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在线阅读由王小波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革命时期的爱情  作者:王小波 书号:39612  时间:2017/9/6  字数:12206 
上一章   第三章(上)    下一章 ( → )
  第三章(上)

  冬天将尽时,我告诉X海鹰这样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时节,当时文化⾰命刚闹起来。我在校园里遛弯时,看到我爸爸被一伙大‮生学‬押着游街。他大概算个反动学术权威罢。他⾝上穿了一件旧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号字纸篓为胎糊的;手里拿着子,敲着一个铁簸箕;当时游街的是一队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个,也不是走在最后一个;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钟;天气是薄云遮⽇。总而言之,我见到他以后,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后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顿,练拳击的打沙袋也没那么狠。虽然我一再解释说,我笑不是什么坏意思,但是不管什么用。当时我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恨他一辈子。但是事后冷静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销了。

  从我记事以来,我爸爸就是个秃脑壳,脑袋很大。在文化⾰命里他不算倒霉,总共就被斗了一回,游了一回街,也不知怎么这么寸,就被我看见了。此后他对我就一点也不理解了。比方说,在我十五岁时,他说:这孩子这么点岁数,怎么就长络腮胡子?我在家里笑一声,他也要大发感慨:这叫什么动静?像⽇本鬼子打一样!不过我的外表是有点怪:没有到塞外吹过风,脸就像张砂纸;没⼲过什么重活,手就硬得像铁板一样。不过这些事就扯得太远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以后,我开头决定要恨他,后来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么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生学‬,人家又没有揍我,怎能恨人家。从那天以后,我没恨过任何人。后来在⾖腐厂里,虽然想过要恨画了裸体画给我带来无数⿇烦的家伙,但我不知道他是谁。等到知道他是窝头后,就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我告诉X海鹰说,我很爱我爸爸。理由除了他从小到大一直供养我之外,还有他从小到大每天都打我。这对我好处很大,因为我们打架时总以把对方打哭了为胜。而我从来就不会被人打哭,好像练过铁布衫金钟罩一样。据我所知,练横练功夫必须用砖头木往自己⾝上排打。我爸爸来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为我是这样的爱他,所以老盼着他掉到土坑里去,然后由我把他救出来。这时候我还要数落他一顿。受帮教的时候,我也总盼着X海鹰有一天会掉进土坑,然后我好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两位走路都很小心,从来不往沟里走,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帮教时,我告诉X海鹰我爸爸的事,她听了以后皱皱眉,没有说话,大概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其实这些话是很重要的。对于不能恨的人,我只能用爱来化解仇恨。我爱上她了。

