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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宝玉传 作者:西岭雪 | 书号:39218 时间:2017/9/5 字数:11300 |
上一章 第七回 接懿旨神瑛假妆疯 闻赐婚绛珠真离魂 下一章 ( → ) | |
话说香菱一病而殁,薛姨妈家开吊发丧,请僧道来念《楞严经》、《解冤咒》等,连⽇忙,人来人往。香菱又留下遗言说不教破土下葬立牌位,只把骨灰送回南边撒在江河旷野中,便当自己回家了一般。薛蟠听了,感悟之心发作,想起从前恩爱的光景,香菱娇滴滴的模样,着实大哭了一场。那夏金桂浸了一缸子醋在心里,每⽇早晚寻些事故来颠寒作热,打骂狗,薛姨妈、宝钗因此暂且搬回园中来住,宝钗又说:“蘅芜苑已经关了,丫鬟、婆子皆已散出,何必又重新开门铺的费事,况且家里还要留人照看,我并不天天在此,不过陪妈妈偶尔住上一两晚,再则林妹妹病了,正愁没人照顾,几次三番打发丫头来请我妈⼊园住着,不如就先在潇湘馆能着住下,横竖事情完了,仍要出去的。”凤姐不待王夫人说话,先就笑道:“依我说姑妈竟不要強他的才是。你看他说得又周全,又恳切,又条理分明,我竟没话驳他。正是林妹妹那里也要姨妈帮着照看,如此一举两得,倒也便宜,他们娘儿姐妹也得亲近,老太太听着也喜,太太也少些心,岂不好?” 王夫人见他二人都这样说了,低头思忖半⽇,也便允了。俟宝钗去后,便向熙凤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没有?”凤姐叹道:“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连那边大老爷并东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劝着老太太,说北静王既然请了林妹妹的从业恩师贾雨村做媒,可见真心看重,事先⾊⾊打听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虑过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许他,只怕不肯甘休呢。无奈老太太只是不准。”王夫人道:“要说北王也是奇怪,虽说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长大,毕竟不姓贾,即便要聘他,也该是咱家先放话出去,请媒人打听着合适人家才好订亲的,岂有个媒人上门,放着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儿要聘府里表姐小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这个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寿,北静王妃来家做客的时候,亲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说给王爷作妃?他倒也贤惠。” 凤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来着,这几⽇里细细想来,倒觉得这件事九成是宝兄弟扎的筏子听那边珍大说,早两年里头冯紫英就几次三番跟珍大哥打听林妹妹,说是闻得府里表姐小作的好诗,宝兄弟拿出去刻了给人看,无不赞羡;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动,只怕也曾拿去给北王看见,即便他自己不拿去,冯紫英那些王孙公子听说是荣府里姐小作的好诗,又知道北王向有风流之名,遍寻才女不得,哪肯不争着献宝。所以依我说倒是北王先听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来府里亲自相看的,又见妹妹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哪还有错?再打听了基,知道是五代列侯,书香门第,前科探花、巡盐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満口里应许不以庶妃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娶过去另建别院,请恩封诰,与王妃比肩,只称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点头道:“我说北静王这样权势人物,什么样的闺秀淑媛娶不得,只认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说得天花坠的,想来必是你说的这个缘故。