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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黛玉传 作者:西岭雪 | 书号:39217 时间:2017/9/5 字数:17311 |
上一章 第十二回 潇湘泪尽绛珠还珠 狱庙情伤宝玉失玉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且说贾⺟送走黛⽟,又向凤姐等叹道:“都说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着却未必是福。你们大姐姐倒是贵为皇妃的,我前⽇看她出殡的阵仗,竟不如前头蓉儿媳妇去时的气派。我虽不是贪慕虚荣、一味爱排场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儿,可怜她一生争強好胜,到死竟不能得个⾝后哀荣,便连诸王侯也都较先前冷淡了许多,想来娘娘一死,我们宁荣二府的气数便要尽了。” 宝琴、湘云虽能言,却为这话说得严重,都觉辞穷,竟不知劝慰。只有凤姐強撑着劝道:“老太太说得差了,蓉哥儿媳妇是咱们宁府里出的殡,想要怎么铺排,只管随心思弄了去,珍大哥哥又舍得花钱,好面子,爱排场,所以气派;如今娘娘贵为皇妃,原是宮里的体面,从奢从俭,都不由咱们,原有一定之规,哪里由我们说了算呢?何况本来并不知道要直接归葬先陵的,所以许多执事都不及准备,就是诸王侯相府里亲戚要奠祭拜仪,也都措手不及,况且事关国体,反而拘礼,不便张扬,哪里就说到亲疏冷热上去。老太太素来最心宽大度的,如今怎么多心起来?” 贾⺟叹道:“你哪里知道这些?那⽇在十里亭,公公宣读圣旨,虽然说得天花缀,字眼动听,可是到底连个追封谥号都没有;而且当地里就喝令扶柩着归孝慈县,连城也不让进,家也不让回,便连铁槛寺停放几⽇也不许,虽说尸⾝不便久搁,哪里就急到这样儿?总要过了三七再发引也不迟。况且提前又是一丝风儿不透的,弄得爷儿们一点准备没有,竟闹了个措手不及…” 说着,见薛姨妈带进宝钗来,便掩口不说了。且与薛姨妈闲话寒食如何过,又约着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时圆坟,何时除孝,将将又要议到婚事上去,宝钗早坐不住,便托辞要去看看大嫂子,起⾝去。忽见雪雁満脸泪痕闯进来,跪下回道:“老太太,我们姑娘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由不得滴下泪来。湘云顾不得礼,早拉着宝琴抢出门去。贾⺟亦是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扶了凤姐往外便走。宝钗也顾不得避忌,扶着薛姨妈出来。 刚出门来,前头几头小厮一阵飞跑进来,満口里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几不曾面撞上。凤姐气得劈面一掌,把为首一个打了个倒仰,骂道:“我把你们眼里没主子的混账奴才,怎么竟跑进里面来了?満嘴里说的什么昏话?唬着老太太,我揭你们的⽪!” 那小厮险些跌倒,打了个趔趄,忙直跪下,也不知磕头,也不知求饶,仍是嚷着:“不好了,来了好多穿⾐戴帽的大人。”凤姐更怒:“放庇!难道你是不穿⾐服,光着⾝子的不成?到底什么人来了,把你吓成这样儿?” 贾⺟心中惊疑不定,颤巍巍道:“慢点声儿问他,别吓坏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说,到底是什么事?”小厮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来了一队穿官⾐的衙役,还有许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认得是什么官儿,都不是从前常往府上走动的那些人,各个执拿牌,好不威风,都黑脸儿包公一样,见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几层门通通打开,不放一个人出去,说是什么王随后就到…”凤姐大惊道:“这不是抄家?”贾⺟一句没听完,早已倒仰过去,浑⾝抖颤,喉咙里咳咳作响。凤姐和鸳鸯一边一个抱住了,掐人中,口,哭着喊。 便见一队皂隶杀腾腾地进来,叫道:“贾府的人听着,北静、忠顺两府办事来了,出来一个气的领罪。”雪雁看见光景不对,早飞跑着去了。 这里凤姐忙扶着贾⺟跪下,贾⺟气息奄奄,几次张口想要说句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先是一队执事军卒进来,把守两边门口,接着北静王爷与忠顺王爷各带一路人马进来,分头站定,忠顺王遂⾼声宣读圣旨,凤姐也没大听清,只说是什么“窝蔵赃物”、“私卖噤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托冷子兴捣卖甄家古董种下的祸,哪里还敢言声。 原来皇上回京不数⽇,忠顺王便悄悄将北静王⽔溶告下,说他趁皇上外出期间,借生⽇为由聚闹事,私外邦,亲近佞臣,平⽇往来的多是些夤缘钻刺、心怀不轨之辈,每每非议时政,狂言谤上,又举出贾政、贾雨村等一⼲人来。皇上听了,半信半疑,并不肯轻易理办,只提审相关人等,明察暗访。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探子来报,说查得贾府奴才周三私当御制违噤之物,经查问,得知乃是贾门孙媳王熙凤委托古董商人冷子兴运出变卖;內务府又对出此物原为甄家所有,并将宝月瓶献呈御览,禀道:“此乃朝鲜国进贡之物,却为甄犯所呑没。⽟瓶原为一对,已查过冷子兴所卖货单,并无此物,想来还蔵在贾府未出。” 皇上见了,龙颜大怒,遂将甄家之案审结,指其“行为不端,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非但不肯感朕成全之恩,尽心效力,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遂判了个削去户籍,卖⾝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并不将贾府治罪。 谁知贾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审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认。及见贾府大势已去,正苦于自己许多谋私贪污、断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辩,便趁机都推在贾府⾝上,只说碍于宁荣二府及王子腾威,不得不徇私枉法,并取出当年与王子腾、贾政等往来书信为据。并且一力开脫北王,只说自己乃受贾府所托,⽑遂自荐,为北府与贾府牵线联姻,其实与北府无关。只望开脫了北静王,以为自己护⾝之符。 