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在线阅读由王安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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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种红菱下种藕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2 时间:2017/9/16 字数:215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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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静颖生在出秧的季节,所以小名就叫做秧宝宝。九岁那年,她⺟亲决定跟她⽗亲一同去温州做生意,把秧宝宝寄养在了镇上的朋友家里。这样,他们在沈娄的老屋就空出了,让隔壁的公公住进去看房子。 老房其实已经有点荒寂了,但在秧宝宝眼睛里,却是繁荣的。院子里垒着一个窝,屋檐下钉着一具鸽笼,石头条登上,搁着晒菜籽的空竹匾。房间大里面的,有一面墙那么⾼和宽的橱,是爷爷和从海上带来的,上面嵌有无数个大小菗屉,要是有趣兴一个个拉开来看,就可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儿。隔着穿廊的另一间屋,原来是爷爷的房间,现在爷爷不在了,去绍兴的娘娘家住了,所以就专门用来放东西。爸爸妈妈的旧自行车,旧纫机,旧的采菱用的长园形大木贫,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纺车,还有一套柳桉木的家具坯子,没有上漆,摞起来,顶到梁下面了。然后从东西房中间的穿廊走过去,就到了灶间。这里的光线比较暗,加上墙壁被柴火熏黑了,就显得更暗,但这却是老屋里头最兴旺的一处。黑黢黢的木梁上,七⾼八低悬了至少有十二只竹篮,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的灶⾝上隐约可见红粉粉绿的莲花。灶上嵌着生了⻩锈的大铁锅,直径快有一米的木锅盖戗在一边。灶旁边是化气钢瓶和化气灶的铁架。再旁边是一口大菜橱,装着纱窗纱门,也熏得变了颜⾊,里面放着碗,盘,勺,筷,油盐酱醋,锅是挂在墙上的,大大小小,有两排。从厨房的门口过去,就是后院了。 后院里,一地的南瓜藤,丝瓜藤,葫芦藤。架子散了,藤蔓就在地面上错地爬着。南瓜叶子里,伸出几株月季花,到了季节,自顾自地一期期开花。在厨房的后窗下,用⽔泥砌了一方小池塘,专接雨⽔,在落叶底下,⽔还是很清的。旁边呢,还有一眼井。这是家里的“冰箱”夏天里,有怕馊的剩饭菜,就盛一只碗,碗装在桶里,放下井去,用绳子吊着。还有西瓜,汽⽔,也都吊着,冰在井⽔里。在院子底的角落里,有一棵香椿树,树冠很大,罩了一片地儿。树底下,埋着爷爷的骨灰,还有海上的曾祖⽗,曾祖⺟,又有一个早逝的姑婆,他们的遗骨和骨灰也都埋在这里。所以,在一片的南瓜藤蔓,便微微起伏着。照理说,这后院是有些气重,但因为他们都是亲人,院子又不大,花木藤叶挤挤挨挨的,倒很热闹。秧宝宝在南瓜藤叶里翻,有时候就会翻出一个金⻩⾊的小南瓜纽,是自己落籽长的。她把小南瓜纽很珍贵地放在屋檐下的空鸽笼里,然后就忘掉了。 在老屋的前后,村民们都盖了二层或者三屋的新楼,⽔泥梁,⽔泥板。在⽔泥的房檐底下,竟也筑了燕子窝。并且,还是旧年的燕子。并且,谁家的燕子还是谁家的燕子,一点不曾出过错。这都是几十代的燕子了。傍晚,老燕子领了小燕子学飞,漫漫的一片,从老屋的顶上过去。村民们都说,夏介民一家是要走的。夏介民是秧宝宝的⽗亲,他做轻纺生产。开始在柯桥轻纺城替人看摊位,后来有了本钱,就自己做了。沈娄有不少壮年人出去做工业和做生产,做大了,就不回来了。人们常常问秧宝宝:秧宝,什么时候走啊?秧宝宝就站住脚,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下半天走。走哪里去?人们再问。走太平洋去!秧宝宝收起笑容,给个⽩眼,走开了。 这地方的女孩子,多是略有些两头尖的鹅蛋脸,小小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俏一些的呢,就有些吊梢,鼻梁紧窄一些,嘴再尖一些。秧宝宝还没长开,看不出来俏还是丑。而且,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很⻩,五官就像生气似的蹙着。神情确实也有些忧郁。但秧宝宝还是有她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和她这个年纪很不相符地,黑亮着。因为怕热,妈妈就将它们⾼⾼地拢在头顶,盘个髻,系一圈尼龙丝带。因为头发扎得紧,将她的眼睛吊了起来,真有些吊梢了。看起来,就像个古代的姐小。人们看见了,都会说:这孩子的头发实在好。但也有那么几个老婆婆什么的,却说:这小孩头发这么多,心思不晓得有多少。 将秧宝宝送到镇上朋友家的一⽇,妈妈舀了后院池塘里的天落⽔,烧热了,替她洗了头发,自己也洗了。秧宝宝的头发原来是随她妈妈,她妈妈就是这样一头厚发,放下来,満満一脸盆。⺟女俩洗好头发,就坐在前院里的石条登上晾头发,看隔壁公公蹲在院子地上,拣菜籽,一边和他说话。公公是个耳背的人,问三句,回答一句,还是答错的。妈妈问:准备下什么菜籽?公公不响。妈妈又问:时间对不对了?公公不响。妈妈再问:院子里原先的南瓜,葫芦,还能不能活?公公说:阿仁家昨晚捉住一只⻩鼠狼。秧宝宝说:公公养不养?鸭呢,养不养?还有,⽩狗养一只不是好看家吗,养不养?“⽩狗”就是鹅。公公也是不响,最后才说一声:今早来不及去周家桥吃茶了。他们两下里就这么自顾自说着,一点对不上茬。可是,公公在竹匾里拣着,拣着,忽然间嘟了一句:房子要是无人住,立时三刻塌。这好像和她们的问题有关系了,都是对这老屋的关心。 妈妈将手伸进秧宝宝的头发里试了试,凉的,还要再晾会儿。公公拣完菜籽,将竹匾拖到太地儿里,转⾝进到房间,抱出他刚搬来的⾐物,走到她们跟前,示意她们让开,将⾐物摊在石条登上,吹吹风。这⺟女俩,一人披一头黑发,站在院子边上,看公公忙碌,安顿他的新家。 公公的儿子,一个在绍兴,一个在杭州,又有一个,过继给别人了,在海上。前两个,来接过公公,公公都不肯去。后一个,则提议一起出钱帮公公翻房子。公公的房子实在太小太破了,眼看着趴到地面上。公公也不肯,说他是要死的人,要造就造⽳。现在,秧宝宝家请他来看房子,倒很好。公公不必离开沈娄,又有房子祝他的那间屋,⼊夏后头一场雨,就下成了一张筛子。 时候不早了,公公到灶间里忙中饭去了。公公早年在一间中学里,给先生们烧过饭,厨上的事会一点,就比较讲究吃了。不一时,灶间里钻出一股草木烟,很汹涌的,呛和⺟女俩在院子里跑。公公是在烧那口大灶了。烟囱也不晓得通不通呢!柴草也是的。妈妈拉着秧宝宝跑出院子,站在院墙外边的的⽔杉树底下,给秧宝宝梳头。⽔杉也是秧宝宝家的,围了院墙一周,太渐⾼,投下一团团的影。前边的空地上,一只⽩狗很骄傲地踱着步子,秧宝宝喊它:鹅娘,鹅娘!它眼也不斜一下,往娄那边走去了。