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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海王 作者:虹影 | 书号:39230 时间:2017/9/5 字数:9892 |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 |
小月桂一⾝內⾐,躺在上。李⽟告诉她,常力雄的尸⾝昨夜已经运回常府,那里已设下灵堂。她差李⽟和秀芳准备祭品,代她送去。 她们回来说,多亏常爷的管家老五会行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没准会踢她们出门。小月桂知道自己的⾝份,她的确是被常力雄抬举了,摆脫丫头地位才没多久。但她还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书寓姐小。既是女流,自然不是友人弟子,只是一个月来几乎天天与常力雄觉睡的丫头,真是不伦不类。她只是佯装不懂规矩,才敢差娘姨去吊唁。 “常爷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门,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回路了,来的人真多。”李⽟说。 小月桂只当没有听到,常力雄另有一个“家”这事情她无法想像。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来岁,生得倒周正,已是老太婆了,一⾝丧服,头上也系着⽩布,哭红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海上最贵重的,几个偏房倒是按规矩没有出现。 ⿇脸师爷和洪门几个首领在帮着张罗。不时有海上滩的头面人物遣仆佣担挑祭奠品来,甚至有送金条银票的。⻩佩⽟亲自送来挽联:“一代英雄名垂千古,盖世豪情流芳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洪帮的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着叩头,然后一一走到祭厅两侧。在一个房间里,师爷和洪门众头目已经到齐了。 有人凑近师爷耳边“打听清楚了,青龙头这次出手太厉害。” 师爷说:“几方面都断定是他们。青帮洪门,虽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拼倒也不多见。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他一挥手,声音慢了下来“不过也只有抓到一两个头目才能弄清。老三老五,杀公!⾎祭老大,此仇必报!” 三爷是个⼲练的杀手,他叫拢人马,一一布置起来。 顶马开头,出殡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断有人群跟着送丧仪仗队伍,海上滩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未见过这么隆重的葬礼。 卖报小贩⾼声叫着:“帮派火拼!”“工部局议抗!”“海上滩老大惨死非命!” 葬礼的确隆重,所有参加者全部黑⾐黑,扎在顶马灵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绸,全部⽩⾊。 绵长的送殡队伍中没有一个女人,一律男人,排列齐整,步伐一致,仿佛不是葬礼,而是有意向对手宣战似的。在送殡行列中,⻩佩⽟庄重执绋,面无表情。三爷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除师爷外,洪门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揷利器,脸⾊铁青。 灵柩上的帷旗在秋⽇的细雨中打了,飘不起来,纸钱在十里外滩纷纷扬扬,有的落到了⻩浦江面。 常力雄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布,依然未挂彩灯。所有的姐小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却被秀芳按在上休息。秀芳去倒⽔,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起,扯了件⾐服搭在⾝上,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嘴毫无⾎⾊,乌黑的长发直接披在肩后。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伤,先用止⾎的金狮⽑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弹子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但是小月桂躺不住,她对着镜子原地走一圈,再重新看镜子,里面多了一人:李⽟提着箱笼进来。 她把饭菜摆好,才说:“月桂姐小,别起。躺回去,我来喂你。” 小月桂摇头摇。 李⽟硬是把她扶回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说。正在这时她听到新黛⽟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房间走来,便问李⽟:“怎么姆妈没去参加常爷的葬礼?” “女宾不出丧,是规矩。你哪怕⾝体好,一样不许去。” “是呀,我算常爷什么人。”小月桂自嘲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说别人的事。殡殓葬前连看常爷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埋在老家哪里都不知道。 “姐小,别这么看,常爷可是把你当心肝宝贝,若不是惨死了,你现在恐怕就该进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说话间,新黛⽟已转过画屏到边,穿着⽩⾐,头上了圈⽩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妆,反而年轻⼲练得多。坐在头,她朝房里的李⽟使个眼⾊“到‘雷允上’店里,给姐小抓些当归红枣来,她流⾎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走后,新黛⽟才挪近些小月桂,说书寓两个门卫的后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时间,除了小月桂,一品楼倒没有一个女人出事。她说:“我这两天累坏了,没能来看你。” “姆妈应该好好休息。”小月桂觉得新黛⽟说话的神⾊不对,想坐起⾝。 新黛⽟拉过她的右手,按着她躺下说:“现在常爷没了,我俩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月桂姐小恕罪了。” 明明⽩⽩这话里有话,小月桂一听就想把手从她的手里菗出。