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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岸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0 时间:2017/9/5 字数:81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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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粮食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食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狗对我⾼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嗅我的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也不至于要感一条癞⽪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狗追到我⺟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什么都是空庇。我在⺟亲的责骂声中默默地吃晚饭,脑子里忽然想起流亡这个词,或许我已经开始流亡了,粮食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经认定⺟亲那间狭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个驿站而已。什么⺟亲?什么儿子?空庇而已。我是我⺟亲的客人,一个不受的客人,她提供我一⽇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伤,每一片青菜叶上都夹带了她的绝望。我与⺟亲在一起,不是她灭亡,就是我狂疯,不是她狂疯,就是我灭亡,这不仅是我⺟亲的结论,也是我自己的结论。 ⺟亲还在岸上,但岸上没有我的家了。考我虑着自己的出路,权衡再三,向⺟亲低头认罪是没用的,她自认为品德⾼尚,难以原谅我,还是⽗亲那边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没资格对我吹⽑求疵,我决定向我⽗亲低头,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粮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那天是向船队返航的⽇子,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我在码头等船,等得心神不宁。我说不清是在等我⽗亲的船回来,还是在等一个家回来,我也说不清,是在等我⽗亲的家回来,还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来。我拿着一只旅行包站在码头上,脑子里想起农具厂的那条癞⽪狗,觉得我还不如那条狗,那狗在岸上还有个窝呢,我却什么也没有。我只能回到河上去,我比狗还低一等,只能攀比一条可怜的鱼。 早晨大雾不散,大雾把码头弄得漉漉的,像是下过一场雨。太犹犹豫豫地冲出雾霭,但有所保留,码头的一部分被光照亮了,另一部分躲避着太。煤山上货堆上,还有许多起重机上挂着薄薄的雾,有的地方太亮,刺人眼睛,有的地方却还暗着,看不清楚,我站在暗处等待。驳岸上人影子很多,但是分不清谁是谁。有人从船运办公室那边过来,匆匆忙忙地朝驳岸走,脚上拖曳着一条跳跃的⽩光,我认定那是船运办公室的人,对着那人影子大声地喊,喂,你站住,我问你话呢,向船队什么时候到?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我遇见的是综合大楼的机要员赵舂美。赵舂美呀,赵舂美!是赵舂美,她是油坊镇新导领赵舂堂的妹妹。这名字在⺟亲的工作手册上,起码出现了十余次,赵舂美和⽗亲搞过。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处一些零碎的记录文字,都是⽗亲亲口向⺟亲坦⽩的,他们搞,搞,她躺在打字台上,她坐在窗台上,他们搞,搞,有一处细节比较完整,他们躲在综合大楼存放拖把扫帚的储蔵室里,搞,搞,清洁工突然来推门,我⽗亲临危不,用扫帚和拖把挡住自己的下⾝,用肩膀死死地顶住门,命令清洁工离开此地,他说,今天你回家休息,我们⼲部义务劳动!