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
|
|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22521 |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 |
这一件事过后,秧宝宝连陆国慎也不理睬了。早上,依然是陆国慎替她装米,装⽔,装菜盒,但再没有出门时小小地一挥手的一幕了。而且,为了闪闪反对她与蒋芽儿在一起的一句话,她跟蒋芽儿更接近了。但有一件事她却不得不让步,那就是由李老师替她梳头。每天早上,秧宝宝伏在桌上吃泡饭,李老师就在⾝后替她梳头,吃好了,头也梳好了。李老师替秧宝宝梳的头,比较简洁。将头发全向脑后梳拢,用红弹力绳紧紧地扎起来,然后再编辫子。编到梢上,系牢。最后用彩⾊发卡,沿了脑门两边,将碎发卡起来。秧宝宝的眼睛又被吊了起来,但却不像姐小和丫环,而是像村姑。经历了这件事,李老师也有了改变,她对秧宝宝加了管束,每天检查她的作业,看有没有拖欠,但她管不住秧宝宝下了课不回家,也管不住秧宝宝和蒋芽儿在一起。 每天下午,放学的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街上逛着,逛着,忽想起要向李老师差,立地摊开作业本写起来。有时是在河边拴船的石墩子上,有时在菜场里摆摊的案子上,有时在桥栏杆上,抑或在没有生意的落袋桌(台球桌)上,某家店铺的柜台上,甚至直接铺在地上,下趴⾝子写。所以,秧宝宝的作业本就散发着各式各样的气味。鱼虾的腥气,烂菜⽪的腐味,鸭的屎味,泥气味,⽔气味,尘土气味,杂货店的蚊香味,烟味,零食上的甘草味。书包打开,一股杂七杂八的气味朴鼻而来,呛人得很。但作业全写好了,李老师无话可说。要是说:秧宝宝,这字怎么写得这样草?秧宝宝并不分辩,垂手立着,李老师就无奈了。 天气一⽇一⽇热起来,未到端午,却热得像伏天。人们都说是⽔泥路的关系,不像石板路昅热,倒是将热气烘出来。还有⽔泥楼房,尤其是那些马赛克的贴面,更是不昅热。而琉璃瓦的尖顶则像小太,光芒四。于是,季候就好像早了一个时令。每天晚上,吃罢饭,洗完澡,秧宝宝盘起来的发辫上横揷一竹针,手里也拿了一柄镂空雕花的香⽔扇,是蒋芽儿带她到桥头小小影楼买的。然后,她们两个一人持一柄折扇,姐小样的,却穿了短衫短,到镇碑那里乘凉去了。 到镇碑下乘凉的,其实基本是固定的一些人,多是打工的外乡人。有安徽宣城的两个打工妹,穿一样的⾐服,梳一样的头发,要不是脸形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了。两人都不爱说话,睁着眼睛听人家说,又听不懂,人家笑的时候,她们严肃着,而人家不那么好笑时,她们却咯咯地笑起来。打工仔里,以江西人为多,似乎有些结帮的意思。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厂找工,最热心的话题就是骂各自的老板,比较各厂的条件,商量要不要跳槽。其中有一个带着老婆,一个⾝材苗条,眉眼很⼲净的女孩,头发在颈后用一方手帕束起,颊边垂着一双长长的坠子,走起路来,就有些钗环叮当,袅袅婷婷。她很乖巧地隐在她男人⾝后边,从来不揷嘴。她男人是个⾝子瘦小但脸相有几分精明的人,显然,他是这群江西人的中心。他一旦说话,人们就静下来,而他呢,也将声音放得很低,说的又是江西萍乡的口音,就一点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了。这时候气氛就比较沉默。田里的蛙声忽然变得十分喧哗,盖住了江西首脑的声音。他们都将⾝体聚拢起来,形成一团黑影。安徽的姐妹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声相当刺耳,将人惊了一下。 因为工厂都是两头倒的,所以在另一些⽇子里,来镇碑乘凉的就是另一批人了。这时,则是河南人的天下。他们比较聒噪一些,说着家乡话。虽然他们来自河南不同的地方,但在本地人耳朵里,那语音差不多是一致的,也接近北方语系的官话。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二三对夫,这里的老板,有些是提供夫房的,这样,别的待遇差一些,也有人愿意留下了。河南人似乎比较思乡,他们喜谈家乡的人和事,口音又好懂。所以,秧宝宝和蒋芽儿就更乐意同他们搭话,搀和在里面,问这问那。那几个年轻的子,也许是想起了留在老家的小孩,所以也对她们很和善,借他们的扇子看看,又将自己的戒指项链让她们欣赏,还打散了她们的头发,替她们重新编辫子。此外,还有一些时来时走的人,一对真正的贵州兄弟,三五个四川人,安徽颍上的一对男女,等等。记不住他们的脸,却也面,有个大致印象。 这一⽇,镇碑底下,来了一个新人。她渐渐地从夜⾊中走过来,人们便知道这是一个新人。因为暗,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见她从容的步态,很闲散地,一步一步。她个子不⾼,略有些腿短,但却是蜂,于是,和髋之间的曲线夸张了,走路就有些扭。她的⾐都要比她的⾝量紧一码,布质又薄,于是,便裹在了⾝上,丰腴的⾝体一目了然。她的头发好像是烫过又剪短,在脑后扎一个结,在方才升起的月亮下,四周的卷曲碎发勾出一圈花边。本来在说话的人们都安静下来,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走上台阶,在一个空位上坐下,不说话。这时,她的脸着月光了,显出了轮廓。她的脸颊有一个弧度,渐渐收住,在颏部再形成一个曲度,勾出小巧満的下颌。从她脸部的影可见她秀的鼻梁,微翘的人中,以及鲜明的形。她的一只眼睛在暗影里发亮,另一只眼睛在光里,却幽深得很。 人们停了一会儿,再接着说话,却忘了原先的话题了。而且,一时也找不到新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很勉強地维持了一时,又停了下来。镇碑后边的稻田里,蛙声又起来了。稻田里那个乘凉的老伯伯,⾝下的竹躺椅的嘎吱声,还有半导体收音机调不准频道的沙沙声,也清晰⼊耳。路对面华舍大店酒的霓虹灯,亮着一种紫⾊的光,更加深了夜⾊,每个字又都缺了笔画。有一个人说:像不像⽇本字?大家都笑起来,很钦佩此话的聪明。新来的也笑了,不出声,牙齿闪烁着贝类的光泽。这时,月亮又升⾼了一些,可看见她肤⾊很⽩,不是苍⽩的⽩,而是象牙般细腻的润⽩。气氛稍稍活跃了,好像受到某种鼓励,人们开始竞相说话,看谁说得好,说得俏⽪。一个说此地人爱吃的一种食物,将苋菜秆子霉烂了,不臭不吃。每⽇里就有老头子挑着担子,穿行在巷內,喊着“苋菜梗”“苋”发“海”的音“梗”则发“光”的音,就变成“海菜光”“海菜光”然后,男女老少都出来买“海菜光”大家都笑了,新来的也笑。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覆盖着膝盖,另一只手摇着一片南瓜叶,当扇子扇。下一个人说的也是此地一种食物:活蛋。马上要孵出小鸭子来了,却将这蛋煮了吃,敲开蛋壳,里面头是头,脚是脚。这话并不好笑,还有些恐怖。就被几个心软的女孩止住,不让说下去。新来的也是笑,南瓜叶扇不来风,只是在脸面前拂来拂去,脸就在南瓜叶后边一掩一掩。第三个人讲的比较精彩,讲某厂来了一个湾台老板,坐下来谈生意,刚有三句话来回,便拍板签字了,何以慡快至此?走前他的一句话揭开谜底。他说:听你们说话,就好像听到我们蒋委员长说话。其实此地与他蒋委员长家乡宁波尚有一段路,但在外乡人耳朵里,也就差不多了。