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十一) 汴州东西⽔门记(并序)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门,越三月辛巳朔,⽔门成。三⽇癸未,大合乐,设⽔嬉,会监军、军司马、宾位、僚属、将校、熊罴之士,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土女?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辞曰: 维汴州河⽔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风气宣怈,邑居勿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へ童?敫?,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太和;神应祥福,五⾕穰。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寇偷。⻩流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天子之武,维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维陇西公是宣。河之?,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燕喜亭记 太原王宏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邱荒之间,上⾼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辇粪壤,燔?甾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洼}者为池,而阙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来相之。自是宏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既成,愈请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曰“谦受之⾕”瀑曰“振鹭之瀑”⾕言德,瀑言容也;其土⾕曰“⻩金之⾕”瀑曰“秩秩之瀑”⾕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时也;池曰“君子之地”虚以钟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蔵之,以遗其人乎?宏中自吏部郞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商洛,涉淅湍,临汉⽔,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爰?所家,鱼龙所宮,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传》曰:“知者乐⽔,仁者乐山”宏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徐泗豪三州节度掌记书厅石记 记书之任亦难矣!元戎整齐三军之士,统理所部之?,以镇守邦国,赞天子施教化,而又外与宾客四邻,其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与所部之政,三军之号令升黜,凡文辞之事,皆出记书。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然皆元戎自辟,然后命于天子。苟其帅之不文,则其所辟或不当,亦其理宜也。南公自御史大夫豪寿庐三州观察使授节移镇徐州,历十一年,而掌记书者凡三人:其一人曰⾼许孟容,⼊仕于王朝,今为尚书礼部郞中;其一人曰京兆杜兼,今为尚书礼部员外郞观察判官;其一人陇西李博,自前乡贡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郞,方为之。南公文章称天下,其所辟,实所谓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者也。后之人苟未知南公之文章,吾请观于三君子;苟未知三君子之文章,吾请观于南公可知矣:蔚乎其相章,炳乎其相辉,志同而气合,鱼川泳而鸟云飞也。愈乐是宾主之相得也,故请刻石以记之,而陷置于壁间,俾来者得以览观焉。 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而Τ,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氵宏涵演迤,⽇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阙一字)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氵虢々循除鸣,斯立痛埽溉,对树二松,⽇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站去。”姑考功郞中知制诰韩愈记。 新修滕王阁记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內,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而不得者,公至之⽇,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舂生秋杀,开闭,令修于庭户。数⽇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元和十五年十月某⽇,袁州刺史韩愈记。 记宜城驿 此驿置在古宜城內,驿东北有井,传是昭王井,有灵异,至今人莫汲。驿前⽔,传是⽩起堰西山下涧,灌此城坏,楚人多死,流城东陂,臭闻远近,因号其陂“臭陂”;有蛟害人,渔者避之。井东北数十步,有楚昭王庙,有旧时⾼木万株,多不得其名,历代莫敢翦伐,尤多古松大竹。于太傅帅襄,迁宜城县,并改造南境数驿,材木取⾜此林。旧庙属极权宏盛,今惟草屋一区。然问左侧人,尚云:“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庙后小城,盖王居也。其內处偏⾼,广员八九十亩,号“殿城”当是王朝內之所也,多砖,可为书砚。自小城內地,今皆属甄氏。甄氏于小城北立墅以居。甄氏有节行,其子逢,以学行为助教。元和十四年二月二⽇题。 