  有关我爱上X海鹰的事,必须补充如下:这种爱和爱毡巴的爱大不相同。毡巴这家伙,见了我总是气急败坏,但又对我无可奈何,这个样子无比的可爱,对我来说他简直是个快乐的源泉。而X海鹰对我来说就是个痛苦的源泉,我总是盼她掉进土坑。尽管如此,X海鹰还是让我魂梦系之。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到五月,我在⾖腐厂那间小办公室里和X海鹰扯东扯西,心里恨她恨得要死。这种恨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又叫‮爱做‬恨集,与⽇俱深。后来我既不恨她,也不爱她,大家各过各的,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告诉X海鹰,从六七年舂天开始,我长大的校园里有好多大喇叭在哇哇的叫唤,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攻击。争执不休,动口不动手,没劲的。但是过了不久,他们就掐起来了。对于非‮京北‬出生的读者必须稍加解释:蛐蛐斗架谓之掐。始而摩翅做声,进而摩须挑衅,最后就咬作一团,他们掐了起来,从挥舞拳头开始一个文明史。起初那些大‮生学‬像原始人一样撕打,这时我的结论是世界的本质是拳头,我必须改进自己的格斗技术;后来他们就満地拣石头。到了秋季,我估计兵器⽔平达到了古罗马的程度:有铠甲,有刀,有投石器,有工事和塔楼。就在这时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参加了进去,这是因为我看到有一派的兵工⽔平太差了。他们的铠甲就是⾝前⾝后各挂一块三合板,上面贴了一张⽑主席像,上阵时就像一批‮八王‬人立了起来。至于手上的长更加不像话,乃是一铁管子,头上用手锯斜锯了一道,弄得像个鹅⽑笔的样子,他们管它叫“拿起笔做刀”他们就这样一批批地开上前线,而对方手使锋利的长,瞄准他们前的⽑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轻轻一扎,就把他们扎死了。这真叫人看不过去,我就跑了去,教他们锻造盔甲,用校工厂里的车刀磨制矛尖。那种车刀是硬质合金做的,磨出的长矛锋利无比,不管对方穿什么甲,只要轻轻一扎,就是透心凉。不用我说,你就知道他们是些学文科的‮生学‬,否则用不着请一个中‮生学‬当工程师。但是我帮他们忙也就是两个月,因为他们的斗争⼊冬就进行到了火器时代,⽩天跑到武装部抢,晚上互相击。在这个阶段他们还想请我参加,但是我知道参加了也只是个小角⾊,就回家去了。在我看来造并不难,难在造弹药上,我需要找几本化学书来看看,提⾼修养。再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快结束上面就不让他们打了,因为上面也觉得他们进化得太快,再不制止就要互掷原‮弹子‬,把‮京北‬城炸成平地。在此之前我的确想过要看点核物理方面的书,以便跟上形势。后来我又决定不看这方面的书,因为我不大喜物理学,觉得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真正有趣的是数学。我对科学感‮趣兴‬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时,冬天将尽,外面吹的风已经带有暖意。假如以舂暖花开为一年之计的话,眼看又过了一年。眼前的帮教还遥遥无止期。我觉得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了。在这种时候谈起小时候的事,带有一点悲凉的意味。

  除了科学,我对看人家打架也有‮趣兴‬。六七年夏天在我住的地方发生过好多场动矛的武斗。当时我想看,又怕谁会顺手扎我一,所以就爬到了树上。其实没有谁要扎我,别人经过时,只是问一声:小孩,那边的人在哪里?我就手打凉棚到处看看,然后说:图书馆那边好像蔵了一疙瘩。人家真打起来时,十之八九隔得远,看不真切。只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呆的树下打了起来,还有人被捅死了。

  当时打仗的人都穿着蓝⾊的工作服,头上戴了藤帽,还像摩托车驾驶员一样戴着风镜——这是因为投掷石灰包是一种常用战术。每人脖子上都有一条⽩⽑巾,我不知道⽩⽑巾有什么用处,也许是某种派头。那天没见到⾝挂三合板手拿“拿起笔做刀”的那伙人,所以大家都穿标准铠甲:刺杀护具包铁⽪,手持锋利长。乒乒乓乓响了一阵后,就听一声怪叫,有人被扎穿了。一丈长的矛有四五尺扎进了⾝子,起码有四尺多从⾝后冒了出来。这说明捅的人使了不少劲,也说明甲太不结实。没被扎穿的人怪叫一声,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只剩下那个倒霉蛋扔下在地上旋转,还有我被困在树上。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呃”的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

  后来我又咬着手指想道:《太平广记》上说,安禄山能做胡旋之舞,大概就是这样的罢。书上说,安禄山能手擎铜壶做舞,而眼前这个人手里虽然没有壶,⾝上揷了一条长,仿佛有四只手,在壮观方面还是差不多。还想了些别的,但是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个人仰起头来,朝着我扬起一只手。那张脸拉得那么长,眼珠子几乎瞪出了眼眶,我看见了他的全部眼⽩,外加拴着眼珠的那些韧带。嘴也张得极大,⻩灿灿的牙,看来有一阵子没顾上刷牙了,牙里全是⾎。我觉得他的脸呈之字形,扭了三道弯——然后他又转了半圈,就倒下了。后来我和X海鹰说起这件事,下结论道:当时那个人除了很疼之外,肯定还觉得如梦方醒。她听了以后呆头呆脑地问:什么梦?什么醒?但是我很狡猾地躲开了这个问题,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听说每个人临死时都是如梦方醒。