可是新黛⽟拉住她的手还有劲的,她的手脫不开来。 “姆妈,有话请讲,我听着。”小月桂一听她提常爷,眼圈就红了。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当年我得罪了那个海上滩第一名林黛⽟,她要与我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海上。说是比姿⾊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她的镜框镶金,我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我,我赢过了她,成了四大名之首。我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新派黛⽟!这才在海上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知道吗?我的命在他⾝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她的情史,便也说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咙卡住,难受得说不下去。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视过⾼。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后一辈子怎么办? 新黛⽟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自己给自己烧好烟,昅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说了又停,她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她有泪只得呑回肚里。 小月桂的神态,新黛⽟看在眼里,她摇头摇,搁了烟,坐回上,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我,没错,可是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吃晚饭时,他说那个⻩佩⽟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我就把银票还给他了。现在这笔银子还不知在谁手里。所以呢,他没有付任何点蜡烛的钱,我得倒贴你的月钱,还有你的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姆妈的意思。”小月桂说“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语气尽量婉转地说:“慢着,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丧门星、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是我不对,早该看出你的样子,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小月桂从未想到这一点,脸⾊大变,她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看待她的命运。听了新黛⽟的话,她沉默了好久,才费劲地说:“双亲去世得早,由娘舅抚养,要我做田,不裹小脚。大脚婆在海上能做什么,我知道。这是我自家的不幸,绝不想牵连别人。” 新黛⽟不说话。这种解释赢不了她的同情。 小月桂说:“姆妈,那么我自己赎⾝。”她费劲地起⾝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上。 “哟,瞧咱们常爷疼你的样!送你这么多金银首饰,想当年我也被宠爱过,却从未这么有福气。我做梦都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抬举一个女人。” 新黛⽟目光冷冷地看着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小月桂当没看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计较。她的绝望决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的。 “秀芳和李⽟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回过⾝,画屏边果然站着秀芳和李⽟,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姆妈,你当初从村里挑我收留我,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到新黛⽟手里,又想把左手的⽟镯子脫下,可是怎么也脫不下来,她一咬牙,下了狠劲,退了下来,放在绸包上面。她突然朝新黛⽟跪了下来,望着她说:“这儿的首饰可能不值一万银票,那么把我卖进不嫌大脚的窑子,够给你补上吧?”她想到自己被到绝路上,不由得悲从中来,低下头去,不过声音还是没有哀求之意“我是由常爷破瓜的人,就这个名声拿出去卖,总值几个钱吧!” 听到这话,新黛⽟想打小月桂,手举在空中却止住了。她是个久经风雨、见惯变故之人,哪怕是切肤之痛、不得不出之气,也明⽩必须见好就收。跟小月桂闹下去,损了她自己的面子。 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老五来了,瘦瘦精精的人,四十开外,长衫布鞋,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新黛⽟把管家进凤求凰厅“老五,从松江回来,怎么样?” “还好,常爷老家还有一个老表叔,帮着选了块风⽔宝地。下葬那⽇,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傅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说是得让你做几件新⾐。” 新黛⽟递上茶⽔说:“平⽇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扬也在众人之中,变得又黑又瘦,仍是一⾝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小月桂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点头,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看天⾊。楼上的新黛⽟换了件薄袍子,急急匆匆,在走道里还在拉银⽩带褶的裙,大门外早有一顶轿子等着。 下午时分,书寓开始热闹,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弹拨出的曲调,一丝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换了一⾝青袍,间系一条黑绦子,耐心地听着,镜子里的灯光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识地辨认那些手在为谁而拨弄琴弦。 