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综合大楼里见过这个女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时髦和傲慢,她有一双油坊镇上罕见的啂⽩⾊的⾼跟鞋,还有一双更罕见的紫红⾊⾼跟⽪鞋,她一年四季轮流穿着这两双⾼跟鞋,在综合大楼的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大楼里的女人都很讨厌她,包括我⺟亲,他们觉得她是在用⾼跟鞋向他们女人威示,向男人们情调,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曾经风吹杨柳,风情万种,现在不一样了,她认出了我,那眼神冷峻的出奇,有点像安公人员对待犯罪分子,她盯着我的脸,然后是我手里的旅行包,似乎要从我⾝上找出什么罪证来。我原先是想转过脸去的,突然想起⽗亲的义务劳动,忍不住想笑,但她突然浑⾝一个冷,这反应让我震惊,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已经超越了仇恨,比仇恨更尖锐,她浮肿的脸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 杀人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家小唐死了,库文轩杀死了我家小唐! 我这才注意到赵舂美的头上别了一朵⽩花,她的鞋子也是⽩⾊的,不是⾼跟鞋,是一双⿇布丧鞋,鞋背和鞋跟上分别缀着一小朵细⿇绳绕成的小花。她的腮帮肿得厉害,说话口齿并不很清楚,我知道她说她丈夫死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指称我⽗亲杀人,我⽗亲在河上来来往往,他怎么能杀死岸上的小唐呢?对于死人的事,我本来是有点趣兴的,我很想问她你家小唐什么时候死的,到底是杀自还是他杀?但她沉绝望的表情让我害怕,她盯着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库文轩,他迟早要偿命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凶光吓着了。一张女人的脸,无论过去如何漂亮,一旦被复仇的yu望煎熬着,便会显得异常恐怖,赵舂美的脸当时就非常恐怖,我下意识地逃离她⾝边,跑到了装卸作业区。我跑过一台吊机下面,抬头看见装卸队的刘师傅⾼⾼地坐在驾驶室里,朝我使着眼⾊让我上去,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诉我。我爬上吊机的驾驶室,等着刘师傅告诉我什么,结果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管闲事而已,刘师傅指了指赵舂美,告诫我说,你千万别招惹她,她最近神智不清楚,男人前几天喝农药死了。 我没惹她,是她来惹我。我说,她男人喝农药,是杀自,不关我爹的事! 刘师傅示意我别嚷嚷,他说,怎么不关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责任,是你爹让人家小唐戴了绿帽子嘛,没有那顶绿帽子庒着,小唐不会走那条绝路的。 少来讹人。我本能地替⽗亲辩解起来,你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了解情况,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她男人绿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喝农药?我爹敲过的女人多了,怎么偏偏她家就闹出了人命? 你个孩子不懂事呢,天下哪儿有男人喜戴绿帽子的?都是没办法嘛。刘师傅说,小唐他绿帽子是戴了很多年了,可是以前没多少人知道,别人装傻他才能装傻,现在你爹一垮台,好了,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人人都传这件事,多少人戳小唐的脊梁呀,说他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婆给导领送了礼! 我回忆起⺟亲的工作手册上对赵舂美夫的记录,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也没冤枉他,我了解情况,小唐调到兽医站当站长,就是我爹帮的忙。 小人唐都死了,不兴这么说他!刘师傅瞪着我,噤止我说死人的不是,他说,小唐就是让闲话说掉了一条命。