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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黛玉传 作者:西岭雪 | 书号:39217 时间:2017/9/5 字数:12183 |
上一章 第十一回 盗玉瓶凤姐失算计 借银钗探春思远行 下一章 ( → ) | |
且说皇上銮仗方起驾时,便上北王派去护驾的卫兵,因此一同回来,走至半路,忠顺府的亲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诸王早在郊外设帐接,跪銮驾,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宮,先议了国政,次⽇方诏贾府有职人等晋见,告以元妃事,犒银若⼲。 贾政磕头谢恩,忍痛奏禀:“荷蒙皇上天⾼地厚洪恩,⽇夜思竭其⽝马之力,图报捐埃而未能。前⽇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內相告知娘娘⾝殁事,殷殷垂顾,臣感涕零,镂心刻骨,口笔难述。今更蒙皇上亲劳抚嘱,奴才不胜惶悚顶沐之至。归家之后,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谢恩归府,告知元妃灵椁回京⽇,又出派家人分班往亲眷处告诉,又叫进裁来订做⾐裳,银匠来打首饰,又于栊翠庵另起一坛诵经,又叫多多准备帐幔香烛,一时忙得人仰马翻。 贾琏因银子不凑手,走来问凤姐支取,凤姐道:“你做梦呢。年前的租子,难道不是你收着?况且给娘娘治丧,朝廷自有赏赐,如何又来问我要钱?” 贾琏道:“去年田庄因大旱欠收,匪众又抢去大半,统共只剩那一点子钱,还不够应付过年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不接,哪来的租子钱?这会子突然闹出这件事来,竟没个凑钱处,朝廷那点子赏银,连搭棚都不够,这两⽇早用完了,你好歹哪里腾挪些,先让我打发了素幔帷幕、蜡烛元宝这笔。” 凤姐冷笑道:“这话说得蹊跷,土菩萨过河,倒叫泥菩萨背着——你没有,难道我有不成?这些年来出的多,进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论子侄奴才,都是两手一伸只管要钱,二十两的营生,不要⾜一百两都不肯动一动窝儿,如今竟成了例了,哪里还有剩余?依我说,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宮里发多少银子就办多大排场也罢了,又要耍虚头,图好看,打肿脸充胖子,又是⽩绫⾐裙,又是全素头面,又是多少座纸亭子、纸车、纸房子,连栏杆、池子、花树、草虫儿也都要依模照样儿用彩纸剪出来,⾜⾜地要再搭一座大观园出来才罢了。十几个巧匠忙了多少⽇子,也不过备着到时候一烧。哪里是烧纸,竟是烧钱!如今我还不知道向哪里弄钱来给众人裁⾐裳呢。好在刚忙过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几件⾐裳簪环的钱。还有个新闻呢,大概宝姑娘怕她弟媳妇没有素头面,悄悄儿叫人送了一对佛手簪、一对楼阁童子纹银耳环来给邢姑娘。不知怎么又给老太太听见了,说:倒是她想得周到。便又开了私房箱子,捡出许多银钗素簪散与众人揷戴,连我也赏了这簪儿。”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満地麒麟送子镂花簪来给贾琏看,又道“可笑这个脚打后脑勺的节骨眼儿上,太太还要火上浇油,倒催着办宝⽟的婚事,说要奉遗旨成亲,商量打多大,多少柜子,又是什么织金⾐裳,三牲六礼,都还指着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贾琏道:“宝⽟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准备,怎么倒问你要?且不理那个,赶紧打发了手上这笔是真。不如还是找鸳鸯商量,或者还有些办法。” 凤姐忙道:“快别去讨那个钉子碰。为她上次帮你弄了一箱子东西去当,不知怎么给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后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话儿给鸳鸯听。弄得她如今且远着你呢,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你看这些⽇子你同她说话,她何曾肯拿正眼儿睃过你,别说求她弄银子,就是你拿着大捧⽩花花的银子给她,只怕她都未必肯要。” 贾琏焦燥起来,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凤姐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是个事儿,纵然今儿你还了幔子这笔,明儿银爵盏、银灯台那笔出来,还是不够。” 贾琏道:“谁说不是?只恨无法子可想。” 凤姐道:“法子倒有一个,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贾琏忙问何计,凤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许多东西在这里,钥匙可是你收着?如今何不拿它出来换些银子。反正那甄家已经是沉了底,未必再有机会翻⾝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拿来且派些用场,救救急,灭了眼前火再说。”贾琏沉昑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寻常当铺未必敢收。” 凤姐道:“你还惦记着有当有赎呢,我劝你不如⾁包子打狗——只望它去,别望它回了。我跟你说,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听说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认识各省各府许多大户,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个山⾼⽔远的地方卖给那些深宅大院里,一则解了燃眉之急;二则又隐秘,不至像典当那般容易露⽩,岂不两便?” 贾琏笑道:“连我尚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婿,你倒打听得清楚。” 凤姐道:“你不清楚,难道我是耐烦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为了一桩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周瑞家的巴巴的来求我出面撕掳,我因此记下了。” 贾琏道:“原来这样。他既欠着你这个人情,少不得会应承下来。只是远⽔解不了近渴,此时却往哪里去腾挪这笔银子呢?” 凤姐道:“你若肯答应把甄家的东西卖的钱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两对付了眼前。” 贾琏咬牙道:“我把你个不⾜够的,劝你也能着些儿吧,‘一锹撅出个金娃娃,还非要寻娃他娘’,难道都能带进棺材里去?我且洗眼睛看着呢。” 凤姐骂道:“放庇,难道我是故意有钱不给你的?这就是老太太拿出来给宝⽟办喜事的钱,也只先给了这一笔,叫做⾐裳。太太倒会做人情,又说什么反正要做起来,琴姑娘、云姑娘的婚期也眼看着就到的,不如把礼也一并提前备下。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这钱我明⽇就要付给绸缎庄的。如今给了你,明儿还不知去哪里挪凑呢?” 贾琏却又踟蹰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这件事只怕瞒不住太太。” 凤姐道:“太太是个胆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担,这事被她知道,反而束手束脚,宁可瞒着她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应便罢,既掺到这件事里头,自己便有不是,未必有胆子往外说去。” 