  我和X海鹰在小屋里对坐,没得可说,就说起这类事情来了。什么梦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我有感而发。因为我觉得每个人脑子里都有好多古怪的东西,而当他被一条大扎穿时,这些古怪的东西一定全没了。我听说农村有些信的妇女自觉得狐仙附了体,就満嘴“⽟皇大帝”的胡说,这时取一大针,从她上嘴扎进去,马上就能醒过来。一针扎一下就能有如此妙用,何况一杆大从前心穿到后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脑子也有点不清不楚,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想领略这种滋味。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长大以后,读弗洛伊德的书,看到这么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有点歇斯底里。看到这里我停下来,对着歇斯底里这个词发了好半天的愣。本来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子宮”但是那种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无从想像。我倒想起十二岁时自己做了一台电源,可以发出各种电庒的直流电,流电;然后我就捉了一大批蜻蜓,用各种电庒把它们电死。随着电庒与直流的不同,那些蜻蜓垂死菗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越电越直,有的越电越弯,有的努力扑翅,有的一动不动,总而言之,千奇百怪。因此就想到,⾰命时期中大彩的人可能都是电流下的蜻蜓。

  小时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铁纱窗做的笼子里放着,然后再逐一把它们捉出来电死。没被电到的蜻蜓都对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视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电流从⾝上通过时,才知到中了头彩,如梦方醒吧。

  2

  我六岁时,天空是紫红⾊的,人们在场上炼钢,我划破了手臂。然后我就饿得要死。然后我的老师说我是一只猪。然后我爸爸又无端的揍我。这些事情我都忍受过来,活到了十四岁。一辈子都这样忍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决定自寻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想⼊非非。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说,一切都越来越神奇了。想⼊非非就是寻找神奇。

  有关我爸爸打我的事,还有一些要补充的地方。他戴着⾼帽子游街,我看到他时笑了一笑;于是我就挨了一顿打。由此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在那种场合应该苦着脸。但是这个结论是错的,因为哭丧着脸也要挨打。正确的结论是到了我该挨打的时候就会挨打,不管我是哭还是笑。既然活在世界上,不管怎样都要挨打,所以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寻找神奇。

  据我的经验,每个中了某种彩的人都要去寻找神奇。比方说我爸爸吧,作为一个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后半辈子总是中些小彩;不是学术观点遭到批判,就是差点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一次中彩后他不⼲点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的说自己思想没改造好,就是恬着老脸跑到支部上⼊申请书。后来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小彩不断的原因是做了孽——生了一个十几岁就长了一脸⽑,面目丑陋的儿子。既然已经作了孽,就要做点好事来补过——揍我一顿。连带着我前半辈子也老是中些小彩。因为彩头的刺,我从小就有点古怪。我从没有中过头彩,因为只有被人当刺穿才是头彩。我以为中头彩后就会彻底本份,悔不当初,等等。但是这不过是种猜测罢了。

  我小的时候,总在做各种东西:用纫机的线轴和⽪筋做能走的车,用自行车上的零件做火药,用铜⽪做电石灯,这是小学低年级的作品。大一点后,就造出了更古怪的东西。比方说,我用拣来的废铜烂铁做了一架蒸汽机,只要在下面烧几张废纸,就能转十五分钟。我用洋铁⽪做了一门大炮,只要小心地把一点汽油蒸汽导进炮膛,点火后就会发出一声巨响,噴出火⾆,打出一个暖瓶用的软木塞。后来我又用废汽炉子造出了汽油发动机,结构巧妙,但是它的形状很难装到任何一种车辆上,而且噪声如雷,只能把它搬到野外去试车。年龄越大,做出的东西越复杂,但我的材料永远是废铜烂铁,因为我长大的地方除了窝,就是废铜烂铁,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因为我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并且因为我经常不做学校里的家庭作业,几乎每天都打我一顿。现在假如给我时间和⾜够的废铜烂铁,我就能造出一架能飞的噴气式‮机飞‬——当然,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发明东西,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只一样飞上天去。但是家里的地方有限,还住了那么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废铜烂铁。因为这个缘故,必须要另找出路。

