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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2015 作者:王小波 | 书号:39614 时间:2017/9/6 字数:100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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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现在可以这样说,小舅为作画吃官司,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因为他的画没有人懂,所以被归⼊了叵测一类。前清有个诗人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事翻书”让人觉得叵测,就被押往刑场,杀成了碎片。上世纪有个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上帝就很叵测。我引昆德拉这句话,被导领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后来他说,他以为我在说一个姓尚的人。总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状就是叵测,假如不叵测,他就没事了。 在碱场里,小舅妈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为小舅叵测之故。她告诉我说,她初次见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数学课上。我舅舅测过了智商后就开始掉头发,而且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里早⽇出去,为这两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脑后的⽑都直着,像一只豪猪。上课时他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经常把铅笔一口咬断,然后就把半截铅笔像吃糖一样吃了下去,然后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铅渣,把整个嘴都抹成黑⾊的了。一节课发他七支铅笔,他都吃个精光。小舅妈见他的样子,觉得有点渗人,就时时提醒他道:王犯,你的执照可不是我吊销的,这么盯着我⼲嘛?我舅舅如梦方醒,站起来答道:对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爱你。这后一句话是他顺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惯贫嘴聊⾆,进了习艺所也改不了。我告诉小舅妈说:她是很漂亮。她说:是啊是啊。然后又笑起来:我漂亮,也轮不到他来说啊!后来她说,她虽然年轻,但已是老油子了。在习艺所里,学员说教员漂亮,肯定是没安好心。至于他说爱她,就是该打了。我没见过小舅妈亲手打过小舅,从他们俩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打过的。 小舅妈还说,在习艺所里,常有些无聊的学员对她贫嘴聊⾆。听了那些话她就揍他们一顿。但是小舅和他们不同,他和她有缘份。缘份的证明是小舅的画,她看了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发。此时我们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妈都在碱滩上。小舅妈趴在一块塑料布上晒⽇光浴,我舅舅⾐着整齐,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小舅妈的裸体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样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妈说我们串供。我把自己扯到这样的处境里,想一想就觉得稀奇。 小舅妈还说,她喜我舅舅的画。这些画习艺所里有一些,是李家口出派所转来的。搁在那里占地方,所里要把它丢进垃圾堆。小舅妈把它都要下来,放在宿舍里,到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小舅事发进碱场,小舅妈来押送,并非偶然。用句俗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舅早就被舅妈惦记上了。这是我的结论,小舅妈的结论有所不同。她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说到这里,她捻了小舅一把,问道:艺术之神是阿波罗吧?小舅应声答道:不知道是谁。嗓音低沉,听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过来了。 我常到碱场去,每次都要告诉小舅妈,我舅舅是爱她的。小舅妈听了以后,眼睛就会变成金⻩⾊,应声说道:他爱我,这很好啊!而且还要狂笑不止。这就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好。真觉得好不该像岔了气那样笑。换个女人,感觉好不好还无关紧要。小舅的小命握在小舅妈手里,一定要让她感觉好。于是我就换了一种说法:假如小舅不是真爱你,你会觉得怎样?小舅妈就说:他不是真爱我?哪也很好啊!然后又哈哈大笑。我听着像在狞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退两难,就该试试别的门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带去了各种剪报──那个⽇本人把他的画运到巴黎去办画展,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个画展叫作“2010──W2”没有透露作者的⾝份,这也是轰动的原因之一。各报一致认为,这批画的视觉效果惊人,至于说是伟大的作品,这么说的人还很少。