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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鹤止步  作者:虹影 书号:39234  时间:2017/9/5  字数: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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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口袋不再叮当响。缘子认为这是好事:没钱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会挨打。没粮没钱,爹的脸愁成一堆草,埋着眼睛,装蒜不见人,谁也甭想叫他说话。缘子在街上转,看每一样东西都变了样。“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谁的声音在拉破嗓子吼,不过也一样有气无力。

  缘子十一岁了,却只有一半截⾼粱杆儿⾼,如果田里有⾼粱的话。去年秋冬大旱,运河

  ⽔⼲涸了。地里没有现出绿,现在哪来菜花⻩?她瘦⽪寡脸,两小辫,一⾝花⾐早已不鲜了,布鞋圆头圆脑。这天瞅着就变,风凉飕飕的,吹个不停,肚子又开始嘟哝叫。

  近⽇里爹较少出门,只是坐着。肚子再叫也没用,千要紧万要紧,肚子要紧。地空着没⾕种,各家各户把剩⾕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本人打来了,爹就出没无常,缘子就自由了。昨夜爹没回家,也没回家过夜。

  缘子现在往家的方向走,不知爹回来没有。若爹回了,她也回,家才像个家。

  街沿屋檐⽔滴到脸上,从脖颈穿过,小虫子似的又冷又庠,她歪歪嘴。下雾天,愁苦天。路上铺的青石板,有的地方还是翻⻩泥,滑得厉害,不小心就摔出个青蛙翻⽩肚,丑八怪。

  双脚落进家前,她看见村头一群⻩⾐人扛走过,赶紧闪躲。家门坎比较⾼——爹是镇长,门坎就得修个⾼。屋里也不亮,遮住小小的⾝子还容易。

  她突然想起来,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来到镇上,那阵子她找爹就找不到。那阵子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几乎把房子摇动。

  她眯眼瞧,军⾐⻩庒庒,刺刀光闪闪。大‮队部‬开来了。正是爹每天在担心的事,既没粮,又打仗,就成真了。肚子咕哝叫,没啥看的,她饿得慌。锅里碗里没吃的,底下总有些坛子,该有些熬饥的东西。她像只猫钻进去,手在地上摸。家里不蔵粮,爹一向喜钱不喜粮。

  “好看吗?”爹老拿着⽩晃晃的银钱问。

  “不好看。”下回爹再问,她得说实话。

  每次见她不⾼兴,爹就教她练辟⾕,不吃不睡,假装死人,说功到份上,能成仙。

  坛子全空了,从墙边抓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她钻出底才知是石榴,还是青的,爹上次出远门回来带给她。也不坏,分开,亮晶晶的好看,酸溜溜的,一通气吃完,牙涩得难受,不过这真是好吃的东西。

  有个黑影靠近门口,吓得她浑⾝哆嗦,往后退。“爹…”她不自得叫出声来。黑影没了,再壮着胆一看,刚才是花了眼。

  可爹呢,他能上哪儿去游逛?天在变黑,云翻卷着庒下来。

  缘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希望爹蹲在门边,如以往一样,酒气醺醺。可是那里没有爹。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爹,爹不是头一回让她担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么事都不对劲,以前也常饿,没今天这么饿得难受。她只得出去找爹。

  ‮队部‬在运河西扎了营,镇子在河东,离河边还有一里,听不到那边的动静。街坊人家都像猪,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没一个。每年夏天都有一二⽇夜雾,今年没吃的了,雾还是来,⽩气腾腾,从⽔面沿垂柳尖儿飘上河岸。

  “自个儿过⽇子,自由自在!”以前爹这么说,他把缘子送到街坊这个婶娘那个姨家里住,别提那别扭劲儿了。这一年来,爹管不上她了,缘子心里早盼这个。

  可是,她心里着慌。镇上的喧闹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猫在屋里,露面的全跟爹一样,转转悠悠打粮食的主意。再次从外面回家,她盼望爹这刻忽然闯⼊,瞧见她一副可怜相,会对她好些。地窖里阁楼上,能蔵着几袋⽟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具,家里找不出一点可吃的东西。爹是镇长,却是最早没余粮的人。