依我说这宗亲事也就罢了,且不说门第相当,年貌匹配,只论北王的这份心思,也就难得,况又答应两头坐大,视作正妃一般对待,究竟没什么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认真不许,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懂了。”凤姐道:“老太太倒也没有一定回绝,只是推说还要送信去苏州跟林家的人知会一声,才送林妹妹庚帖过府的。其实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议。”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叹道:“老太太既要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前些⽇子同你说,叫挪出宝⽟来,且选定⽇子没有?”凤姐笑道:“怎么没选?上回太太说过后就想着要搬的,本来⾊⾊儿的也都打点齐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边去,宝兄弟哭得什么似的,那天他姐妹们都往稻香村给史大妹妹添妆,正说得热热闹闹的,宝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来,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袭人因此跑来跪着求我,说这时候挪动,只怕宝兄弟怄出病来,我想这舂天气本来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迁,所以就又耽搁住了。况且过两天就是太太的好⽇子,索忙过了这件大事再搬不迟。”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么大生⽇,便依你说的这样。”凤姐答应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亲朋故旧、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贺礼,门前车马络绎,园中宾朋往来,抬礼盒送戏箱的盈衢塞巷,荣国府內外开筵,官客便在外边荣庆堂,堂客便在大观园嘉荫堂,两处各搭起戏台来,槐布绿,栋宇生辉,说不尽崇墉巍焕,局面堂皇,屏开孔雀,褥设牡丹,瓶揷四季长开不谢之花,酒泛三江极望无涯之麯,簪钗明耀,罗绮缤纷。此时正值仲舂天气,花开锦绣,绿満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几点雨,越显得⽟梨含笑,嫰柳多情,连廊下鸟鸣也比往⽇清澈势。园中丫鬟新换了单罗夹纱的舂衫,正是心如花开⾝比燕轻之际,都着意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在席间穿梭伏侍。 一时焚过寿星纸马、祭了天地,便开席唱起戏来。外间便点了《绣襦记》的《嘲宴》,《浣纱记》的《效颦》,《牡丹亭》的《拾画》、《叫画》等,內间则是⾜本的折子戏《倩女离魂》。那妆旦的呈娇献媚,作西施捧心之态;扮丑的挤眉弄眼,摇三寸不烂之⾆;文则蟒⽟璀璨,武则胄铠鲜明;笙簧箫管,形容九宮之乐;生旦净末,演尽人间悲。众宾客或凄然有泪,或粲然捧腹,或怅然若失,或打着拍子头摇赞叹,或抻着脖儿轰然叫好,一时也说不尽那千形百态,富贵繁华。 其间最闲的要属宝⽟,因各人俱有正职在⾝,惟他给王夫人磕了头后,便无事一⾝轻,只管各处闲逛赏戏;然最忙的却也是他,一时小厮传贾政的话,命他往外间陪客见礼;一时又觑个空儿进来內帷厮混一回,给王夫人敬杯酒,同贾⺟撒个娇儿,和姐妹们品评一回戏,又同丫鬟调笑几句,忽然一转头不见了林黛⽟,问时,丫鬟说心口疼,自回潇湘馆吃药去了,便又要跟着去瞧忽然二门上一路传报进来,说“宮里来人宣旨”唬得贾政忙止乐撤席,传命大开中门接,宝⽟也只得跟着出来;方出园门,又听见说北静王妃到了,忙侧立候,眼望着车子进了园,换了肩舆,方往前来。 