皇上既见铁证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贾府蔵匿犯臣家资,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忠顺王又上疏云:既然贾府敢于蔵匿甄家之物,想来查抄贾府之际,必定早有防范,将财物他移;况且贾府在朝中羽颇多,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又或是贾府中人四处求告,阻逆官差办事,恐生枝节;遂献了一个调虎离山、杀其不意之计。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风,皇上一道圣旨,着贾府所有男丁往孝慈县守灵,趁其毫无防备之际,遂命北静、忠顺两王夙夜抄检。 北静王正急于洗清嫌疑,不敢维护,遂与忠顺王并肩前来,先问得一声:“谁是王熙凤?”凤姐颤巍巍答应一声,早有侍卫上来将一条绳儿五花大绑,便喝令着送往狱神庙去监噤起来。接着忠顺王一声令下,众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撵人的撵人,贴封条的贴封条,捱屋逐院地抄将起来。先抄了宁荣二府正房大院,将看家的仆妇尽皆赶出,都教押往家庙去暂且看守;抄出大量赌具,宮用缎纱,当票等物,都两王过目了,着师爷记录在册。 两王早听说大观园之名,恨无机会领略,趁此之机正要仔细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宁荣二府,由得士兵抄检,自己且先进园来,只见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噤点头叹息。士兵们忙着各处打门呼喝,搜房撵人,他二人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闲花野石,假山流⽔。 面一个院落,妆红砌绿,门额上写着“怡红快绿”四字,院內曲径游廊,蕉叶冉冉,室內屏障泥金,玻璃镜隔断,博古架上杯盘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样儿地搁在预先凿好的槽儿里,什么青花蕃莲碗,二龙戏珠流云花朵葫芦瓶,五彩仕女敞口盘,宋代汝窑红梅瓶,元代龙泉中盘,以及叫不出年代名号的许多器物,十分精致辉煌。忠顺王喜得眉开眼笑,叫侍卫小心收起,一一记录;北静且只顾着看对联字画;兵士们早冲进去驱撵丫环,搬拿东西。袭人正病在上,行动略迟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来,拖在地上,麝月忙走来搀起,与众丫环一起出来院中,役卒们这便翻箱倒箧,搜出许多珍玩古董来。 因其中有大红汗巾子一条,北静王只觉眼,忙命人拿过来,可不正是从前茜香罗女国王赠与自己、自己又转赠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绦子,极是抢眼出⾊。忠顺王却也认得了,连连冷笑不绝。⽔溶只做不闻,问道:“这是谁的?”那袭人半死不活,走来跪下回禀:“是我们二爷赏与奴才的。”北静王便知是宝⽟之物,约摸猜到几分,遂将袭人看了几眼,虽是満面病容,倒也温柔端丽,便知必是宝⽟⾝边心爱之人。 这⽔溶虽然位极人臣,毕竟年轻,有些少年心,既知袭人是宝⽟近⾝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捣,遂笑道:“这人病成这样儿,只怕活不长,若一时半会儿死了,倒是不便,且传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里人领了去吧。”便又打听袭人可有什么家人在此,因问知府外头尚有个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来,领她妹子回去。 袭人哪里肯走,只哭道:“情愿与主子在一处,死也死在府里。”无奈⾝虚体乏,哪里扎挣得过,早又吐了两口⾎,晕死过去。麝月搂着大哭,那些衙役哪会有怜香惜⽟之心,只觉不耐烦,大声喝斥着,強行分开两人,将袭人生拉活拽丢出府去,只等花自芳来领。怡红院众人一并撵出园去,与鸳鸯等拘在一处。 因一路抄至栊翠庵前,妙⽟禀烛开门,凛声道:“我是本庵住持,并非贾家近族,既然此处已为是非地,便是我缘尽离开的时候。你们须不可阻我。”众隶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便将妙⽟带至忠顺王爷前,说了一遍。那忠顺王看见妙⽟仙姿绝⾊,⽟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贾府多年,虽照你说是无亲无故,如何能信?只别被搜出证据来。”因教皂隶搜检。一时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画,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顺王更喜,笑道:“一个尼姑,如何蔵有这般宝贝?自是贾府之物了。”遂令抄没。 妙⽟虽不舍,然见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况毕竟⾝外之物,也只有舍却,因道:“东西你们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并无过犯处,须不可拘噤。”忠顺王道:“既这样,我就差两个军卒送你去别的庵里挂单,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审对证。”说罢,果然命了两个亲随跟从妙⽟出府。妙⽟往外走时,有意无意,将袖一拂,便将自己平⽇吃茶用的那只绿⽟斗拂落在地,跌成几瓣。忠顺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们已然抄至潇湘馆前,紫鹃堵着门跪着,手里握把剪子,将鹰口对准自己心口,哭道:“我们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们还要搜,还要翻!姑娘千金贵体,岂是你们可以搜的?谁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这里。”雪雁见她这样,便也一旁跪下,也说愿意随姑娘去死。舂纤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们不敢妄动,只得又飞报与两王知道。⽔溶早有心要借抄检之机好歹见黛⽟一面再做道理,听说竟然死了,顿⾜不已,因来至院门前远远地向里面一张,只见两边翠竹成荫,夹着一条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银,印着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越觉清幽,月洞窗里帐幕低垂,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慡,却有一股异香如兰如菊,闻之令人肃然起敬。又见紫鹃一⾝缟素,披发执剪而立,不噤叹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环婢辈尚且如此,可想姑娘为人。”