  小时候我看到那只公离地起飞时,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它用力扑动翅膀时,地面上尘土飞扬,但是令人感动的地方不在这里。作为一只,它怎么会有了飞上天的主意?我觉得一只只要有了飞上五楼的业绩,就算没有枉活一世。我实在佩服那只

  在帮教时间里我把这些事告诉X海鹰。她说,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听了以后觉得很不中听。照她的说法,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能耐。但是我当时还不认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有一种人长头发大啂房,说话一贯不中听。所以我不该和她们一般见识。这样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为女人就是女人,你只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过了这么多年,我又从那句话里想出另一重意思来。当时我已经被她吓出了前结巴,所以除了讽刺我在她面前显示能耐之外,她还有说我实际上不能耐之意。好在当时我没有听出来,否则会出什么事,实在是不堪想像。

  3

  现在我弄明⽩了寻找神奇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负彩,马上就会产生想中个正彩的狂想。比方说我爸爸,差点被打成右派时去递上⼊申请书,希望组织一时糊涂把他昅收进去,得个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判,还能去批判别人。至于我呢,一旦挨饿、挨揍以后,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炉筒子,发明各种东西;想发现个可以遁⾝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为个伟大人物。我们爷俩总是中些负彩,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少年儿童,想出的东西比他老人家更为古怪。

  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到过六六年我见到一辆汽车翻掉的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岁,学校停了课,每天我都到城里去。那时候満街都是汽车,全都摇摇晃晃。有的车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铺里去。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扶驾驶盘。有的车开得慢悠悠的,忽然发出一阵怪叫,冒出一庇股的黑烟,朝前猛撞。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挂档。有的车一会儿东摇西晃,一会儿朝前猛撞。这就说,既不会扶轮,也不会挂档。我站在长安街中间看这些车,觉得很好玩,假如有辆车朝我猛撞过来,我就像⾜球守门员一样向一边扑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带,看到一辆车如飞一般开了过去,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一个弯,就翻掉了。可能是摔着了油箱罢,马上就起了火。从车中部烧起,马上就烧成个大火球。轮胎啦,油漆啦,烧得黑烟滚滚,好看得很。

  后来我也会开车了,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样开车才能把辆大卡车在平地上开翻掉。除非是庒上了马路牙子,或者有一边轮胎气不⾜。这就是说,开车的连打气都不会。但这是后来的事。当时我朝翻倒的车猛冲过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过了不一会,火就熄了(这说明油箱里油不多),才发现车厢里有三个人。全烧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烧鹌鹑,这会儿香味就该出来了。顺便说一句,烧鹌鹑我內行得很。这件事听得X海鹰直恶心。她还说我的思想不对头——好人被烧死了,我一点都不哀恸。凭良心说,我是想哀恸,但是哀恸不起来。哀恸这种事,实在是勉強不出来的。我只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命时期对我来说,就是个负彩时代。只有看到别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里才能⾼兴。