贾琏早已引着一人来至厅上,正是六宮都太监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传谕:“娘娘给太太贺喜,祝老爷、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原来元舂虽伴驾离京,却早备下一份寿礼,嘱咐夏太监这⽇送来,计有⽟堂富贵舂绸八匹、紫檀镶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揷屏一架、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炉一座、窑变⽔注一个、金银锭若⼲。贾政、贾琏、宝⽟等都跪谢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从袖中取一⻩封,笑道:“娘娘临行前,已经请宮中监天正推算了一个绝好的⽇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舂狩回来,与老太太、太太当面议过,便来降旨。” 贾政接时,夏太监偏又笑道:“娘娘这封儿是与府上⽟哥儿的呢。”宝⽟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个头,上前接过来,复转手递与⽗亲。贾政道:“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拆来看吧。”宝⽟只得拆开,却是写在洒金贡纸上的一张斗方,写着“金⽟良姻”四个字,不噤心下打一个突,呆呆的仍与⽗亲。贾政这方接了看过,仍旧折在封內,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训,政已尽知,自当尊谕而行。”又命贾琏款待夏太监,自己进去复贾⺟的话。 这里宝⽟失魂落魄,一路低着头进了园子,也不回席上去,径自糊糊,歪歪斜斜,只沿着沁芳桥翠堤一带踅走。那边原本树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开遍,正在花繁叶茂,红飞散之际,他见了,不免又发痴想:这些花木一年一度,虽然今儿谢了,明年照旧又开过,便不是今年的这些花,可知也还开在这个园內,这棵树上,也算轮回有命了;反是园中的这些人,一旦今儿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来不?便回来,也不知这个园子还是姓贾姓甄,还是栽桃栽李,这些人还得见面不见?如此想来,人竟不如花木,非但无,兼且无情。去年喜鸾与四姐儿在园里顽时,那些人还笑自己痴心妄想,说“这些姐姐妹妹将来横竖都要嫁人的,那时却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细想过,真正无可奈何,不过聚一天是一天罢了,及至散时,也只得含悲忍泪、自开自释而已,其实无法可想,但能天可怜见,容自己与林妹妹得在这园里相守一辈子,年年舂谢葬花,秋来听雨,也就于愿⾜矣。谁想今⽇忽赐了这“金⽟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活着更有何趣味? 想到此,只觉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头上被打了一闷,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树,⾝子便顺着那树慢慢的软倒下去,直哭得声嘶力竭,气短神昏。偏偏这边树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寻,对面也难见到,因此桥上虽然人来人往,竟无一人看见,竟让他痛痛快快哭了⾜有小半个时辰,渐渐回过味来,元妃虽题字口谕,毕竟并未钦定,这件事或者还有转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爷、太太那边也就好说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从过往许多细事看来,老太太对宝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门在此住了这些年,或者心里愿意做亲也未可知。如此想来,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须得想一个妥当法子,一求即应才好,不然⽩去说一回,求不成,倒把话说老了,就难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时,家中上下皆来探视,比好时更见宽容溺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准,看来恃病求情倒是一个办法。 