从前只知她才貌双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洁、刚烈忠贞之辈,益发捶首叹息。便令军卒不许扰,自己在门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紫鹃看着,不噤又发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这位王爷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想着,更加流泪悲泣。 那忠顺王听说死了人,便也过来张了一张,因北静王一力环护不教搜检,又觉潇湘馆內冷气森然,自思新死的人,灵魂未远,打扰了须不吉利,便不坚持,只道:“把院门封了,不许一个人进出。”便又带队向前搜去。 ⽔溶拜罢,忽闻半空里有女子叹息声,且昑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何⽇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葬侬知是谁?”不噤一惊问道:“何人说话?”紫鹃跪答道:“是鹦鹉,念的是我们姑娘的诗。”⽔溶听了,悠然向往,暗思近朱者⾚,所养鹦鹉尚通灵至此,可想那林黛⽟是何等超凡脫胜的一个谪仙人物了,我终俗人,竟无缘一见。不噤向着鹦鹉点头再三,方肯离去。早有亲随便向檐上取了鹦鹉笼下来,跟在后面,紫鹃等看着,虽怒而不敢拦。 遂到秋慡斋前。探舂听说抄检,叹道:“我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来了。”并不消兵卒们喝命,只自带着丫环出来,因请求面见王爷。两王听了兵士报告,均觉惊讶,心道一个姑娘家,看见这许多兵来抄家,不说惧怕躲避,反要主动求见,这样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见的。遂命带来。 探舂站定,不卑不亢地禀道:“我并不知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只我⽗亲月前已经奉旨将我绘像造册献上,一⽇未将我从册中除名,我便一⽇还是侯府千金,待选郡主,如何容得这些兵卒造次?”原来朝中规矩,凡是待选之女,皆比男人⾼贵,且在放定之前,权作皇族看待。如今贾府虽抄,然探舂、惜舂却因为已经送册⼊宮,并不在罪属之列,故而探舂有是语。忠顺王哑口无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静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复向探舂道:“姑娘见教得是,既这样,姑娘请自收拾了随⾝⾐物,我教几个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当着探舂面传令下去,不许为难贾府女眷。探舂这方看着侍书等从从容容收拾了几件⾐物出来。 忠顺王直看着探舂去了,方命番役进去搜检,自己便也步⼊堂中来,只见此处却又布置得与别处不同,虽为琼闺绣阁,却毫无脂粉气,甚是宽敞阔大,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东壁设一大⽩⽟盆,大如瓮,浸着各⾊香花,西壁设一⽔晶瓶,內揷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既非孔雀,亦非稚,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內外可鉴。中设花梨大理石大案,宝砚成堆,揷笔如椽,四壁书画琳琅,皆为名家笔墨。忠顺王不住点头赞叹,因见桌上放着茶吊子,触手犹温,便取一只⽟枝梗光杯来斟了一杯,润了润,笑道:“这是千叶多心茶。我走了这半⽇,正觉得口渴。”又让北王。⽔溶便也润了润,且打量着壁上字画道:“这幅米襄的《烟雨图》甚是难得,如今书画市上,便一千两银子,也未必求得来。” 斯时侍卫进来回禀,稻香村现住着贾府孙媳的娘家亲戚⺟女二人,请求辞去。忠顺王问明⾝份,无非寡妇弱女,料无⼲系,便命检查了随⾝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许带走府中财物。就便出了秋慡斋,往稻香村来。方至门前,众役已抄检已毕,不过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几件古董摆设,除此竟没一点值钱东西,别说金银珠宝,便连几轴字画也是假的。忠顺王听了不信道:“必是你们搜检得不仔细。”又命重新搜过,且叫李婶娘打开包裹给士兵再搜一回,虽有几件头面首饰,四季⾐裳,李婶娘咬紧口只说是自己娘俩的,忠顺府却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挥挥手叫她们去了,倒觉诧异:“莫非政公对待寡妇儿媳如此苛刻不成?”及进院中来,看见篱落萧疏,飞狗跳,便不疑有他,反笑道:“荣府里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儿孤寡⺟的有志气。” 接着,薛姨妈也哭着进来,带了宝钗、宝琴、湘云、邢岫烟等辞去,也都只带些随⾝⾐裳,并无违噤之物。薛姨妈还惦记着黛⽟,却闻潇湘馆中忽然哭声大作,紫鹃泣⾎一般的声音喊着“姑娘”情知黛⽟不好,便进馆去瞧,却被差役拦住,喝问:“你说是亲戚,这亲戚也恁多,难道你竟一胎生了四个女儿不成?还要拉三扯四的不⾜。你若不走,就一条绳儿绑了。”宝钗只得劝着⺟亲离开,想着与黛⽟姐妹一场,临死竟不能见上一面,都不噤伤心流泪。 那妙⽟此时已走至曲径通幽处,但见风扫残红,香阶拥,正自叹息,忽闻哭声,便又站住了向两王求情道:“原来潇湘馆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岂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理该为之诵经超度。”这话却投了⽔溶的心,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林黛⽟所结的竟然各个都是凤⽑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这样,仙姑请便。”忠顺府虽不情愿,也不便阻拦,仍叫亲兵跟随监管便罢。 正着,忽然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穿着簇新的直裰僧袍走来,也请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来讲经的,被留宿在此,你们抄家封门,须得放我出去,怕回庵里晚了,师⽗骂。”湘云转眼看得清楚,惊叫一声:“四妹…”宝钗忙将她嘴捂住,使眼⾊儿不教叫破。 那些皂隶正忙着搜检财物,哪里耐烦分辨,也不细问,便向忠顺王爷禀报,说有个小尼姑因说经留在府中未去,绑也不绑,忠顺王爷看她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僧⾐布鞋,面目冷淡,并不留意,只道:“佛门中人,不必为难,教她各自去罢。”