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稻草人手记在线阅读由三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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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稻草人手记 作者:三毛 | 书号:40347 时间:2017/9/15 字数:129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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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亲,是我,三⽑,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我在电话里⾼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 “⽗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暂时住下来,不回西班牙。是,请⺟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可以来。是,大概二千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知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静的听着。等荷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跟他走。 “唉,三⽑,你在玻璃上写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西瞪着看我划的字,好新鲜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国中⽗⺟,无论打电话,写信,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着⽗⺟——你的家里从来不问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一幢马德里的公寓房子里去,分期付款正在死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也没有,偏偏又逃难业失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亲也会⾼兴的。”“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拨电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有多⾼兴呢! “喂——”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是我——” “三⽑——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亲讲讲话,你去叫她——。”“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我真羡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去知觉。 “妹妹,你说⺟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十二点的机飞,到你们那儿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 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个柱子上靠着看报。 “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声,面露天真无琊的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兴?”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张得如临大敌。 “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西就上车。 在磷矿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气的在求人。 “这个月薪⽔我们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费也会下来,请先拨我们五万块西币。” 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着下迫他签字。 “三⽑,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一点。” 领了钱,看看钱,⺟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市场飞去。 “这车装満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油。” “三⽑!”荷西呆呆的瞪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庒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放冰柜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內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站在澡缸里放⽔洗单了。 “三⽑,你疯了?” “⺟亲最注重单,我们的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可是一小时之內它是不会⼲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现在做假的,上面用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给⺟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踩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 “扭了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呑呑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兴的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淋淋的单一一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线往眼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7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贵的脸孔碰个正着,我拍着玻璃大叫:“⺟亲!⺟亲!我们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満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着⽪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昅了一下,转过⾝去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藌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我的怎么没有单,给我单,我要铺。” “⺟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可是,我没有单…” “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外甥,拿了一条子,大步走过来。 “三⽑,拜托点点热⽔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我得替他澡洗,这条子你丢到洗⾐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机。我赶快拿了脏子,到花园的⽔龙头下去冲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了手进屋去搬菜,却听见荷西在说笑话:“三⽑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 再回到⽔龙头下洗小孩的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笑,拉回自己的头发,拎起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亲,休息一下啊!你坐机飞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单,不要睡罩。”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遥。 “荷西,你出去买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 “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单?” “不够,家里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着小女孩去厨房。“这种我不要吃,我要里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着我。 “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着,我赶快跑进去。 “没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着嘴望着我,慢慢的说。 我再去客厅摇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单,大卫要痱子粉。” “三⽑,我刚刚开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着眼睛,好似烦我纠不清似的瞪着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吗?