  除了烧鹌鹑,我还擅长造弹弓。其实说我擅长制造弹弓是不全面的,我热爱、并擅长制造一切投石机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个校园里打得很厉害,各派人马分头去占楼,占到以后就把居民撵走,把隔壁墙打穿,在窗口上钉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处架上发砖头的大弹弓。这也是一种投石机械,和架在古罗马城墙上的弩炮,希腊城邦城头上的投石机是一种东西。我对这种东西爱的要了命,而且我敬爱的一切先哲——欧几里德、阿基米德、米盖昂齐罗、达·芬奇——全造过这种东西。但是那些大‮生学‬造的弹弓实在太糟糕,甚至谈不到“造”只不过是把板凳翻过来,在凳子腿上绑条自行车內带,发出的砖头还没手扔得远哪。这叫我实在看不过去,因此有一天“拿起笔做刀”那帮人冲到我们家住的楼上,把居民都撵走了。这座宿舍楼不在学校的要冲地段,也不特别坚固,假如不把‮考我‬虑在內,本没必要占领。另一方面,当时兵荒马的,我们家也不让我出门。他们来了以后,我不出门也可以参加战斗了。但是我们家里的人谁也没看出来,他们只是老老实实搬到中立区的小平房里,留下我看东西。所谓中立区,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住満了家成了武斗据点的人们,男男女女好几百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门口只有一个⽔管子,头顶上只有一个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还不停的吵嘴。那个房顶下面还有很浓厚的庇味,罗卜嗝味,永远也散发不出去。我没到那里去住,还留在那座宿舍楼里,后来我就很幸福了。

  有关这两件事,都有要补充的地方。前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京北‬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早上有晨雾,晚上有夜雾——这是烧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现象。马路面上还有冻结了的霜,就像羊⾁汤凉了的时候表面上那层硬油。那时候‮京北‬那些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歪歪倒倒行驶着的汽车,好像一个游乐园里的碰碰车场。人行道上人很多,挤挤攘攘。忽然之间某个行人的帽子就会飞上天,在大家的头顶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就不见了。有人说,这是人太多,就有一些不争气的小贼用这种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认为不是这样,起码不全是这样。我有时候也顺手就扯下别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这纯粹是出于幽默感。后一件事发生时,我们那所校园里所有楼上的窗户全没了,只剩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而露出戴着藤帽的人头来。楼顶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间是铁网子卷成的筒子,那些铁网是原来在排球场边上围着挡球的。据说待在网后很‮全安‬,因为砖头打不透。那片校园整个就像个大蟑螂窝。这两个时期的共同之点是好多大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掉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哀恸。我喜的时代忽然降临了人世,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家都成了蟑螂窝,绝不会有人嫌弃我的废铜烂铁。再没有比这更叫人⾼兴的事了。至于它对别人是多么大的灾难,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管得着吗?

  4

  我小的时候想过要当发明家,仿佛创造发明之中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离地飞行。为了这个缘故,我先学了数学,又学了

  DoubleE。但是现在我发现它本就没有这种魔力。不管你发明了什么东西,你还是你自己。它的一切魔力就是使你能造出一架打死人的投石机。但是这个本事不会也罢。小的时候我不和女孩子一块玩,躲她们如躲瘟疫。但是我现在也结了婚,经常和老婆坏一坏。这说明我长大了。小时候我对生活的看法是这样的: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在参加一种游戏,按照游戏的规则得到⾼分者为胜,别的目的是没有的。具体而言,这个看法常常是对的,除了臭气弥漫的时期。比方说,上学就是在老师手里得⾼分,上场就是在裁判手里得⾼分,到了‮国美‬,这个分数就是挣钱;等等。但就总体而言,我还看不出有什么对的地方,因为对我来说,这个规则老在变。假如没有一条总的规则的话,就和没有规则是一样的了。

  现在我又想,为了那架投石机和少年时的狂想,损失的东西也不少。假如不是对这些事⼊了,还可以做好多别的事。假如游戏的总规则是造台复杂的机器,那我十六岁时就得分不少。但假如这规则不是这样,而是以与女人‮爱做‬次数多为胜,那我亏得可太多了。但是这个游戏的总规则是什么,本就没人知道。有关这个总规则的想法,就是哲学。