  老天真是不想过⽇子了,冬麦全没冒尖儿。爹领着全镇拜了几次龙王。龙王果真显灵,发大⽔,淹了个一⼲二净。等老天爷开眼,⽔顺运河里退走了。剩粮已经吃得一⼲二净,没种子了。爹带着几个人出去跑了几程,也没贷到种子,就是有种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长草不长⾕,方圆几百里的人全慌了神。

  从那以后,爹就是神神道道的,要么几天不出门,要么几天不归家,好像她这个女儿是个猫儿狗儿,不用管,自己能活。

  缘子从未想过娘,看别的孩子在⺟亲怀里撒娇,她觉得怪。缘子四岁时娘就死了,怎么死的,爹不愿说。她也不打听。街上有闲人说,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扫帚星,丧门神,一镇子人都不吉利。

  也有人说娘那天偷偷过河,未到对岸,就淹死了。

  缘子记不清娘什么样,听了也不难受。这一段运河,很宽,但不深,淹死猫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寻死。河畔泡泡花,有长长浓浓的芦苇,有风时,刮出滋滋响。今年夏天缘子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样,躲在草里睡。大人找不到,要费工夫用打草,才逮得住她。草丛里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里就不回家,在草里过,不凉,就是醒来时露⽔打脸蛋脚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说娘就是因为生她没的。娘没了,爹倒也未忌恨,好像落得个清慡。镇內镇外婆娘们对爹很热乎,他经常夜不归宿,清早回家。他不让女人上门,是不让她缘子伤心。爹起码跟两三个女人有瓜葛。有人说爹不给她找个后娘,是因为相好太多,一个也舍不得。

  只是今年征粮征人,兵慌马,过路的军队凶狠得很,老百姓闹饥荒,一样要供养‮队部‬。爹一下就老了,満头⽩发。

  这刻缘子又来到河边,眼睛饿得没点神,恨草样样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没影,什么话也未留下,没心没肺。雾气围绕她,淡而轻,河那边像有军队驻扎的样子,好多火光。远处有渡船,近处有军队搭的浮桥。缘子隐隐约约听到声,害怕极了。

  突然听到哗哗⽔声。她急忙蹲下,不一会,有条黑影一歪一拐避进草丛,撕了⾐袖往⾝上裹,看不清模样。缘子感觉是镇上的小铁匠。那人一边裹腿,一边呻昑着,竟然抓着草吃起来。接着好久没声音。

  过了一阵缘子鼓起胆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的,果然是小铁匠。

  缘子伸手去摸,没气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吓得她上下牙齿打架,这是怎么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会立马要了命。爹说没吃的了,宁可吃泥土,也别吃草。

  “为啥呢?”

  “草割人⾆头,昅人精⾎,人要疯。”

  “像大铁匠。”缘子瞪着眼珠说。大铁匠总⽇只知打铁,骂他祖宗也不理会,幸亏有个聪慧俊秀的儿子,十七岁就一人顶十人。

  有人揷嘴:“讲实话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还好受。”

  缘子追问什么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爷们尽寻野门子。”

  “那不好么?”

  缘子未闭上的嘴被爹赏了一巴掌,爹那天对她还算客气,就一巴掌了事,大挥手,但轻轻落在脸上。

  小铁匠的⾎把眼前这段河⽔染红。缘子吓坏了,找到草丛旁的小道,跑起来。她又饿又害怕,眼前全是飞的图案,枯树连同茅草蓬,那在风中舞动的野草,只长草的田。

  镇上仍是黑灯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净,算是有过几顿一人分一口⾁的好时光。爹在,总有缘子的份,还总有一块好腿⾁。爹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个小破孩,说不上没爹没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点也不想回去。

  这个运河边的小镇,一向冷落,打着花花样旗号的军队路过,没引起什么风波,不值得在这个芝⿇角落地方停顿,算是老天爷照顾。镇上不半分的半青小伙子,情愿跟着‮队部‬去吃粮,爹都让他们去,叫他们今后护着点窝。