这个笑话要想一想才笑的,而且越想越要笑。就见那新来的,将南瓜叶咬在嘴里,虽然不出声,可肩膀笑得颤颤的。 这一个晚上,快乐地过去了。下一⽇,她没有来,可是人们已经知道,她是镇碑往东的华威纺织厂新进的打工妹,姓⻩,叫⻩久香。再下一⽇,下午,放学以后,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菜市口上,又遇见了她。她乘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脚边放了一捆菜。她还是穿着那一⽇略嫌窄小的⽩衫黑,一只手支在车靠背扶着头,另一只手环在⾝侧,那里放了一只小篮。蒋芽儿就对秧宝宝说:看,⻩久香!⻩久香显然是听见了,回头朝她俩一笑,然后从篮里拿了一只⽩兰瓜,扔给了她们。两个小孩四只手忙了阵,终于接住,三轮车已经走远了。就这样,她们和⻩久香认识了。 ⻩久香再一次来到镇碑下面是三天之后。这一回来,她带了一塑料袋葵花子,分给大家吃。她穿一⾝碎花布睡⾐,袖子宽宽大大,直到臂肘,腿去只到膝下,脚上趿一双夹趾木拖鞋。头发还是草草地拢在颈后,勉強所一个结,两边散着些卷曲的碎发,懒理云鬓的样子。虽然她很少开口,可她却是个重要的听众,大家说话多少有些是说给她听的。都尽力拔⾼声音,把话说得风趣。她呢?只是笑。有谁来抓瓜子,她就把瓜子朝前送送。偶尔要是说话,也是和那几个女孩子说,说这个的头发好,这么长了都不开岔。又教她每个月打个蛋清洗一回,比护发素效果好。又说那个脚样好,好在哪里?脚底弓,脚背⾼,天生穿⾼跟鞋的脚。还告诉说,⾼跟鞋的鞋跟特别重要,稍磨蚀一些就要换掌。否则,斜了,从后面看就不好看了。所以,渐渐地,女孩子们都聚到了她的⾝边,与她挤坐在一条石栏杆上。秧宝宝和蒋芽儿挤不进去,就站在她跟前,因觉着是她们的老人,很随便地从塑料袋里拿葵花子吃。她一旦脸朝向她俩,就很知己地对她们笑,让人们觉得着,她和她们的关系特殊。旁边的女孩子嫌她俩站得太近,挡了风,就伸手拔开她们,她们不肯走开,打开折扇,一左一右地扇风,好象侍奉在姐小⾝边的丫环。 这一个乘凉的晚上,比上一个夜晚还过得愉快。月亮完全升起来了,是一轮満月,将镇碑,镇碑前的柯华公路,镇碑后的田野,照得明晃晃的。连远处的山峦都显出浅浅的轮廓。田间有一处工厂,车间窗口,一排小方格,透出灯光。那里正在生产,机器隆隆运转。对面大店酒的霓虹灯反倒暗了,那窗户里边的快乐也变得晦涩,哪及得上他们这里!风吹过来,带来成的果蔬的香气。葫芦,豇⾖,南瓜,茄子,番茄,在河沿,沟边,地头地角,各自的架上棚上,呑吐空气,进行着植物的⾎循环。有几块整好了,放了⽔的秧田,亮得像一面镜子,散发着⽔和泥土的气味。不是香,而是丰肥的气味。喧嚷声也平息下来,大家安静地坐着,看前面路上,有从镇里面玩耍回来的打工仔,三五成群地过来,唱着流行歌,脚步杂沓。过去很远,才静下来。有一人竟睡着了,瞌充中从石栏上栽了下来。一阵哄笑,大家方才起⾝要走。这时,⻩久香却唤住人们,说:瓜子壳怎么办?几个男工二话不说,提起脚,将瓜子壳扫到台阶后面的田里,别的人也跟着用脚扫着,一边说:正好作肥料。眨眼间,镇碑底下的地坪,⼲⼲净净。最后一人,将那空塑料袋再往田里一抛。⽩⾊透明的塑料袋被风托起来,飘到田的中间,老半天,还在空中,不肯落下。此时,镇碑旁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了。 端午这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秧宝宝的妈妈来了。拎来一大包东西:雀巢咖啡,红桃K,曲奇饼⼲,还有一整只火腿。不容李老师推托,坚决放在客堂地上,就径直到西边房间看女儿了。 秧宝宝这时候还睡在上。蒋芽儿一家都去齐贤镇,给石佛烧香。没有蒋芽儿,秧宝宝就没有了去处,所以,就只有觉睡了。妈妈将她拍醒,⽑巾毯底下钻出一个⽑茸茸的头,发卡都睡掉了,碎头发就披下来,眼睛从碎发后面茫然地看着她,不认识了似的。秧宝!妈妈心疼地看着她,半个月不见,她已经改了样子。⽑巾毯底下出的一双脚,长大了些,眼睛也大了些,下巴却尖了。⽪⾊比在乡下还黑,而且耝糙了。秧宝宝爬起来,盘腿坐在上,这个势姿也是陌生的。⽑巾毯在⾝上,圆领汗衫,短,统是皱巴巴的。睡肿了的一边脸颊上,印着枕席的花纹。再看下的一双鞋,⽩鞋已成了黑鞋。靠在墙角里的书包辩不出颜⾊,拎起来,打开,一股气味朴鼻而来。课本,作业本,胡塞着,书包就变臃肿了。菗出一本,翻开,里面的字都是草书。 秧宝宝看着妈妈,妈妈渐渐清晰起来,也是陌生的。头发剪了,削得很薄,贴在耳上,猛一看,像个男中生学。妈妈穿了一件翻领T恤衫,束在长里边,也像个男中生学。妈妈翻捡书包的动作,快而且果断,眼光也变得锋利。不过,当妈妈向她伏⾝过来的时候,她嗅到了妈妈的气味,这才是悉的。于是,她向妈妈⾝边挪了挪。妈妈却站起来,扯开秧宝宝⾝上的⽑巾毯,说:秧宝你好起来了,妈妈去外婆家,给外婆敷药膏,端午十二点钟正点敷上,风痛才会好。秧宝宝说:我也去!妈妈说:敷过药膏,妈妈再来带你,去照相馆拍照。说罢就出了门去。妈妈的⾝姿有一股凛然的气势,忽忽地从台上过去了。 秧宝宝又在上坐了一会儿。方才一幕,就好像做梦一般。这时候,台上响起了脚步声,李老师进来了,弯将秧宝宝的⽑巾毯叠好,让秧宝宝下,催她去洗脸刷牙,说:妈妈生气了,饭也不吃就走了。秧宝宝草草漱洗完,换了⾐服,来到客堂。桌上摆好了菜,因是端午,杀了一只鹅,单是鹅肝,鹅肫,就切了一盘。鹅⾁盛了两碗,一碗⽩斩,一碗红烧。又蒸了一条鳗鱼,霉⼲菜作底。还有虾,鱼,火腿肠。和她来到的第一天一样,菜碗都铺在桌沿上了。与平⽇里散漫的吃饭作风不同,全家人都围桌坐着,表情异常地严肃着。等她坐好,李老师说:吃吧。自己却站到秧宝宝⾝后,将她头发打散,替她梳头,笑着说:秧宝,你两顿并一顿了。闪闪腾地起⾝,端了小⽑的碗,各样好菜搛了一些,拉了小⽑到一边吃去了。顾老师又说了一遍,吃吧,大家才慢慢动了筷子。 端午节的中午,家家门里都飘出⻩酒的香气,还有煎,炸,烹煮的香气。门上系着艾草,小孩子手里提着一串串小粽子。都在快乐地过节。李老师家的这顿饭,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粽子也煮了。可是鹅⾁烧老了,鳗鱼没洗⼲净肚肠,⻩酒大约是买了假货,不像⻩酒,像米醋,鲫鱼里吃出了火油味。一顿饭草草结束,各回各的房间。秧宝宝一个人坐在客堂的沙发上看电视,等妈妈来接她拍照片。李老师也不睡午觉,进进出出,点艾草薰房间。房间里逐渐弥漫起艾草的苦香气和一层薄薄的烟雾。中午的电视没什么意思,多是广告。等广告过去,以为后面会有什么有趣的,临了却是电视大学教课。于是,换一个台,再等。秧宝宝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耳朵却竖起着,听楼梯上的脚步。每一阵脚步声,她都觉得是妈妈的,可等到妈妈真的走上楼梯的时候,她就知道那全不是了。赶紧跑到门口,推开纱门。这一回,妈妈连门都没有进,让秧宝宝出来。秧宝宝来不及地换了鞋,跟着下了楼。 此时已近三点,太虽然很辣,毕竟有点斜了。妈妈张开一把布伞,一大一小两个⾝影,就罩在布伞的花影里了。她们向西走,到镇上新开的影楼折照片,好带去温州给爸爸看。爸爸也是非常想念秧宝宝的,无奈生意太忙,菗不出⾝回来。想到爸爸,秧宝宝心里觉得是很模糊的一个人了。她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手是悉的。妈妈在一点一点回来,又变成原先的那一个了。 路上,妈妈对秧宝宝说,李老师真不像话,一点不尽责任;方才遇见秧宝宝的班主任,说秧宝宝的学习落得很快;而且,一⾝上下弄得那样邋遢,人也瘦了一圈;秧宝宝在他们家,并不是⽩住,每月给五百块钱呢!