展览会⼊口处,摆了一幅状似疯驴的画,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连看五秒钟也会头晕;可巧有个观众有美尼尔综合征,看了以后,马上觉得天地向右旋转,与此同时,他向左倾倒,用千斤顶都支不住。后来只好给他看另一幅状似疯马的画,他又觉得天地在向左旋转,但倒站直了。然后他就向后转,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点冰⽔,一点东西也没吃。大厅正中有幅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声,全⾝的⾎都往头上涌。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头发都会直立起来,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无碍,那些长发披肩的金发美女立时变得像带尖顶帽的小丑。与此同时,观众眼睛上翻,三面露⽩,有位动脉硬化者立刻中了风。还有一幅画让人看了感觉五脏六腑往下坠,⾝材拔的小伙子都驼了背,疝气患者坠得裆里像有一个暖⽔袋。大家对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种种猜测,但有些宗教领袖已经判定他是渎神者,魔鬼的同谋,下了决杀令。他们杀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韦伯、威利斯,现在正杀世界卫生组织(WHO)里会画画的人,并杀得西点军校改了名,但还没人想到要杀姓王的国中人。我们姓王的有一亿人,相当于一个大国,谅他们也得罪不起。我把这些剪报给小舅妈看,意在证明小舅是伟大的艺术家,让她好好地对待他。小舅妈就说:伟大!伟大!不伟大能犯在我手里吗?后来临走时,小舅菗冷子踢了我一脚。他用这种方式通知我:对小舅妈宣扬他的伟大之处,对他本人并无好处。这是他最后一次踢我,以后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动了。 当在我沉于思索怎样救小舅时,他在碱场里⽇渐憔悴,而且变得尖嘴猴腮。小舅妈也很焦急,让我从城里带些罐头来,特别指定要五公斤装的午餐⾁,我用塑料网兜盛住挂在脖子上,一边一个,样子很傻。坐在去碱场的通车里,有人说我是猪八戒挎刀,邋遢兵一个。这种罐头是餐馆里用的,切成小片来配冷盘,如果大块吃,因为很油腻,就难以下咽。小舅妈在帐蓬里开罐头时,小舅躺在一边,开始乾呕。然后她舀起一块来,塞到小舅嘴里,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说:一、二、三!往下咽!塞完了小舅,小舅妈満头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对我说:小子,去打听一下,哪儿有卖填鸭子的机器。此时小舅嘴都被捏肿,和鸭子真的很像了在碱场里吃得不好,心情又抑闷,小舅患上了痿症。不过小舅妈自有她的办法。 我舅舅的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讲出来的,但小舅妈也有很多补充:在碱滩上躺着时,他的那话儿软塌塌地倒着,像个蒸的小芋头。你必须对它喊一声:立正!它才会立起来,像草原上的旱獭,伸头向四下张望。当然,你是不会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妈。这东西很听指挥,不但能听懂立正、稍息,还能向左右转,齐步走等等。在响应口令方面,我舅舅是有⽑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转,他准转到右面;齐步走时会拉顺。而这些⽑病它一样都没有。小舅妈讲起这件事就笑,说它比我舅舅智商⾼。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为一个殖生器,这个数字实属难能可贵。小舅妈教它数学,但它还没学会,到现在为止,只知道听到一加一点两下头,但小舅妈对它的数学才能很有信心。她决心教会它微积分。这门学问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没有学会。她还详细地描写了立正令下后,那东西怎样蹒跚起⾝,从一个问号变成惊叹号,颜⾊从灰暗变到⾚红发亮,像个国美出产的苹果。她说,作为一个女人,看到这个景象就会觉得触目惊心。但我以为男人看到这种景象也会触目惊心。 小舅妈还说:到底是艺术家,连家伙都与众不同──别的男人肯定没有这种本领。我舅舅听到这里就会面红耳⾚,说道:报告管教!请不要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而小舅妈却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别瞎扯!我杀你⼲嘛。来,亲一下。此后小舅只好收起他的満腔怒火,去吻小舅妈。吻完以后,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来,小舅不再有往⽇的锐气,变得有点二⽪脸,起码在舅妈面前是这样的。据说,假如小舅妈对舅舅大喝一声立正!我舅舅总要傻呵呵地问:谁立正?小舅妈说:稍息!我舅舅也要问谁稍息。在帐蓬里,小舅妈会低声说道:同志,你走错了路…我舅舅就会一愣,反问道:是说我吗?我犯什么错误了吗?小舅妈就骂道,人说话,狗搭茬!有时候她和我舅舅说话,他又不理,需要在脸上拍一把才有反应:对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说话。讨厌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个东西都叫作王二。小舅妈也觉得有点混,就说:你们两个简直是要气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几个了。 我舅舅和小舅妈在碱场里陷⼊了僵局,当时我以为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小舅妈不懂得艺术;所以她就知道拿艺术家寻开心。假如我懂得什么是艺术,能用三言两语对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把小舅放出来。