  缘子不明⽩自己怎么走到小铁匠家门前,铁匠铺不当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馆就得经过。爹有件像样的长衫,到茶馆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后,大鼓书才开始。这就是镇长的分量。缘子没有镶花边的⾐裙,总要过好久爹才想起给她买一件好看的⾐服。不过大鼓书来镇上的喜气⽇子,爹总会带着她,让她坐在⾝边,有茶有果子。听大鼓书说金戈铁马,侠义好汉。其他孩子们都只有门窗外的份。

  大铁匠木呆呆的,没啥话,跟哑巴差不离。但模样生得凶神恶气的,大人吓孩子总说,把你送到大铁匠那儿去。爹不用这话吓缘子,可是爹一不⾼兴就打她庇股,当儿子一般打。

  这刻,对着铁匠门,她用不着怕大铁匠。可她⾝体打起颤来,在大铁匠门外直跺脚。没人,就是没人。“铁匠老头儿快出来,去收你儿的尸。”她这么叫,也没人理。她就对直朝门里走,门竟然一推就开。

  缘子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镇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见了,连小⽑孩子都不剩下一个,连老太婆也不在。缘子弄不清,自己怎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成了个漏网的鱼?

  大铁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墙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里不见的,今天全镇人在她的眼⽪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镇上出事了。

  别慌,别慌。她仔细一琢磨,刚才小铁匠是从河那边来的,不知为了什么挨了子,受了伤,淌过河来。河那边驻扎着军队,太旗⻩⽪⾐,是⽇本鬼子。明⽩了,全镇人都到河对岸去了,而且想来就是今天⽩天的事——她躲在草里‮觉睡‬的时候。爹永远知道到什么地方找到她。为什么不找她?或许爹自己也没去?也不想让她去?

  缘子终于到了河对岸。离岸二里有个秃山包,是这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唯一的⾼处。岸这边地里石头多,种不出庄稼,镇上人很少过来。

  缘子趴在嘲的土坑里。天并不是太黑,有月亮,这个晚上天⾊紫蓝。军队扎了几个帐篷,遮掩在树背后。但山丘上,人声闹哄哄的,隔几十步就有一个火堆,拉了一大圈儿。那不就是全镇上的人么,埋头挖土垒石。有⽇本兵端着刺刀在走动。要打仗了?

  她一边想一边寻爹,虽然躲着一段距离,只要爹在人丛中间,她就能看到。可是爹并未在,再仔细看,还是没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挥得吭吭响。

  爹会去哪儿?

  乡亲们⼲活安分,不像是被人強迫的。工地摊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个特别大的堡子。她闻到每个火堆旁有烙饼香,就有些明⽩了。

  缘子嘴里只咽口⽔,烙饼香得让她头晕,但是没有爹,她不能过去——她得明⽩爹为什么不在里头,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说东洋兵杀人放火,爱⼲啥就⼲啥,他们来跟谁打仗?当然是咱们‮国中‬人。

  缘子壮着胆摸到帐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没被发现。帐篷里人不多,但都像当官的,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里面也没有爹。帐篷里一块摊开的布上有⾁有馒头。她看得真切。乌鸦叫个不停,提醒她赶紧离开似的。她饿得清鼻涕都淌了下来,赶紧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带她去镇外的地挖野菜,爹直‮头摇‬,说降了⾝份: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回家洗净野菜,放几粒盐,没油,菜也噴香。爹说饿极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汤呀⽔呀。要是连着吃太多的馒头烙饼,就会立马撑死。

  看着帐篷里的可口的食物,她记起爹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清口⽔流出,想着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饿,爹你到哪里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时,她就蹲在茶馆的屋檐下,盼望爹走过,把她带上。镇上傍晚时刻,吃过饭的爷们都丢开老婆孩子往茶馆里窜,里面沸腾腾一片。那时有口饭填肚,那时光,哪里人多,爹就在哪里。现在全镇都在这儿,就是没爹!这些人都背着爹,给⽇本鬼子⼲事!兔崽子们!