从两排楼房中间的土路望过去,看得见前面河上头,⽩花花的一片亮,是河里边的塑料泡沫块,在太下反光线。人们买来彩电,音响,冰箱,还有各种各样新式的灶具,用品,拆开纸板箱,将东西搬进新房,纸板箱或者装东西,或者叠起来卖钱。那些撑箱的塑料泡沫块,就没用了,丢在河边,叫⽔带走,一直带到娄底,堆积起来。 妈妈替秧宝宝梳了一个双髻,各在耳朵稍后的上方,系上红粉⾊的尼龙丝带。这样,就变成了一个古代的丫环。今天,秧宝宝穿了一件新连⾐裙,⽩⾊的,裙摆上缀着红粉的荷叶边,领口袖口上也缀了花边,脚上是最新的⽩⾊⽪凉鞋,是出客的装扮。然后,妈妈回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忍着咳呛,对着后面的灶间喊一声:公公,我们走了!晓得他听不见,就不等他答应,带上秧宝宝走了。走出一截,坐在后架上的秧宝宝回头却见公公正在老屋门口跳脚,手里挥着一包什么东西。秧宝宝就喊妈妈停车。妈妈骑着车绕回去,绕到公公跟前,公公将手里的东西往车前铁丝筐一放,回进去了。一看,是一块火腿。妈妈感叹道:公公多讲礼数!再将车掉了头,骑过去,上了小石桥。这时候,老屋顶上的烟囱出烟了,⽩⾊的一缕,升到顶上,轻轻地绽开一朵花,瓣花垂下来,谢落了,然后,新的花又绽开了。 秧宝宝抱着书包坐在车后架上,她的换洗⾐服,⽑巾脚布,漱口杯,早两天已经送过去了。走在路上,不时遇到人,招呼说:走啊?有妈妈应着,就轮不到她说话。等那人走过来,朝她笑,她便横过眼睛,给那人一个⽩眼。那人还是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好象终于被他说中的样子。秧宝宝气狠狠地,但心底里,还是快乐的。到底是出门。总有些新鲜的人和事在等着她。她直起坐得更端正些。这势姿很配她这⾝裙子,有着淑女的仪态。麦子了,麦芒在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来,麦穗摇摆着,麦芒的光亮就错着,擦出小小的金星。麦田里,这一边,那一边,矗立着⽔泥墙⽔泥顶的厂房。隆隆的机器声从这边那边传过来,汇在一起。燕子就在机器声中沉默地飞翔着。 这些厂房大多很简陋,单薄又耝劣的⽔泥预制板搭起来,再围一个院子,石棉瓦拼几间工棚。车间的⽔泥地上立着机器,机器也多是旧的,从山东,或者东北,那些破产的国营厂低价拉来。工人呢?是从四川,安徽,河南甚至广西招来的。他们停人不停机,一天两班倒着做。这些厂,大多是布厂,从杭州湾的海上石化厂买来尼龙丝什么的,织成化纤制品,货给温州,杭州,甚至海上广东的布商。这是大的批发买卖。另外还有无数小的零售商,他们云集在柯桥的轻纺城里,租一间门面,辛苦勤勉地做,也能做大。秧宝宝的爸爸夏介民,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将要去的一家人家是在华舍镇上,是夏介民在轻纺城上的一个朋友的老师家。老师姓李,已经退休,小孩子寄在那里,不仅有吃有住,还有人辅导功课。秧宝宝读书的小学,就在镇口上。所以,样样事情都很方便。 沈娄到华舍镇,本来只有三四里路,现在镇扩大了,一出沈娄的村道,就上了新街。在⽔网密集的江南,新街显得不恰当的宽阔。平展的⽔泥路面,⽩森森的,没有一点遮,两边的房屋也因此变得低矮了。车辆轰隆隆地从新街驶过,车尾卷起一怪层灰尘。新街上的空气是⼲燥的“实是灰天灰地”人们从新街走,就这么说。新街边上,有一些厂房,气派可是要比田间的那些大得多。厂名刻在花岗石的墙壁上,涂上金,门是那种自动伸缩的铁栅栏门,门卫穿着保安的制服。厂房的外墙,都贴着⽩⾊的马赛克,连体的铝合金大玻璃窗,三层或者四层。切莫以为那是什么大老板的厂,也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小老板,和秧宝宝的⽗亲一样,⾼中毕业,先是给人找工,然后自己做。会做,加上运气好,就做大了。所以,镇上有的是大小老板,人们称呼那些壮年的男,不是称“先生”不是称“师傅”更不是称“阿叔”而是叫“老板” 这一条新街从西直向东去,从老街边上擦过,经过一领⽔泥桥,就到了镇东边的口子上,李老师的家,就住在路南边的教工宿舍楼里。楼下是一片建材商店,旁边一扇小门进去,向右手一拐,就看到了楼梯。李老师家住在二楼。 李老师的家是个大家,李老师,李老师的丈夫,也是老师―顾老师,李老师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一个四岁的外孙,现在又加上了秧宝宝。 李老师因为是双职工,然后自己又出些钱,所以就得到两套室两室户,从台这边打通。虽然是新楼,还是老派的实惠的风格。没有厅,也没有转弯抹角的花巧,面积都在房间里,而且四面都朝南,一排展天花板,所以就有些像学校的教室。厨房,厕所,再有个小小的门厅,是趄北,开一扇门,通楼梯。现在,其中西边一套房子的门封起来了,进出全在东边那一扇门里,再从台的门互相真诚通。西边的一套房间里去,就要穿过东边的大房间,走到台上,再从西边的台门进去。 东边的大房间,因为进出全在这一套的门里,所以,这个房间就等于是敞开式的,像弄堂一样,权作客堂间。吃饭,会客,看电视,都在这里。伙仓也开在这边的厨房里,那边的厨房则堆东西,米,煤球,⼲菜,杂七杂八,一时用不着,却又不敢扔的东西。两对小夫分别住两套里面积略小一点但却比较封闭安静的一间,那一间大的呢?也要供走路的,就住李老师和顾老师。他们的大的横头,依墙新搭起一张钢丝,就是秧宝宝的地方了。 这一家人,七八口,老的,小的,进进出出,杂沓而热闹。尤其是那两对小夫,四个年轻人,虽然不是太大的个子,可⾎气旺盛,很占地方,就更显得仄了。秧宝宝跟了妈妈一进去,就觉得家里穿来穿去的都是人。来不及看清楚面容,一晃就过去了。只有无数张笑脸,在面前闪着。耳朵里声音很多,大人小孩的说话声,还有电视机里播放着的电视剧人物的讲话。桌上的菜碗也是多的,一直铺在桌沿,都放不下饭碗。为秧宝宝来,李老师家特地杀了一只鸭子,拆了骨头,蒸,纯精的鸭⾁,也只有一碗,放在了客人面前。其他的菜有河虾,⼲菜⾁,炒南瓜。茄子,豇⾖,百叶切成小方块,蒸,浇上⾖腐啂汁。霉渍的苋菜梗,小包装的⻩包,⾖沙包,店里买来的食:火腿肠,熏鱼,牛百叶什么的。反正,家常人家的下饭菜,都堆拢到这里来了。 来的时候,秧宝宝是觉得肚饥的,此时,却吃不下了。饭锅盖揭起来,那米饭的微酸的蒸汽,竟有些叫她反胃。正午的烘热里,夹了些嘲气,也叫人没胃口。秧宝宝低了头,筷子尖数着饭米粒,碗面上早叫各种菜堆満了。听大人们说:刚来,陌生,明天就吃得下了。也不以为是在说自己。她变得有些木呢!终于吃完饭,妈妈将她领到李老师的房间,替她换下新裙子,只穿短和圆领汗衫。看着妈妈将她的新裙子挂在⾐架上,⾐架又持在墙上一颗钉上,就好像看着别人的新裙子。妈妈让她躺下,搭上一条⽑巾毯,然后,凑得很近地看着她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妈妈的脸变得不像,还变得模糊。妈妈的头发是束在背后的一把。因为刚洗过头,鬓角这里蓬松着,里面蔵了两个金耳坠,垂得长长的,在秧宝宝眼睛里打秋千。那金的颜⾊很灿烂,把妈妈还很年轻的脸,衬得黑⻩而且⼲枯了。 宝宝,你没有哭吧?妈妈小声说,李老师很慈祥的,家里也很热闹。过几天,妈妈会来看你。妈妈接着说。 秧宝宝并不想哭,好像是没有哭的心情。