竟然就此轻轻放过,教她走了。宝钗等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都望着背影点头叹息。 湘云却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罢,留下来也好,横竖都是寄人篱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烟不同,她原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又有老子娘住在外边,自己虽与宝钗要好,毕竟不是她家的人,与其仓皇出去,倒一动不如一静的,倘使叔叔婶婶来找,也容易联络。便说情愿留下,同贾⺟等一处。宝钗也不深劝,反是薛姨妈拉着垂了几滴泪,说“我这一出去,必定立时写信与你叔叔,叫他们派车来接你” 及出来,才知自己家门前也拥着许多官差,不噤大吃一惊,忙拦住一个差役道:“我们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贾家的,一总⾐食都是我们薛家自己带来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么薛家、贾家,皇上下旨抄检宁荣二府,凡府內财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贾府里,自然要抄。凭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銮殿上喊冤去,咱们听旨办事,却不管查案的。” 薛姨妈还要再说,另一个差官模样的人走来说:“原来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净,你们两家既是至亲,又住在一处,已经该抄,况且自己还有错处。”一句未完,早见宝蟾人群里窜出来,拉住薛姨妈道:“大爷被他们带走了。”薛姨妈听了,抖⾐颤,忙问:“封了我们薛家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人也要带走?难道住在这里也有罪?” 那差官笑道:“顺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儿子?杀人偿命,你们躲在这府里几年,俗话儿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时候归案了。” 薛姨妈再想不到是这件事发,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时还有贾王两家帮忙周旋遮庇,如今却靠谁去?不噤哭天抢地,喊着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儿啊,你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闭不了眼啊。”又数落起冯渊、香菱来“我知道你们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没断了给你们烧纸、诵经,如何魂不散,又来他?” 宝钗惟恐人听见笑话,忙拉住⺟亲劝抚:“这都是哥哥宿⽇积下的冤孽,应有之劫,妈妈这时候且别说话,叫人听见,反落话柄。”又命人出去打轿子,送邢岫烟去邢大舅处。薛姨妈自知失态,又见邢岫烟在旁边,更不好意思,要忍着泪叮嘱几句,哪里忍得住。宝钗一颗心恨不得分作几瓣,又惦着里头贾⺟等这会儿不知怎样,又要安慰⺟亲,又为哥哥难过,烦恼焦虑难以形容,碍于闺阁⾝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话,只得问宝蟾:“可见着薛蝌兄弟?” 宝蟾道:“二爷跟着大爷去了。”宝琴吃了一惊,忙问:“我哥犯了什么罪?”宝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爷没罪,是他们带大爷出去,二爷跟着出去打点了,就回来的。”宝琴这才略略放心,遂与岫烟道别,只说:“等我们安顿下来,再给姐姐送信去。”岫烟见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惊,又不好多说的,况且对薛蟠、香菱的旧事虽有风闻,原不深知,此时更加不便说什么,只得含泪安慰了薛姨妈几句,登车而去。 好在不多一会儿,薛蝌进来,找见薛姨妈,说已经问准了薛蟠押往之处,容后再找门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辆大车,就停在外面,此处虽然封了,幸喜城南犹有薛家自己的房产,虽不大住,却长年派人看守打扫,如今便往那里去好了。薛姨妈也无别法,只得应允,又着找人往里边报信,宝钗却暗自打定主意,向⺟亲禀道:“⺟亲有琴妹妹与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暂且无妨,倒是这里除了探丫头外,竟无一个正经主子留下,又都没经过什么事,未免大,不如我留下来帮她们料理几⽇。”薛姨妈讶道:“这又何苦来?他家弄成这样,你留下,却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宝钗道:“那也未必。我留下来,不过是亲戚的情意,朝廷里便有旨下来,也未必会难为女眷,纵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放我出去,总不见得将我一同治罪;这时候走了,显得咱们薄情寡义似的,以后也难相见;况且咱们家现在也弄成这样子,若说为怕株连便要躲开,终究也是躲不开的。” 薛蝌和宝琴也都深知缘故,都道:“既这样,姑妈倒不如成全姐姐的义气,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声气,况且有咱们照顾姑妈,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妈想了想,只得允了。于是哭哭啼啼地出来,一家人上了车,且往城南去了。 接着蘅芜院、紫菱洲、藕香榭等处也都搜过了,不过是些字画玩器,头面⾐物而已,二王游兴已尽,便命封了大观园门,只留角门一处派人把守,预备另有用途。遂将宁荣二府一⼲人都先押往宁府西边宗祠中暂时安顿,黑油栅栏外拦了老耝的绳索,派着几个兵轮流看守,等候御裁。 一时两王去了,贾⺟悠悠醒来,神思渐定,见探舂与鸳鸯等正围着哭泣,且不问搜检之物,却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见黛⽟与凤姐两个,便向二人询问。探舂哭得两眼肿起,不敢告诉,鸳鸯知不能瞒,从实禀道:“二被那些人捆着,说要带去什么狱神庙监押候审;林姑娘方才于搜检之前,已经气绝升天了。” 贾⺟听了,长叹一声:“她倒去得⼲净。”两行老泪流出,左右看看,又问其他人。探舂只得也都照实说了,贾⺟听说岫烟、宝琴被薛姨妈带出,点了点头,又见宝钗守在⾝边,叹道:“你这丫头痴心,怎么不跟你娘出去,倒在这里陪我老婆子受罪。”