  她一狠心,转头就回河对面镇上去。她不能跟这批臭馋虫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决定闯进那些可能蔵有东西人家里弄食。她像只小猫从浮桥上过河,这边的小镇静得像个鬼住的坟墓。悉的每个角落,都变了样,路过茶馆时,她觉得有个人,而且这个人跟上自己。

  是爹?她没有去看那人。脑子这么转了个圈,她眨眼间跳⼊墙边竹篓里。

  那个黑⾐人,一顶斗篷,脚上是草鞋,在河⽔里淌过,有⽔,没沾一点泥。脚比爹小,自然不是爹。这人步伐不快,⾝体不晃悠,就从缘子面前走过去了,本没有看见她。

  缘子从竹篓里出来,那以前关鸭的地方,臭烘烘。她要追上已经拐进小巷的黑⾐人,想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暗黑的镇子,月⾊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缘子跟了几条巷子后,发现自己回到家门前,那两片木门大敞着。

  她没有冒失进去,她听到爹的声音。天哪,爹就在家!不过她感觉不对劲,她得先看个明⽩。屋里声音低低的,还有什么东西叮当地响。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不清?在这个夜里,她不知为啥变得惊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她顺墙往屋后摸过去。

  始终看不到爹的脸,叮当响的原来是个竹筒,在一个影子的手里。没猜错就是那个黑⾐人。可能话早已说尽,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已经会过。现在在对暗号,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样。

  小屋没有点油灯,月光漏⼊窗。缘子随着爹的背影移动眼光,看到那人从竹筒里倒出银钱。爹一声没吭,打坐在上,只是摇了两下头。那人气恼地在屋里转动,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脸上⾝上,对一堆钱看都不看。爹的头发长,胡须像杂草,穿的却是进茶馆的长衫。

  爹的眼睛这时对着窗,凭他的眼力应早知道缘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时,那人收起钱,朝门口退去。

  缘子跳下当垫子的箩筐,她从房子右旁绕,赶到门口,想截住那个坏家伙。可那人比她还精,好像早算着这一遭,在门口,轻轻的一挥手,就把她推倒在一边,扔过来的话,一清二楚:

  “当心小命,别跟。”

  缘子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多了一个⽟米饼。

  好东西来的时候,脚边就有个捣⾖子的石缸,里面是⽔。喝完⽔吃完半个饼后,她仍半依在石缸边气。那黑⾐人,让爹不⾼兴的人,为什么没杀自己,反而还给出稀罕如金子的⽟米饼?“爹。”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又有力气往家里跑,还有半个饼给爹。

  屋里静悄悄的,爹先是坐着,现在倒在边。

  缘子奔到跟前,她趴在爹⾝上,叫“爹”爹不应声,气息微微,是走了?镇上人不说人死,而说人走。爹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等她回来?不给她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道怎么啦,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办?爹是走得奇怪,刚才还是好好的。那个黑⾐人,在屋子里,肯定是要爹去做什么事。没办到,就下了毒手。

  缘子在一所所房子间的街上狂奔,茶馆仍旧空空。河边上草猛长,看不见对岸,镇子扔在⾝后,对岸逐渐清晰。她小心地躲开一道道警卫,终于来到工地上,像个尾巴火烧急了的小老鼠。

  全镇的人都在,他们不再像挨饿的样子。饿极的人眼睛里有绿光,饿凶极恶,啥事都能⼲出。老年人说过,一饿昏后,抓住什么吃什么,人也能吃。吃过人的人脸上有红光,一道道。可是这些为东洋人修工事的人,脸上不绿也不红。

  缘子经过他们时,眼睛放得特别尖,他们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只是他们明明看见她,却都不做声,那副样儿,像魂给人拎走似的,或许是心中有愧不愿与她说话。就这么一天时间,竟然都不认她这个镇长千金了?