她翻了个⾝,脸朝墙壁,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睡过一觉了。房间里光线很強烈,空气亦是烘热的,却有风,指在⾝上,凉丝丝的。李老师家里这时很安静,窗外的蝉鸣便涌了进来。这里的蝉鸣也很沈娄的不一样:嚓啷,嚓啷,有一种金属声,爆得很。沈娄的蝉鸣不是那么响亮,却绵密和悠长。秧宝宝的,是朝了台门,顺墙放的,台的纱门,在光线的照下,布着无数个细密的光亮的小孔。透过纱门,可看见台的⽔泥护栏,那上面的光,耀眼得很,雪亮的一道。仔细地看去,那雪亮的一道,不是静止的,而是缓缓地在游动越过去,可看见一点点屋顶,是路对面的房顶,隐约的一道线,亮得要弱一些。看久了,也是游动的。纱门的旁边,放了一张书桌,那种⻩漆面,学校里是老师用的办公桌,上面一盏纱罩台灯。纱罩原先大约是红粉的,现在地变⻩了。灯下有一摞书,一瓶墨⽔,一个竹节笔筒。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吃饭碗,塑料的,上面印着鲜的卡通狗,里面搁着一把勺子,好象是吃饭吃到一半,随便往上一放,人就走了。书桌上方是一扇纱窗,纱窗和纱门之间的一条墙上,挂着一幅挂历,挂历上画着⽔墨山⽔。雪⽩的亮光纸,在房间里充沛的光线下,反着光,纸面就显得不那么平整,起伏着。不晓得哪里来的风,吹着,挂历轻微地一翕一开,一翕一开。 那样的静,可是周围都是人。书桌前面的地上,有一双塑料拖鞋,亦已经穿久了,鞋上有着一个脚掌的印子,是汗渍和磨擦形成的。这是李老师拖鞋。书桌前面的大上,李老师也在睡午觉。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午觉,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秧宝宝想,明天要上学。她想着学校里那些悉的人和事,可是学校却变得陌生了。秧宝宝坐了起来,双臂环了耸起的膝盖,抵着下巴。这样,她就看得见对面的房屋,隔着一条宽阔的路。那是几间二层和三层的⽔泥楼房,其中一间,装着霓虹灯的铁架和灯管。房顶上,竖着几杆电视天线。她甚至能看见更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金灿灿的琉璃瓦尖顶,是哪个老板的房子。即便是透过纱窗,天还是那么蓝,而且⾜够明亮,有一些小黑点在下下飞舞,是田野上的燕子。现在,连燕子也是遥远的了。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觉睡啊?回头一看,李老师正伏⾝在她跟前。她也庒低了声音:睡过了。李老师又说:起来做功课啊?她就下了,让李老师引她到书桌前,坐在一把藤圈椅里,打开书包。她轻着手脚,生怕弄出一点声音,吵醒了家里的什么人。其实,功课早已经做好了,可她还能做什么别的呢?李老师不再睡了,走来走去做着什么,拖鞋底轻轻地擦着地面。最后,她走到台上,从书桌前的窗外走过去,进了那一套房间。 这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秧宝宝很庆幸李老师引自己坐进这张藤圈椅里,这张藤圈椅将她蔵得很好,从后面完全看不见她。房间里渐渐有了些声音,台上有些人影晃动着。有人穿过她⾝边,走到后边厨房取东西,又走了出来,没有打扰她。她呢?把自己缩得很小,悬着脚,坐在藤椅的深处,举着一本语文书看着。藤圈椅也是旧的,颜⾊磨得又⻩又亮,扶手上的藤条已经散了,又续上尼龙丝起来。房间里的光线柔和了一些,秧宝宝心里的孤寂,也柔和了一些。家里的人,都聚在那边的客堂里,叽里呱啦地说话。李老师过来看了她一回,问她去不去那边看电视,她小声说,不去。中间,那小孩子也过来一回,来拿他的小碗。他踮着脚,扒着桌沿,秧宝宝再将碗朝他跟前推推,才够着,拿到就跑了。有一刻,秧宝宝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感到了肚饥,可还远不到吃饭的时间。等来叫她吃饭了,肚子又了。她穿着短汗衫,头上还梳着双髻,低头跟了来叫她的人走过台。上午那穿了新裙子的淑女,此时换了一个人。太已经下到路的尽西边,热气蒸发了,风是凉慡的。 这一顿饭,秧宝宝不再是客人了,所以,人们就随便得多了。说随便,不是说饭菜上有什么疏漏,其实也还是中午的那桌菜,但是,吃饭的规矩却散漫了。后来,又住了几天,秧宝宝就知道李老师家吃饭就是这样,不等人的。谁先到了,就坐在桌边去吃。吃完了,拿开自己的碗放在⽔斗里,就走开了。第二个人到了,再坐下来吃。但无论谁先谁后,总是李老师庒阵收尾,最后一个吃。这时候,是李老师的女儿,拿着小孩子的塑料碗,站在桌边,挑挑拣拣地搛菜。搛好了,将小孩子领到一边去,喂他吃。其余的人,有要看电视新闻的,有要澡洗的,李老师又要最后一个吃,结果只有秧宝宝,李老师的媳妇,还有顾老师三个人在桌边吃。不晓得谁的筷子,往她的碗里搛菜。勉強吃了半碗,就停下来了。人们劝她再吃,说:你不是来作客人的啊!秧宝宝摇头摇,走出房间,听见⾝后有尖脆的声音说:不要劝她,饿了自然要吃了!那是李老师女儿的声音。秧宝宝的眼睛就嘲了。她低下头快步走过台,进到房间,重新坐回到藤圈椅里,再拿起语文书,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秧宝宝悄悄地哭着,心里倒轻松了一些。这时,有人从那边房间过来了,走进门,看了一眼秧宝宝,吃惊地叫道:你哭了?又是李老师的女儿。她托起秧宝宝低下去的下巴,秧宝宝看见了她的眼睛,大,而且圆,讥诮地看着她。秧宝宝挣了一下,她松开了秧宝宝的下巴,却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了出去,直拖到那边客堂里,对大家说:小人儿一个,在那里落泪,扮林黛⽟呢!大家笑了。秧宝宝的眼泪⼲了,她拼命挣出手,返⾝跑过台,回到房间,一下子坐进藤圈椅里。这一次,她是直直地坐着,背着,双手紧紧握着椅把手,眼睛瞪着前方,微微气着,心里说:怕你! 这一天最后的一点时间,在对李老师女儿的仇恨中过去了。 李老师的女儿叫闪闪,出生时,天上正打着雷闪。她的脾气也像闪电,急,快,暴,但转瞬即逝,又云开⽇出。她长了一张略方的圆脸,中间有些凹,就显得比较历害。她笑起来,嘴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又变得快活和慡朗了。她长得不是顶好看,但却和本地人带着些乡气的脸相是另一路的。而且,⽪肤很⽩。所以,从小,人们就叫她“海上人”尽管,她们家和海上,可说是一点瓜葛也没有。她从绍兴的一所幼师毕业后,先是在华舍镇府政幼儿园工作,年前应聘到柯桥新办的“小世界”幼儿园。那是一所“贵族”幼儿园,位置在华舍镇和柯桥之间,占地很大,像国美“迪斯尼”乐园似的,一座童话宮殿。还没走近去,已是彩旗飘舞,一条条横幅上写:小世界你。它⾼薪招聘教师和保育员,绍兴,杭州,甚至海上的幼教人员都有来应聘的。收费自然很⾼,可如今不是老板多吗?还不是一般的老板,你信不信,柯桥楼层最⾼的宾馆“鱼得⽔”就是人私老板开的。所以“小世界”的生源不成问题。当然“鱼得⽔”的小孩子不会来“小世界”他们是要到海上买蓝印户口的,再次一等的,则是到杭州买户口。 闪闪在家里很受宠,凡事与哥哥起了争执,大人就说:亮亮,你让让她,她校其实亮亮只不过大她一岁。长此以往,闪闪就有些娇惯,但是,同时也养成了比较进取的格。她很拿主意,免不了有些独断专行,可到底是有脑子的,不瞎来。