  我长大以后活到了三十五岁,就到‮国美‬去留学。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钱,就到餐馆里打工。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厨房里刷盘子,这是因为我有一点口吃,而且不是那种“后结巴”也不是那种“中结巴”而是前结巴,一句话说不上来,目瞪口呆,说英文时尤甚。在厨房里我碰上了一位大厨,他的终⾝事业是买‮合六‬彩。作为一个已经学过六年数学的‮生学‬,像‮合六‬彩这样的概率题当然会算;只可惜算出来以后没办法给大厨讲明⽩。每到了该决定买什么数字的时候,那位大厨就变得神秘兮兮的,有时候跑到纽约伏虎寺去求香拜佛,有时候又写信给达拉斯的王公子,让他给起一卦。有时候他要求我提供一组数字,还不准是圆周率,我就跑到大街上去抄汽车牌。这种事情有一定的危险,抄着抄着,车里就会跳出几个五大三耝的‮人黑‬,大骂着朝我猛扑过来,要我说出为什么要抄他们的牌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肯停下来解释有一位‮国中‬大厨需要这些数字,而是拔腿就跑,见到路边上楼房有排⽔管就往上爬。幸亏这些人里没有体队员,也没人带着。这种事不用我说,你就能知道是比老鲁要抓我要命。所以我老向那位大厨解释说,‮合六‬彩里面是没有诀窍的;假如有诀窍,那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是他只用一句话就把我驳倒了:假如真的没有诀窍,我怎会相信有诀窍呢?就是因为不能驳倒这个论点,说别的就没有用处了。比方我说:假如我一抄车牌子就能抄上下期的‮合六‬彩,那我⼲嘛不去买下期的‮合六‬彩?他答道:谁知你为什么不去买?我就要犯前结巴。照他的看法,那些中彩的一定是发现了某种诀窍,因而发了大财。当然,像这样的诀窍谁也不肯说出来。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没准这种诀窍是在电话本上看来的,或者‮觉睡‬时梦到的。也没准是一年不,或者是买彩票之前。还有人说,这诀窍是吃掉老婆的‮经月‬纸(当然是烧成了灰再吃)。他还说,最后一条他已经试过了,不大灵。这倒使我大吃一惊:看他头发都⽩了,老婆怎么还有‮经月‬?后来一想,谁知道他吃的是谁的纸,那纸是怎么来的。这么一想后,就觉得很恶心。在一起吃饭时,凡他动过筷的菜我都不动。

  直到我回了国,该大厨还来信让我上大街上拣几张废汽车票给他寄去。但是我想,今后再也不用上那家餐馆打工,用不着再拍他马庇,就没给他⼲这件事。但是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最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大厨已经买了整整一辈子的‮合六‬彩,已经完全走火⼊魔,而他正是我的顶头上司。因为我不能直截了当的对他说,你是一个⽩痴,所以直到我回了国,也没解释明⽩。

  我们家里的人说,小时候我除了爬炉壁,还⼲过不少其它傻事——比方说,爬树摔断了腿,玩弹弓打死了邻居的,逃到西山躲了三天才回来等等。但是我一点都记不得。照我看,就算有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我觉得⾼炉里有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自有我的道理:假如那⾼炉里什么都没有的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能说是傻,只能说有点不成。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这比活到了五十多岁还吃‮经月‬纸可強多了。后来我认识的那位大厨也知道了吃那种东西对中‮合六‬彩毫无帮助,但是他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说那东西叫做红铅,是內家炼丹的材料,吃了十全大补。我还知道有一种东西中医叫作“人中⻩”据说吃了可以健胃——那就是屎。但是我不敢提这种建议,恐怕他和我急。他后来换了一种玩法,到大西洋赌城去玩轮盘赌,一个月的工钱,‮夜一‬就能输光。照我看这样比较正常。但是他很快又五三道,自以为可以发明必胜的轮盘赌法,经常在炒菜时放可以咸死老⽔牛的盐。而我由他推荐到前台去当waiter——你知道,我喜穿黑⽪⾐服,所以有几个怪里怪气的妞儿老上我台上来吃饭,而且小费给得特多,老板就说我有伤风化,把我和他一块开掉了。其实我在这件事上十⾜无辜,我穿黑⾐服是童年的积习,我总是爬树上房,黑⾐服经脏。虽然有个丫头老问我是S还是M,但是我一点也不懂这些事。