但我没有这个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来。 刚上大学时,我老在想什么是艺术的真谛,想着想着就忘了东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场上绕圈子,他在一边给我数圈数,数着数着就了,只好走开;想着想着,我又忘掉了⽇出⽇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里坐在房顶上菗烟,把烟蒂一个一个地往下扔;这件事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我有恐⾼症。因为这个缘故,有些女孩子爱上了我,还说我像维特斯坦,但我总说:维特斯坦算什么。听了这话,她们就更爱我了。但我忙于开解这个难题,一个女孩都没爱上,听任她们一个个从我⾝边飞走了,现在想起来未免后悔,因为在她们中间,有一些人很聪明,有一些人很漂亮;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漂亮,那就更为难得。所谓艺术的真谛,就是人为什么要画画、写诗、写小说。我想作艺术家,所以就要把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没有想清楚。 现在我还在怀念上大学一年级的时期,那时候我写着一篇物理论文;还在准备投考历史系的研究生;时时去看望我舅舅;不断思辨艺术的真谛;参加京城里所有新嘲思想的讨论会;还忙里偷闲,去追求生物系一个⽪肤⽩晰的姑娘。盛夏时节,她把长发束成了马尾辫,穿着⽩⾊的T恤衫和一条有纵条纹的裙,脖子和耳后总有一些细碎的汗珠。我在校园里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树林里去坐。等到她在乾松针上细心地铺好手绢,坐在上面,脫下脚上的⽪凉鞋,再把脚上穿的短袜丝脫下来放在两边时,我已经开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开始在她领口上的⽪肤上寻找那种酸酸的汗味。 据说,我的鼻子冬暖夏凉,很是可爱;所以她也不反对撩起马尾辫,让我嗅嗅项后发际的软发。从这个方向嗅起来,这个女孩整个就像一块啂酪。可惜的是,我经常想起还有别的事情要⼲,就匆匆收起鼻子来走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她啂下嗅到一股沉掂掂的半球形的味道,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想起要赶去看我舅舅的通车;就这样走掉了。等下次见到她时,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用手里端着的东西泼了我一脸。那些东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烩⾖腐,还有二两米饭。蒜苗的火候太过,变得软塌塌的。⾖腐里放了变质的五香粉,有点发苦。至于米饭,是在不锈钢的托盘里蒸成,然后再切成四方块。我最反对这样来做米饭。经过这件事以后,我认为她的脾气太坏,还有别的缺点,从此以后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而想到:她可能还在想念我。 在碱滩上,我想营救小舅时,忽然想到,艺术的真谛就是叵测。不过这个答案和没有差不多。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叵测”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测。 我舅舅陷在碱场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擅长爱情。假如他长于此道,就能让小舅妈把他放出来。在我看来,爱情似乎是种竞技体育;有人在十秒钟里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钟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时进习艺所的人,有人已经出来了,挎着习艺所的前教员逛大街;看来是比小舅长于此道。竞技体育的诀窍在于练习。我开始练习这件事,不是为了救我舅舅,而是为了将来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学聚会时遇到一个女人,她说她记得我,并对这些记忆做了一番诗意的描绘。首先,她记得世纪初那些风,风里夹杂着很多的⻩土。在这些⻩土的下面,树叶就份外的绿。在⻩土和绿叶之间,有一个男孩子,裹在一⾝灰土⾊的灯绒里,病病歪歪地穿过了场──此人大概就是我罢──在大学期间我没生过病,不知她为什么要说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来看,那就是在我去碱场之前的事。 这个女人是我们的同行,现在住在海外;闻起来就如开了瓶的冰醋酸,简直是颗酸味的炸弹。在她诗意的回忆里,那些⻩沙漫天的⽇子里,最值得记忆的是那些青翠滴的绿叶;这些叶子是的象征。然后她又说到一间小屋子,一个窗户。这个窗户和一个表达式联系在一起──这个表达式是2x2,说明这窗户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块有黑红两⾊图案的布罩住,风把这块印花布鼓成了一块大气包。气包的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窄;上面铺了一条蓝⾊腊染布的单子。她自己裸体躺在那张单子上,竭力伸展⾝躯,换言之,让头部和脚尖的距离尽可能的远;于是部腹就深凹下去,与单齐。这时候,在她的腿上,闪着灰⾊的光泽。在这个怪诞的景象中,充満了一种气味,带有碱的腥味;换言之,新鲜精的气味。假如说这股气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感到意外。但那间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时的宿舍,里面只住了我一个人。