家里有许多大事情,都要听她意见,她也就自觉是有些责任的。比如,哥哥的对象陆国慎,就是她找的。是她中学里的同学,平时并不是最要好的,因为不能像仆人那么跟随着骄傲的闪闪。但其实闪闪,却不欣赏格懦弱的人,她暗地里,有一点服贴班长陆国慎。 陆国慎的长相比较贴近本地人,长圆脸,黑一点,细长眼睛,但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特征。她的眉⽑比较浓,嘴略厚一些,这就使她稍稍出了那么一点格,有了一些异域的⾊彩,好像马来人。不过,因为她的朴素和老实,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典型的本地姑娘。一个大方的本地姑娘,聪明和才智都是蔵在肚里,外表总是安静与温和的。下乡学农的时候,班上负责几个猪圈,轮流打扫起圈。镇上的生活其实和乡下差不多,班上还有些家在农户的同学。闪闪在班上是个尖子,就有人自愿代她的班,陆国慎却不让,对那些要代她的人说:你能代她一次,还能代她一世?闪闪说:听你说话,好像是我娘老。陆国慎不理她,扔给她一把铁锹就走了。闪闪虽然娇,但是个硬气的人,她一左一右甩了鞋,放手⼲了起来。⼲完以后,回到宿舍,却见陆国慎替她蔵了一木桶的热⽔,让她洗了一个澡。⾼中毕业以后,她俩一个上了幼师,另一个到杭州读安公学校的委培班。临去上学的时候,闪闪骑着车找到陆国慎家,直地问道,能不能和她哥哥谈对象。镇上的婚姻都是宜早不宜晚,同时也是自由开放的。有些孩子,⾼中时就谈了对象,叫虽叫早恋,可却是认真订终⾝的。这时,陆国慎也会调⽪,说:做你的阿嫂,可不可怜?闪闪认真地说:我哥哥没主意,你给他撑,我给你撑。陆国慎这才红了脸。 这就是李老师家两个主要成员的情况。 礼拜一的早晨,照例是紧张和忙的。大的要上班,小的,闪闪的孩子,要跟了妈妈一起走,路上把他放到他的幼儿园。因为路远,这一对⺟子是最早出门的。闪闪戴了草编宽沿的遮帽,无袖连⾐裙外边系了一条⽩纱披风,盖住裸露的手臂。小孩子呢?穿了有吊带的西装短,齐膝的⽩长统袜。鼻子上,架了一幅墨镜。看上去,好像外国来的一对⺟子。然后,由闪闪的丈夫小季将自行车扛下楼,扶一大一小前后上车。虽然早,可路上已经铺过来一层热烘烘的光。闪闪驮着儿子,拉长贴地的影子,驶远了。小季是这家的杂役,送秧宝宝上学的事情,也落在了他⾝上。他也是做教师的,原本是顾老师斑上的生学。闪闪会帮哥哥找对象,但自己的婚姻大事,倒是听⽗⺟安排的。这就是闪闪的过人之处,晓得世人都难免事中,也晓得大人一定是为自己好的。小季上班的中学,与秧宝宝的学校是一个方向,朝西,还不到那么西,而是在镇的中心。可是不要紧,他们可以早些出门,送秧宝宝到了校,再折回头。所以,他们是第二离家的。第三是陆国慎,在镇南出派所,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了。第四,顾老师,就在楼论著下的华舍中学,听见预备铃响跑去都来得及。最后,是李老师,洗碗,扫地,然后锁门,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时,从华舍中学门房走一走,拿了当⽇的报纸,回家看报。 秧宝宝又穿上了⽩⾊底,红粉荷叶边的新裙子。昨天才穿了半天,折痕都没庒平呢!可她去没有了前一⽇淑女的仪态商讨,她低了头,含着,头上的盘髻打散了,由李老师做主编了一紧紧的辫子,垂在后颈上。于是,被头发牵起的吊梢眼也下来了,微微倒挂着,带着些受气的样子。就这么,让小季拎了书包,饭盒,⽔瓶,走下楼去。 楼下,建材店哗啷啷地收着卷帘门,门里飘出来木材的树脂味。秧宝宝已经上了小季的车后架,忽听有人叫她:夏静颖!不由一惊,心想这里有谁认得她?回过头去,却见卷帘门下面,走出一个人,竟是班上的蒋芽儿。蒋芽儿说:夏静颖,你怎么在这里?秧宝宝说:蒋芽儿,你也在这里?蒋芽儿就说:我们搭伴走吧!秧宝宝立刻从自行车后架上滑下来,蒋芽儿呢,也上去,勾住秧宝宝的脖颈,一同走了。小季骑车跟了一截,喊她上车,她也不应,好像不认识一样。倒是蒋芽儿应了他,说;小⽑爸爸,你管自去好了。小季只得自己去了。蒋芽儿和秧宝福原不很接近的,她是沈娄边上的张墅人,后来她⽗亲为了做生意方便,搬到了镇上,不想,就是在李老师的楼下。这时候,她们两人,就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倍感亲切。尤其是秧宝宝,在这陌生环境里遇到了第一个人,一下子安心了许多。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走路,太已经从她们的背后升出地面。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斜斜长长的,有一些倩影的意思了。宽阔的⽔泥路两边,有些稀朗的店铺,两三家建材,两三家摩托车修理,都开了门,门里也进了些太。有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过来,上桥去,车斗里装着南山挖来的石头,造房子用的。她们也上了⽔泥桥,桥下路南边是菜市场,嘴北通老街,就有人声漫过来,气象蒸腾起来。蒋芽儿告诉着秧宝宝一些镇上的人和事:那间五金铺子是谁人开的,卖的全是假货;这边巷子里头一幢五层楼的大房子,住着一个国全十佳青年企业家,开布厂发的;又指着面来的一个黑⾐青年说,你知道他靠什么吃饭?专门抄报纸上的文章,四处寄出去,赚稿费。 人变得熙熙攘攘起来,自行车铃声丁零零地响着,推上桥,再丁零当啷下桥。桥洞下,不时钻出一条船,船上放着出空的菜筐,立着一把油布伞,上了岁数的舟公用脚推着橹,一步一步划出去了。等她俩进校门的时候,上课铃正好响起来,于是,两人一同惊呼一声,手拉手跑了起来。前脚跑进教室,后脚老师就进来,叫“同学们好“,同学们一起站起回应“老师好”她们可说不出声来,只顾大口大口地气,互相换一个眼⾊,就有一种默契生出来。从这一刻起,她们成了好朋友。 同秧宝宝原先要好的是张柔桑,也是沈娄边上的张墅人,同进同出。现在,下课时,去上厕所,到走廊里谈心,就是三个人了。女同学总是敏感的,因为要好,又分外有心,一天下来,就觉出了端倪。放学时,推不同路的理由,张柔桑很自尊地独自走了,将秧宝宝留给了她的新朋友。要放在过去,秧宝宝就会在意了,可是这一天,许多事情都有了改变,她也有些变了。她与蒋芽儿手挽着手,慢慢往回走。走到近老街的路口,蒋芽儿站住脚,说:带你去个地方,去不去?秧宝宝说去!两人就转个⾝,走上一领小石洞桥,下了桥,就是老街。 和所有的⽔乡镇子一样,街市本是沿⽔而设。现在,镇区扩大了,新房子和新街快速铺陈开来,几乎将旧时的镇制格局掩埋。只有老街,破烂,朽败,又所剩无几,则隐约流露出原先的依⽔生存的面目。走进老街,眼前就换了画面,许多颜⾊都褪去了,褪成黑⽩两⾊。笔触呢,变得细和碎,而且曲折。下午三是许的光线,因是夏天,还是硬的,吃不进去,就在黑⾊的瓦楞上,滚来滚去,檐下的粉墙,墙下街面的石板,亦反着耀眼的⽩光。所以,还不能像国中画那样静和柔。倒有些像木刻,或者西洋的钢笔画,风格比较泼辣。 两个孩子走在老街,脚步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老街此时还没从午后的酣睡中完全醒过来,人很少。几片米店虽然敞着门,却没有人。堆尖的米粒在布袋口,亮亮闪闪的,次一成的就略暗些。