三⽑!”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里拿着那盒糖,只好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 “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吃,过来——”二姐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大骂,小孩満嘴圈的巧克力,用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吗?她不像你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说:“她不吃,我们来吃吧!⺟亲,你要不要尝一块?”突然来的混,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之外,我们没有时间静下来谈谈别后的情形。 荷西去买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岁大卫和我。 “你的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着我。 “乖大卫,三⽑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我要起动机。” “三⽑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筋绑起来,这一只筷子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摔。 “不要哭,现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筋从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看,它又会跳回来——”“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切、要洗、要炒,甜点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着婆婆没回来,快快用去污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可乐还是桔子⽔?婆婆是要矿泉⽔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块还没有冻好,饭做⽩饭还是火腿蛋炒饭?汤里面不放笋⼲放什么?笋⼲味道婆婆受得了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着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赶快出去看,大卫好好的坐着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便大已经泻了一⾝一地。 “小家伙,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叫、要喊,快来洗。” 洗完了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上。一面赶快去关火,洗子,再用肥皂⽔洗弄脏了的地毯,洗着洗着大批人就回来了。“肚子饿坏了,三⽑,开饭吧!”怎不给人口气的时间?“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轻轻的走过来体贴的说:“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着庇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坏啦!你的子呢?刚刚给你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喊起来。 “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他又洗了,他泻了一⾝,刚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太不懂事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菜。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国中菜,没有內行。吃的人在烛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昅引着我。 饭后全家人澡洗,我把荷西和我第二⽇要穿的⾐物都搬了出来。家中有三张,并没有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妈妈单独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么累了,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 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着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有本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单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妈妈说用完她要带回去,这种单好。” “她有一大柜子的绣花单,为什么——” “三⽑,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心狭小的人,忍住不说话才不会祸从口出,只好不许自己回嘴了。 夜间在睡梦里有人敲我的头,我惊醒了坐起来,却是小大卫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厕所,呜——” “什么?”我瞌睡死,半跌半爬的领他去洗手间。“妈妈呢?”我轻轻问他。 “觉睡。” “好,你乖,再去睡。”轻轻将他送到房门口,推进去。 “戴克拉,我要喝⽔。”小红帽又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你是小红帽,不会去找祖⺟?来,带你去喝⽔,厕所上不上?” 服侍完两个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轮红⽇正跳一样的出了海面。 轻手轻脚起,把咖啡加在壶里,牛油、果酱、啂酪都搬出来,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齐,糖、牛也装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经起了。 “⺟亲早!天冷,多穿些⾐服。” 婆婆去洗手间,赶快进去替她铺好,这时小黛比也起来了,再上去替她穿⾐。 “去喝牛,戴克拉来铺。” “你们吵什么,讨厌!”地上赖着的荷西翻⾝再睡。“我不要牛,我要可可。” “好,先吃面包,我来冲可可。” “我不吃面包,在家里我吃一碗麦片。” “我们没有麦片,明天再吃,现在吃面包。” “我不要,呜,我不要!”小红帽哭了。 “哎!吵什么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吗?”二姐穿了睡⾐走出来怒眼相视,再对我点点头道了早安。“早!”姐夫也起来了。再一看,荷西也起来了,赶快去收地铺。 把地铺、黛比的都铺好,婆婆出洗手间,姐姐进去,我是轮不到的了。 “⺟亲,喝咖啡好吗?面包已经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煮一个蛋就可以。”“荷西,请你把这块烤好的面包吃掉好吗?” “嘿嘿,不要偷懒欺负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內大卫哭了,我转⾝叫黛比:“宝贝,去看看你弟弟,妈妈在厕所。” 婆婆说:“随他去,这时候醒了,他不会要别人的,随他去。” 正要随他去,二姐在厕所里就大叫了:“三⽑,拜托你去院子里收子,大卫没得换的不能起了。” 飞快去收完子,这面茶正好滚了,火腿蛋快焦了,婆婆己笑眯眯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吗?” “啊!还是给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块小鱼吧!”“什么鱼?”我没有鱼啊! “随便什么鱼都行!” “荷西——”我轻轻喊了一声荷西,婆婆却说:“三⽑,我的⽩⽔蛋要煮老了吧!还没来。” 我在厨房捞蛋,另外开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丢下锅,这时二姐披头散发进来了:“三⽑,熨斗在哪里?这条子没有⼲嘛!” 替二姐揷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鱼都上了桌,二姐却在大叫:“三⽑,⿇烦你给大卫煮一点麦片,给我烤一片啂酪面包,我现在没空。” “麦片?我没有预备麦片。”我轻轻的说。 “这种很方便的东西,家里一定要常备,巧克力糖倒是不必要的。算了,给大卫吃饼⼲好了。”婆婆说。“没——没有饼⼲。” “好吧!吃烤面包算了。”二姐在房內喊,我赶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里去玩,二姐挟了穿整齐的小孩出来吃饭。 “三⽑,你好了吗?你去铺铺,我还没有吃饭没有化妆呢!这小孩真人。” 铺好了姐夫姐姐的,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赶快去收碗,拿到厨房去冲洗。 “三⽑,你快点,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惊。 “快啊!你们这些女人。” “车子太挤,你们去玩,我留下来做中饭。” “三⽑,不要耍个,⺟亲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饭在外面吃?”我望渴的问。 “回来吃,晚点吃好吗?”婆婆又说。 “好,我去刷牙洗脸就来。” “三⽑,你一个早上在做什么,弄到现在还没梳洗。”荷西不耐烦的催着。 “我在忙哪!”忍着气分辩着。 “忙什么!我们大家都吃最简单的,小孩子们连麦片都没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买了两大箱什么吃的。”“荷西,他们是临时出现的,我买东西时只想到⺟亲,没想到他们会来。” “走吧!。”他下楼去发动车子,我这边赶快把中午要吃的⾁拿出来解冻,外面喇叭已按个不停了。 挤进车子后座,大家兴⾼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着窗外往后倒的树木。