正自商议,有人来报“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公子来了”贾琏忙出去接。这边凤姐便命人叫进周瑞家的来,与她细细说了。又命她说与女婿冷子兴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后来听凤姐说自己并不出面,所有接都是她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许多好处,便利薰心,大包大揽下来。凤姐又道:“太太胆小,且这些⽇子正为了红⽩两件大事着忙,这件事却不可以让太太知道。” 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了彩云来找凤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道:“既是吩咐了,我回家说给他老子,必教拿子打得他知道。” 彩云笑道:“周嫂子同谁生气,舞刀弄的?”周瑞家的故意叹道:“还有谁,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教训了他,好了两天,没几⽇又惹出祸来。”彩云一笑,并不再问。 三人遂一同出来,周瑞家的自回家去,凤姐便随彩云进角门往王夫人处来。只见邢夫人、尤氏、李纨也都在此,却是为商量两府灵事。 凤姐便先回道:“刚才二爷回去说,幔子旌幡都已齐备,只是⾐裳还差着老太太、太太们的几件,因是订制,要迟一两天。” 王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何曾办过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斋念佛,竟没积下德行,竟是⽩发人送黑发人,一儿一女都走在我前头,珠儿是这样,大姑娘也是这样…”说着又哭起来。 李纨听见提起贾珠,哪里噤得住,也拿绢子堵着嘴呜咽起来。便连尤氏也伤心,勉強劝道:“娘娘是享尽了福气才去的,原不同于我们平民凡人。这是她的寿数如此,不可強争,婶娘不要太伤心了才是。” 王夫人哭道:“只可惜了那没现世的孩儿,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宮里太监说,娘娘原在京时已然有了⾝孕,竟未查出。想那宮里太医按月诊脉,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她。” 凤姐心里一惊,忙劝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娘娘一向⾝子健壮,况且又是刚刚有孕,想是并未来得及召太医诊脉,又或是太医错诊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爱之人,哪里会有人敢加害呢?” 邢夫人冷笑道:“这也说不准。那戏里常常有的,宮中嫔妃众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没孩子,便巴不得人人都生不了孩儿,眼见娘娘有了龙种,还不想方儿害死她呢?都以为宮里严谨,岂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儿越蔵污纳垢呢,不然,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从哪儿来的?” 凤姐原本心中有鬼,听不得这些话,又不好驳回,只得道:“便如两位太太说的,或者娘娘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担心,才故意瞒住了怀有⾝孕的消息,不让太医知道。太太想,伴驾舂围,这是多大的恩宠,后宮佳丽三千,贵妃昭仪一大堆,皇上谁都看不上,偏就点了咱们娘娘伴驾,这是别的妃子想争还争不到的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别的妃子顶缺儿,未免夺宠,说不定伴在皇上⾝边的两个月里会吹些什么闲风碎语。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实相告,想法儿瞒住了众人,勉力远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离了宮,那些妃子更有机会加害自己,所以宁可以⾝犯险,随驾躲出宮去。就是月信来迟,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遥远不调上,不肯教太医诊脉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从人愿,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生聪明。”说着,也拿绢子拭泪掩饰。 邢、王二人听了,都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总不出你说的这两种缘故。宮廷里的事,原本难猜。”遂不复提起。凤姐反心神不宁,独自思忖了半⽇。 是晚,贾琏亲自找着冷子兴,将一箱器物与,再三叮嘱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兴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边去,便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只说:“二爷放心,若不能理办得明⽩,再不回来见二爷的。” 谁知他二人头接耳,早被周瑞家的儿子老三看在眼里,这周老三平⽇里不学无术,只以斗摸狗、赌钱吃酒为意,因输了钱,没有银子吃酒,正在家中翻箱倒柜,想找些什么出来当了换银子救急,正看见贾琏与冷子兴说话,又见贾琏的小厮兴儿、旺儿两个搬挪箱子,不噤思忖:早听说琏二瞒着上头私放利银,赚的黑心钱,又说二爷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如今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必定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好东西,我便偷了,料他们也不敢嚷出来。便趁人不备,撬开箱子,也不敢细挑选,只随手拿了几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觉溜出。 待出来灯下细看,见是一只镶金嵌⽟的瓷瓶儿,一个镂花雕纹三⾜鼎,一只玲珑剔透⽟如意,都珠光宝气,料想价值不菲,不噤心中大悦。又见那瓶儿纹理细腻,绘着五彩人物,⾐袂分明,须发毕现,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天明,便先蔵起瓶儿,只将⽟如意和铜鼎拿到当铺去,开口便要五十两银子。既顺顺当当押了来,又觉后悔,心想老板既如此痛快,大概是当得低了,不该一次拿出来的,幸亏还蔵着一只瓶儿,下次必得多要些银子。他这里暗自算计,以为得了便宜,哪里知道早已闯下弥天大祸来。这且不论。 如今只说赵姨娘听见贾⺟分首饰,便又急起来,因踮着脚儿来探舂处借簪子。探舂正在窗前临字,闻言诧道:“你并不少这些,如何倒问我借?” 赵姨娘便抱怨道:“我虽有几鎏金的,无奈这种⽇子不合戴。若论银的,统共那一只双股素簪儿,还是那年你舅舅死时现打的,偏前儿又断了一股儿。我记得历年府里办⽩事,你头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赏了你,一个头哪里揷得下这许多。你平时又不爱戴这些簪呀钗的,不如借我戴两天,过后还你就是。” 探舂听见“舅舅”两字便打心里怒起来,冷笑道:“姨娘别说还,就借了不还也使得,谁不知姨娘亲戚多,我今儿借了你,明儿你又不知借了谁,只怕就算姨娘想给我,那借的人倒不肯还给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头翠墨借的素裙子,还有环儿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画,两盒子胭脂,怎么一直不见还呢?