至于说我在里面⼲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这个女人涂了很重的眼晕,把头发染成了龌龊的⻩⾊,现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过去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联系起来,很是困难。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间,又知道我的气味,对这件事我也不能否认。她还说,当时我一声不响,脸⽪紧绷,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间精狂噴,热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样。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这样的爱尿炕;而且,如果说这就是爱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认。 在学校里,有一阵子我像疯了一样的选课,一学期选了二十门。这么多课听不过来,我请同学带台对讲机去,自己坐在宿舍里,用不同的耳机听监。我那间房子里像电话换台一样,而我自己脸⾊青里透⽩。系里的老师怀疑我昅洛海因,抓我去验⾎。等到知道了我没有毒瘾后,就劝诫我说:何必急着毕业?重要的是做个好生学。但我忙着到处去试考,然后又忙着到处去补考。补到最后一门医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个死人,连问都没问,就放我Pass了。然后我就一头栽倒,进了校医院。我之所以这样的狂疯,是因为一想到小舅的处境,就如有百爪挠心,方寸大。 在寒假里,我听说化学系有个女生修了二十一门课,比我还要多一门。我因此爱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她,手里拿了一束花。这是一个小四眼,眼镜的度数极深,在镜片后面,眼睛极大,并且盘旋着两条阿基米德螺线。她脸⾊苍⽩,⾝材瘦小,双手像鸟爪子,还有点驼背。后来才发现,她的啂房紧贴着壁,只是一对啂头而已,而且好像还没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岁时一样单薄。总而言之,肚脐以上和膝盖以下,她完全是个男孩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有种学究式的趣兴,总问:为什么是这样呢?我告诉她说:我爱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爱别人。她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要爱我?为什么这辈子不想爱别人?我无言以对,就提议爱做来证明这一点。但正如她事后所说,爱做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假如我真的爱她,就该是无缘无故的。但无缘无故的事总让人怀疑。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不管谁说爱她都可疑。经她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她听了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又不爱我了呢?我听了又不假思索地马上又爱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这样拉起锯来。又过了一个学期,她猛然开始发育,还配了隐形眼镜,就此变成个婷婷⽟立的美女,而且变得极傻。此时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对她也没了趣兴。 6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妈在碱摊上晒太,直到天⾊向晚。天⾊向晚时,小舅妈站起⾝来,往四下看看。夕照在她的⾝体上,红⽩两⾊,她好像一个女神。如果详加描写,应该说到,她的肩头像镜子一样反光,前留下了啂房的影。在平坦的腹小上,有一蓬⽑,像个松鼠尾巴──我怀疑⾝为外甥这样描写舅妈是不对的──然后她躬下⾝来穿子,我也该回学校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妈的裸体,以后再也没机会。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好好看看。 说过了小舅妈,就该说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后来平了反,法院宣布他无罪,习艺所宣布他是个好学员。油画协会恢复他的会员资格,重新发给他执照,还想选他当美协的理事。谁知小舅不去领执照,也不想⼊油协。于是有关部门决定以给脸不要脸的罪名开除小舅,吊销他的画家执照。但是小舅妈不同意他们这样⼲,要和他们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没有重⼊美协,也没有去领执照,如何谈得上开除和吊销。但是小舅妈败诉了。法院判决说,油画协会作为美术界的权力机关,可以开除一切人的会员资格,也可以吊销一切人的画家执照,不管他是不是会员,是不是画家。判决以后,美协开会,郑重开除了小舅妈。从此之后,她写字还可以,画画就犯法了。现在小舅没有执照,小舅妈也没有照。但是小舅继续作画,卖给那个⽇本人。但是价钱比以前低了不少。⽇本人说,现在世界经济不够景气,画不好脫手。其实这是一句假话。真话是小舅名声不如以前──他有点过气了。 说过了我舅舅以后,也就该说到我舅舅画的⽇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长了一嘴⽩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会大模大样地从人行横道上走过来,拉开车门说:王样,画!就把画取走了。顺便说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妈那么厉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这些画是我舅舅放在我这里的。