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沙漠逃难的情形,没有一句话问我们那个被迫丢掉了的家。婆婆没有问一声儿子未来的职业,更没有叫我们回马德里去,婆婆知道马德里付了一半钱的房子,而今荷西没有了收⼊,分期付款要怎么付,她不闻不问。她、姐姐、姐夫,来了一天了,所谈的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和需求,以及来度假的计划。我们的愁烦,在他们眼里,可能因为太明显了,使得他们亲如⺟子,也不过问,这是极聪明而有教养的举动。比较之下,国中的⽗⺟是多么的愚昧啊!,国中⽗⺟只会愁孩子冻饿,恨不能把自己卖了给孩子好处。 开车兜风,在山顶吃冰淇淋,再开下山回来已是下午一点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満头大汗,那边却在喝饭前酒和下酒的小菜。 将桌子开好饭,婆婆开始说了:“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汤也没有煮出味道来。”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没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许耍个——”“好啦!⺟亲面前吵架吗?”姐夫喝了一声,我不再响了。 吃完饭,收下盘碗,再拚命的把厨房上下洗得雪亮,已是下午四点半了。走出客厅来,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说:“好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来,来,去烤一个蛋糕,⺟亲来教你。” “我不想烤,没有发粉。” “方便得很的,三⽑,走,我们开车去买发粉。”二姐兴冲冲的给我打气。 我的目光乞怜的转向荷西,他一声不响好似完全置⾝事外。我低着头去拿车子钥匙,为了一包发粉,开十四公里的路,如果不是在孝顺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监督下发好了,接着马上煮咖啡,再放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点心,吃完点心,进城去逛,买东西,看商店,给马德里的家族买礼物,夜间十点半再回来。我已烤好羊腿等着饥饿的一群,吃完晚饭,各自梳洗就寝,我们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是夜一起两次管小孩。 五天的⽇子过去了,我清早六时起,铺,做每一份花⾊不同的早饭,再清洗所有的碗盘,然后开始打扫全家,将小孩大人的⾐服收齐,泡进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来解冻,开始洗⾐服,晾⾐服。这时婆婆们全家都已经出门观光,⾐服晾上,开始烫⼲⾐服,⾐服烫好,分别挂上,做中饭,四菜一汤,加上小孩子们特别要吃的东西,楼下车子喇叭响了,赶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饮先送上,给各人休息;午饭开出来,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盘子杯子,弄些点心,再一同回去城里逛逛;逛了回来,晚饭,澡洗,铺婆婆的,小黛比的沙发,自己的地铺,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时。 “荷西。”夜间我轻轻的叫先生。 “嗯?” “他们要住几天?” “你不会问?” “你问比较好,拜托你。”我埋在枕头里几乎呜咽出来。“不要急,你烦了他们自然会走。” 我翻个⾝不再说话。 我自己妈妈在国中的⽇子跟我现在一⾊一样,她做一个四代同堂的主妇,整天満面笑容。为什么我才做了五天,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不快乐极了。 我为什么要念书?我念了书,还是想不开;我没有念通书本,我看不出这样繁重的家务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跟荷西整⽇没有时间说话,我跟谁也没有好好谈过,我是一部家务机器,一部别人不丢铜板就会活动的机器人,简单得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纵我。 又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去海边了,沙漠荷西的老友来看我们。 “噢!圣地亚哥,怎么来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带了⺟亲在逛街。” “啊!他忘了对我说。” “我,我送钱来给你们,三⽑。” “钱,不用啊!我们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来的。” “用完了?他没对我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一共有七万多块。 “反正我留两万块。” “也好!我们公司还有二十多万可以领,马上可以还你,对不起。” 送走了圣地亚哥,我心里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轻轻的问荷西:“钱用完了?吃吃冰淇淋不会那么多。”“还有汽车钱。” “荷西,你不要开玩笑。” “你不要小气,三⽑,我不过是买了三只手表,一只给爸爸,一只给妈妈,一只是留着给黛比第一次领圣餐的礼物。”“可是,你在业失,马德里分期付款没有着落,我们前途茫茫——” 荷西不响,我也不再说话,圣地亚哥送来的钱在黑暗中数清给他,叫他收着。 十五天过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弥撒,我不是天主教,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谢谢⺟亲!” “祷告圣⺟玛丽亚快快给你们一个小孩,可爱的小孩,嗯!” ⺟亲啊!我多么愿意告诉你,这样下去,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一个⽩天站十六七小时的媳妇,不会有心情去孕怀。 二十天过去了,客厅里堆満了玩具,大卫的起动机、电影放映机、溜冰板,黛比的洋娃娃、⽔桶、小熊,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他的头。 “舅妈是坏人,砰!砰!打死她!”大卫冲进厨房来拿手行凶。 “你看!他早把马德里忘得一⼲二净了。”二姐笑着说,我也笑笑,再低头去洗菜。 舅妈当然是坏人,她只会在厨房,只会埋头⾐服,只会说:“吃饭啦!”只会烫⾐服。她不会玩,不会疯,也不会买玩具,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家庭主妇。 “荷西,⺟亲说她要再多住几天?”夜半私语,只有这个话题。 “一个月都没到,你急什么。”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说完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有丝丝的泪缓缓的流进耳朵里去。 “我不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了。” 荷西没有回答,我也知道,这种话他是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我神⾊憔悴,我⾝心都疲倦得快疯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満意?” “我不是不満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荷西,你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可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苦。”“伟大的女,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自己,你听见没有。”我的声音突然⾼了起来。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我埋头在被单里不回答,这样的任没有什么理由,可是荷西如此的不了解我,着实令我伤心。 上一代的女每一个都像我这样的度过了一生,为什么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里人很自私。” “三⽑,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她们。”“为什么每次⾐服都是我洗,全家的都是我铺,每一顿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是你要嘛!没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们是客。” “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內心才如此不耐吧!“我甚至连你也不爱。”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夜一,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內战的事情,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湾台⽟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业失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我知道,谢谢⺟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襟上的花。“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叫着孩子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三⽑,你好久没有写信回湾台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脆⾼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情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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