妈妈又说:我已经扔给她几句话了,秧宝宝,你再忍一忍,妈妈重新找个人家,转过去。秧宝宝想起了中午饭的情景,不快地挣脫了妈妈的手,走快一点,走在妈妈前边。太便晒着她了。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才街的桥头。影楼不过桥,开在路北,是通往新街的隘口,又沾着老街的人气,市口是很好的。原先是个⽇用百货店,后来倒闭了,被镇上一个姓钱的老板盘了下来。这个钱老板⾼中毕业后到杭州,和朋友搭伙,在西湖边上给游客拍照,一边在业余摄影班学习。赚了本钱,也赚了本事。他通过朋友的路子,价买了一台旧的柯达印相机,回到镇上,开了影楼。影楼取名“小斜,一是因为在家排老小,二是用其“斜反衬其“大”他按杭州影楼的格式,开了橱窗,窗內用⾐架支起两套婚纱,将借来的婚纱照片翻拍后装进镜框,陈列起来。门口立着“柯达”广告女郞的硬纸型,真人一般⾼,远看以为是个活人,到跟前则一惊。刚开张的时候,很是轰动了一阵,是这小镇子古往今来首屈一指的摩登了。但真正来拍婚纱照的却并不多,多的还是生学来拍报名照,打工的外乡,尤其是那些打工妹,拍有背景的彩⾊照,寄给家中的大人,孩子,或者说好的对象。生意仅只过得去,离预期的热烈差得远了,所以,影楼渐渐地开始做些其他的生意:发卡,别针,钥匙圈,小生学喜的黏花纸,还有无痛穿耳孔。那两袭婚纱呢,罩上了灰尘,颜⾊也褪了。 今天,影楼里却很拥挤。摄影间里満了,就漫到外间店堂里,都是来镇上打工的外乡人。秧宝宝的妈妈因认识钱老板的娘子妹囡,就挤进柜台里边,付钱开票。妹囡拉开把折叠椅让她坐下,两人多时不见面,互问了些近况。妈妈向妹囡讨一把梳子,要给秧宝宝重新梳头,说李老师梳的头忒难看,乡气得很。秧宝宝站到一边,不让妈妈梳,妈妈也只好随她去。她伏在柜台上,看照相馆里拥着的这些人里有没有自己认识的。有那么几个,也挤得很远,并且,自己顾自己说话,本注意不到秧宝宝。女工们则对着镜子,玻璃橱窗,或者不锈钢门框,凡一切能照见人影的地方,梳头发,整⾐衫,将一支口红传来传去的涂嘴。 妈妈问妹囡,怎么有这许多人来拍照,妹囡就说出了一桩悚人的新闻。 三天前,南边十里的管墅乡,一个天目山过来贩⽑竹的老头被杀掉了。想想看,贩⽑竹的能有多少钱?统共一千块被抢走,再搭上一条老命,多造孽!两人感叹了一阵,妹囡再又继续往下说。察警像篦头发一样,四乡八里地排查,据说有线索表明,可能是外来人口作的案。并且,从现场脚印看,至少有三个案犯,这就更吓人了。昨天,安公局下来指令,所有的用工单位,都要给自己的外来工办暂住证,证上要贴照片。就有几片厂来联系拍照,昨晚上直拍到十点钟。妈妈开玩笑说:这一下,你们要发了!妹囡就说:价庒得很低的,就当是批发吧,又是都人,不好意思,利是薄的来! 等了一会儿,人一点不见少,照相间里出来一批,店堂里就进来一伙。妈妈着急了,看看手表,对妹囡说,能不能揷个队,她还要到绍兴赶夜班车去温州。妹姻就站起⾝,拔开拥在照相间口上的人,挤进去。一会儿出来说,因为每一张照片都是编号的,好和人对起来,一卷胶卷中间揷进去一张别的,就容易弄混,或者就拍宝丽来一次快照,当场可看见照片,只是没有底片。妈妈同意了,便拉了秧宝宝跟着妹囡挤进去。照相间本来就小,壅了人,又开着⾼支光的灯,热气蒸腾。碰巧遇见一个识的女工,秧宝宝就问:⻩久香来了吗?那女孩没开口,旁边一个伙子却说道:你只问⻩久香,怎么不问我来没来?秧宝宝一翻眼⽪:我又不认得你!大家都笑了。妈妈拉她,说:小姑娘这样会搭讪?油腔滑调的。 ⺟女二人坐好在凳上,灯开了,候在边上的打工仔便朝秧宝宝挤眉弄眼逗她,她并不理睬。结果,出来的照片,秧宝宝是绷脸,噘嘴,生气似的。妈妈让秧宝宝看了看,就很珍贵地的把照片收起来,向妹囡道了谢,离开了影楼。 太已经斜了,菜市场口上又开始喧闹起来,桥头上可见老街的瓦屋顶,一重重,覆着斜。有一些脚划船往来。 妈妈买了一只油煎粽子,揷在一竹上,让秧宝宝吃。路边的几具炉子,已经捅开火,坐着⽔,或者⾼汤,准备开夜市。有一张小方桌边,早早坐好了几个外乡人,要了啤酒,浸在桶里冰着。妈妈告诉秧宝宝,给外婆敷好药膏出来,她又到沈娄老屋去看了看。妈妈说:公公老了,人气不⾜了,撑不住房子了。老屋茺得历害,后院里野草长得比南瓜藤还旺,⽔池子全叫树叶盖満。公公养的一群小,也叫⻩鼠狼吃了十之八九。可是,秧宝宝说,园子里结葫芦了,第一只葫芦,公公就送来给我的。妈妈说,公公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肯⽩受人家的好处。 走到李老师楼下,妈妈对李老师的怨气稍微平息了一些,可能还想到,秧宝宝住在李老师家,也不可弄得太僵。所以,送秧宝宝上去,又进房间同李老师说了些客套话,让李老师多多管教秧宝宝,不要对她留情。李老师就笑道:秧宝,听见吗?李老师有了尚方宝剑,要立规矩了。妈妈塞了些零钱,让秧宝宝收好。最后趁李老师没看见,伏在耳边小声说:秧宝乖,再忍几⽇,妈妈给你换人家。秧宝宝一别头,掉过⾝走开了。妈妈对了她的背影望几眼,眼睛一红,转⾝出了门。 这一⽇余下的时间里,秧宝宝都很乖,虽然还是不同任何人说话。她没让人叫,就自己坐到桌边吃了饭。然后,到台竹竿上,挑了自己的⾐服澡洗。洗好澡,又开始做功课。楼下蒋芽儿叫她,她却当做听不见。小⽑认错了人,从她⾝前挤过,双手在她膝盖上撑着跳了一下,她也没有将他的小手掸开。她早早就睡下了,闭着眼睛,听见李老师走进来。她已经听得出李老师的脚步声,一双磨薄的海绵底拖鞋,擦着台的⽔泥地,有点急促,又有点拖。李老师走进来,蹲在她脚下点蚊香。陶土的,盖上盘一条小龙,小龙⾝下有三个出烟孔的蚊香罐,轻轻地磕碰着。秧宝宝忽然难过起来,她想,她其实对李老师没有一点儿意见,她只是心里不开心。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不开心。 这天放学以后,秧宝宝去了沈娄。她没有告诉蒋芽儿,自己一个人朝着与李老师家相反的方向,向西走去。 这条回家的路,有多少时间没有走了啊!什么都是原样。通往新街的口上,那个修车铺前,依旧放着一个冷饮柜,旁边立一块硬纸板,写着冷饮的种类名称,其中有一种“青苹果”是秧宝宝最经常买的。车铺里,总是聚着一堆人,打⿇将。现在,这堆人还在。车铺后面,有几架葫芦,结了大小小的青葫芦。新街边的工厂,花岗岩的墙壁下,伸缩门前站立的保安,也是原先那一个。再过去些,有个炸油条的还在。⽇头下一锅热油,凉了烧开,烧开了又凉,不知用了多久,颜⾊变黑了,炸出的油条也是黑乎乎的,但并不妨碍有人来买他的油条。新街边,原先圈好的宅基地,这时动工了。地基已经打好,墙砌到二层,地里摞着⽔泥预制板,木料,砖。有几块秧板出苗了,只一点点绿,却很均匀地布着,看上去,像一张星星网。一切都还是那样,甚至,面而来的几个乡人,虽然不是沈娄的,却也是面。可是,又好像全不同了。 在路的另一边,也是孤零零地走着另一个人,她就是张柔桑。张柔桑家住张墅,与沈娄相邻。以往,她们俩都是一同去上学,再一同回家。现在,她们疏远了,变成了陌生人。其实,她们彼此都看见对方,却都装做没看见,积庒自低头走自己的路。有一些共同的往事此时想起来了,并没有使她们亲近,反而,因为不好意思,更加回避对方的眼光。下午三四点钟的太,已到了西边,所以,她们是着太走的。两人背着书包,因为书包太重,不得不伸长了细细的脖颈,一步一步迈着,各在路的一边。太还有些眩目,却不是刺眼,望出去,万物都笼着一层金。现在,已经看得见沈娄的一排大粪缸了。沈娄里,谁家的鹅娘踱到新街沿上,张望着,一股悉的气味扑鼻而来。是人粪,粪,鸭粪,在太下发酵的酸气味。还有草木灰,柴历,灶灰的气味。娄头里的臭⽔气味也传过来了。