也不怪人家心眼小,背后说闲话,还能装聋子,他去浴室澡洗,有人过去捏他*,问他能不能硬呀,可怜这⽩面书生,他在池子里跟人打了一架,没伤着人,自己鼻子给打出⾎了,别人给他纱布棉球他不要,自己穿好⾐服去药店,说买红药⽔去,结果他去买的不是红药⽔,是敌敌畏!我老婆亲眼看见的,他从药店出来,一路走一路就把敌敌畏喝下去啦,好多人看见的,以为他在喝酒呢! 我本来还要和刘师傅争论下去的,不管小唐是怎么死的,捏他*的人才是杀人犯,这条人命凭什么算在我⽗亲头上呢?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库文轩家的狗崽子,你给我下来!我朝吊机下面一望,看见赵舂美追来了,她仰着脸站在下面,对我虎视眈眈的,我心里一慌,对刘师傅说,她到底要⼲什么?她男人死了,难道还要我爹偿命?我爹不在,她是不是要我偿命? 刘师傅皱起眉头,将脑袋探出吊机的窗子朝下面张望,他对我说,偿命你们偿不起,人家也没真要你爹偿命,她就是钻了牛角尖,天天到码头来守你爹,要你爹到小唐的坟上披⿇戴孝呢。 这是刘师傅透露的唯一有用的消息,这消息让我觉得下面那女人的⾝影更恐怖了。我想钻进吊机的驾驶室里,可是比较各自的处境,刘师傅也许更同情赵舂美,他借口全安重地闲人免⼊,把我推出来了。我一跳下地,就看见赵舂美朝我跑过来,边跑边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拉出了一团⽩⾊的孝带,她的手里挥着孝带,嘴里叫喊着,库文轩的狗崽子,你别跑,你爹不在,你先替他带上孝带啊。 我没料到遇上了这么恐怖的事情,赵舂美疯了,竟然要让我为小唐戴孝带,我对她说了一句痴心妄想,就撒开腿跑了,一口气跑到了煤山上。赵舂美朝煤山这里追了几步,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自知跑步登⾼的才能无法与我抗衡,她停住了脚,对着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最后她把一团孝带和黑纱塞到了怀里,放弃了我,站到驳岸上等船去了。 我知道赵舂美在守候⽗亲。那天早晨的油坊镇码头就是如此蹊跷,我在煤山上守望着向船队,赵舂美在驳岸上等船队归来,我们各怀心事,都在焦灼地等一个人抵达码头,是我⽗亲库文轩,我们都在等他。 太终于大胆地升起来了,码头晃动了一下,杂的轮廓清晰起来,甚至连空气都是热情洋溢的,显示出抓⾰命促生产的繁荣景象。远远地我听见了拖轮的汽笛声,向船队模糊的影子,在河面上渐渐清晰起来,从煤山上远望,船队就像一片流动的岛屿,十一条船就像十一座流动的小岛,在河上有组织有纪律地漂流。我猜测船是从五福镇来,从别的码头运来的货物,都可以裸露,都说得上名字,五福镇的货物不同,装船制度不一样,船从五福来,向船队的驳船便要蒙上绿⾊的蓬布,我猜得出那蓬布下面的货物,多半都是密封的大木箱,木箱上没有收件地址,只有一些神秘的阿拉伯数字和洋文字⺟,我知道,这批货物最后将辗转运往更神秘的山南战备基地。 我在⾼处,一眼就看清了七号船,还有船上的⽗亲。别人的船上都蒙着绿⾊的油布,看上去是个隐秘而团结的集体,只有我们家的七号船有点特别,光明正大地裸露着。我看见舱里很多⽩花花黑乎乎的动物在涌动,起初辨认不出是什么,后来看清楚了,竟然是一船生猪,我家的船舱装了三四十头生猪返航了,⽗亲正弯守在舱边,看管着一船⽩猪黑猪和花猪。我还不如一头猪,我被⽗亲驱逐下船,猪群上了我家的船,现在⽗亲伺候着一船生猪,披星戴月地回到油坊镇来了。 大约是早晨八点钟,⾼音喇叭里正好在播放广播体的音乐,一个男人雄壮的声音在喊,上肢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船队就在广播体明朗越的节奏里靠了岸,拖轮上的汽笛尖叫几声,与⾼音喇叭稍作对峙,便草草收场了,十一条驳船游子归来,疲惫地扑向油坊镇的土地,河上⽔花四溅,船上的船民一片忙,铁锚沉⼊⽔底,缆绳抛向驳岸,跳板在舷板上刺耳地滑动,我看见⽗亲在船头上不知所措的⾝影,很快德盛过去了,王六指也过去了,他们帮我⽗亲下了锚。 驳岸上的起重机都呜呜地发动起来了,装卸队的工人已经带着⿇绳杠聚集在岸边,四周一片嘈杂。赵舂美在吊机的机械臂下穿行,风风火火地朝船队走,她像一颗弹子朝我⽗亲过去了。我知道她带着丧孝,一时上不了船。船民们信,最忌讳死人的家属登船,果然,我看见一号船的孙喜明夫妇把她撵下了船,王六指全家出来堵着跳板,不让她过去。她上不了船,改变策略,沿着驳岸向七号船奔跑,船民们都发现了她的丧孝,他们同仇敌忾,所有的船民都在喊,走开,走开!德盛和老钱甚至用长杆在空中挥舞着驱赶她。我看见她跑着,躲着,忽然振臂一呼,库文轩,你杀了人,快给我滚下船来!也许用尽了全⾝力气,她这么喊了一声,人就瘫坐在七号船边了。 我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当我从煤山上跑下来时,看见从综合大楼的方向过来一群人,他们也匆匆地向码头奔跑,我赶到驳岸上,那群人也到了,很明显他们是赵舂堂派来的,我看见他们架着赵舂美走,赵舂美在哭泣,不是号啕大哭,是带着倾诉的哭泣,我没疯,你们拉我⼲什么?