假如红灯时间长,他还要和我聊几句,他说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见到他。我骗他说,我舅舅出家当了尼姑,要守清规,不能出来,你不要想他了;他纠正我说:和尚,你是说,和尚!然后替我关上车门,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实他也知道我在撒谎。假如他和我舅舅没有联系,能找到我吗?反过来说,我也知道那个⽇本人在说谎。我们大家都在说谎,谁都不信任谁。 有人说,这个⽇本人其实是个巴西人,巴西那地方⽇裔很多。他有个人黑老婆,像墨一样黑,有一次带到国中来,穿着绿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弯,就在这时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当小舅逮去了。在出派所里,他们拿⽑巾蘸了⽔、汽油、丙酮,劲使地擦,没有擦下黑油彩,倒把⾎擦出来了。等到巴西馆使的人闻讯赶来时,出派所换了一个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察警都穿上了⽩大褂,假装在给黑女人洗脸。那女人⾝⾼1米98,像电线杆,说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強了一点。那⽇本人又有个⽩人妇情,像雪一样⽩。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逮进去,第一句话就问:好啊,王二,装得倒像!用多少漂⽩粉漂的?然后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贴的,捏得人家泪下如雨;并且拔她的头发,怀疑这是个头套,一头金发很快就像马蜂窝一样了。等到馆使的人赶来,那出派所又换了一块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头发揪成⽔雷来美容,也有点怪。后来所有的外国女人和这⽇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上挂个牌子,上书“我不是王二” 还有一天他们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领带,把我拽得离了地,兴⾼彩烈地说:好啊王二!你居然连装都不装了!我很沉着地说道:大叔啊,你搞错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来,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鞋上;想了一会儿,又给我整整领带,擦擦⽪鞋,朝我敬了一个礼,然后假装走开了。其实他没有走开,而是偷偷地跟着我,每隔十几分钟就猛冲到我面前,号我的脉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终不慌,他也没敢再揪我。幸亏他没把我揪到出派所,假如揪了去,我们单位的人来找时,他们又得换块牌子:柔道馆。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舅舅还在偷偷卖画,很想把他逮住,但总也逮不到他。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时,我感到很奋兴,甚至起了。这说明我有小舅的特徵。我是有艺术家的天赋,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了。 现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时候我的志向是要当艺术家,等到看过小舅的遭遇之后,我就变了主意,开始尝试别的选择,其中包括看守公厕。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厕是个墨绿⾊的建筑,看上去是琉璃砖砌的,实际上是⽔泥铸造的,表面上贴了一层不⼲胶的贴面纸,来混充琉璃。下一场大雨它就会片片剥落,像一只得了⽪肤病的乌⻳。房子里面有很多窄长的镜子,朝镜子里看时,感觉好像是在笼子里。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种消毒⽔。我在门口分发手纸,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消防⽔龙冲洗一次里面,把坐在马桶上的人冲得像落汤。还有一件事我总不会忘记,就是索要小费,如果顾客忘了给,我就揪住他⾐服不放,连他的⾐兜都扯掉。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人敢再不给小费。因为工作过于积极,我很快就被开除掉。 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火车站门前摆摊,修手表、打火机。像所有的修表摊一样,我的那个摊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因为温室效应,坐在里面很热,汗出得很多,然后就想喝⽔。经我修过的手表就不能看时间,只能用来点烟;我修过的打火机倒有报时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顾客对我不大満意。还有一段时间我戴着黑眼镜,假装是瞎子,在街上卖唱。但很少有人施舍。作为一个瞎子,我的⾐服还不够脏。他们还说我唱得太难听,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后来我又当过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给小孩子听,他们听了反而尿不出;见到雇主回家,就说:妈妈,叔叔唱!然后放声大哭。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拖延了很多时间,来逃避我的命运。我终于长大了,在写作部里工作;我舅舅也从碱场出来了,和小舅妈结了婚。他还当他的画家。小舅妈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公关秘书。这说明我舅舅除了画画,我除了会信口胡编,都别无所长,小舅妈倒是多才多艺。