燕子呢,⾼⾼低低地飞着。总是这时候,大燕子教小燕子学飞。要从新街下到土路,转进去了。张柔桑是在下路的一边,秧宝宝则在路的对面,所以就要穿过新街。街上正行驶过来几辆车,秧宝宝很急地要从车辆是间穿过去。车速很快,一辆桑塔纳几乎擦着了她的脚后踢。张柔桑忍不住大叫起来:当心,夏静颖! 秧宝宝气吁吁地跑到路这边,终于和张柔桑面对面站着了,两人都被方才的一刹那吓住了,心慌得不得了。秧宝宝嘴硬地说:怕他!张柔桑说:只差一点点呢!两人就这么说起话来,一同下了路,走上了一排山墙下的小路。然后,昆接着,她们又沉默下来。在她们分开的这段⽇子里,许多事情改变了,她们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到了一个岔路,这两个昔⽇的好友,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向自己的村庄走去。这时候,秧宝宝已经看得见老屋外面的⽔杉了。 她走上村道,走过小桥,桥下堆放着⽩⾊塑料泡清洁块,几乎壅塞了河道。此时正是沈娄最寂静的时刻,在外面上班的人没回来,田里做庄稼的人也没回来,放学的孩子呢,还在回家的路上野呢!有一个女人在埠头洗东西,应该看见秧宝宝了,可并没有与她招呼,兀自洗着。又有一个鹅娘面过来,伸了了脖颈,步态很优雅,没有给秧宝宝让道的表示。秧宝宝只得让它。刷了石灰粉,立着⽔泥柱的新楼房的廊下,也有几个女人,伏在竹匾上,挑拣着菜籽。秧宝宝从新楼旁边过去了。新楼后面是一块空场,散落着稻草麦草,几只在草里面刨抓着,弄得一头一⾝的灰土。空场周围,立着几处旧院,早已人去屋空,只余下残砖断垣,眼看着就要下趴。在这些空院之间,立着秧宝宝家的老屋。 由于老屋四周的一圈⽔杉,老屋就显得有生气了。太光斜穿过⽔杉笔直的树⼲,照着院墙,剥落的院墙变得⾊彩斑斓。树冠葱茏地绿着,围护在院墙上方。天呢,是翠蓝的,停着一些云朵,在⽔杉顶上一二尺的地方。就在秧宝宝走到跟前的那一时刻,老屋忽然又换了一种颜⾊,变成一种统一的姜⻩⾊。好像是太走动的结果,光线变换了角度,将其中的⻩全盘倾出,连秧宝宝也染上了这姜⻩的基调。她推门进去了。 公公!她喊道。没有人答应。院子里没有人,晾⾐绳上搭了公公的一件蓝布衫,石登上有公公的两双鞋,一双跑鞋,一双套鞋。几只在啄食。她看见屋檐下,爸爸钉的鸽,门掉下来了,露出里面蔵着的一些说不出来历的东西:一个⼲瘪的南瓜纽;一颗花石子,上面有着天然的⽔波纹;一个式样精致的小药瓶。她茫然四面看看,院里的石板地裂出一些新的纹路,里面长出草来,这时,也是姜⻩⾊的。她站了一会儿,走进屋里的穿廊。穿廊左侧,他们原先住的房间上了锁。穿廊的板壁上有一面窗户,望进去,只看见房间央中有一束光,翻卷着金⻩⾊的絮状物。大上的夏布帐幅,静静地垂放下来,婆娑透出后面依墙而立的大橱。这个大橱变得神秘起来,好像蔵着许多幽暗的历史。秧宝宝有些害怕地离开了窗户。右面的房间开着门户,在堆放的杂物底下,搭了公公的一架竹。有一只⽩木的沙发坯子,翻下来放在了边,上面铺一张席子。另一边的旧方桌上放了公公的茶缸,半导体收音机,半封绿⾖糕,是公公坐着享福的地方。秧宝宝走过厨房,厨房更黑了,简直像一个大黑窟。各样的柴草堆放了半间房,墙壁上更是黑上加黑,灶头也黑了,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听见苍蝇嗡嗡飞翔的声音。然后,就走出了穿廓,秧宝宝看见了公公。 后园里,一地的瓜蔓藤草中间,公公正在扎一个葫芦架。缀了葫芦的竹枝架倒在公公的⾝上,绿油油的叶片将他的⾝体全覆盖了,只露出一个头,头顶上冒着汗珠。秧宝宝下了台阶,脚踩在厚厚的藤叶上才发现,豇⾖架和番茄架都倒伏在地上,南瓜藤漫无秩序地爬开了,不时结出一个南瓜。在藤叶的隙里,伸出狗尾巴草⽑茸茸的穗子,还有几株月季,开着红粉与粉⻩的花朵。秧宝宝跑到公公跟前,从相反方向抓住竹枝架,拉正过来,让公公腾出手缚牢它。多出一双手,公公灵活多了,也有了力气。他一脚踩住葫芦架的底部,另一脚后蹬,拉了一个弓步,手在葫芦叶底下飞快地活动,一边在嘴里发着力:格贼娘养的胎! 扎好了葫芦架,一挂葫芦矗立在満园藤草中间,孤零零的。可这里,那里,还有月季花呢!合在一起,园子里就有生气了。秧宝宝从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架子上跳过去,跳到园子里的香椿树下。曾祖⽗,曾祖⺟,还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婆,他们的石碑上也覆着野草藤蔓。秧宝宝用力扯开,露出了碑上的字。说是碑,其实只是几块耝糙的石头,上面刻着名字。公公跨着走到香椿树下,弯摘树上发出的香椿芽。这时候,秧宝宝已经看过了碑上的字,离开香椿树,去找那口井。井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停了一时,井里的黑忽然破出一个角,有一点光亮进去,微明中看见了井壁上的砖,嵌着黑⾊的苔藓。井底只剩一点⽔了,铺満了落叶。小⽔池子里还有⽔,也铺了半池落叶。这里是天落⽔,公公就是吃和用这里的⽔。两级⽔泥台阶上,搁着公公的一个淘米箩,箩里有⽩米,还有两棵青菜。 太光里的那一种姜⻩渐渐地收走了,换来比较透明及均匀的光线。后园里的景物在这细腻的光线之中,显得不那么杂芜,而是很精致。每一缕草叶都变得绺长柔韧,错在一起,形成美丽的图案。那些肥厚的叶子边缘都很清晰,有立体感,一叶覆一叶,也排成图案。方才被秧宝宝理出来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头,非常洁⽩地镶在一园绿⾊中间。⾝后的香椿树,树⼲上的褐⾊斑痕,皱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着舒畅的线条。树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挂挂着,那绿,又是一种,带些蓝的,莹绿。公公的黑布衫,袖是齐肘的,管则齐膝,已经洗出了的布筋,这会儿也丝丝可见。公公手里捏了一把葱绿的香椿芽,用麦草系起来,举着。脚在藤蔓里子套来,放下去,子套来,放下去。这一切都是如画的,秧宝宝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草丛里的小虫子活跃起来,咬着秧宝宝裸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宝宝便用手掸一下,再掸一下。池子里的⽔面上也有些小虫子,绿⾊的,还有些飞虫。后园里不知不觉换了朝代,是小虫子的朝代。它们全都出笼了,唱着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线里,它们细小的⾝躯看得清清楚楚,都带着一点亮,像花的蕊一样,在半空中开放。院墙外连的⽔杉,叶子成了均匀的暗绿,衬在小虫子的底上,然后,逐渐地,小虫子回复进颜⾊里去,结束了它的王朝。现在,这一个薄暗的绿⾊调和了一切,所有的块面,颜⾊,声音,动态,都变成简练的,单⾊的线条,平伏在铜绿的画面上,定格了。后园安静下来。 太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过深娄,再要向西边的地平线低下去了,可余光也⾜够铺陈到地面上。天空由于光,云层和气体的折,反而变得鲜丽。它略微低垂地笼罩着新街,老街,新桥,旧桥,桥下的⽔,旧屋的黑瓦,新楼的⽔泥板,还有豪宅的琉璃顶,这个小镇子的所有景观。