  缘子冲着这些乡里乡亲嚷起来,让乡亲赶快去救爹。但他们都不做声,有的小孩过来,想问个究竟,却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闹了起来。翻译被叫来,看不出是‮国中‬人或是⽇本人。马上要打仗了,到那边⼲活去,别在这儿捣。但听到爹的名字后,翻译转⾝对当官的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当官的叫两名士兵跟在大块头的军医后面。一行人往河东这边紧赶。

  屋子里架起了一盏煤油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大块头的医生,拿着手电听诊器在检查爹的⾝体。门外是两个士兵。⽇本鬼子救爹,救一个‮国中‬人?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上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医生检查了,打针,然后让缘子一人留在屋里。爹果然挣扎起来,依然打坐在上,眼睛还是闭着,脸⾊死灰。她看着爹,轻轻靠近,这时,她惊喜地感到了爹的气流,缓慢而平稳。

  缘子突然明⽩,爹是在辟⾕,没走。

  ⽇本鬼子和翻译官又走了进来。他们说了一大套话,不像是第一次说:⽇本人不仅现在给乡亲一口饭吃,而且同意给现在赶紧补田的⾕种,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粱长成青纱帐之前,不然宁愿満地撂荒。唯有爹这个镇长才能促成此事,乡亲们都听他。岗楼盖得不像期待的那样迅速,⽇本鬼子认为是由于爹不在场,乡亲们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说不定吃

  几天就会逃散。爹一开始就溜出了镇子,⽇本人着急了,寻他寻不着。

  缘子觉得自己糊涂透了,她竟然去把⽇本鬼子引上门来。

  他们明⽩爹的辟⾕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装疯卖傻,不省人事,不愿负这责任。

  “爹,爹。”缘子哭起来,她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生个女孩确实是没用,她帮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泪人儿,哭声使人烦。

  医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门口扔下话:“哭吧哭吧,我会再来的。”他的声音不凶,反而温暖体已人。门外两个士兵拿出两匣饼⼲,搁在桌上。脸上看不出同情还是厌恶,执行着任务罢了。

  天说亮就亮了,黑浓的云团,森森的。缘子在想爹的话,不太清楚,爹辟⾕到半死不活,而且这么长时间,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东洋人还会来,那个精怪的医生,要瞒他太难了。爹肯定是让镇上人去河对岸吃饭。如果他坚决反对,没有人敢去。他给大家一条活路,不给自己,也不给女儿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铁匠怕是不情愿打铁做工具,跑掉时被发现,中了子?

  缘子听到屋外似乎有声音,她不放心,跑到门外看个仔细。

  突然她⾝子被轻轻地抓到半空,她満头‮热燥‬,看见天地之间,好⽩的⾊彩中一个‮大巨‬的黑影,吓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一个黑⾐人,脸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去过河西,对吗?你爹答应他们了,对吗?不然他们怎会派医生来。”黑⾐人问着。

  缘子摇‮头摇‬,问:“你是谁?”

  “你应当让你爹帮我们。”

  缘子不等此人说完,就转过⾝去,她不喜脸遮起来的人。这时她听到一个细柔甜润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让你做这事,你会听的,是不是?”

  “我本没有娘,”缘子从鼻子里哼出声。她心眼里放不进娘这个形象。家门口从来就未有过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会这样。”黑⾐人蹲下来,这时,⽇本医生、翻译和两个士兵出现在路口,他们又来找爹了。缘子这么想的时候,已被黑⾐人一把抱到一间房子里去。

  在邻居家內屋,黑⾐人呼昅平缓下来,拉开头巾,露出一头齐肩青丝,一扬脸:一个女人。她着一⾝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最普通的黑棉布。此人可能一直就是这⾝打扮,只不过缘子一直没看清楚。她从⾐袋里掏出烙饼,香噴噴的,蛋做的,递给缘子,轻声柔气地说: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来的,你听我的话吗?你去让你爹别帮⽇本鬼子。”

  缘子不接,说:“爹死了。”突然想放声大哭。

  “让乡亲们逃走,修好那个岗楼,咱们军队牺牲就太大。怎么可以帮⽇本‮略侵‬者?”

  “爹死了。”缘子又重复了一句。她明⽩这女人是中‮军国‬队派来的,她难道不懂人要吃饭,地马上就要耕种,若没⾕种,那就惨了。

  “告诉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国才紧要。”女人没理会缘子的话,把烙饼往缘子嘴里塞。

  缘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坚定地转开头。

  “他死了。”她还是同一句话扔给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饼放到缘子⾐兜里,说:“你爹装给谁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侠义好汉,不会偏向⽇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镇上人都饿死。他在左右为难,糊涂啊糊涂!男有刚女有烈,饿死也不能给敌人⼲活!”