别的且不论,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时大姐姐宮里赏的,寻常便拿银子也没处买去,环儿一声不响拿了去,倒说得好听:借!谁还指望着还呢。” 赵姨娘听了,恼羞成怒,道:“不过走来同你借银簪,又不是什么金的翠的,能值几何,就被你兜头兜脸翻出这许多旧帐来,只管拿话堵我。我倒不怕明⽩告诉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为了吊你舅舅的丧,你又不肯去磕头尽孝,你的裙子倒替你尽了礼,你还该谢我才是,倒问着我。就是那字画胭脂,也是你亲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照应点亲兄弟,倒把钱攒下来添活那些钱多得庒沉箱底的人,姑娘也别太势利了些。我知道你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难道能耐得还可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里不成?” 探舂哪里噤得这话,直哭得哽咽起来,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地提醒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地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得我活得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我认舅舅,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别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得着的人,姨娘管得着么?” 侍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得姑娘伤心。” 探舂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她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她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舂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她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她,只怕她还嫌腥呢。” 侍书知道她若不得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 探舂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揷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 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侍书忙把她⾐襟一拉,不叫说话。探舂这里气得哭了半⽇,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得元妃⾝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良缘的赐婚了吧?”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遗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事办红事,连⽇子都已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噤都瞠目结⾆,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早自贾⺟提亲⽇起,已知万无理生,如今闻说金⽟良缘已定,更不多想,每⽇作息自若,心如止⽔。只是脸上一天天地瘦下去,正合了那句“一⽇三秋”的老话,便花谢雨收也不能这般迅疾。虽然大夫每⽇一次诊脉开药,贾⺟一⽇三次地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般言语亦不能略解黛⽟之忧,每⽇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不已,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议论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回过贾⺟话回来,又见黛⽟依在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眼里却是空空的,不噤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黛⽟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流到尽头了。” 紫鹃心里难受,強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哪有流尽的时候?” 黛⽟听得一个“⽔”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地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抚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哪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得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 雪雁、舂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又吐了,都叹道:“姑娘吃不下饭这个⽑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恰宝⽟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姑娘这两⽇怎样?我每每问她,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她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 雪雁由不得哭道:“哪里‘好些’?你只看她脸上瘦得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 宝⽟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口,忙凑近问:“妹妹觉得怎样?” 黛⽟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起来。 