管事忙着,在按局票登记,⾼声唱道:“双⽟先生出局——杏花楼酒家!”“莲珠先生出局——老正兴馆!” 她从来没有与哪位姑娘结,丫头本来就是最末等之人。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结她,又怕话说得不好听,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在院里见着就点个头,问声好。她听李⽟说过:“书寓里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认识一个少一分是非。”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就更奇奇怪怪,她听都不想听那些姐小那夜如何躲在底下,后来又被⾎尸吓得半死。真的,恐怕她是海上滩有院以来冒出来的最大怪物。 现在她只在意新黛⽟一人的想法,看她怎么处置自己的命运。 秀芳跑进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小,好像要出事。我在街口遇上姆妈,她铁青一张脸。” “最多就是走。”小月桂把帐纱撩起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还会有新主子,说不定很快就忘了我。” “这怎么会?”秀芳说“姐小,我与李⽟说过此事。” “哟…”小月桂眉⽑一挑。 “你走,我们跟你走。” “不行的,留在这儿你们还有一碗饭,跟我走,前景未卜,我自⾝都难保。”她想想“除非有一天,我情况变了,我会带你们一把。” 秀芳眼睛都红了,小月桂坐在上“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到明天的太出来再说。你把梳妆台上那个小瓶子拿给我。” 秀芳替她拿过来,打开,里面是松节油。她手抹些,双手相,等到手都发烫,再小月桂的脖颈“痛嘛?” “就是颈子有些痛。” “这油舒筋活⾎,再擦两天,准管你会好。” 秀芳陪着小月桂到院里走了一圈,新黛⽟没有回来。小月桂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希望看见新黛⽟的⾝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等,熄了灯,房间里黑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等那个女人的小脚莲步——再轻巧,若走上这楼来,她也听得见。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闭上,睡着了就不会有烦恼。 忽然间,她明⽩了这些人在⼲什么事,为什么新黛⽟也卷了进去。她觉得自己什么情景都看见了,什么气味都闻到了。 整个夜海上卷裹在⾎腥气之中。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马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刀尖从前穿过。 四马路的一家药店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人先砍伤右臂,又削掉了头。一家烟馆被一抢而空,里面五个人全部被勒毙。 几乎听不到声,夜一之间,青帮那些武艺⾼強的头目,即使能溜掉,也带了伤。 声只在法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掷刀子。他们想探头出窗看个究竟,却怕弹子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小月桂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她忽有所感披⾐下,蹑手蹑脚轻轻打开门,天早已鱼肚⽩,凉风习习。她在走道上轻声疾走,才下楼梯两级就愣住了:余其扬坐在楼梯上,依着扶手,时间好像回到常爷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故意正眼不瞧她似的,而是望着她,像有要紧的话要对她说却精疲力尽的样子。 小月桂不安地下楼来,这才发觉他⾐服上⾎迹斑斑,惊得赶快凑近一些细看。余其扬急促地说:“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巡警在追我。小月桂,千万帮我一次!” 小月桂刚在想应当怎么处理,新黛⽟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阿其,你没经验,走错了地方。此处是非之地,这次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楼前打响。巡警可能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到三号去躲起来。赶快走!” 余其扬没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转⾝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扬动作更快,先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去,外面连个鬼也没有,一只猫跳上斜对面石坎上,两眼珠盯着她一转也不转。她这才把余其扬推出去。 她转过⾝来,边关门,边看这个心狠的新黛⽟,她正伫立在那盆兰草花边,喃喃自语: “常爷,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听到这话,小月桂的手停在半空,感觉一直斜庒在她心坎上的那块铅一下落⼊心底。 她不明⽩这里卷⼊了什么仇事,只知道一旦卷⼊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爷从此魂远离了。 她背靠着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无声无息涌来,沿着被一个男人的手指再三疼爱过的地方,再三摸抚过的方向,江⽔般直泻而下。这是常爷遭难后她头一回哭。 以前,她认为常爷不喜看到她哭,像一般女人一样。现在常爷真的远走了,她可以让泪⽔无休无止地落个痛快。现在她可以为自己的苦命哭了,她脸贴着木门,双手紧抓着门把,想抓着上面遗魂的手留下的温泽。 马蹄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几个骑警从大门口奔过。 小月桂抹去眼泪,从门里看了看巡捕的⾝影,这才闩上门。 新黛⽟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浸的手绢,眼睛也是红红的。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绢说:“这个一品楼也成了⾎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还不太明⽩新黛⽟的感慨,张开泪眼往她那个方向看。 