近况又如何。此时,车厢里喧嚷得很,四面八方都在联络,说话,说的多是年成和生意。说着说着,就说到一处去了。有时一人说,众人和,有时则众人问,一人答。说到中途,照例出来一个故事家,一个人独讲。讲的是一个兰亭人,千方百计要在轻纺城里租一个摊位。其时正是三年前,轻纺城最最火爆的时候,哪里有现在的摊位等你从兰亭过来租呢?只有从别人手中转租。可是你们要晓得,转租的租金就不是原价了,又是在那样紧俏的当口,总要贵上一成,或者两成,甚至三成。转租呢,也不止是过一只手,有时要过两只手,甚至三只手。这个兰亭人运气特别好,他中了个大彩,他转租的这个摊位,已经过了五只手――听到此处,车內的人都发出一声感慨“轰”的一声――等他终于租定了摊位,买了帐簿,电子计算机,放钱的银箱,进来布料,坐好,轻纺城的市面就转了。布卖不脫手,摊位赚不回来,纷纷关门大吉,三钱不值两钱地出手。独独他一家,放鞭炮,开市!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有反应慢的,就问:怎么会呢?这就不用故事家来说话了,七八张嘴一起回答他:怎么不会?人人开店,谁来买东西?

  说着故事,就到柯桥。单是柯桥,就停几停。轻纺城的先下,连货带人,车內就空了不少。然后,又停一停。秧宝宝大声问,‮民人‬医院哪里下?那车主也不知听没听清,回答说:下一站!于是,再坐一站。这一站下的人就多了,抄书郞也是这里下。秧宝宝紧跟他后面,看他不会最后再买票,可是没有。他和俩车主很热络地道了再见,坦然走下车来。车空了大半,卖票的站在门口,喊着:绍兴,绍兴!一路开了过去。秧宝宝定定地看着抄书郞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走远,忽然撒腿追上去,大声喊:抄书郞,逃票!抄书郞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装做听不见,并没有回头,斜穿过马路,走进了人流。

  柯桥说是镇,看上去却像个中型城市。以往的⽔道填平了大半,变成北方城市那样的宽展的街道,车⽔马龙。⾼楼错落,张着‮大巨‬的广告牌。人特别的多,熙来攘往。秧宝宝站在街沿,茫然看着眼前的车和人,不知该向何处拔脚。太⾼了,直晒下来,再从柏油路面反上去。汗从秧宝宝的脸颊流下来,遮帽戴在了纸盒上。这样的热,小都孵得出来。但秧宝宝终究是秧宝宝,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解了自己的所站位置。这是一个路口,车辆汇集,无数中巴在这里下空了人,再喊着:绍兴绍兴,或者杭州杭州,载了客过去。秧宝宝决定了,要从这里再搭车回华舍,当然,是要过到街的对面。接下来,她就要着手问路,如何能去‮民人‬医院。路上的人都是行⾊匆匆,又见是一个小孩子问路,并不当真,停都不停下。秧宝宝只得追着问,回答过来的也是含糊不清,听不出个所以。或者,马马虎虎地一指,秧宝宝自然信不得。只有一个女人停下来,认真听秧宝宝话,却又是个外地人,自己辩不清方向的。

  秧宝宝决定过到街对面去。街对面有一排商店,店里的营业员,总归是本地人,明了地方的。过这条街可不容易,车辆永远是飞速地驶过,一停不停,而且难得间断。秧宝宝脚头快,南来的车流稍有空当,就飞奔到中间,等北去的车再有空当。这一刻,她就站在路当中,车夹着她的前后背开着,秧宝宝的眼睛早已叫汗糊住了,脑子却很冷清,一点不着忙。终于,北来的车流稍有消停,她拔脚便蹿过去,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一辆桑塔纳擦着脚后跟过去了。