一等二等的,都不是新米,倘是新米,也是暗,但暗中有光,⽟一样的润光。剃头师傅自己坐在椅上打瞌睡,苍蝇在店堂里唱着嗡嗡歌。她们又走上一领桥,这领桥比较⾼大,站在顶上,可看见四面,敌房子后面的楼房,工厂,还有老街尽头,河国寂的一片豇⾖架。她们慢悠悠地走过桥,桥下是⻩绿⾊发出腥臭味的⽔。这股腥臭从河⽔里源起,渐渐弥漫了整个镇子的天空,外面的人走进来,立即会感到空气的不同。本地人习惯了,并不怎么觉得,但是,河里的⽔,他们却早已经不吃不用了。太多的纺织厂,印染厂,污染了河⽔。 她们从浑浊的⽔上慢悠悠走过,走进两座山墙之间。山墙上长着绿苔,是有年头的老房子。光掩进来一个斜角,于是,两面山墙,一面亮,一面暗。因为光照少,地面石板里也长着绿苔。蒋芽儿拉着秧宝宝的手,转过山墙。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都是光,长长的一巷。巷子里的门大多闭着,有一两扇开着,她们正要探头朝里看,立刻就走出一个女人,挡住她们的视线,说:小伢儿做什么?那女人的脸相凶,秧宝宝就有些怯,蒋芽儿却不管,还从女人的⾝边往里看。女人⾝子一挪,堵住她:看什么看?蒋芽儿说:有什么录像好看?女人侧转⾝,把门一带:娘死匹个录像!再走过几扇门,忽有一扇开了,走出三个男青年,外乡打工仔的样子,茫然地眨着眼睛,是从暗地里猛然走进強光下,什么也看不见地从两个孩子⾝边擦了过去。这时,她们看见门里,房间深处的一角,撩起半幅布帘,布帘后有一个电视机,屏幕上是空屏的彩条。再过去,门就都关着了,有两扇门里,传出来烈的格斗打杀的音乐声。这条巷子里,大都是开录像厅的营生。 她们走出巷子,从另两座山墙之间出来,又回到河边。这两座山墙相当⾼大,她俩站在底下,只是小小的两个人儿。太这会儿疲软了一些,光转成姜⻩的,老街就变得鲜起来,像一幅油画。这两个小人儿漂亮的⾐裙使得这幅画面活泼了。她们站在⾼大的山墙底下,商量下面去什么地方。在她俩商量事的时候,老街的西头,河道稍微开阔一些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大船靠了岸,伸几块跳板,跳板搁上河岸时发出“嘭嘭”的响声。然后就有人担了桶,踏上跳板,一左一右从船舱里舀了⽔,再挑走。挑⽔的人渐渐多起来,络绎不绝,从她俩跟前过去,互相吆喝着:鉴湖⽔来了! 此时的老街喧嚷起来,人们从几领桥上过往着,店铺里也略有生意了。河边石阶上,有人蹲着涮洗拖把,笼,抹布,⽔被搅得哗哗作响。洗东西的人隔了河说话,为使对方听见,声音放得很大,可还是河面上漂散了。 两个孩子说了会儿事,走上另一领小桥,从两个杂货铺间穿出老街。因为跑得太快,将其中一家铺子上一双下秧田的⽔靴碰落下地,老板就叫:当心魂灵跑落!太又向西移过一步,在她们⾝后,老街褪去姜⻩的底⾊,还原了黑和⽩,真正成了一幅国中⽔墨画。所有的细部都平面地,清晰地,细致地呈现出来,沿了河慢慢地展开画卷。 老街外面的新街,这会儿可热闹了。菜市场又开张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们买了菜,有的乘了三轮车往回走。所以,三轮车也熙攘起来。另外呢?路边的树底下,架起了几处锅灶,老板弯在方桌案上切菜配菜,洗鱼的⽔连同鱼肚肠一起泼出去,路就变得滑腻腻的。柯桥的矿泉⽔车也来了,停要路边,两块钱一塑料桶。路南边,离菜市场一百米,有一片空地,种了十数棵桑树,树底下,摆了落袋桌(台球桌),几个外乡人,⾚了膊在打落袋。她们两人,在落袋桌边停了一会儿,看他们击球。其中一个,颈上系着红丝线,挂着沉甸甸的一块⽟,回过头看她们一眼,脸上是有些凶恶的表情。这一加,连蒋芽儿都害怕了。两人返⾝离开了球旧,上了⽔泥桥,走过一段,蒋芽儿伏在秧宝宝耳边说:他们在博赌! 她们看见了教工宿舍楼,一起快步向前跑去。天边上升起了红云,渐渐铺开,铺开,铺展了天空。很远的地方,有一群燕子在飞,上上下下,滑翔着。秧宝宝钻进门洞,上了二楼,用李老师配给她的钥匙开了门。李老师家的人都聚在客堂里,闪闪在电视机前放张木盆,给小⽑澡洗,一边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桌上的饭菜也放齐了,顾老师和女婿小季喝着啤酒。只少了一个,亮亮,他早上回杭州的大学了,他正在那里读研究生。此时呢?正打电话来,陆国慎就在与他通话。电话正巧在电视机旁边的小柜上,所以陆国慎就不时要将电视的音量调校闪闪呢,再把音量调大,嘴里说:十八相送才唱过,就唱楼台会。陆国慎不理睬,再将音量调校李老师听见门响,回头看是秧宝宝,就说:秧宝,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家里人急煞。秧宝宝自知是晚了,低了头在门边换鞋,不说话。闪闪代她回答道:做什么?做嬉客!做嬉客就是玩耍的意思。秧宝宝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头颈硬硬地从人丛里穿过去,走出台门,向那边房间走去。将书包往自己上一放,坐在沿上。房间里略有些暗,边,墙角的暗里,有几个蚊子嗡嗡地飞。窗下的书桌上晾着一幅尺方,上面写着一个“鹅”字,墨迹已经半⼲,未⼲的那一点微弱地起着反光。 有人影从纱窗上掠过,门开了,一个人走到她⾝边,拎起她的书包,解下系在书包带上的纱布袋,里面装着吃空的饭盒,菜盒,还有⽔瓶。秧宝宝有一时恍惚,以为是妈妈,可却是陆国慎。陆国慎朝她笑笑,一手提着饭袋,一手拉住她的手,秧宝宝乖乖地站起来,随便她走了出去。 吃过饭,洗过澡,换了短圆领汗衫,辫子盘在头顶,横揷一织⽑⾐的竹针,颈后散落着一些碎发。李老师将方桌上的东西搬开,铺上一张报纸,让秧宝宝在吊扇下做功课。方桌的一半都叫闪闪占去了,摆着五颜六⾊的教具,苹果样的算盘珠什么的,正在备课。在秧宝宝和闪闪之间的那一边,挤着陆国慎,填一张报表。这家的男眷,则各归各房间去了。李老师凑得很近地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极劲,几乎听不出来,是为了不要妨碍她们。秧宝宝将自己的书本往边上挪挪,示意陆国慎可以坐宽舒一些,陆国慎很感地点点头,动了动⾝子,却并不挪过去。两人之间就有了些友情。就在这时,台下面响起了蒋芽儿的声音:夏静颖! 秧宝宝抬起头,正好对了闪闪的眼睛。闪闪蹙着眉,好像在说:还出去!秧宝宝刷地站真情烟为起来得太猛,将椅子推得“砰”的一声响。转⾝到门口,一左一右换了鞋,也不系扣,就这么跑出去了。 楼下的蒋芽儿,也是这样洗好澡的一⾝装扮,手里还拿了一把细木镂空折扇,对着秧宝宝的鼻子扇了扇:香不香?檀香。只闻见一股很古怪的香气,木头和某种香精混合起来的味道。蒋芽儿说:在房间里热不热?乘风凉去啊!两个就过到路北边。 路的北边,斜过去一些,做成凉亭样式的镇碑,⾼出地面几级台阶,有里外两围⽔泥护栏。暗暗的,没有灯,却看得见那里已经坐了一些乘凉的人。镇碑面南而立,东面延向柯华公路,南北向,往柯桥,绍兴和杭州。从镇碑再斜过去的对面,也就是和教工楼一边,再要往东,有一幢两层的⽔泥楼,四四方方,也和那些纺织厂的车间差不多的格式,但是呢,门的上方却架着霓虹灯。这会儿,红的,绿的,还有一种幽暗的紫,都亮了起来,亮出五个字:华舍大店酒。二楼一行铝合金窗户里面,隐约着有暗红与暗绿的光。四周是空旷的,那一点儿光也并不显得亮和热闹,反而,有一种寂寥似的。 这是镇子的⼊口,在⽔泥路的两边,稀疏的几幢房子之间,是还未平整完的稻田。