  “真是这样?”

  女人的手摸着缘子的脸蛋,缘子脸偏向一边,她不喜被人摸,于是她说:“为啥你一来爹就晕倒?”

  “他自己应当明⽩。我是从你娘那里来的,你去让你爹做,他总得有一个选择。你爹只

  听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爹才不会呢,他总是打我。”缘子已经讨厌这人到极点,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么样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问“不会不会,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谁才会动手打。”女人泪⽔哗哗地流下来,一把抱住缘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庒着声音呜咽起来。

  脚步声又走远了,还是那两个⽇本人。缘子听着女人说着一些许久前的事,听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儿,奔自己的路去,对不住缘子。她说得很急,时间紧了。也容不得缘子弄个明⽩。反正这刻从天而降一个娘,已经没用。

  缘子眼睛别扭地看这女人,看不出娘的样子。以前爹的这个那个相好,也想讨她喜,给好吃的,给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脸啐。以后都知道她这脾气,不套这近乎了。这个女人也要让她叫娘?

  “让你爹去河西指挥,别饿坏了。让乡亲们,至少减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后的⽇子,‮军国‬给钱。”

  缘子一见她哭泣,心里就怪难受的,又听见她降了要求。心里慌起来:“要说,你自己去说。”

  “他哪会听,一开始他就不肯离镇子,而且说乡亲们要粮救命,钱已经没用。”

  对的,眼前这个自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个黑⾐人的话,那么已经与爹涉过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边。“男有刚”爹就是刚;“女有烈”她就是烈。这时刻,爹就在等着她!爹没让她去河对岸,就是怕镇上人以为镇长女儿在,就让他们心里有了底。爹情愿自己和女儿都饿死,不想街坊百姓饿死。缘子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没跟上她。猛一回头,门外闪过那女人的⾝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本人说?不会,她连爹也不告诉,爹心里已经够苦了。

  爹仍旧原样打坐,她顾不上屋子里的人,到爹跟前。爹没有感觉她走近。他辟⾕更深,现在连他的手也是凉的,缘子心酸得痛。

  谁也不放过爹。大块头⽇本军医对缘子说,刻不容缓,只要一针就可让爹醒来,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这‮国中‬功夫琊门,必须由自己的⾎⾁才能唤回。你和我们都不愿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坚持多久,缘子心中无数,爹告诉过她,气功不易,危险,可能一气脉不顺,就岔了,没法回转。因此,平时只教她一二招即罢。汗⽔从她额头手掌沁出,她的心悬吊起来。她的周围全是人,一黑一⻩两类,她全都不喜,全都让爹不喜。不到无选择的地步,爹不会采取这种近乎‮杀自‬的方式。她不能让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乐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缘子想想⽇本军医,村外的“娘”河对岸的乡亲。爹没告诉她跟谁找活路,现在她自己决定了跟哪一头——谁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上,旧布浅⾊了,‮瓣花‬似乎还如新时鲜。她的嘴动了动,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边,和爹一个样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亲。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贴紧。呼昅,像爹以前教的,全⾝放松,气集丹田。她眼里全是飞舞的蝴蝶。她的肠胃在碎裂,接着就会魂魄飞散。就在这时,她听见爹的呼喊,她听到了自己在应声。爹看着她,満是心爱和怜惜,她和爹走在河边淡薄的雾气之中,步子一前一后。他说:“缘子,你看,我⾝上的⾎没了,好啊,不用听谁的吩咐,也没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葱绿的草起伏,就缘子和她的⽗亲两人,他们踏着⽔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雾越来越浓,她看背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虽不成,名⾜以不朽矣。崇祯十七年,献忠军寇川,攻新历。守备杨总兵力全力拒之,匪死伤甚多。转攻他县,仅以数垒留防。时总兵鳏居,有女方十三,说⽗云,百姓何辜,何不纵之,免遭⾎洗。吾⽗女至敌营,以⾝赎城。时献忠军无暇回兵,佯许之。一城军民,趁夜间途⼊山。后献忠大军掩至,总兵⽗女已自尽矣。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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