我不去杀人,不去放火,你们放心,我不会给我哥丢脸的。我注意到她的⾝体一会儿被别人所包围,一会儿露出一条坚強的腿,一会儿露出一只愤怒的胳膊,在别人的強行拽拉下,她倾斜着⾝体在驳岸上滑行,头部固执地拧向船队的方向。我与他们逆向而行,经过她⾝边的时候,她看见了我,⾝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用一双肿红的泪眼瞪着我,嘶哑的声音突然⾼亢起来,听上去凄厉而狂热,去告诉你爹,我不要他偿命,我就要他戴着孝带,去小唐坟上磕一个头! 我拿着旅行包站在驳岸上,看着赵舂美被架走,一条⽩⾊的孝带从她怀里掉出来,在地上飘飘曳曳的。她人一走,我对她的恐惧也消失了,我觉得她可怜了。搞啊,搞啊,敲啊,敲啊,怎么男的没事,女的没事,偏偏死了那个小唐?我努力地回忆死者小唐的模样,脑子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模样,长相⽩净,面容和善,是镇上最讲文明的人之一,他习惯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曾经到我家和⽗亲下过象棋的,吃你的棋,将你的军,他都要说对不起。我想起⽗亲和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这关系充満欺诈和谋,⽗亲大⽩天和赵舂美在综合大楼的储蔵间里胡搞,夜里邀请小唐到家里来下象棋。这是安慰人家,还是骑在人家头上拉屎呀?然后我莫名地想起⺟亲喜使用的两个词汇,主动。被动。谁是主动一方,谁是被动一方?我回忆起⺟亲的工作手册充満了此类的记录,我不敢认定赵舂美有多么被动,⽗亲有多么主动,但是我肯定那个小唐,他是完全被动的。如此看来,刘师傅的理论是说得通的,我⽗亲偷偷地给小唐戴了绿帽子,小唐是被那顶绿帽子庒死的。 我心如⿇地看着七号船,盼望着⽗亲的⾝影出现,又怕他出来看见我。要卸船了,别的船上都架好了跳板,我们家船上没有跳板。⽗亲还不出来。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舱里,躲着赵舂美。他躲起来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听见自己在嘟囔,是不満的声音,有种你出来呀,就知道搞女人,敲,敲,敲吧,看你敲出什么后果来了! 船队的人都看见我在驳岸上徘徊,他们暂时停下了对赵舂美的议论,热情地朝我打招呼,东亮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子俩闹别扭,做儿子的低一低头,什么事都过去了。我没心情理睬他们,他们便朝七号船喊起来,库记书,你出来一下,没什么好怕的,那女人给拉走了,是你家东亮回来啦。 我⽗亲不出来。他不出来,我也不上船。我站在驳岸上,看见一大群生猪在我家的前舱里拱啊拱啊,一股臭味直扑鼻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七号船运生猪,这个安排,是信任⽗亲,还是不信任?是照顾我⽗亲,还是为难我⽗亲?我捏紧鼻子,打量起别的船上的货物,油布蓬揭开了,神秘的货物露出了真面目,有一部分是山南战备基地的机器,都用大木条箱封着,封条上有很严厉的噤止打开的警告。还要一部分是油料,我对那些桶装的油料很感趣兴,那些大铁⽪桶上印着一排洋文,似乎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凡是不认识的外文,我都会下意识地念,內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连锁反应,我念着念着,思路就歪了,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我念了一半就捂住了嘴巴,心里谴责着自己,难道苦头没吃够吗,我怎么还能这样念字呢? 七号船要最后卸,这很正常,牲畜最难对付。装卸队在⾁联厂派来的一个职工的指挥下,带来了碗口耝的竹杠,还有绳子,他们一上船,猪群就嚎叫起来,等到他们把第一头猪四蹄朝天捆绑到竹杠上,一舱猪都动起来,就像遇到大风浪,我家的七号船剧烈地颠簸起来,船颠簸得这么厉害,我⽗亲还在舱里,我觉得不对劲,顾不上摆什么架子了,我从地上捡了块煤渣,对准紧闭的后舱窗子砸了过去,爹,他们卸船了,你快出来呀。 后舱窗户打开了,⽗亲的手在舱里闪了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躲在舱里⼲什么,又⾼喊了一声,爹,你在舱里⼲什么?快出来呀。这次舱里有动静了,是走动的脚步声,但⽗亲还是不出来。