有时候她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我舅舅的坏话。说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捣鬼,江郞才尽,再也画不出令人头晕的画了;还说他⾝体的那一部份功能还是老样子,她每天要给它发号令,还要假装很喜的样子,真是烦死了。这些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嫁给小舅嫁亏了。但是每次通话结束时,她总要加上一句,这些话不准告诉你舅舅。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风,我就杀掉你!至于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说句实在话,我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从碱场回来,心情烦闷,就去捣鼓电脑,想从互网上找个游戏来玩。找来找去,没找到游戏,倒找到一份电子杂志,《今⽇物理》。我虽是物理系的生学,但绝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献──教科书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个例外,就是那本杂志。它的通栏标题是:谁是达利以后最伟大的画家──W2还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纪末一种个人电脑,已经完全过时,一块钱能买五六台。那篇文章还有张揷图,上面有台486微机,屏幕上显示着我舅舅那幅让人犯疝气的画。当然,它已是画中画,看上去就不犯疝气,只使人有点想屙屎。 等你把这篇文章看完,连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个世纪末开始,有人开始研究从无序到有序的物理过程,这种东西又叫作“混沌”用计算机模拟出来,显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罗集,放大了像海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顺便说一句,曼德罗集不会使人头晕,和小舅的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该文作者发明了一种名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图,让人看了以后晕得更加厉害。简单地说,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还便宜的破烂电脑,就能作出小舅的画。任何人知道了这件事,看小舅的画就不会头晕,也不会犯疝气。很显然,小舅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再看小舅的画,也不会发。这篇文章使我对小舅、小舅妈、艺术、爱情,还有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叫“掰开庇眼放庇,没了劲了”假如我不到互网上找游戏,一切就会是老样子,小舅照样是那么叵测,小舅妈还对他着。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玩游戏呢?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给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关部门──不管怎么说,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关部门马上作出了反应:小舅不是居心叵测,他画的是依呀啊拉集嘛,关他⼲嘛──放出来吧。有了这句话,我就驰往碱场,把一切都告诉小舅和小舅妈。 小舅妈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对不起,王犯,让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给你要点补助吧。你也不用犟着说你爱我了。小舅听了我的话,变得像个死人,瘫软在地上。听到小舅妈最后一句话,他倒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说:报告管教!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妈听了,眼睛变成金⻩⾊,对我狞笑着说:你听到了吧?咱俩快把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揍上一顿!但还没等动手,她又变了主意,长叹一声道:算了。别打了。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了。这似乎是说,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的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爱做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爱做也是很烦人的了。小舅妈和小舅从碱场出去,结婚、过⽇子,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个作家。我还在思考艺术的真谛。它到底是什么呢。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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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革命时期的爱似水流年未来世界万寿寺沉默的大多数我的阴阳两界寻找无双红拂夜奔白银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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