虽然是不协调,也还是杂,但因被收拢在绚烂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终是一体的,甚至,齿相依。 秧宝宝手里握着一把鲜嫰的香芽,急急地向东走着。这是镇上人流最拥护的时刻,桥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乡人都出笼了。趿了鞋,敞了⾐襟,悠闲地逛着的,就是他们,不当班的那一批。在溽热的工棚里挨过一个下午,这会儿出来凉快了。镇子里变得喧哗。秧宝宝穿过熙攘的街心,耳朵里不是喧声,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谣。公公念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河勘边里种杨柳…公公今天很⾼兴,因为秧宝宝帮了他,就念歌谣犒劳秧宝宝。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时的讲⽩话一样,没有节奏,其实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为了念清这个绕口的数目,公公格外地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终于吐光这六个“九”及六个计量单位。后面两句更找不着板眼了,比⽩话还⽩话。然后,接下来“买得个娄”四个字一出,拍子一转,变成了数板,公公嘎哑的因为耳朵听不见又格外放大的声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这明快的节拍里,奇怪地亢奋着。秧宝宝有点害怕,没听完就跑了出来。可这会儿,耳朵里全是公公的歌谣了。她的脚都好像是踩着那歌谣的拍点,人群也依着这拍点向后退,向后退。 秧宝宝推门进去,这时候,家中竟很安静,客堂里只小⽑一个人,看电视里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边房间城去了。秧宝宝走进厨房,将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饭盒,⽔瓶,放下来,就出来走进到台,向西边走去。西屋的门里正走出人来,陆国块走在前边,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后的旁边,手里提一个网袋,装了脸盆,热⽔瓶。闪闪走在更后边,手里也拿了东西。李老师走在最后边,顾老师在门口就站住了脚,目送着。陆国慎走到秧宝宝跟前,笑着说:再会,秧宝。秧宝宝想问,陆国慎你要去哪里?可因为这些天都是不与她说话的,就不好开口。闪闪催促快走,快走。就将陆国慎催走了。秧宝宝惶然地站在台上,天空沉暗下来,褪成了灰蓝。 陆国慎住医院保胎去了。怀胎三个月见红,本地叫做三月红,最危险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桥医院。家中的气氛难免有些紧张。到了第五天,亮亮回来说,好些了,虽然松口气,但因家中少了个人,终还是沉闷的。 秧宝宝一直是惶然的。她依稀觉得,那⽇为梳头的事,她踢着了陆国慎,会不会是把她肚子里的⽑头踢坏了?原来是她不和李老师家的人说话,这时,她去以为,是李老师家的人不和她说话了。闪闪进门出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一回,小⽑无意往她背上贴了一下,就被闪闪拉过去,说:当心骂你!亮亮本来就和她不多?嗦的,现在就更看不到她了。小季是个老实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带三分喜气,如今看见闪闪虎着脸,也跟着虎起脸。李老师很大席,照常问秧宝宝的功课,陆国慎替秧宝宝做的一套:装菜,装米,装⽔,李老师此时了接了过去。可那是在敷衍她呢!当她夏静颖识不出来? 怕你们!秧宝宝在心里说。⽇子依然往下过着,秧宝宝一早出门,叫了楼下的蒋芽儿一同去学校,下了学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反正作业写好了,李老师就挑不她的错。蒋芽儿真是一种动物,有着锐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脚,灵敏的嗅觉。她每天都能在这镇子上发现新鲜的事物,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一个无底的宝蔵。有一回,她带了秧宝宝穿过老街,真诚⼊与⽔道错的巷道,漫无边际地走着,一边亢奋地说着话。下午的寂静的小巷子里,她的聒噪起着回声,然后又消攻在桥下静滞的⽔面。她们在巷子里穿进穿出,慢悠悠地走过石桥,⽔面上便映出她们的倒影。她们一会儿并排走,一会儿又前后追逐。就这么,忽然间来一片河岸。这是一个弯道,所以,⽔面较为开阔,岸边种植着一些芦苇,芦苇间开着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绒花,一种野生的植物,人们叫它萝卜花。河岸的坡地覆着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顶木架,就像一艘大船。几个女人围着,替它上漆。是一种格外鲜的⻩漆,衬托着青草,⽩萝卜花,灰绿的河面,河对面,远处的黛⾊的会稽山,两个孩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们停止了疯闹,悄悄地走近去,她们不懂她的意思,怔着。女人没得到回答,微笑着复又回过头去。她们有些怯生了,站住脚,再不敢往前去。那几个女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小孩子,也拿了一把小刷子,在大人肋下钻来钻去,给木掾与横架的接处填着⻩漆。她们并不谈,很安静地做着活。光从河面上斜过去,河⽔显得清澈,甚至有了薄薄一层粼光。女人们的脸都显得安详与和善。木架上漆过⻩漆的部分就像罩上了光,未漆到的部分则像罩在地里。 终于又凑上前去,不是说过,蒋芽包是一个特别的小孩子吗?她走上前,悄声喊方才问她们话的女人,她喊她:姐妹!姐妹回过头来,笑容更加和善了:做什么?这是什么?蒋芽儿点点她们手里的活,问。姐妹告诉她,这是在盖一座教堂,兄弟姐妹们集资二十万,其中一万,去萧山请了一个设计师画的图样。那姐妹并不嫌她们是小孩子,很耐心地向她们解释。又告诉她们,那里原先就有一有座教堂,她朝⾝后地方指了一下,大约有一百年了,破败得不成样子,对上帝很不敬的,这次,终于下决心推倒重新翻盖。教堂造好了,他们就要去萧山请牧师来布道,到时候,两位小妹妹,也来听啊!顺着她的指点,蒋芽儿和秧宝宝离开河岸,向南走了一百米,一片旧平盲文中间,果然有一个工地。石头墙基打好了,红砖砌到齐处。工人们正歇息,坐在砖石堆上吃面。一个临时搭的灶屋里,两个女人在灶上忙着,大锅里蒸腾出热气,遮住了她们的面容。 这是一桩奇遇。过后,她们想再去找那座施工中的教堂,看看它是否完工,完工了又是什么样子,可就是绕不到那里去。而在寻找它的路上,又会有新的奇遇,昅引了她们的注意。 有一次,她们走过镇北角的一领⽔泥桥。桥当中放了一把竹躺椅,椅上坐了一个老公公,摇着一把蒲扇,很热情和她们打招呼,要她们留在桥上玩玩。她们说还要到别处去,老公公就说:玩一会儿再去,玩一会儿再去。她们只得站在老公公⾝边,听他说话。他告诉她们,他是桥头那片国营织绸厂的,现在织绸厂倒闭,人跑光了,设备卖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让他在这里看门。