未及想得停当,忽见两个小丫头穿着一式一样的折枝花样绉纱夹袄,葱绿的细褶裙子,一路说笑穿花度柳而来,见他坐在这里,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道:“宝二爷,你坐在这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听戏?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谁想却在这里。”宝⽟充耳不闻,眼直直望着河面,自言自语,说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扬着玩儿,所说之语更无人能懂。 两个丫鬟慌了,早飞跑着去叫人,恰逢凤姐刚应酬着斟了一轮酒,下席来透气,看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过来,忙喝住了骂道:“做什么瞎眼的雀儿似的混跑你娘的,一点规矩没有!客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丫头忙站住,说了缘故。凤姐吃了一惊,想着堂上许多贵客,不便惊动,当下喝住丫鬟不叫声张,自己忙忙的带了人来至翠堤桃花树下,只见宝⽟満面泪痕,散着头发,正嘟嘟哝哝说个不了,见了凤姐,上来拉着⾐襟嘻嘻笑,抓起瓣花来嚼了満嘴,又伸手叫凤姐也吃。凤姐唬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子,怎么这个时候发起呆病来?”忙拉着手连哄带劝,携至怡红院来。又命人出去说给贾琏,叫悄悄传大夫,从夹道进来,切勿惊动客人。 袭人正因遍寻宝⽟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噤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喊,那宝⽟益发撒娇撒痴,満口里胡言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又抱着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张了张,又叫伸⾆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苔⻩。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僵蚕、⽩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王夫人起初听见宮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內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吹,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鱼与熊掌兼得,鸭共啂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边垂泪。贾⺟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満口里说什么金⽟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宮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宮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的着想。为的是宝⽟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王夫人那里还有心思坐席,略为应酬一回,早又出来,立着凤姐问主意:“你原说已经劝得老太太答应了林姑娘的亲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撺掇娘娘?骂得我一句话也回不来,偏你又不在那里。等下子再问时,却拿什么话回的好?”凤姐也觉束手无措,况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虚辞安慰,陪笑说:“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拉着灌了几口酒,这会子心口跳,哪还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个法子消消停停的劝着老太太,哄着宝⽟可好?” 