画记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八,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者一人,骑而牢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勺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铖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脫⾜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庠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是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循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威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科斗书后记 愈叔⽗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弟子往来。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于汴州,识开封令服之者,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经》,汉卫宏《官书》,两部合一卷,余宝蓄之,而不暇学。后来京师,为四门博士,识归公。归公好古书,能通之,愈曰:“古书得其据依,盖可讲。”因进其所有书属归氏。元和来,愈亟不获让,嗣为铭文,荐道功德。思凡为文辞,宜略识字,因从归公乞观二部书,得之,留月余。张籍令进士贺拔恕写以留愈,盖得其十四五,而归其书归氏。十一年六月四⽇,右庶子韩愈记。 河南府同官记 永贞元年,愈自山移江陵法曹参军,获事河东公。公尝与其从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纪年更元,命官司举贞观、开元之烈,群臣惕忄栗奉职,命材登良,不敢私违。当时自齿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执事,官阙一人,将补,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时于天下称多,独得将相五人。故于府之参军,则得我公,于河南主簿,则得故相国范卢公,于汜⽔主簿,则得故相国今太子宾客荥郑公,于陆浑主簿,则得相国今吏部侍郞天⽔赵公,于登封主簿,则得故吏部尚书东都留守吴郡顾公。卢公去河南,为右补阙,其后由尚书左丞至宰相。郑公去汜⽔,为监察御史,佐山南军,其后由工部侍郞至宰相,罢而又为。赵公去陆浑,为右拾遗,其后由给事中为宰相。顾公去登封,为监察御史,其后由京兆尹至吏部尚书东都留守。我公去府为长⽔尉,其后由膳部郞中为荆南节度行军司马,遂为节度使,自工部尚书至吏部尚书。三相国之劳在史册。顾吏部慎职小心,于时有声。我公愿洁而沈密,开亮而卓伟,行茂于宗,事修于官,嗣绍家烈,不违其先。作帅南荆,厥闻作显,武志既扬,文教亦熙,登槐赞元,其庆且至。故好语故事者,以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后进而偕大也亦同。其称名臣也又同,官职虽分,而功德有巨细,其有忠劳于家国也同,有若将同其后,而先同其初也。有闻而问者,于是焉书。 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语河南府参军舍庭中。于时河东公为左仆宰相,出藩大邦,开府汉南。郑公以工部尚书留守东都。赵公以吏部尚书镇江陵。汉南地连七州,戎士十万,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噤省中,岁时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于宮城门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万。三公同时,千里相望。可谓盛矣。河东公名均,姓裴氏。 省试颜子不贰过论 论曰:登孔氏之门者众矣,三千之徒,四科之目,孰非由圣人之道,为君子之儒者乎?其于过行过言,亦云鲜矣。而夫子举不贰过,惟颜氏之子,其何故哉?请试论之: 夫圣人抱诚明之正,中庸之至德,苟发诸中形诸外者,不由思虑,莫匪规矩。不善之心,无自⼊焉;可择之行,无自加焉。故惟圣人无过,所谓过者,非谓发于行、彰于言,人皆谓之过而后为过也,生于其心则为过矣。故颜子之过此类也。不贰者,盖能止之于始萌,绝之于未形,不贰之于言行也。《中庸》曰:“自诚明谓之,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无过者也;自明诚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不勉则不中,不思则不得,不贰过者也。故夫子之言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之矣。”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言犹未至也。而孟子亦曰:“颜子具圣人之体而微者。”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亦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人之道,差为过耳。 颜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确乎不拔,浩然自守,知⾼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致。是以夫子叹其“不幸短命”“今也则亡”谓其不能与己并立于至圣之域,观教化之大行也。不然,夫行发于⾝、加于人,言发乎迩、见乎远,苟不慎也,败辱随之,而后思不贰过,其于圣人之道,不亦远乎?而夫子尚肯谓之“其殆庶几”孟子尚复谓之“具体而微”者哉?则颜子之不贰过,尽在是矣。谨论。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土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子不⾊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告尔后于內,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子之所宜行也。夫子本以布⾐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亻?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子之所宜行也。