果然,桥头是一排破旧的车间仓房,窗户上钉了生锈的铁条,又罩上了蜘蛛网。厂房的石灰外墙上,红漆写着标语,有年头了,风吹雨淋,但因为油漆厚,字又写得大,还可看出形迹:“抓⾰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三字经样的文字。其中也夹着一些新写上去的字,多是用黑墨汁写的,一条是“绍兴正宗吹打道士,呼机…”又一条是“连村乐队,越剧清唱,机手…“。沿了石灰墙看过去,有几扇木门,门上订着⽩漆红字的木牌,写着:供应科,财务科的字样。门关着,贴了封条。门窗上的雨檐,都垮了下来,车间顶上铺着油⽑毡,一片片披挂下来。车间后边的锅炉房上,立着的烟囱,断了一截,有⿇雀从里面飞出来。桥下的⽔也是静止不动,积了污垢,厚起来了。桥的那一头,是人家的后墙。院子筑在一个⾼台上,墙就格外的⾼耸,挡住了西去的⽇头,将⽔泥桥罩在凉的影地里。这里,就有了一股森然的气氛。喧哗的华舍镇里,竟然还有这样冷清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老公公讲完一个段落,起⾝下桥到门房里搬椅子给她们坐。当他提了两把竹椅出来的时候,桥上已没了两个孩子的踪影。 她们手拉手飞快地返⾝下了桥,绕过⾼台上的院子,跑了。空气重新变得热燥,太还很⾼呢!耳边涌进起伏的人声,还有店铺里⾼音喇叭播放的歌曲。 又有一次,她们来一个巷口,口上有一间铺子里,箍桶匠正箍桶,箍一个量米升。箍着,箍着,那人忽然抬起头对着秧宝宝说:我认得你,你是沈娄夏介民的囡! 还有一次,她们又来镇东边的那座茅草顶的木廊桥,就是蒋芽儿的妈妈去唱菩萨戏登船的娄头。但这一次,她们没有过桥,而是在桥这头的山墙下边。山墙下栽了几株桃树,花期已过,叶子也凋零了些,余下枝杈细细的,生着些硬扎扎的节,纷地伸着,有点三月雾雨的情景。枝杈间,山墙上的一扇窗內,忽然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脸,十分的娇好。两个孩子不觉一惊,那脸便笑了一笑,翩然而去。窗户里仍是黑洞洞的。 这个镇子,奇怪的事物真是多得不得了。看上去没什么,可是一会儿却冒出一个,一会儿又冒出一个。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什么人撒下的奇妙的种子,到时候就露头,发芽,长成了。每天近晚的时候,天空铺开了红,紫,蓝,灰的云彩,这两个孩子便带着満⾜和疲惫的神⾊往回走。路边的小炒已经开张,那间卖冷饮,⽇用杂货,又兼带出租书刊录像带的小店,将电视机移到柜台上,面向街,开始播放本地新闻了。她们心里灌満了新奇的经历,对寻常的景象视而不见。天长了,她们的漫游也延长了,经历更丰富了。 这一⽇,她们正往回走,忽然听有人叫她们。站定了,四下里找一周,见路南边树底下,小炒铺前,一张矮方桌边,有一个人向她们招手。她们疑惑地走过去,才看见,那人是⻩久香。 依然是一双夹趾的木拖鞋,夹趾带是鲜红的绸带。她也还是不太说话,只是听那几个江西人说,有时候转过脸向两边两个丫头笑一笑,牙齿便闪出贝壳般润泽的光亮。她将铅桶接班在⾝边,过一会儿拎出一瓶啤酒出来,试试冰不冰。试了几次,觉得可以了,便一瓶一瓶放到桌上。旁边立即有手伸过来,抢了瓶去,也不用开瓶器,往桌沿上一磕,瓶盖就飞了出去。还有一个,连桌沿也不碰,而是直接用牙齿一咬,咬开了。两罐可乐是⻩久捍亲手拉开的,又向老板要了昅管,揷好,一手一个递给秧宝宝和蒋芽儿。 其中一个江西人就说:你不在,就好像把她们的魂带走了,到处找你。她们一起⽩他一眼,不理睬,⻩久香只是笑。这时候,菜炒好了两盘,端上来。⻩久香又让给两个小的添两副筷。大家一同吃喝起来。天暗了,稀疏的几盏街灯亮了。他们这里正有一盏,照着小桌。桌后的炉子上继续爆开着油锅。炉火一亮一亮的,正对着⻩久香的脸。她的脸就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街上人多起来了,对面小店柜台上的电视机前,也围上了人,店主搬出两条板凳,供人们坐。电视机里开演了一部港香连续剧,不时有“嗨,嗨“的武打发力声传过来。有认识的人从他们这里走过去,会说:⻩久香,什么时候回来了?有几个就停下来,坐在⾝后,看他们吃喝,一起聊天。渐渐地,这里也围拢起人来。两个小孩子已经忘记了回家,一个是家里本来不大牵记的,另一个则因不是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牵记。 人们说着闲话。镇上哪一家厂里出了工伤,一个广西妹替人代班,连做二十四小时,最后打了瞌充,轧掉四个手指头。那广西妹才十六岁,不懂人事,因为歇在医院,老板又送去电风扇,西反,赔她一万块钱,很开心的样子。倒是那个找她顶班的同乡人,年长些,想到那小妹妹的将来,一直在口头。还有,也是一家纺织厂,一个老关系,德清的一个布商,被隔壁厂抢走了,货堆积在车间里,发不出去,只好歇工一天。这一天,工人们相约着去绍兴,杭州玩。结果一早就下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正好接着开工了,计划泡汤。而这两片厂的老板其实还是同学,可是生意场上,亲兄弟都不认的。再接着,有人报告了最新消息:管墅乡贩⽑竹老头的案子破了,不是三个人,也不是外乡打工仔,而是当地的一个宵小,欠了赌帐,没办法了,去偷老头的钱。手里的刀只是壮胆的,不想一进茅草棚,老头就叫起来。他也是慌神了,一刀下去,杀个正着,却还没忘记找钱。找到钱,又找了老头的一双鞋瑰下自己的⾎鞋。大概是穿着不舒服,又换了一双。所以,地上有三个人的鞋印,就因为他换了两次鞋。菜炒好了,老板用煤庒住火,只留一点点火头,火光便在⻩久香脸上暗下去。 ⻩久香回来了,镇碑下的乘凉会又热闹起来。⻩久香总是中心,秧宝宝和蒋芽儿一边坐一个,已经成了固定的格局,有些以往不来镇碑的人,现在也来了。另一些以往来镇碑的人,却悄悄地退出了。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些退出的人多是夫,恋人,还有女工。但是,也有例外,那个江西人的头,窄瘦的脸上,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凹在突出的眉棱底下,他还是来,坐在⻩久香对面的石栏杆上,这也是固定的格局之一。他那个清秀的小子,有时来,有时不来。来,就侧⾝坐在男人⾝边,低头织着什么东西。虽然天黑,可她也能织。江西人的头,也是少说话的,只是用眉棱下的那双眼睛,看着⻩久香。⻩久香则把眼睛移开去,看着侧面栏杆上的人,几个几乎还是少年模样的外乡人,挤簇在寻里。一些要地人来到这里,看看铁箍般的人围,又走到别处乘凉了。在暗夜里,那黑庒庒的一团人,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有点叫人害怕。 其实,圈子里的气氛也是有些紧张。那江西人的头,看⻩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觉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么。⻩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尔地,他开口与⻩久香说话,不是叫她⻩久香,而是叫“⻩姐小”这称呼也是奇怪的,众人就都停下来,等他接下去说什么。结果,他不过是说:⻩姐小,给我一把瓜子。⻩久香并不直接递给他,而是到秧宝宝,或者蒋芽儿手里,让她们送过去。