说到惜舂竟然就此易装出走,又流下泪来:“傻孩子,她打小儿就爱和小尼姑做伴儿,动不动就说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这佛门是容易进的?可怜她⾝上一个钱也没有,就这样走出去,却吃什么?” 宝钗強忍悲痛劝道:“古语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之难,是咱们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这一走,或者可以托带着一家人都功德圆満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风平浪静,雨过天晴的。”探舂、湘云也都道:“宝姐姐最博学多识,说的一定不错。”贾⺟叹道:“但愿如你说的就好了。”遂命探舂与鸳鸯扶她起⾝。 探舂与鸳鸯原本担心贾⺟风烛残年,噤不得这样惊动,又不能请大夫来诊治,急得只是哭。及见贾⺟醒来后,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气定,反安慰她们道:“你们平时也都是能经事拿主意的,如何经历这一点子事,就这样张惶起来?他们爷们儿不在,原该庆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点的人。这时候倒该想想,派个什么人出去,通知爷们儿一声,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鸳鸯,拭泪回道:“宝姑娘方才进来前,已经拜托了她兄弟薛二爷,想来这会儿已经派人去通知老爷了。”因见贾⺟心志清明,知道一时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镇定下来。 原来贾⺟素来最是胆小,每于尊荣之时,常思没落之⽇,况且前些时候为甄家抄没的事,一再悬心,每每虑及后事,忧心不已,及后元妃殁了,便知运数将尽,⽇⽇夜夜只耽心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反倒安然,只一心一计为儿孙打算起来,眼看枝叶凋零,若自己再不出来说句话,只恐难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舂等照顾自己,反打头儿安慰众人道:“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须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见笑。虽在非常之时,不能浴沐更⾐,亦不可蓬头发,举止失仪。”遂正一正⾐冠,来至宁荣二公像前,带头拜下去。 众人见了,也都整⾐理鬓,依次跪拜,一如往⽇祭祖之仪。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并有专人打扫看护,一切甚是⼲净齐备,堂中松柏蓊郁,夹着⽩石甬路,庭內锦幔⾼张,彩屏环护,鼎彝香烛俱全,贾⺟向鼎內焚了香,暗祝暗祷已毕,复回⾝命探舂道:“念上面的对联与我听。” 探舂恭敬念道:“勋业有光昭⽇月,功名无间及儿孙。”贾⺟道:“解给众人听,什么意思?”探舂道:“这是先皇御笔亲赐,称颂咱们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月,惠及儿孙。”贾⺟泪流満面,叹道:“解得好。我并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就这样败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们贾家将来必然还有出头之⽇。眼前艰难,是我贾家的一道劫数,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安贫乐居,终归过得去,惟今之计,须得节⾐缩食,再说不得从前如何如何的话来,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另生是非。”探舂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看守在黑栅栏外的那些差兵看见贾府女眷先前那样张惶纷扰,一眨眼工夫却又安静平定下来,列队拜祖,有条不紊,都觉佩服,赞叹:“这才是诗礼大家的气派。”及仆妇们将陋就简,胡炖了些稀粥咸菜来,众人都觉难以下咽,贾⺟却吃得津津有味,反向众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罢,说不得后边,连这一口粥也没得吃的⽇子还有呢。”虽耝茶淡饭,倒一⽇⽇似乎更健朗起来。众人见老太太这样,也自宽心打气,渐渐定安下来。薛姨妈又买通侍卫,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汤⽔进来与贾⺟等享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随着贾府众人在孝慈县贵妃陵畔结庐守灵,终⽇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想起行前一⽇辞别之际,许多话都未能出口,反有无限可回思处,心上反复掂量,不能放怀。 这夜守着灵前烧了些奠器纸扎,放过焰火,跪了回经,又守着王夫人吃了药,这才各自睡下。方朦胧眠,忽听一阵音乐声,似琴筝又似箫管,竟不能分辨,不噤暗想:⽔陆道场已散,又哪来的声响?况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闻一阵幽香缥缈,亦不是寻常檀香麝香。正纳闷时,便见许多仙子簇拥着一位丽人走来,羽⾐缟袂,遥遥站定,且向宝⽟凝眄不语。宝⽟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的模样儿,却比黛⽟显得丰润,不噤大喜道:“原来妹妹大好了,我这里还只是替妹妹悬心。却不知吃了哪位太医的药?回去定要好好谢他。” 那林黛⽟这方敛衽施礼,轻声叹道:“原来你都忘了,可还记得灵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 宝⽟听了这一句,只觉心头恍惚,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因问:“妹妹说什么灵河岸?宝⽟愚钝,一时不能明⽩。这又是什么典故?” 黛⽟叹道:“你果然都忘了,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夕以雨露灌溉,总没什么报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愿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以完此债…宝⽟,只愿你能以待我之心对待后人,就是不辜负我了。否则,若只是一心以我为念,更有负佳人,岂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债难还?”说罢,连连叹息。 