且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以补其不⾜者也。耳目之于⾝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也。且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三器论 或曰:天子坐于明堂,执传国玺,列九鼎,使万方之来者,惕然知天下之人,意有所归,而太平之阶具矣。后王者或阙,何如?对曰:异乎吾所闻。归天人之心,兴太平之基,是非三器之能系也。子不谓明堂天子布政者耶?周公成王居之而朝诸侯,美矣;幽厉居之,何如哉?子不谓传国之玺帝王所以传宝者耶?汉⾼、文、景得之而以为宝,美矣;新莽、胡石得之何如哉?子不谓九鼎帝王之所谓神器耶?夏禹铸之,周文迁之,而为宝,美矣;桀癸、纣辛有之,何如哉?若然,归天人之心,兴太平之阶,决非三器之所能也。夫帝王之圣者,卑宮室、金⽟、斥无用之器,以示天下、贻子孙。而后王犹殚天下之土木不肯已,又安忍夸广之,尊其为明堂欤?若传国玺之狂嬴贼新,童心侈意而为之,示既有之,不抵之⾜矣,称其符瑞则未也。若九鼎之死,百牢不能膏其腹火,万载不能黔其⾜,其烹饪祠之用又⾜取,岂不为无用之器哉?尧⽔滔天,人禽鬼神之居相混已;禹导川决⽔,以分神人之居,乃销九金,乃铸九鼎,仪万有之族,露怪异之状,其护人已,其救人已。后王决不如大禹识鬼神之状,又无当时汨没之危,而徒阃金大广器物,与夫垫巾效郭、异名同蔺者,岂不远哉!是亦见谬也。噫,不务其修诚于內,而务其盛饰于外,匹夫之不可,而况帝王哉? 送穷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长,牛系轭下,引帆上墙,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长,⽇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广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嘤。⽑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嗅臭香,糗?长可捐。单独一⾝,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満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奷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贵在人先。又其次曰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以待,?我雠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易一羊⽪。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吊武侍御所画佛文 御史武君,当年丧其配,敛其遗服、栉、珥、ひ、?于箧,月旦、十五⽇,则一出而陈之,抱婴儿以泣。 有为浮屠之法者,造武氏而谕之曰:“是岂有益耶?吾师云:人死则为鬼,鬼且复为人,随所积善恶受报,环复不穷也。极西之方有佛焉,其土大乐,亲戚姑能相为,图是佛而礼之,愿其往生,莫不如意。”武君怃然辞曰:“吾儒者,其可以为是!” 既又逢月旦、十五⽇,复出其箧,实而陈之,抱婴儿以泣,且殆而悔曰:“是真何益也?吾不能了释氏之信不,又安知其不果然乎?”于是悉出其遗服、栉佩,合若⼲种,就浮屠师请图前所谓佛者。浮屠师受而图之。韩愈闻而吊之曰:?兮目存,丁宁兮耳言。忽不见兮不闻,莽谁穷兮本源。图西佛兮道予勤,以妄塞悲兮慰新魂。呜呼奈何兮,吊以兹文。 后汉三贤赞三首 王充者何?会稽上虞。本自元城,爰来徙居。师事班彪,家贫无书。阅书于肆,市肆是游。一见诵忆,遂通众流。闭门潜思,《论衡》以修。为州治中,自免归欤。同郡友人,谢姓夷吾。上书荐之,待诏公车。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养》,一十六篇。肃宗之时,终于永元。 王符节信,定安临泾。好学有志,为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为贼;良民之甚,其旨甚明。皇甫度辽,闻至乃惊。⾐不及带,屣履出。岂若雁门,问雁呼卿。不仕终家,吁嗟先生。 仲长统公理,山⾼平。谓⾼⼲有雄志而无雄才,其后果败,以此有声。ㄈ傥敢言,语默无常,人以为狂生。州郡会召,称疾不就,著论见情。初举尚书郞,后参丞相军事,卒不至于荣。论说古今,发愤著书,《昌言》是名。友人缪袭,称其文章,⾜继《西京》。四十一终,何其短耶,呜呼先生! ⾼君画赞 君子温闲,骨气委和。迹不拒物,心不扬波。澄源卷璞,含⽩?差?差。遗纸一张,德音不忘。 五箴(并序)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二十有八年,发之短者⽇益⽩,齿之摇者⽇益脫,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琊,而呶呶以害其生琊! 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琊,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弗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雠维比,维狂维愧。于⾝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內不⾜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煜煜。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扌?以自取。汝非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扌?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瘗砚铭 陇西李观元宾,始从进士贡在京师,或贻之砚。既四年,悲穷泰,未尝废其用。凡与之试艺舂官,实二年登上第。行于褒⾕,役者刘允误坠之地,毁焉。乃匣归埋于京师里中。昌黎韩愈,其友人也。赞且识云: 土乎成质,陶乎成器。复其质,非生死类。全斯用,毁不忍弃。埋而识,之仁之义。砚乎砚乎,与瓦砾异。 ⾼君仙砚铭(并序) 儒生⾼常与予下天坛,中路,获砚石,似马蹄状,外棱孤耸,內发墨⾊,幽奇天然,疑神仙遗物。宝而用之,请予铭底: 仙马有灵,迹在于石。棱而宛中,有点墨迹。文字之祥,君家其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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