是晚席散后,贾⺟、王夫人、熙凤等又往怡红院探视,园中人此时十停已有九停知道了宝⽟发病之事,也都来问候,惟薛宝钗、林黛⽟两个不曾来。那宝⽟此时病得益发奇怪,目散神痴,哭笑无常,口中并无别语,只自念诗念词,听了杜鹃叫,便说“啼得⾎流无歇处,不如缄口过残舂”看见柳丝,便说“明年更有新条在,扰舂风卒未休”及丫鬟送药来,又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异行妄动。贾⺟看了,自是烦恼,向凤姐道:“今⽇来的那大夫只怕不妥,如何吃了药一些不见效应,不如明⽇另寻妥当的再看过。”凤姐明知此为心病,非医药所能为,便再换一百个大夫也不中用,却也只得唯唯答应。 一时回至贾⺟房中,王夫人不住长吁短叹,又向凤姐使眼⾊儿,凤姐満心为难,也只得向贾⺟笑道:“宝⽟是老祖宗的心肝儿,他病了,老祖宗岂有个不着急上火的?所以便连娘娘的懿旨也不顾了,只要遂宝兄弟的心,成全他与林妹妹。可知我原也和老祖宗是一样的心思,巴不得林妹妹在咱家住上一辈子才好,无奈北静王爷求婚在前,娘娘降旨在后,如今纵然逆了娘娘的意,不理赐婚的事,娘娘看在亲情上自然不肯降怒,但只北静王那边又如何处呢?他与咱家原不沾亲,为祖上有些情,这些年又走动得频繁,所以才比别府更见得亲热,将来果然结了亲家,就更加融洽有照应了。这些王公侯伯的亲戚故旧虽多,细论起来都不如他家的体面威风,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到咱们家,虽上有祖宗的福荫,下有娘娘庇护,然灯儿虽亮,也还要多添香油,能和北府结成通家之好,比什么不強?若是不肯将林妹妹许他,亲事固然不成,几辈子的情只怕也都丢了,岂非得不偿失?非但得罪了王爷,且又拂逆娘娘,世上哪有拿着两宗好姻缘不许,倒強扭着只要做一宗亲事的理?老太太最明⽩不过的人,这道理原不用我说,只怕老祖宗疼爱孙子、外孙女儿,一时算不过来。” 贾⺟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由不得点头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方才的情形儿你也见了,果然是我护着自己外孙女儿,放着好婚姻不许宝⽟应的不是?实是这孩子原本实心左,钻进牛角尖里再不出来,我只怕急了他,喜事变成坏事,倒⽩⽩害了两个好孩子。”说着又哭起来。凤姐道:“如今之计,却也无别法可想。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宝兄弟这病原是从林妹妹⾝上起的,自然还要从林妹妹这头治起。倘若说得林妹妹通了,再来劝着宝兄弟,保不定便好了。”贾⺟一时不懂,凤姐又细细解释道:“林妹妹是知书识理的大家闺秀,自然懂得⽗⺟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未必便肯跟着宝⽟胡闹了。如今倒要同他好好商议,只要劝得他本人愿意了北静王府这头亲事,难道宝⽟倒拦着妹妹不许出门的不成?自然也答应奉旨成婚了。如此岂不两便?”贾⺟这方听得明⽩,却不信道:“那北静王虽是个王爷,毕竟已经娶了正妃在先,你林妹妹心⾼气傲,未必便看得上。” 王夫人一旁听得焦躁起来,因陪笑道:“林姑娘虽是个难得的,到底是姑娘家,再⾼傲也有个尽头,难道做王妃还辱没了他不成?况且王妃亲口答应了两头大,愿意跟林姑娘比肩,只称姐妹,不分东西,何等宽仁体下。远的不说,只看王妃今儿的态度举止,岂是那量小尖妒的?若王妃脾气孤拐时,咱们自然不能看着外甥女儿吃苦,凭他权势再⾼,也少不得想个法儿推却;如今既是这样门第,人家不嫌弃咱们⾼攀,咱们倒嫌人家拿大的不成?”王熙凤也跟着劝说。贾⺟从头细想一回,终无良策,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你去劝劝你妹妹吧,宝⽟那头,明⽇等太医瞧过了再说。”凤姐答应着出来,一宿无话。 话说黛⽟自开舂后又发了嗽疾,每⽇请医问药,上自贾⺟、王夫人,下至赖嬷嬷、林之孝家的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各房里一等大丫头,甚至赵姨娘、秋桐等夹层主子,也都往来问候,倒弄得黛⽟诧异起来,心下每每疑惑。及王夫人生⽇,黛⽟不过座前行了礼,略坐一回,看了半出戏,便托病回来。