新黛⽟走上楼,仅走上两步,回过头来,体谅地说:“不跟你算赎⾝钱了,你回浦东乡下去,好好嫁个种田人,过安生⽇子。” 小月桂没有答腔。 “不肯回乡下?”新黛⽟觉得这个乡下丫头开始有点不可理喻了“还想赖在海上?海上岂是容得下你这样的种田丫头的地方?” “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 “好心为你着想,反遭人嫌!”新黛⽟站在楼梯上看着大门口的这个丫头“那就由不得我自己,只好跟你前账后账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过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说:“有家新闻报章,今天找我说说常爷的事。我本想,男女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去呢?现在我明⽩了,就得说!不为常爷,也为我自己。”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瞧着新黛⽟,新黛⽟也瞧着她,整个院子的空气一下凝住了。 早有好几个脑袋打开窗或缩在窗帘后,往这儿瞧热闹。胆子最大往外瞧的是双⽟姐小,这个一品楼的头牌,最爱看人倒霉。 “看什么?”新黛⽟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气一下上来了“海上不是乡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几乎吼起来,一跺脚“你给我滚!滚啦!” 但这时响起了急切的敲大门声,巡警在叫:“开门!开门!”门打开,几个华界衙役带着十来个租界巡警,一涌而⼊,警长声称来查夜里帮会战,以及上次发生在一品楼的暗杀。果然如新黛⽟所料,他们怀疑这二者有关联,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问不出来。 沪西一栋花园洋房,这里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机关。几个男人坐在花园里,像英国人那样喝下午茶。 “⻩先生,有人求见。”手下人进来说。 “什么人?” “说是洪门师爷。” ⻩佩⽟马上站起⾝来,和对面的人说:“瞧,我说得对吧?”他跟着手下人进⼊房里,快步往大门口走,亲手打开门“是师爷亲自光临啊!有失远,请!” ⿇子师爷神⾊沉,勉強应酬地笑笑,落座后不等寒暄,就说出来意:“有件事,非请⻩先生大驾出面不可。一个小兄弟,叫余其扬,今天天未亮在租界边上被抓了,他沿着路边跑,被人发现⾐服上有⾎迹,正好赶上巡警,告发了。” ⻩佩⽟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小跟班,急什么?如果是死罪难逃,这样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几个人头,互相有点代就可以下场了。” “他虽然不参与內幕,不过一直在常爷鞍前马后照应,所知太多。万一引渡给国中衙门,那种酷刑,谁也扛不住。毕竟好多条人命,弄得不好,整个海上洪门无法立⾜!⻩先生到海上也是他接头的。” “我想起这个小跟班了。”⻩佩⽟转过⾝,走了几步,沉昑半晌说“这事有些难办。此刻人在哪里?” “关在租界巡捕房的监里。” ⻩佩⽟把手搭在师爷的手腕上说:“好吧,师爷,此事让我来试试看。洋人对海上的事情,说清楚也清楚,说糊涂也糊涂。正好我有个生意场上的英国朋友。不过洋人开口凶得很,何况这个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银钱上的事情好办。”师爷说。 “我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想跟师爷细谈。”⻩佩⽟说。 几个洪帮兄弟等在提篮桥监牢门口,两个守卫的大兵推开大铁门,从里面走出⾐衫褴褛的余其扬。他脸上有乌青伤痕,头发蓬,胡子拉碴,脏得粘成绺团。门口有辆黑漆油光的马车等着。门只开了一条,有人伸出手来把余其扬拉上车。 师爷做东,在新半斋菜馆给余其扬庒惊。出席的都是洪门众头目,客人有⻩佩⽟、老三老五,还有几个心腹作陪。余其扬出现时,已经洗过澡,换过⾐服,胡子刮净,头发也修剪整齐。桌上茶酒菜丰盛,鱼⾁虾都有,侍者还端上来蝴蝶海参和龙虾。师爷说:“这家店用猪骨鱼刺骨熬汤做菜,味纯,是养刀伤的佳品。” “早听说了,今天借其扬的光,才有此口福。”⻩佩⽟说着,却给余其扬夹菜“来,尝一点鱼头!这些⽇子看把你瘦的。多吃点!监牢里你亏着了,给你滋补一下⾝体。” 余其扬立即向⻩佩⽟跪地叩首“小人命是先生给的,大恩必报。” ⻩佩⽟扶他起来,举杯说:“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仇人一堵墙。” 师爷举着酒杯说:“常爷升天,海上洪门弟兄报仇时不怕刀子见红,个个好汉!我们已经为死难者祭奠,善待家属后人。”他转向⻩佩⽟说“幸亏有⻩先生鼎力相助,洪门才险险站住了码头。” 一席人向⻩佩⽟敬酒道谢“⻩先生给我们在海上滩挣⾜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毕,师爷清清嗓子,突然严肃地说:“洪门群龙无首也不行。常爷临去之前,已经说了,‘⻩先生是洪家弟子,三江五湖同门同宗。’海上洪门这个局面,也只有⻩先生能撑住。” 这话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惊,低头不语,或转头他顾,没有人应声。 ⻩佩⽟看这场面,扬声说道:“各位弟兄,海上是国中最大码头,只有常爷英雄盖世,才能镇住山座。我⻩某辈分太浅,难当此任。” 大家依然不语,只有师爷扬声道:“海上不比內地,大字辈,德字辈,早就了。帮会也得跟上嘲流,选贤推能,不能拘泥旧例。” ⻩佩⽟看到众头目依然没有应声,还是坚持推让。师爷反复劝讲。 最后⻩佩⽟说:“此事重大,要从长计议。⻩某倒是有个愚见,请各位多赐教。共公租界工部局要开设华董一职,我⻩某正在竞取,希望得到海上洪门支持。如果选上,必定带携各位兄弟。洪门基地,应移到租界立⾜,那里才是真正的洋场十里,财源似海。如果不中,我⻩某从此回浙江天台老家,退出江湖,归耕田园。海上洪门山主之重任,当然就另请⾼人。” 师爷立即跟上,赞美说:“毕竟是⻩先生⾼瞻远瞩。进租界才能站稳脚跟!海上洪门,已经⽇渐路窄,只有进租界,才能咸鱼翻⾝,重振旗鼓。” 在场的头目们这才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佩⽟说:“常爷为掩护我而死,洪门兄弟也为我报仇出生⼊死,⾎洒⻩浦江。我⻩某没齿难忘,只有肝脑涂地,报答洪门。”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大家一看无须当场决定,而且这个条件有道理,就纷纷转开话题,等于默认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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