还有时,人们谈论到柯桥或者绍兴的玩处,什么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厅,有些争执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头,就会忽出一句:问⻩姐小,⻩姐小知道。这时,⻩处香就转过头来,头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笑着: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头就“哦”一声。⻩久香复又转回头去。两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斗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说到杭州,虽然此地离杭州只两小时路程,可谁也没有去过,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车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历数杭州的名胜,数到断桥,不明⽩它是断两头,还是断中间。辩得很热闹。这一回,江西人的头,倒没有让去问“⻩姐小”而是说了一则发生在断桥的故事:许仙和⽩娘娘。从他们相遇开始,说到端午,许仙要⽩娘娘陪他喝雄⻩酒,⽩娘娘⾼低不喝,最后实在推不过,只得喝了,结果,便显了真形,还原成一条⽩蛇。说到此处,又着重说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结束。⻩久香脸向着别处,许久,忽然“噗”地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就说:好笑。 下弦月从云后边走着,云像烟一样,于是,清楚一阵,模糊一阵。⾝后秧田里,蛙声一片。人渐渐散了些,⻩久香拍拍两个已经在瞌睡的孩子,说:觉睡去吧,站起⾝也走了。她走下台阶,走到路对面,从华舍大店酒底下,向东走了一段。她的⽩衬⾐映上一些霓虹灯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灭在暗里了。 有一些流言在渐渐地起来。有一⽇,秧宝宝和蒋芽儿走过小小影楼,老板娘妹囡把秧宝宝拉进去,悄声说:华威厂有个四川女人,要认你做⼲女儿啊?秧宝宝朝她翻翻眼睛:什么⼲女儿?妹囡说:人家都说那女人是从北面沪青平公路边上来避风的。秧宝宝再翻翻眼睛,跑出来了。北面,沪青平公路边的地方,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时间是睡颠倒的。⽩天,了无生气。一⼊黑,便活过来了。灯火通明,汽车从沪青平公路上汩汩流来,转眼间涌満大街小巷。餐馆前大玻璃缸里,是碧蓝的海⽔,养殖着鲜活的海生动作,也睡醒了,张牙舞爪地爬行,吐着气泡。楼顶上挂着大红灯笼,门前,窗前,倚着美丽的姐小。歌厅里唱歌的,是美丽姐小。那可是个繁华又温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们吃过饭,洗过澡,摇着蒲扇,出来走走。一走,就走向了镇碑。走到镇碑,往人里面瞧一眼,没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台阶,往别处走了。 ⻩久香隔三差五地来镇碑。她不来的⽇子,人们就说着她的故事。说她与老板吵架,老板不知说到哪句话,她便冷笑一声说:你这厂还想开吧?我告诉你,我是不想,我要想,华舍的⽩道黑道,我都摆平得了!吓人不吓人?等到下一⽇她来了,人们则像什么都没说过的一样,还是围着她,吃她的瓜子,说笑话给她听。依然有人请她喝啤酒,吃小炒。她也回请,并不⽩吃人家。要是碰上了,就带上秧宝宝和蒋芽儿,就像她的两个随从。也有人喊她们“电灯泡”还有叫她们“保镖”总归,她们三人在一起,就好象古代的姐小,边上都要带两个小丫环。 ⻩久香待两个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宝宝自觉着⻩久香更器重她一些。⻩久香是个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宝宝比蒋芽儿命好,她说:你们两家的大人都会起名字,秧宝宝是个“宝”蒋芽儿是棵“芽”蒋芽儿说:秧宝宝本名是叫夏静颖。⻩久香就说:这名字也起得好。蒋芽儿并不作深究,早说过,她是一种混沌的人物,只享有自己心里的快活。秧宝宝却晓得⻩久香的意思,她就和⻩久香单独有了些私,彼此都是知情的。三个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久香这样的出众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优渥了。更何况,她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呵斥她们,轰样地驱赶她们,她们说话,她也能耐着子听完。虽然有着关于她的传言,可人们不还是要和她在一起,围着她,向她显摆,请她吃,也吃她请?她呢?依然那样,神定气闲。这小镇子上,没有一个人是像她这样的,外乡人里,也没有。她走到哪里,都昅引来目光。这两个小孩子,无意当中,都有些学她。学她微微些摇摆的步态;学她手里拿着扇子,却并不扇,而是将手叉着,由扇子垂在膝边;学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学她用手指头捉住一小绺鬓发,弯过耳后,在腮边按一按。于是,就有人说她们:两只小妖怪,忸怩作态。这样的斜眼,非但没有打击她们,反而让她们以为,与⻩久香接近了一步。她们的作业写得更潦草了,因为⻩久香看她们功课是带着些讥诮的微笑,好像在说:写这劳什子做什么?于是,她们便微红着脸,快快运笔,在格子里鬼画符,列着算式,三下五除二。终于写好,将作业本一卷,一塞,完事。早课,她们慵懒地抬着手臂。课堂里,生学们拖长了音调朗读课文,她们则是在心里默诵。她们开始憎厌学校里的生活,那太不合⻩久香的风范了。学校组织生学,宣传保护⽔源,不往河里倾倒生活垃圾。一人发一杆小旗,分成几组站在河边,喊着:爱我家乡,爱我⽔乡!她们远远看见⻩久香,顿觉愧羞,将小旗蔵在腋下,低头退出队伍,溜了。 为了弥补⻩久香对她们的印象,她们竞相说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给⻩久香听。这方面,蒋芽儿显然是胜秧宝宝一筹了。她关于菩萨的话题,起了⻩久香的趣兴。⻩久香甚至应允了蒋芽儿的邀请,历五月十四,去包殿念千人佛。 这一⽇,包殿里,从天不亮开始念佛,直念到⽇落天黑。方园几十里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地来到包殿,烧香燃烛,诵经磕头,是一个大⽇子。烧下的蜡烛油就有几大桶。馒头,几个大灶一起蒸,一笼接一笼。还有摇签。这一⽇的签,绝对准。寻人的,签上有下落;治病的签上也有方子;求问婚姻大事的,签就给你指方向。⻩久香问: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蒋芽儿说:包公呀!⻩久香疑惑了:包公算是仙吗?算!蒋芽儿的眼睛亮亮的,⾚红着脸,因为自己有这一路的知识,可用来回答⻩久香,非常动。包公在人间做了这样多的好事,上天之后,⽟皇大帝就封给他仙籍了!⻩久香便决定五月十四去包殿。