田中间,有人在乘凉,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顺耳传过来一些杂音。这儿果真凉快。风,细溜溜地溜过来。⽩⽇里的拖拉机,三轮车,这时也都走净了,耳子便静下来。月亮还未升起来,星星却已经出来了。趁着星光,依稀可见稻田里乘凉的那个人,坐一把破藤椅。碑上的刻字也显出来一半,但依然辨不清,只看得出些横竖笔画。人们在凉慡的细风里,说着闲话。 乘凉的人多是镇上工厂里的外乡人,打工仔和打工妹说着四川话,安徽话,各路乡音。说着说着,渐渐就让路给几个本镇人。那几个本镇人也是青年,牛⽪烘烘的,争相说着故事,比试谁的故事惊人。他们的声音⾼起来,就将人们的耳朵吊了过去。大概因为是徐文长的家乡,此地人都会说故事,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听的人一多,就越发起劲,说得详细。第一个青年说的故事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造了一幢五层楼的房子。大理石铺地坪,单是厅央中一块牡丹花,就要两万元。楼梯是木扶手,铁镂花,大转角的楼梯,也是大理石的梯级。每层楼有一个澡洗间,各不相同,有莲花样的澡盆,冲击摩按式;有冲淋房;甚至,还有桑拿。每个澡洗间都有电视机,泡澡时可以看。电话是当然有的,就不消说了。这五层楼是这么分配的:底层是门厅,不派什么用场;二层才是客厅,饭厅;三层是卧房,卧房的地板是红木地板,⽪鞋踩上去,当当响,不像木头,倒像铜;四层是游戏室,有卡拉OK,有落袋桌(台球桌),有⿇将桌,有健⾝器,带桑拿的浴间就在这一层上;五层呢,是客房,就像旅馆一样,楼梯口放个柜台,往里去,走廊两边各是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标准间的样式。五层上面,其实还有个顶楼,尖顶,堆东西用。这些楼层除去方才说的楼梯外,另有一加三菱电梯上下。这样大的房子,老板家有几口人呢?三口。而且因为老板很忙,老板的朋友也都是忙人,四层的游戏室,是很少光顾的。再有了,老板所在既是个偏僻的地方,又不够偏僻,因为离柯桥,绍兴,甚至杭州,都是不远的,所以也很少有客人要在他这里留宿。因此,他们家实际上使用的,只是底下的三层,上面三层都关煞,电梯也关煞。此地的电庒又不稳,点个电灯泡还要时时闪呢!电梯要是行到一半停止,怎么办?就这样,老板一家三口在这大房子的三层楼里生活着。到了年底,老板的娘子要扫尘,就扫到上面几层去了。这时候,她竟然发现,顶楼上住了一个人,在杂物中间辟出一块地方,架了板,甚至还生了一只煤油炉,炉上炖着鸭汤。你们说奇不奇? 人们唏嘘感慨一番后,再接着听第二个故事。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房子。 有一个老板,有一个娘子,种田的。发迹以后,老板又讨了一个小的,当然没有叫大的知道。在柯桥买了一栋小楼,养着。老板越做越大,厂开一片,又开了一片,娘子也讨了一个,又讨了一个。每讨一个,老板就要买一栋房子,养起来。房子是买在不同的地方:兰亭,柯岩,鉴湖,萧山,绍兴。所以,大家除了晓得老板有糟糠之,其余统不知道。而那糟糠之,依然在乡下,住一栋二层⽔泥预制板旧房,带两个小孩,劳动生活。老板每月回来一次,住两天,留下五百元钱做家用,便离开了。所以,她们⺟子三人过得虽然不很宽裕,可也决不拮据。⽇子本来是一⽇一⽇往下过着,很好。可是,不是有话道:天有不测风去吗?有一天,老板在宴席上,正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忽然间滚到桌底下,死了。终究不知是什么病,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所以就没有任何准备,老板没有留下一句话。老板生前给那许多小娘子买的房子,产证都写他自己的名字。婚姻法开国以来就写明一夫一制,噤止纳妾,所以那些娘子法律统不承认,没有继承权。所有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铺盖,陈设,都归了乡下娘子。你们道,她总共收归了几幢房子?九幢!现在,老板乡下的娘子,带了孩子,过着⾐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第三个故事。第三个故事就是关于女人的了。 有一个女人…说故事人停了停,将脸转向东,朝路对过的大店酒翘翘下巴,意即故事要从那里说起。大家随了都把脸转向那边,忽然就有人惊叫道:这里有两个小伢儿,不给她们听,叫她们走!人们这才发现,人堆里扎了两个小姑娘,听得眼睛都发直了。于是便纷纷嚷道:叫她们走,叫她们走!蒋芽儿同他们吵:要走你们走,又不是你们家地盘,怕你!但到底架不住轰她们的人多,还有用手推她们的。两人手拉手跳下台阶,一边跑,一边回头骂:嚼烂⾆去吧! 这时候,月亮升起了,将这两个小人影儿薄薄地映在地上,像电视里的动画似的活动。左边那个头顶上盘个髻,髻上横揷一针的,⾼一些。右边的梳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手里拿把折扇的,则矮一些。两人都只穿了短短衫,那月光透得很,几乎要将那衫上的印花都映在影子里了。两个精致的小人儿,翩翩地掠过宽阔平展的路面,路面现在很安宁,没有车,也很少人,倒有几只萤火虫,错了路,从田里漫飞上来。 沿街的楼房,多已暗了灯,有几扇窗亮着,因隔了帘子纱门,也幽静的。两人在楼上道了别,蒋芽儿家建材店的卷帘门下了大半,蒋芽儿人小,一猫,从底下钻进去,里面的双开门是开着的。然后就听“哗啷”一声,卷帘门放到论著,双开门也上了个闩,只剩秧宝宝一个人了。眼前却还留着蒋芽儿猫下,又回头朝她望一眼的样子。 蒋芽儿是个丑人,胳臂和腿都细得像筷子一样,还略有些。头颈又软,小小的脑袋便总向后仰着。与她孱弱的⾝体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她的一对绿⾖眼里,时常放出狂热的光芒,这使她变得有些怪异,有一点像动物。一种天生弱小,因此格外警觉的动物。外界稍有刺,立即做出反应。这种不安的格影响了她的学习,因为她无法集中注意听讲,静不下心来抄写生字,算术呢,也缺乏耐心进行演算和背诵口诀。所以,她总是拖欠作业,试考错得不像样,老师只有向家长诉苦。建材店老板终⽇忙生意也还忙不过来,他女人却是个吃斋拜佛的人,凡事都托给菩萨。蒋芽儿便被放任自流了。由于学习成绩不好,又时常让老师叫起来训责,蒋芽儿在班上是个遭人看不起的角⾊。虽然是小生学,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据他们的标准,渐渐就分出了阶层,蒋芽儿就是那最底层的人,可像方才说的,她是一种动物,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着她自己的內心活动,别人的⽩眼并不能影响她什么。所以,她整⽇都是兴兴头头快快活活的。 秧宝宝站在放到底的卷帘门外,面前是寂静的新街,街角镇碑下,远远还聚着一圈人,黑庒庒的一团。碑顶矗在田野的背景前,轮廓十分清晰。路对面的房子也暗了灯,是店铺的,则下了卷帘门。这样看过去,街,显得更空旷了,而且,森然。秧宝宝退进门洞,她的小人影就跳进了天井。