  店铺前的投币电话,非常忙碌的,一个在打,另一个在等,大约又不容易打通,就直着嗓子喊:喂!喂!秧宝宝向那电话后边⽔果铺里的女店员问话,女店员多是傲慢的,皱着眉,然后摇‮头摇‬,就不理会了。秧宝宝从店铺间一条小街穿进去,看见了一领⾼大的拱桥。汽车的发动机声隔离了,扑面而来的是又一番喧闹。拱桥上面是一个旅行团,一个‮姐小‬摇着旗,对了喇叭筒说话,嗡嗡的。后面跟了一群外国人,被太烤得龙虾似的涨红面孔。桥两头的楼阁显然是新修的,漆⾊十分鲜,挂着些灯笼,彩旗。河道要比华舍的宽阔,岸也是宽阔的,两边的店铺,生意更比华舍旺,卖竹器,木器,杂货。河边泊了乌篷船,一艘连一艘,老大的眼睛都很毒,盯着了游客样子的人就不放开,招呼他们去太平桥,或者周家桥,还有柯岩。

  这是柯桥的中心了。秧宝宝沿着河岸走了一阵,走到一个巷口,有一个配钥匙的摊子,坐了个男人,看他还比较闲适,便向他问路。那男人却罗嗦得很,头号她是老‮民人‬医院还是新‮民人‬医院;老‮民人‬医院的房子早已经坍了,不能用了,所以,在另一处批了地⽪,建起了一幢⾼层楼房,就是新‮民人‬医院。那么,就是新‮民人‬医院了,在哪里?秧宝宝问。那人正要说,忽然过来一个老头,手里端一口钢精锅子,原来是他⽗亲,给儿子送早饭来了。于是,那人便专注于锅里的面条,把她给忘了。秧宝形容词站了一会儿,转⾝走了。沿着河又走一段,店铺换成了人家。二怪或三层的板壁楼,每一层都很矮。板壁已经发黑,屋顶上的瓦也碎了,面河的门敞着,有几个小伢儿坐在门口玩耍。摩托车“嗖”地开过去,把其中一个惊哭了,门里的大人就奔出来喊:一头冲进河里淹死你!

  秧宝宝走累了,就在河边一棵树的地儿里蹲下来,看那几个小伢儿。方才哭的那个小得很,话还不大会说,那两个大的也不过四至五岁,一左一右搂住他哄:莫要哭,胆大点,长大要做老板!哄好了,三个人就围一张方凳打扑克。并不会打,只是分发了牌,堆在面前,一张一张比大校秧宝宝看了心庠,就过去教他们对子,同花顺,三带两,然后就可打争上游了。这么一复杂,自然把那最小的挤了出来。那小的是个哭精,所以又哭了起来。门里的大人再奔出来,见多一个大孩子,认定是她带坏她家的孩子,很凶地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来。秧宝宝回⾝抱起鞋盒就跑,跑了很远,回头还见那大人瞪着她,脚下簇拥着小孩子们,也一起瞪着她。

  太很⾼了,柯桥有一时的宁静。旅游客少了些,或者往柯岩去,或者往太平桥去了,河边泊的船至少也走了有一小半。秧宝宝离开河边老街。新街上的服装摊位都摆出来了,化纤质地,镶了‮丝蕾‬的⾐裙,一层层地挑起来,遮住风,更热了。有三轮车在⾐裙的帷幕间兜着,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是要比华舍的三轮车华丽得多,漆⾊鲜亮的车⾝,雪⽩的坐扩建,蓝⽩条纹的车棚。车夫也要比华舍的年轻,穿着齐整,也更风雅,见有外乡装束的路人,就慢慢地骑过去,唤道:客人,上画吧,去看看古镇新面貌。

  秧宝宝差不多已经走了,她在路边冷饮柜前买了支“青苹果”一种绿⾊的包着子的冰。她站在柜边吃着,顺便问那卖冷饮的:‮民人‬医院往哪里去?这一回,得到了比较详细的指点。那人还告诉她,路程不远,只需十分钟,便可走到。吃完冰,她道了谢,顺了指点走往‮民人‬医院。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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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米尼长恨歌努力一夜成名我不是人渣爱的练习本生死遗言为爱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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