德盛一边忙着洗舱,一边留意着我,他用脚踏了踏八号船的跳板,示意我从他家上船,快上船呀,东亮你傻站在驳岸上⼲什么?还要你爹请你呢? 我头摇说,上不上船,我无所谓,他让我上我就上,他不让上,我就在岸上。 德盛女人在一边笑起来,捅着德盛,还是要他爹请呢。她拖了长杆跑到船头,用杆头笃笃地捅我家的后舱,库记书出来一下了,快出来一下。她一边捅一边喊,赵舂美不在了,你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出来表个态呢,你到底让不让他上船? 我⽗亲不出来,但舱里的动静大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之后我清晰地听见⽗亲拉开舷窗的声音,⽗亲的脑袋从舷窗里慢慢浮起来了,他面⾊如土,一只手搭在外面,是鲜红⾊的,⽗亲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鲜红的⾎,他朝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只⾎手动了动,上船,东亮你快上船,来帮我一个忙。 我起初以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时,还富有经验地对他喊,快拿红药⽔,快拿纱布!等我钻进我家的后舱,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亲做的事情。舱里弥漫着一股⾎腥味儿,地板上的⾎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张海绵沙发上。⽗亲的下⾝拖曳着一条黑红⾊的⾎线,他剪了他的_茎!剪的是_茎!他的子褪到了膝盖上,整个_茎被⾎覆盖着,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随时都会落下来,他的⾝体已经开始摇晃,慢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帮我个忙,拿剪刀来,剪光它。他一边呻昑一边对我说,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 我被⽗亲吓傻了,浑⾝发抖。闻声赶来的德盛的女人一声声尖叫起来,德盛大声喝住了她,你别在这里尖叫,女人家给我出去,快出去。幸亏有德盛在一边,他平时杀猪宰羊有经验,此时毫无惧⾊,冷静地蹲下来察看我⽗亲⾎淋淋的_茎,没剪⼲净,没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来,老库算你命大,掉不下来就好,快去医院,去接上它! 我听从德盛夫妇的指挥,用一条毯子裹住了⽗亲的下⾝。后来德盛背着我⽗亲在驳岸上跑,船队的人都从船上向驳岸涌来,装卸队的工人也追着我跑,他们问,这是怎么啦?谁把你爹捅了,这么多⾎呀!德盛女人在旁边,一边帮衬德盛,一边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她说,⾎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演电影,你们别堵着路给我们添了。有人问德盛女人,是东亮捅了他老子吗?德盛女人说,你们是猪脑子吗,儿子怎么忍心捅老子?没看见今天雾这么大?雾大鬼出笼,他今天是鬼上⾝啦,都怪那个赵舂美呀,她就是个活鬼! 德盛背着⽗亲在驳岸上狂奔,我跟着他跑。码头的⽔泥路面上⽩花花的,到处反着強烈的⽩光,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子似乎听从了赵舂美的召唤,正在赵舂美为我们铺设的⽩⾊丧带上奔跑。我的手一直扶着⽗亲挛痉的臋部,除了黏的渗⾎,我感觉不到⽗亲下半shen的重量,他的下半shen像一片羽⽑一样轻。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子,所有针对⽗亲的诅咒应验了,男人的诅咒,女人的诅咒,亲人的诅咒和仇人的诅咒,都应验了。透过沾⾎的毯子,我似乎看见了⽗亲横行多年的_茎,它的气焰过去多么嚣张啊,现在它终于投降了,我⽗亲快刀斩⿇,亲手镇庒了他最大的敌人。 到达油坊镇医院门口时,⽗亲陷⼊了昏,我记得他在昏之前对德盛说的两句话。他说,德盛,我不是怕赵舂美,长痛不如短痛,这下,我可以彻底改正错误了。他还说,这下我可以保证了,以后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我⺟亲的英名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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