天井,一面是楼,三面是墙。天的一角让楼占去了,天空就狭了许多。她踏上楼梯,于是,那小人影儿就不见了。 在这小镇子的⽇子开了头,一⽇一⽇过着。早晨,由陆国慎替她装菜盒,量好米,再量好⽔。小生学蒸饭都要带自家的⽔,如今,华舍人吝惜⽔比吝惜油还甚。陆国慎将这些东西一一装进饭袋,到秧宝宝手里,让她上学去。这家中,秧宝宝只认陆国慎。当然,她对李老师也说不上来什么,可一来是敬畏,二来,李老师到底是闪闪的⺟亲,这就⾜够叫她心生芥蒂了。而陆国慎,秧宝宝只以为是和她一样,是这家的外人,看见她受闪闪冲,并回嘴,光是笑,便当是怕她,更觉得同病相怜,心里就与她近了。陆国慎将秧宝宝送到门口,秧宝宝回转⾝,手在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摇了摇,不让外人看见,好像是她俩这间的小秘密。这样道了再见,她便出门,径直下楼。蒋芽儿早就在楼下等着她了。 蒋芽儿带着秧宝宝,已经逛遍了这镇子的角角落落。每天下午三点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样,飞着两个小姑娘的⾝影。现在秧宝宝也开始同蒋芽儿一样拖欠作业了。即便按时上去,也潦草得可以。老师说了她几次,头两次还管用,后来就⽪了。老师让她家长来,家长自然是叫不来。一个班上几十个生学,老师哪能个个紧盯着?盯了几回,也就把心转移开了。但秧宝宝自此就被归到比较差的那一类里去了。而且,她的形象,也明显地流露出松懈的状态。头发总是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马马虎虎扒几下,编一⽑辫子。裙子呢,洗好叠好的⾐服,胡往归她用的柜子里一塞,菗出来穿时便皱成一团。凉⽪鞋既不洗也不上油,⽩鞋成了灰鞋。书包也蒙上一层灰。倘若此时,沈娄的人再碰见她,都要认不出来了。可是,沈娄是多么久的事情了啊!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时间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现,秧宝宝怕是想不起沈娄,还有沈娄的老屋来了。 这天早晨,秧宝宝睁开眼睛,看见李老师站在边,手里拿了个青绿绿的葫芦,朝她面前摆摆:一个老公公送了给秧宝宝吃的。什么老公公?秧宝宝心想着。李老师又说:秧宝宝屋里结出的第一个葫芦。秧宝宝腾地跳起来,推开李老师,冲到台上往下看,只看得见一个背影,背上挎一只竹篮,篮上搭一件蓝布衫,朝西走去,已经走近⽔泥桥了。秧宝宝沿了台跑进东边屋里,都政军没起来,客堂里空着,桌上放一锅烧滚的泡饭,揭了锅盖在散热。秧宝宝来不及换鞋,穿了拖鞋,撞开门跑了下去。到底人小脚轻,公公上到桥顶时候,她就追上了。公公!她喊。公公听不见。她再喊,公公还是听不见。她就紧跑几步,跑到公公面前,截住公公。公公看见秧宝宝,并没有流露喜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认识的样子。他看着秧宝宝,等她说出什么来,秧宝宝倒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于是,公公就又开步往前走了。秧宝宝便在后边跟着。她头发蓬得不成样子,穿了短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而公公今天却穿得很正经,一件对襟立领衫,排纽真扣到颈脖,子也是⼲净的,一双圆口布鞋,还穿了⽩纱袜,是做客的打扮。两人相跟着走了一段,走到菜市场跟前。人略多了些,但因为早,还不算多。公公朝北一转,走上一领桥,向老街去了。跟到此,秧宝宝也觉着了无趣,停住脚步,看公公下桥,再一转,不见了。 秧宝宝一个人拖着脚往回走,多起来的人,从她⾝边过去,她也没有心思打量。拖拉机轰隆隆对面过来,到南山上去拉石头,她也不晓得让一让。幸亏路面宽,拖拉机走了一个弯儿,过去了。走到楼底下,建材店老板正拉起卷帘门,蒋芽儿从门里探出头说:看菩萨戏去不去?秧宝宝懒懒地摇头摇,进门洞去了。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怪不得李老师的儿子昨晚回来了,陆国慎也不太理自己了。进到二楼,推开门,小⽑大叫一声:秧宝宝来了! 她下到楼底,走到建材店门前,往里探。店里边堆着方子,机制板,直堆到屋顶,将店堂遮得很黑,没有人。她叫了一声蒋芽儿,也没有人应。正犹豫着,从店堂后边转一个人,很⾼大耝壮的,是蒋芽儿的⽗亲,建材店老板,当年曾经做过李老师的生学。他认得秧宝宝,朝她一挥手:进去吧!嘲的木材发出浓郁的酸涩气,壅塞在店堂里,转过一垛到顶的方子,眼前便亮了。一扇后门,门外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搭了一间平房,摆了桌椅柜,是老板一家起居的地方,蒋芽儿在里面。秧宝宝又叫了一声,蒋芽儿回转⾝来,看见是她,很喜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跑进去,才看见,蒋芽儿的妈妈也在,坐在方桌边,正在梳头。面前支着一个三屉的梳妆盒,盒盖里是一面镜子。她梳着一个奇怪的发型,将细而长的头发梳顺,偏在一边,松松地绞几道,挽上去,在头顶一侧用发卡别住,再挽回来,别住,形成两个向下垂的发环。余下的发梢则用一朵⽔钻的珠花别在发环部,底下是一排刘海。于是,蒋芽儿的妈妈就变成了仙女。梳好头,接下来是扑粉。藌粉很仔细地盖住了她的三角脸上一些褐斑和细皱,变得光滑,细腻,并且透着晕红。眉画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长到鬓角里。对,那鬓角是刨花⽔(头油)调黏了,贴上去的。眼睛画得更大了,看起来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吓人。蒋芽儿妈妈的嘴本来就小,这时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鲜红的一点。完事了,合上梳妆镜,站起⾝来,这样就看见,原来蒋芽儿的妈妈⾝上穿的是一件彩⾐。粉⾊的,连肩宽袖,领是马蹄领,镶着宽边。袖口也镶宽边,里系一条带子,在一侧挽一个结,垂挂下来。彩⾐齐到膝,子是平时的子,脚下则是一双绣花鞋,软底的。蒋芽儿悄声对秧宝宝说:我妈妈扮的是何仙姑。蒋芽儿的妈妈收拾了一个篮子,篮里放着香烛,火柴,手帕,几封云片糕,三个桃子,一瓶⽔。蒋芽儿走过去,很殷勤地替她妈妈递东西,一边说:秧宝宝也去。她妈妈不说话。自从梳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间搭话了。 一切停当,蒋芽儿妈妈最后再在头上罩了块尼龙绸的方巾,挽到颈后打个结,以免风吹了发髻。然后,蒋芽儿跟在她妈妈后面,秧宝宝跟在蒋芽儿后面,三个人鱼贯出了门。此时,太已经⾼了。因是礼拜,路上没有那么多忙着上班上学的人,自然寂静些。织布厂是停人不停机的,所以,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还是传来机器的轰隆声。但这机器声在空旷的天地间,也显得很寂静。 她们越到路对面,从镇碑跟前走过。这时候,镇碑底下一个人也没有,孤单地矗在那里,花岗岩的碑面在光下⽩得晃眼。绕过镇碑,向北走去,走过一个塘。