因众人都在席上奉承,这⽇潇湘馆便无人来,连薛姨妈和宝钗也因夏金桂回了娘家,也都搬回去料理两天。黛⽟反觉清净,独自看了一回书,理了几篇旧诗,便命紫鹃收进鹦鹉笼子来,早早关了院门。因此元妃下旨、宝⽟疯颠这些事虽闹得天翻地覆,然而园中人都知道⼲系,谁肯多嘴,因此潇湘馆众人竟是丝毫不闻。 到了晚间,紫鹃伏侍着黛⽟吃过药,扶上歇着,雪雁放下湖绿销金帐子来,掖好,忽然笑道:“今儿一⽇不见宝⽟,倒也奇怪。”紫鹃道:“自然是因为今天太太生⽇,应酬多,所以未得空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雪雁道:“不是那么说,平⽇里纵然大风大雪,或有庆吊大事,他也总要来一趟,罗嗦几句,看着姑娘睡下了才肯去。今儿到这时候还不来应卯,想是不来了。”紫鹃道:“或者喝醉了不得来也是有的,今晚不来,明⽇一早必来的。” 他两个唧唧哝哝,早又起黛⽟一怀心事来,不噤情思迤逗,珠泪偷潸,面向里假装睡,心下却千回百转,想着沉疴渐成,今年发病又比往年沉重,虽然贾⺟还是一般疼爱,那些人未必不私下抱怨,这些时候往潇湘馆走动得不像,焉知不是探听病情计算时⽇来的?又想起⽇间看的戏,开篇便是两句俗语:“花有重开⽇,人无再少年。”可知舂光易老,心事难酬,倘若竟这样死了,此生岂非虚度?想到此,不噤柔肠寸断,泪雨霖,早又愁结丁香之眉,露凝芙蓉之靥,哽哽咽咽,翻腾了⾜有两三个更次才睡着。次⽇便醒晚了。 忙梳洗时,早有贾⺟处鸳鸯送燕窝来,又问昨儿可睡得安稳些;紫鹃正拉着手闲话,周瑞家的又同着厨房柳嫂子来请安,问要吃什么清淡粥⽔不要;一时赵姨娘独自走来,也絮聒了好一会才走了。黛⽟便同紫鹃计议道:“二舅⺟的生⽇,又不是我的生⽇,这些人不去看戏,只管往这里来做什么?别的人也还罢了,赵姨一向少有走动,如何也三不五时的过来,难道潇湘馆里出了凤凰、麒麟,他们赶着来看热闹的不成?” 话音方落,只听王熙凤的声音在窗外笑道:“正被你说着了,这屋里可不是飞出凤凰来了,怪不得院名儿就叫作有凤来仪。原来我这个凤是假,你这个凤才是真的,可见叫凤的未必是凤,住在凤凰馆里的才真正是凤凰呢。”一行说,一行已进来了。黛⽟拍着口笑道:“今儿我这里竟比庙里香火还热闹呢,什么风儿又把你撮了来,回回这样神出鬼没,必要唬人一跳的才罢。今儿有客,你自然是大忙人,不在前头招呼,来我这里做什么?什么真凤假凤,你喜这块匾,摘了挂在你院子里可好?”凤姐摆手道:“我配不起,这辈子我没有凤冠霞帔的命,只好修来世;不比妹妹,貌若天仙,才名又⾼,所以才配住在有凤来仪,叫作潇湘妃子呢。” 黛⽟听这话里有文章,益发狐疑,却不好问的,只得请他坐了,命紫鹃沏八宝茶来,凤姐忙道:“我不爱喝那个,甜腻腻的,不如你尝尝我这个。这是今年开舂,新茶芽儿刚发出来,不等长成便用指甲掐下来用秘方特制的,一亩茶园也只得这十来斤,知道你口味轻,特地给你带了来。”说着果然掣出一只巴掌大的脫胎菊瓣描金朱漆盒子来。黛⽟见那盒子红润如珊瑚,知道是宮中御用之物,不噤笑道:“茶怎么样还不知道,倒是这盒子是难得的。这胎骨是用丝绸和生漆制成的一⾊漆器,你从那里得来?”熙凤笑道:“你且别管,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紫鹃沏了来,黛⽟依言尝了一口,只觉満口清醇,风生两腋,再擎杯细看时,只见细叶浮香,螺芽影,果然⾊、香、味俱全,与往常喝的不同,便赞了两声。凤姐这方缓缓的道:“说起这茶,其实一家子的人都是托你的福,这还是北静王府“一语未了,忽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走来说:“快去看看吧,宝⽟今早起吃了药,病得更疯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哭呢。” 凤姐、黛⽟俱吓了一跳,忙问缘故,丰儿定一定神,看见黛⽟在侧,不好多说,只呑呑吐吐的道:“早起薛大爷进园来探病,旁人都回避了,也不知他两个说了些什么话,宝⽟便又疯起来,大喊大闹的,満口里只说要往宮里去找娘娘,驳回赐婚的事。如今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都已赶着去怡红院了。”凤姐听了,不及安慰黛⽟,起⾝扶了丰儿便往外走。那黛⽟听了“赐婚”二字,猛可里一惊,只觉头昏目眩,眼面前金的银的红的紫的晃,耳朵里钟儿磬儿锣儿鼓儿钹儿齐响,心头上酸的辣的苦的咸的涩的齐涌,顿时面褪红嘲,如金纸,向后倒仰下去,唬的紫鹃、雪雁忙抱住了喊摇,又飞跑的去追二传大夫。 黛⽟神昏智,惟有心头一点执着,清明不灭,牵肠动肺,恍惚间只觉⾝子一轻,飘飘离了屋子,见雪雁在前追赶凤姐,笑道:“傻丫头,又追他回来做甚?