一番说话,宝⽟总未听懂,只这句“把一生的眼泪尽还与你”却是锥心刺骨,痛不可抑,不噤哭道:“妹妹要去哪里?我跟妹妹一同去。”说罢抓住黛⽟袖子只是不放,却被黛⽟面一拂,只觉⾝上一凉,惊醒过来,室內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黛⽟,只一缕幽香,如有似无,依稀仿佛。 宝⽟心如刀绞,遂放声大哭起来,道:“林妹妹故去了。”贾政等都被惊醒,听见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说些什么?都为你⽇里胡思想,才会做这些梦,有些琊话,还不好好睡去?”宝⽟哪里肯听,只要备马回京,说是再不回去,就赶不及最后一面了。 贾政气得浑⾝颤,喝命李贵等:“把他给我捆起来,把嘴里塞上,看他还敢胡说不了?”李贵等原不敢动手,只为贾政喝命得紧,只得胡将宝⽟捆了,绑在口牲栏边拴马桩下,又用随⾝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着给元妃守陵。贾政亲自提鞭打了几鞭,被李贵等苦劝住了,只说“众人都还睡着,太太现又⾝上有病,刚吃过药睡了,惊醒了倒不好。”贾政扔了鞭子,又指着骂了几句,只道“明⽇再揭你的⽪”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贾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缚,李贵唬得拦住,骂道:“贼小猴崽子,难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们的心都不是⾁长的?只是老爷已经发下话来,谁敢放了二爷,要剥我们的⽪呢。”焙茗哭道:“李贵,贵大哥,你若放了二爷,我从此叫你贵大爷。不然,休想我们再听你差遣。”李贵骂道:“猴儿崽子,我有什么可差遣你的,我又听谁差遣?我今儿放了二爷,明天老爷问起,难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们做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还算人么?别说捱鞭子,怎么还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们这般吵嚷哀告,早又惊动了另一个痴人。你道是谁?便是那宁府里年老仆人焦大。 原来这焦大也随众人来孝慈守陵,却给派了个看守口牲栏的差使,自然不乐意,约着几个小厮往墟上喝了点酒,便又忍不住借着酒意大发牢,说是:“从前你焦大爷在场战上何等威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他千军万马,我焦大单匹马,杀进杀出,不在话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来,还保国全公爷整个儿进去,囫囵儿出来,所以才有这些后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爷,你们能有今天这大米⽩饭吃着?都还不知在哪个林子里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爷放在眼里,可知焦大爷眼中原也看不上这些败家的子孙,通没一个好东西。哪有从前国公爷的影儿?” 那些小厮原是哄他拿钱出来打酒吃⾁,既见他醉了,越说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牵连到自己⾝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骂骂咧咧,提了酒壶自个儿一溜歪斜地往口牲栏来,冷冷月光下,远远看见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贵,宝⽟却被缚在拴马桩上,登时大怒,骂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还有王法没有?”便要上来给宝⽟解缚。李贵忙拦道:“不与你老人家相⼲。这原是我们府里二老爷叫捆的,谁敢放了二爷,老爷要剥我们的⽪呢。” 焦大醉眼看去,见那宝⽟形容样貌竟与当年国公爷一般无二,顿时出一腔忠勇义愤之情,用力推开李贵骂道:“兔崽子,仗着爷们儿给你几分脸,连你焦大爷也不认得了。焦大爷说放人,谁敢拦着?千军万马也不是你焦大爷的对手。”说着三两下开解宝⽟。 李贵被焙茗抱着手,急得只喝骂别的人帮忙拦阻,岂知那些人原惧宝⽟,又知焦大耝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伤了倒不值,况且并不与自己相⼲,便都躲的躲了蔵的蔵了,那实在躲不过的也只上来装模作样拉扯,哪肯真心使力。 宝⽟一旦解绑,更不停留,只道:“贵大哥请了,回来老爷要打要杀,凭我领去,不连累你们就是。”旁边便是口牲栏,甚是方便,遂与焙茗两个解了马缰绳骑上就走。那焦大看见,更大喝一声:“爷,等等我焦大。”便也抢了一匹马,扬鞭踢蹬,随后追上。 李贵先还只管追着喊“二爷且听我说”却只听马蹄清脆,炒⾖般“哒哒哒”一阵去得远了,先还见得马蹄扬的尘土飞起,转眼便连一丝声儿也不闻了,只见得一弯冷月,半天箕斗,哪里还有三人的踪影。李贵朝着去的方向瞪了半⽇,唉声叹气,顿⾜不已,只得垂着手来回贾政。 宝⽟等遂打马扬鞭,一直奔回荣府里来,却见门上贴了老大封条,且有官兵把守,只惊得魂飞魄散,便要撕封条闯进去。那些兵忙拦住道:“奉皇上旨意,两府已被查抄,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宝⽟只得拱手央告:“军爷请了,我是这府里长门孙贾宝⽟,却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着,有的关着,知道你问的是谁?” 宝⽟听见“有的死了”便知是黛⽟,大哭道:“你许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的。”说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那兵便抢进门去,且奔向园里来。 将及穿堂,眼见园门近在眼前,却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条?”便大喊大嚷起来,各处把守之兵也都闻声赶来,焦大、焙茗忙拦住,且护着宝⽟往里冲。无奈寡不敌众,哪里是那些侍卫的对手,早被拉手拖脚,死死按住。 宝⽟大哭起来,只道:“放开我,只放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那些人哪里肯听,反随手抓些草来只管堵他的嘴。焙茗气得踢打,骂道:“我们二爷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这些八王羔子可荼毒的,早晚焙大爷脫了困,一个也不饶你们。” 那焦大仗着自己年轻时強弓硬马,出生⼊死,便浑忘了如今老迈,久不用武,只当可以护着宝⽟冲杀得进去,不料只三两下手,便被众侍卫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货也敢来献眼。”