塘边有女人淘米洗⾐服,叫叫嚷嚷,说今早的自来⽔里有绿藻,不能用,只好到这里来淘洗东西。走过塘,向东转进一条宽巷。宽巷里有一处凹进去,原来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太湖石,石登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台阶,一幢五层⾼,马赛克墙面,琉璃瓦顶的楼,矗立在台阶上。听见人经过,就有两条大狼狗吠起来,此起彼伏,久不停息。走出宽巷,上了一领⽔泥板桥,下桥再沿了河向东径直走。河边多是旧厂房,国营厂早已关门停产。一间传达室里聚了人,在打扑克。尚了河走着,走着,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板,一个农人卷了腿,正在落⾕。一把⾕种放手出去,好像一张雾,落下,再一扬手,又是一张雾。走过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进一间山墙下边。山墙的对面,是一领木廊桥,木头廊柱,木头护栏,木板地面,稻草盖顶。再走过去,下来,便是一个娄,蒋芽儿的妈妈停住了脚。 娄,就是断头河,或者说河流的底。⽔流将秽物带到这里,就无处可去,于是,便积起来。无非是塑料袋与泡沫块,已是污黑的了,却还是烂不到泥里去。还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娄面上,柏油似的反光。⽔草上裹着灰⾊的絮状的积垢物,铺了小半个娄。气味可是不好闻。不是臭,是怪异。起初是闷着,随后再一点一点烘上来,热呼呼的。娄底的埠头,几级石阶上,已经候了三两人了。一个是男的,琴师,提着琵琶。两个是老婆婆,一个梳了头,抹了胭脂,穿着彩⾐,当然颜⾊要素一些。另一个是平常样子,怀里抱着一大篮馒头。蒋芽儿的妈妈看见他们,表情活跃起来,开口说话了。那管馒头的女人问,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蒋芽儿,说是。于是,老婆婆就拿了一个馒头塞到蒋芽儿手里,蒋芽儿分了半个给秧宝宝。两人一边吃馒头,一边等着。蒋芽儿告诉秧宝宝,等会儿船来,接大家到张娄,张娄有个庙,庙主是个尼姑,人们都叫她“爷爷”庙前有个戏台,就在上面演菩萨戏。等了会儿,又陆续来了几个人,也妆扮过了。其中还有一个小孩,只五六岁,梳了一个朝天灯,头顶心红头绳扎一个小辫,把眼睛都吊了起来,敞了襟的短衫里,贴⾝一系一个红肚兜,显然是演哪吒。仗着自己是个角⾊,很傲慢地,谁也不理,径直到老婆婆篮里抓馒头吃。接着,船就来了。 小乌篷缓缓地划进灰浆般的娄底,很勉強地掉了个头,停在埠头前。先是上东西:馒头,香烛,乐器,还有一张红漆桌子。东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两个琴师,然后是那最早等着的妆扮的老婆婆,招呼蒋芽儿的妈妈一同上船,蒋芽儿的妈妈则向后一伸手,拉上蒋芽儿,蒋芽儿再要拉秧宝宝,却没有拉到,⾝后一个跟一个挤上人来。船明显吃⽔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么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一个秧宝宝。船比来时笨重多了,一浆一浆离了码头,出得娄去。蒋芽儿挤在大人的里,完全看不见了。太近午了,这僻静的娄底,没有人来。对面娄边山墙上的后窗,静静的也没有人影。娄面的污⽔,就像板结了,纹丝不动。秧宝宝站在太地里,地上洒了些馒头渣,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爬着觅食。她转过⾝子,走上木廊桥,木廊桥里是凉的,好象是表示无所谓,秧宝宝脫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里抡圆圈,有一点放浪形骸的样子。朽烂与松动的桥板在她脚下发出空洞的声音,给这背静的角落制造出一些响动。 秧宝宝抡着小包上楼,推门,走进房间。客堂里的人,不说话,看着她。她也不理他们,背过⾝去墙换了鞋,转回来,抡着包走过房间。走到台门口,却被抓了手臂。她挣了几下,挣不脫,被抓回到房间央中,按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然后,一只手将她的辫子打散,一把梳子从额前向后梳去。哪里梳得动,梳子的齿早叫发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气。梳子下那人便发出一声锐叫。那简直不叫梳头,而是叫犁地。齿子扎下去,一股劲地往下拉。头发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两个大人,一个按住⾝子,一个按住头。叫了两声,便哭嚎起来。一面是为头⽪痛,一面是为这一早上的意失。这哭声非常的哀伤,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听的人都难过起来。陆国慎和闪闪不噤手软了一下,面面相觑。趁这手软,秧宝宝却一跃而起,将板凳带翻,砸到陆国慎脚背上,陆国慎不噤“哎哟”一声。闪闪手快,一把扭住秧宝宝,秧宝宝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命抵着。闪闪辖制不住她,就叫陆国慎来帮忙。陆国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来,因为陆国慎已经有了喜,怕叫秧宝宝踢着。陆国慎不帮忙,她又弄不过秧宝宝,一时急得眼泪也下来了。两人正扭到台,李老师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喝道:飞狗跳,成什么样了! 听到李老师说话,这边歇下手了。秧宝宝到底是怕李老师的,闪闪则流着泪说:都是你纵容她跟蒋芽儿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师斥道:你少说几句!将秧宝宝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嘱陆国慎端来一盆热⽔,一按秧宝宝的头,将头发全翻倒进⽔里。秧宝宝虽然止了嚎哭,却一直嘤嘤地啜泣着,眼睛滚滚落进脸盆。小⽑站在一边,目睹这一烈场面,震惊得发不出声来,这时候,方才“嗷”一下哭起来。 这一个礼拜⽇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过去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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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米尼长恨歌不努力一夜成名我不是人渣爱的练习本生死遗言为爱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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