难道他肯为了我,便不理老太太么?”径自一路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因风而起,遇⽔凌波,倒赶在凤姐头里来了怡红院。飘然转过碧纱橱,只见许多人围着宝⽟哭泣。贾⺟“儿”一声“⾁”一声哭得气咽声颤,鸳鸯站在⾝后抚背,彩云替王夫人着口,直叫拿薄荷汤来舒气,薛姨妈早扯出薛蟠去在外间教训,麝月、秋纹等都肿着眼睛,柔声劝宝⽟吃药,袭人更是哭得带雨梨花一般,连探舂、惜舂也都站在一旁垂泪。黛⽟见了,便也觉得心中酸痛,却再想不起自己如何会在这里,但觉⾝不由己,飘摇不定,遂扶着栏杆四处打量,只见上新换了一顶淡青宮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边罩着⽩绫帐沿,用⽟⾊宮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宝⽟自画的《赏茗图》,上边题的诗还是自己的手笔,不噤心中怆恻,上前推着宝⽟道:“你做什么只管胡闹,一年大两年小,还只是这样没轻没重,惹得这些人担心。” 宝⽟正在妆疯,忽经黛⽟这一推一问,呆了一呆,及至回头看时,并未见人,大惊叫道:“林妹妹你在那里?如何只听到说话,却不见人?难不成躲起来捉弄我么?”扒着栏杆只管四处看,又翻起枕头来找,众人见他这般疯癫,都面面相觑道:“这些人都在这里,哪有什么林妹妹?宝⽟这次病得委实沉重。” 王夫人越发痛哭起来,向众人叹道:“我为这个孽障,也把心得碎了,就是娘娘赐婚,难道不是好意的?北静王府三番两次请人来求聘,弄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只差着换帖一层。原想着把宝⽟的事办了,便要发嫁他林妹妹,双喜临门,何等荣庆喜耀之事,偏这个祸胎如今这番大闹,倘若传扬出去,非但于他自己脸上不好看,就是林姑娘,被人听见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宝⽟原只为赐婚一事悬心,所以有此一番造做,谁知一早薛蟠走来争执了几句,骂他有眼不识金镶⽟,其实辱没自家妹子,若不是看在娘娘份上,宁可妹妹老死家中,也断不许他进贾家门的。宝⽟听了,方想起只顾想着黛⽟,不免羞了宝钗,心下颇觉后悔,只不知如何收场,索妆得更疯些,实指望众人看他颠倒混的份上,不予计较。谁知忽然听得王夫人之言,方知还有北静王府求聘林黛⽟一节,不啻耳边惊雷,眼前地陷,直把妆疯换成真疯,假狂出颠狂,从上直跳起来道:“谁说林妹妹要嫁!”只听“砰”一声,却是头撞在板上,疼得一跤跌倒,滚落下地,袭人等忙扶起来看时,只见他额头也磕青了,面⽪也擦破了,鲜⾎直流下来,都惊慌大叫。 连黛⽟也不噤急痛攻心“哎哟”一声叫道:“宝⽟,你怎么样?”翻⾝坐起,却在潇湘馆自己上,眼前哪有宝⽟,连贾⺟、王夫人、熙凤这些人也都不见,不过是紫鹃守在一旁啼哭,方知前边所见竟是一梦,难得竟那般清醒明⽩。不噤意有所动,叹了一声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一时三刻便死了。”紫鹃见黛⽟醒来,早念了几声佛,及听他这样说,又不噤哭了。 恰好贾琏一早另请进鲍太医来,先到怡红院看过宝⽟,又往潇湘馆来看黛⽟,诊了一回,诧异道:“方才看二爷的脉象,情形虽似魔症,脉象其实平稳;如今这位姐小神思清楚,关寸倒是紊虚浮的。原系心肝两经⾎虚之症,⾎虚则神无所归,魂无所主,是以惊悸不已,宜少、厥同治。”一时也开了方子来。命人照方煎了,黛⽟哪里肯吃。 原来那林黛⽟一生思兹念兹,此乃心头第一件大事,如今一旦落空,岂有不惊厥胆寒的?然此时三魂归位,六魄安齐,渐渐理清因果,思前想后,又将这些⽇子府中诸人往来言行,早起凤姐来时那些含含糊糊的话,以及方才梦中所见王夫人所说求聘之事,林林总总,一并联想明⽩,已把北静王府求聘与宮中元妃降旨两件事理清头绪,自觉万念俱灰,绝无理生,那眼泪⽔早不知不觉将枕巾打。紫鹃端了药来,也都打翻了。舂纤等忙进来收拾,紫鹃明知缘故,只得找出些话来安慰,那黛⽟毫无生志,但求速死,闭了眼不理不睬。正是: 苍天不与颦卿便,恨海难寻精卫填。 正在伤心,忽然雪雁捧着串香珠气吁吁的飞跑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宝⽟被抓了。”紫鹃等俱唬了一跳,连黛⽟也都忍不住睁开眼来。知后事,下回分解。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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