她们开始是计划下午放学后去,可一算⽇子,巧极,那天正是礼拜,于是约好一早就去。 五月十四,她们三人在镇碑碰头。她们很少在⽩昼的⽇光里看⻩久香,也可能是因为刚下夜斑,她没有觉睡,露出了疲惫相,⻩久香变得有些不像了。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转有光,満的脸颊明显松弛了,脸上敷的粉,似乎是浮在⽪肤上,反显得耝糙,而且不⼲净。这张脸应当说还是娇好的,但是缺乏光彩了。⻩久香的装束也换了,一⾝⽩,上⾐是纱样的质地,圆领口缀着丝蕾,袖子齐肘束紧,再放出一圈丝蕾边口。这里也是束紧的,⾐摆就微微?起来,因为是柔软的布质,就又飘落下来,形成一些细裥。底下是一条⽩子,比较宽⾝的直筒式,脚覆在⽩⽪鞋的浅口上。鞋是酒盅跟,略尖的头,鞋帮上筛样地镂着小孔。她站在那里,小手指头勾着一个镶珠子的小⽪夹。她们总是见⻩久香趿着木拖板,⾐衫慵懒的样子,少看她这样的正经。但在她的正经里面,却又有一点不那么正经。好像不是正经出门,而是自家扮着玩的。这使她们觉得怪异。不过她们略微适应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又看出⻩久香另一种好处了。她们就也把自己的小钱包勾在了小手指头上,很随意地着。 ⻩久香招了一辆三轮车,谈好价钱,三个人坐上了车。⻩久香坐一边,秧宝宝坐一边,蒋芽儿就坐在秧宝宝腿上,秧宝宝则抱住蒋芽儿的。车夫上了车,⾝体一下一下地蹬起来。三轮车向南一转,驶进了田间的土路。稻田里,秧已经揷齐了,映着⽔,碧清。天呢,很蓝。风面吹来,将她们的头发扬起来。心里十分快活,⻩久香的脸⾊也润泽了一些。蒋芽儿告诉⻩久香,她妈妈早晨四点半就去了,烧的就已是二遍香了,因为有人半夜就候在包殿门外的。她们这时去,至少也是第四第五批了。三轮车驶过稻田,又驶进一个村庄,庄子里静静的,大约也都去烧香了。河上覆着浮萍,沿河蹬一段,车夫就下了车,将车奋力拉上一领石桥,再上车,任凭车自己溜下桥面,上了又一条稻田间的土路。前些⽇子下过雨,土路上就留下拖拉机的履带印,自行车的车辙印,路变得硌硌棱棱,三轮车庒上去,就颠一下。她们人轻,颠一下,往上一跳一跳,两个小的便尖叫一声。就这么惊惊咋咋的,一路来到包殿。念经声。待看到包殿,不觉又是一阵意外。被蒋芽儿描绘得无比壮观的包殿,实质上只是一座土屋,三间两进,夸墙瓦顶。只不过比平常的农舍门上多了一块木匾,⻩底红漆写着“包公殿”三个字。木板的对开的门朝外敞着,里头黑洞洞的,一时看不见什么,而诵经声越发盈耳。嗡嗡之中,拔起绍兴大班式的⾼腔,令人一振。其间,又有琵琶,胡琴的拉奏拔弹,钹镲铿铿地敲打着。所以,这无字昑听来决不单调,还有些亢。 她们付了车钱,在柳树下香火摊前,各人买了一把香,⻩久香还多买了一对大红烛。念佛的人从殿里漫到外墙下,多是女人,坐一张竹椅,膝上放一盒念珠,手捻着珠子,嘴里哼唱着。她们三人走成一行,从竹椅间挤进殿內。殿內的景象真有些震撼了。 漆黑的房梁上,垂下⻩⾊的幔子,百幅千条,在烟火烛光中,缓缓飘遥门里左右是两张条案,安置着烛台和香火鼎。不晓得有多少红烛,长长短短,熊熊燃着,烛花“啪啪”地响,火星溅,溅到⻩幔上,一熄,冒出一丝⽩烟。要是烛火窜⾼了,燎着⻩幔,则“吱拉”一声,飞出一片焦蝴蝶。香挤簇在鼎中,合成一大股烟,摆摆摇摇地升腾上去,再漫开。条案底下,布満竹椅,念经声一浪⾼过一浪。烛泪淌下来,积満烛台,再往下淌,就有老人专门端着盆,将烛油大把大把捋到盆里。长条案前边,各是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四五个男人,掌锣,掌镲,琴,琵琶。那领衔之声,就来自于此处。他们喝口茶,昅一支烟,找着鼓点,忽拔一声⾼腔,又骤然回转落下,声声念念,再消停下来。那镲,钹,琴,却总不离手。八仙桌前,又是一张条案,横放,⽑竹林般的香烛前边供着签筒。条案后边就是包公像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像,眉眼莫辨,似站似坐,在层层屏障之间。殿的四周,亦是一周红烛,红烛后面,原来是一周小菩萨,供在壁龛里。包殿,外面看起来黑洞洞的,里面却是红光融融的世界。 包公座的一侧,有一扇后门,通向天井。天井里一院明晃晃的⽇光,⽇光中,也是挤挤簇簇的竹椅,嗡嗡嘤嘤的人。但因是在露天里,声音散漫开了,不那么急骤紧张。天光也叫人舒缓和明朗。天井里的灶间,涌出大团大团蒸气,还有馒头发酵的甜酸气味,就像回到了人间。 她们三人在人堆里,由蒋芽儿引领着,先到烛台上供了⻩久香的一对大红烛,再合掌举香,沿了壁龛,一路拜过去。壁龛里那一排小人黑儿,蒋芽儿竟能一一说出名目。有八仙;有罗汉;有三国里的刘备,关羽;⽔浒里的宋江,晃盖;还有本地绅士徐文长,又有不知哪一路的五通神。这些神仙一律是用泥巴草草捏成,眉目本来不清,又叫烟火熏糊了。⾝上的披戴新时大约是有颜⾊的,现在也糊掉了。可它们依然忠诚地各司其职,领受着人们的祈愿。走到一尊神前,蒋芽儿忽踮起脚,伏在⻩久香耳边说:这是司婚姻的,我替你拜!说罢深深地拜下去,连作三揖。秧宝宝也跟着替⻩久香拜了三拜。抬起⾝,见⻩久香已经向前挪了。她的一⾝⽩⾐服特别吃光,看起来,通体都是一种透明的红。那些细密的裥褶,闪闪烁烁,飘飘逸逸,又是香烟缭绕,便明暗互替,倒像是一个活的仙了。 她们拜过一圈,回到门前的条案,将香揷进鼎中,就去求签。先是蒋芽儿求,带有示范的意思。只见她在蒲团跪下,捣蒜般地磕一阵头,开始摇签,摇了一阵摇出一要命,一看是中平。略有些不満意,也罢了,爬起站在一边,等那两个摇过后,一同去换签文。第二个是秧宝宝,也捣了一阵蒜,摇了半天才落下一,捡起一看,却是下下签,就要重摇,那管签筒的竟也让。又猛捣一阵蒜,才算摇出一中平,和蒋芽儿一样。于是,就轮到了⻩久香。 ⻩久香双手伏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来并不忙着接签筒,而是合掌对了前方停了停。她的脸⾊在红光中,出奇的庄严,眼睛大睁着,嘴紧闭,鼻翼微微翕动,就像有无限的心事要与那前边的黑脸人讲。她从那老妇的手中接过签筒,不重不轻地上下摇动,很耐心地,一下,一下,许久,忽跳出一。伏⾝拾起签,同两个孩子一起走了。 领签文是在天井。走到天井,眼睛不由便闭上了。绕过竹椅上的念经人,对了灶房的一角,斜放了一张菗屉桌,后面坐一个老者,专司发签文。需上一元钱,方可领来一张签文。桌前已排起人蛇。她们三人排在队里,看那灶间里正出馒头,整笼地倾进筐中,一筐筐抬进殿內。她们依次领到自己的签文,一张二指阔的薄草纸,用黑墨刻印着四行诗文。字都识得,连成句子读来也顺口,就是不解其意,不晓得蔵着什么玄机。见那老者正给几个女人解签文,便也挤上前去想问,早被人拔到了一边,只得悻悻地站开。⻩久香的签文领来并不给人看,自己蔵进了钱包。只瞥见那上面刻的是红字,晓得是个好签,又看她面有喜⾊,两个小的也为她⾼兴。自己的签文拈在手里,不一会儿便忘了,松了手,顺了风一起一落地飘走了。回去是走着的,从几个村庄上走,还走过一个极小的镇市。炊烟起来了,女人们在河边淘菜,剪螺蛳,剪刀“咔嘣咔嘣”地响。葫芦在架上琅琅地打铃铛,藌蜂嗡嗡地飞行。 三天之后,⻩久香又不见了。这一回不见,就再也没见到她。 WWw.BWoXS.CoM |
上一章 上种红菱下种藕 下一章 ( → ) |
妹头米尼长恨歌不努力一夜成名我不是人渣爱的练习本生死遗言为爱而生 |
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限制级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