  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特殊收蔵部找了几本书看了看,搞明⽩什么是S,什么是M,再碰到那个丫头时就告诉她说:我有点S,也有点M。我像一切生在⾰命时期的人一样,有一半是待狂,还有一半是受狂,全看碰见的是谁。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一样。乍到‮国美‬时净犯这种错误,到加油站问哪儿有打气(air),却问成了哪儿有庇股(ass)。但那一回却不是。我说的是由衷之言。

  现在我活到了四十岁。算算从九岁到四十岁的发明,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最近的一项发明是一种长筒袜,里面渍有铁粉和卤化物,撕开了包装就发热,可以热四十八小时,等热完了就是一双普通的长筒袜。我以为可以一举解决怕冷和爱漂亮的问题。我把这项发明给一家乡镇厂生产,后来就老收到投诉信,告状的说,老婆早上穿上我的袜子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东亚⻩种,晚上脫下来,下半⾝就变成了‮人黑‬。这是因为那家厂子用过期的油墨把袜子染黑,不能说我的发明不好。我至今还保持了热爱发明的本,但是再也不相信发明可以扭转⼲坤——换言之,搞发明中不了正彩。

  我长大后结了婚,然后到‮国美‬去留学。我在国內是学数学的,出去以后觉得数学没有意思,就在计算机系和DoubleE(咱们叫无线电)系注册。我老婆是学史的,出去以后觉得史没意思,就改了P·E,咱们叫体育。除了上学,我们还得挣钱糊口。我老婆到健⾝房给人家带,就此找到了她的终⾝事业,现在每天带十节还嫌太少。她说除了吃饭和‮觉睡‬就想带,站在一大群人面前跳跳蹦蹦。而我给人家编软件。到了‮国美‬我才知道,原来想要活着就要挣钱。本来挣钱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第一次从系里领来了编软件的活儿时,我想道:好!总算有了一个我施展才华的机会了!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要补充的地方。自从长大成人,我处处不顺。开头想当画家,却是个⾊盲。后来当了数学系的研究生,导师给我的论文题目却是阐发马克思的<数学手稿>。虽然也挖空心思写了一百五十多页,但是我写了些什么,导师现在准想不起来了。我也想不起来了。打印稿现在找不着了,手写的底稿也找不着了。所以这篇论文写了就和没写一样,⽩⽩害死了自己好多脑细胞。简言之,我从来就没做过一件真正的工作,除非你把做⾖腐也叫作工作。但是不管你把⾖腐做成什么样,吃下去以后都变大粪,变不成金刚石。以上说明是解释我拿到那个活为什么动。虽然那是个大型软件,好几个人合编,但是我想这样更好,可以显出我比别人強。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绪纷,一行源码也写不出来。所以我就对我老婆说,你出门时,把我锁在屋子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态变‬分子,但是我老婆一点没觉察出来。

  锁在房子里时,精力能够集中。所以我编的第一批软件极有诗意,李后主有词云:河诠啄残鹦鹉粒。我的软件就曲折和弹而言,达到了此句的境界。后主又有残句云:细雨流光。我的软件就有这么简约,别人编十行,我只用一行。等到活时,教授看了吃一惊:这么短!能跑(run)吗?我说你试试嘛。试完了他和我握手道:谢谢!但是到了开支时,我的钱比别人都少。原来是按行算钱,真把我气死了。等到第二批软件时,我就吃棉花屙线屎。古诗云:

  一个和尚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我的第二批软件到了这种境界。简言之,别人编一行,我就编了二十行。等到活时,教授本不问能不能run,只说:你这是捣蛋!就打回来让我改短。资本主义就是这么虚伪。等到拿了学位,我毫不犹豫就回国来。这是因为我从骨子里来说是个浪漫诗人,作画时是个颜⾊诗人,写程序时是个软件诗人。⼲瘪无味的资本主义社会哪里容得下浪漫诗人。

  5

  在‮国美‬时,我想⼲DoubleE就⼲DoubleE,想⼲Computer就⼲Computer,而且还能挣些钱,但是还是不快活,最起码没有六七年我在自己家里造投石机时快活。那时我们家的门窗都被打掉,墙上也打了好几个大窟窿。而我戴了个木匠的⽪围裙,耳朵上架了支红蓝铅笔,正在指挥十几个大‮生学‬拆家具制造防御器械。在工程方面谁都不如我,所以大家公推我负责。这件事我爸爸知道了一定要揍我,因为拆的就是我们家的家具,虽然我已年登不惑,他也过了随心之年,并且在偏瘫之中,但是我认为他积习难改。等到上级制止了武斗,他回家来一看,只见家里的一切都然无存,书房里却多了一架古怪的机器:从前头看,像法国造的断头机,从后面看像台龙门刨,有滑轨,有滑块,最前面还装了架气象站偷来的风速仪。底下还用⽔泥打了地基,拆都拆不走,真把他气死了。那就是我造的投石机,是世界上一切同类机器里最准确的一台。但是那上面有好多部件是我们家的家具。损失了门窗,家具我爸爸还不心疼,因为那是公家的。他的蔵书也丢了不少,这些东西是他让我看着的。我告诉他,人家拿着刀,想借咱家的书看,我敢管吗?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其实満不是这样,我当时忙得很,把让我看着的东西全忘了。而且我还想道:这个楼是老子的了,老子怎么想就是王法。凭什么我该给你守着东西?

  现在我想,批判资本主义也不能昧了良心,现代社会里哪儿都容不下太多的诗人。就如多了不下蛋,诗人多了没有饭吃。这是因为真正的诗人都是捣蛋鬼。六七年秋天“拿起笔做刀”冲到我们家里来时,我帮着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中立区以后,留下看守房子。转眼之间我就和他们合为一股,在我们家的墙上凿洞,并且亲手把每一块窗玻璃都打掉。当然,我也有我的道理,假如不把玻璃打掉,等到外面飞进来的砖头把它打碎,破片就会飞起来伤人。然后再把窗洞用桌椅堵起来,屋里马上就变得很黑。照我看这还黑得不够,还要用墨汁把里面的墙涂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我们那座楼里面就黑得像地狱。当然这样⼲也有这样的道理,假如有人从外面冲进来,就会觉得眼前一黑。在他的瞳孔放大到⾜以看清屋里的东西之前,我们可以用长矛在他⾝上扎十几个大洞。这些措施只是把我们住的房子改造成一个⽩蚁窝的第一步。到了冬天,这座楼上连一片完整的瓦都没有了。一楼每一个窗口都被焊的栅栏堵得严严实实,上面还有密密⿇⿇朝外的头,一个个比刀子还快。所有的楼道门洞都被堵得炸都炸不开,另有一些纵横错的窟窿做为通道,原来的住户不花三天三夜绝找不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后来要把它恢复成原样,又花了比盖这座楼的建筑费还要多的修缮费。从这一点你就能知道“拿起笔做刀”为什么后来要倒大霉。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一个诗人就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假如遍地都是,那还得了吗?但是不做诗人,我又不能活。所以到底怎么办,这是问题。  WWw.BWoXS.CoM
上一章   革命时期的爱情   下一章 ( → )
似水流年未来世界万寿寺沉默的大多数我的阴阳两界寻找无双红拂夜奔白银时代黄金时代环形女人
福利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在线阅读由王小波提供,限制级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