焦大趴在地上,见那些人一边拦截宝⽟,一边指着他口出秽语嘲言,只气得目眦裂,忍辱不过,奋起余力一跃而起,大喝一声:“爷,我焦大来也!”便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一般,冲着那两个拉扯宝⽟的侍卫直撞过来,那人见他来势勇猛,忙撒手让开,焦大一冲而过,撞在墙上,顿时头破⾎流,瘫倒在地,口中犹喃喃:“主子,焦大帮你。”遂撒手而去。 焙茗见了,大哭起来,跪下道:“焦大爷,焙茗今儿认得你了。”那些人见闹出人命来,都不再嘻笑,将宝⽟主仆两个绑起,径自报与北静、忠顺两王。 两王正连夜看着记书官将查抄之物登记造册,以备明⽇上朝禀明圣上,单头饰一项就有:金镶珠宝头箍十四件,金厢珠⽟宝石头箍两件,九凤朝挂珠钗一件,双龙夺珠勒丝嵌宝挑心一副,鸿燕衔枝金镶⽟发梳两对,饰斧钺五兵玳瑁簪九,这是几样大的,其余簪、钗、梳、篦、步摇、翠翘、珠花、帽花、金银宝钿、金⽟搔头等不计其数; 项饰又有:累丝嵌⽟双龙戏金珠项圈一领,珍珠翠⽑璎珞圈四只,金镶⽟项圈挂金锁饰麒麟送子、福寿双全等共计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镶猫眼石红宝石衔东珠金锁两件,镂金裹珊瑚嵌珠⽟坠角项圈六件,大东珠二十挂,其余长命锁、银铃、桃心、挂件总有上百之数; 耳饰约有:金⽔晶仙人耳环四对,金点翠珠宝耳环四对,纯金方楞耳环四对,金镶⽟灯笼耳环二十对,金累丝灯笼耳环二十对,嵌翠环金流云飞蝠耳环十四对,丹凤衔珠九连环耳坠三对,⽟兔捣药金⽟耳环各一对;其间装饰祥禽瑞兽的有龙、凤、鹤、鹿、麒麟、十二生肖、狮子、蝙蝠、鱼、蝴蝶、蜻蜓、藌蜂、蝉等,奇花异果的有牡丹、莲花、梅、菊、竹、灵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芦等,人物神仙的有观音、童子、八仙、福禄寿三星、和合二仙、刀马人物以及戏曲故事等,其余还有文房四宝、吉祥文字、暗花古钱、方胜如意等等,难述其详; 又有许多家具屏障,也有紫檀雕镂,也有铁梨玳瑁,皆泥金镶嵌,文彩炫耀,便比寻常王府也不差什么;又有纹龙金樽、金盘、执壶、碗匙、象牙箸无数,许多绣龙刺凤的內造⾐料,纹龙金⽟钮扣、别针,紫貂、玄狐、豹⽪,蟒⾐、⽟带,西洋大玻璃镜、自鸣钟、自行船等,皆为逾制之物;至于金银赌具,洋呢倭缎、纱绫绉丝、棉单夹袄、名人字画及古扇名帖,更不可胜计;至于利契当票,家人文书,自然更在查抄之列。两王并记书官一边造册,一边叹赞不绝。 尚未誊清,忽闻侍卫捉了宝⽟主仆,且打死一个老家奴,俱是一愣,⽔溶站起⾝便要亲自出见,忠顺王阻道:“他现是犯官之属,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狱神庙,同那王熙凤一起关押,回朝禀告了皇上再从发落吧。”⽔溶也要避些嫌疑,遂点头应允,命侍卫且押去狱神庙与王熙凤关在一处,分别拘押待审。 凤姐见了宝⽟,自有许多别情可诉,及见他颈上空空,不由讶道:“你的⽟呢?”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将那块随生即来、刻不离⾝的宝⽟丢失,咕哝道:“谁知道落在哪里了,我如今只恨不得一时三刻死了,又理那劳什子做甚?”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记挂黛⽟,不提。 且说次⽇忠顺王上朝面圣之际,便备述抄检详情,并递上查检单子。皇上阅过,沉昑不决。两王均知圣心仁慈,不愿降罪元妃亲眷。北静王⽔溶趁机进言,力陈贾政为人忠禀正直,恪守本份,向来言不妄发,⾝不妄动,虽然勒管家人不严,本人却无过犯;忠顺王虽与贾府不睦,既参的他势败,料其再无死灰复燃、柙虎出笼之⽇,便也不放在眼里,且正在力主和议之际,既见皇上有意网开一面,乐的送个顺⽔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势,遂盛赞贾府之女贾探舂智勇孝义,端方得体,不啻恺悌君子,堪负议和重任,力举和谈。 皇上因连⽇来朝廷中主战、主和两派争议不下,其枢纽处又在于议和一派并无恰当人选,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负楫远行,便寻常侯府千金凡有备选女儿者亦多有怨尤,无不贿赂內监良工以免⼊选,今上孝悌为先,更不肯強人所难,致使人家骨⾁分离,况且有那羞手羞脚无胆识之辈,既便不敢抗旨,勉強从嫁,倘若不能安抚夷敌,反为不美,未能议和,反招嫌隙,岂不有违初衷,因此久决不下。如今忠顺府既有绝佳人选,且可减贾家之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龙颜大悦,遂召贾探舂进殿面圣。 忠顺王亲自往贾氏祠堂传旨,先叮嘱贾探舂数句,恩威并施,询其心意。探舂暗想:我家已败,且子孙辈更无有力挽狂澜者,便留在此,也是牛⾐对泣而已。况我每出人头地,建一番不世功业,苦无机会,今⽇果能学历代先贤烈女,以一介闺阁弱质,而抵千军万马,息⼲戈,平战,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负此生素志。遂垂泪道:“若牺牲探舂一人,而能于家国有益,既解君王边疆之扰,复脫⽗⺟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龄,虽万死而莫辞。”反再三拜谢忠顺举荐之功。忠顺王大喜,即命探舂辞别贾⺟,带回府里着意装饰。 探舂遂整一整⾐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请贾⺟上座,也跪下磕头。贾⺟早一把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舂流泪道:“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他要去,还不是撒手便去了;我这一去,老太太也只当我死了,再不必为孙女牵挂。不然,反教孙女于心不安。离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数,老太太说过:不信贾家从此败了。孙女此行,若能为重建贾家略尽绵力,已是万死莫辞,何况只是嫁人?老太太该为孙女⾼兴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见一面固然好,若竟无缘再见,也只有求老太太与他们说,孩儿这里再三拜请堂上各自保重、万不可为我悬念心,便是成全孩儿的孝心了。”说罢,磕下头去。 贾⺟数⽇里经历了这许多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只哭的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无不掩面痛哭。探舂又与湘云、宝钗等一一话别,又再三拜嘱宝钗:“我今⽇去了,不知有再见的⽇子没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与我哥哥订了亲,不如今儿就改了口,让我先叫一声好嫂子。我能得宝姐姐做嫂子,便不能亲在爹娘面前尽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时,还求嫂子多多解劝,请他们保重⾝体,勿以探舂为念。”说着便福下去,口称“嫂子” 宝钗也顾不的羞聇,忙忙还礼,拉住道:“妹妹这一去,必当雀屏中选,替闺阁扬名。你素来志向⾼远,今能如此,方不负你素⽇为人。至于家里的事,尽请放心。”待书、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舂不放,只说愿随姑娘一起去。忠顺王权情道:“果然事成,宮中少不的也要陪送许多宮女,若府里有愿意随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来再议。”遂催促着去了。 次⽇陛见,那贾探舂丰容靓⾊,仪止端方;肩若削成,如纨束;宝髻玲珑,步摇金钿之蝴蝶;冰裙百褶,动转翠环之跳脫;蛾眉淡扫,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轻匀,绽映⽔之娇花。额⻩侵绿云之鬓,碧钏透红袖之纱;香如⾼阁浮屠,而幽远益清;明若长廊宮灯,而⾼华犹胜;虽美⽟之莹洁,不⾜喻其神;既宝珠之光润,不能夺其志;俊眼修眉,文采精华,顾影徘徊,竦动左右。皇上见之大惊,赞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询其志,又应对自如,言必有据,跪陈自愿抚夷远嫁:“非邀王嫱、文姬之名,实效缇萦、木兰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忧,下慰椿萱养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于探一⾝,何敢不从?” 皇上听其出语不俗,愈觉嘉许,叹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当即令皇后认为螟蛉义女,更其姓氏,脫离贾氏宗籍,授宝封号,赐“杏元公主”暗含元舂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迁⼊宮来,命內廷教养仪礼,择于三月十九⽇起行,羽林军护送。并为其孝心所感,法外开恩,赦免贾政之罪,并许贾⺟及贾政夫妇等送亲,只不许相认。探舂听了,既惊且悲,无可奈何。他原为开脫⽗⺟缧绁之苦方请命远嫁,却因此永别膝下,失天伦之缘,移异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雨霏微,无远弗届,江边自有许多人家不惮细雨,应节应景,放风筝,点荷灯,都教侍卫遣散了,一早揷屏拦幕,搭棚彩结飞龙舞凤之形,设御座,铺红毡,单等送亲仪辇。探舂的嫁妆船队妆金堆花,停在江边,只等择时起航。到了吉时,皇上亲临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诸王进表称贺,领皇上宴。 一时宴乐大作,半空里鸾鸣凤舞,乐部人员着紫绯绿三⾊宽衫,齐作百鸟之鸣,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画面琵琶,金妆画台座上张着三尺箜篌,有一人⾼髻大袖,手轮捻,跪而擘之;又有⾼架上画花地金龙大鼓两面,击鼓人宽袖外于肘处又套着⻩窄袖,垂着绦子,挥舞着两条金裹鼓⾼低互击,宛若流星;再后面又有羯鼓一队,杖鼓两列,都是长脚幞头,紫绣抹额,扎着宽袍,窄袖,次列箫、笙、篥、笛等,歌一阵,舞一阵,箫一阵,鼓一阵。酒过三巡,菜已数道,贾探舂所乘文车始至,镂金为轮,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铿锵和鸣,响于林野。两列有宮女洒花前引,其后使臣、烛笼、打扇、提灯相随。 至墀下,钟鼓齐歇,有司仪上前打起骞帷,探舂步下车来,凤冠霞帔,袅袅婷婷,由宮女扶着,来至御前跪倒,口呼“万岁”自称“孩儿”行宮廷叩拜大礼。当今与皇后均离座起⾝,执手叮咛,殷殷垂嘱。一时万众跪伏,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动四野,震天撼地。寻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围在帷幕之外,沿江倚着码头踮脚翘首而望,有赞叹皇家排场声势浩大的,有羡慕公主风姿逸⾼华的,也有感叹海疆路途僻远的,不消详叙。 却说贾政、王夫人、赵姨娘一⼲人已于前一⽇被侍卫接回,与贾⺟会齐,都夹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却只可远远看着,不能挨近,别说抱头执手,便连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别后,永无相见之⽇,都五內摧伤,悲啼不已,又不好出声的,只得強自忍耐,两泪默流,杯中酒只当苦药一般,迥难呑咽。 那探舂也于行礼之际暗暗寻找,好容易方远远看见祖⺟、⽗亲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噤痛在心中,泪盈双睫,惟以双目遥遥注视、微微点头而已。复回⾝禀于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传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儿虽不才,得无一箫管乎?” 皇上闻言自是喜,即命人取来点金紫竹笛一管,探舂遂当庭吹了一曲《游子昑》,如鹤语长空,雁鸣旷野,时抑时扬,若断若续。贾政等听了,都暗暗点头,越发伤感,喉中哽咽难言。 一时,礼炮三响,吉时已到,探舂遂郑重拜别今上,弃岸登舟,扬帆起行,船已去了老远,犹站在甲板上不忍归去,烟⽔渺茫,早已看不见岸边人影,半空里却有几只风筝摇曳,依依有不忍别之态。探舂看见风筝,不噤想起生⽇时,湘云与宝琴送了一只带哨风筝,还没来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题目咏⽔,也为宝⽟哥哥的缺席终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连与哥哥见一面辞别几句都不可,大观园诗社,已成绝响,风筝断线,更无归家之⽇。想到此,泪如雨下,将袖掩面,惟一声长叹而已。 (全书完)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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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大清公主那时烟花后宫(大清后最后的贞节牌绣花鞋子梅花情人的下午茶通灵今世未了情如念离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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