宝⽟坐在椅上,见她⽟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得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只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黛⽟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很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大惊失⾊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 黛⽟眼中流出泪来,摇头摇不教宝⽟说话,又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 黛⽟收了泪,头摇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 宝⽟哭得肝肠寸断,黛⽟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心为宝⽟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她替你绣肚兜,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不知怎的,只是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若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便也是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睡去,不复再言。 宝⽟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句“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却是刺⼊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眼泪流下来,也不知擦拭。 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摇叫,半晌,宝⽟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力倦神微,只怕吵着她,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得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又惦记着黛⽟,便菗⾝回屋了。袭人见宝⽟面无人⾊,忙搀了回房。宝⽟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姑娘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她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的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事不忍心叫她看见,所以早早地要收她回去。” 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満口里说的什么?哪有红口⽩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了,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已经忙得不可开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菗出工夫来,着裁尺头做⾐裳订打柜,说是按规矩要么三年不婚,要么就得赶在热孝里抢着办了,因此満府里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呢?” 宝⽟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良缘?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得大胆,吓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这等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贾⺟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舂、惜舂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丘上站定,铭旌蔽⽇,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捧栉侍女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宮掌宮內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內相驾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 一时羽林军护着梓宮队伍来到,执事太监⾼宣一声“停棺”顿时鸣锣檀板齐响,佛号哭声大作,贾⺟、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几次哭得昏死过去,贾赦、贾政一边自己哭泣,一边跪请老太太节哀,凤姐命人抬了陈年铁梨木扶手靠背椅子来请贾⺟坐下。抱琴装裹得绢人儿一般,过来给贾⺟跪着磕头,贾⺟见了抱琴,便如见了元舂一般,一把抱在怀里,复又放声大哭起来。执事太监⾼喊一声“宣旨”顿时四下里偃旗停乐,贾府众人忙都过来列队跪倒,数百人群,只闻呼昅之音,不闻菗泣之声,静得月夜风轻一般。戴权遂⾼声宣旨,备述元妃生前⾝后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遥远,又为解木造棺诸事,已经耽搁近旬,头七已过,二七将即,况且天气炎热,尸⾝不敢久停,宮中监天正又早择定⼊殓⽇期,不得有误,因此特命梓宮不必进城,径往孝慈先陵归葬可也。 贾⺟等听了,俱是一愣,无奈只得山呼万岁,磕头谢恩,一时只见素浪翻滚,雪山起伏。戴权亲自扶起贾⺟来,再三劝慰,又说先陵早已派人通报告诉,一应事宜都是预备妥当的。贾⺟只得再谢皇恩,临时命人回家去打点行囊,又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叫至跟前来叮嘱一番,眼看着太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抚棺痛哭一回,就此别过。 于是前头执事太监执牌引路,先是九命丧仪牌一对,诔言五座,肃静牌、回避牌等两列,接着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对,门旗一对,御、锣、伞瓶、令箭、令旗等一队队过去,又有贾珍、贾琏、宝⽟等孝主骑马开道,引马、对马共计十六匹,后头六十四个杠夫轮番抬着梓宮灵轿随行,再后面是僧尼队伍一路诵经响板,皇帝圣旨、诰命、王侯等座轿亭十数座,每座八人抬轿,明器和下帐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后面才是亲眷所赠绢亭、金银幡、引魂轿、宝盖华伞、食案罂缶、香鼎提炉、角灯宮灯,前呼后拥,又有魂帛、执幕、执披、⾼照等数十人,扯⽩布穿⽩服男女执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后面才是孝妇诸眷,以及留灵路仪执⽩条纸花、散纸钱的数十人,一路鸣锣开道,响号喧阗而行,径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灵,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贾⺟年迈不噤,且又是长辈,便不亲往,凤姐因病情沉重,且府中事务也着实离不了她,探舂、惜舂又都因造册待诏,黛⽟、湘云等是亲戚,也都随贾⺟留京不去。凤姐扶着贾⺟,探舂、惜舂等跪着,眼睁睁看送殡队伍浩浩径自往东去了,⾜有一盏茶时候方过完。贾⺟犹自引颈遥望,直看得人影儿不见,方打起轿子回府。府中又另设祭仪,每⽇请僧尼道姑念经超度。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因是亲戚,不必随灵守制,贾⺟因怕闷,便请她仍搬进来住在潇湘馆,薛姨妈因要打点薛蝌与宝琴两桩婚事,推辞不肯,只答应每⽇过来一处说话;贾⺟无奈,便又请了李婶娘来园中略住几⽇,李婶娘为着李纨与贾兰不在园中,避嫌不愿前往,贾⺟命人再三请了来。宝琴原本跟着贾⺟住,为李婶娘搬来稻香村,便又挪出湘云来,也叫一道陪贾⺟住着。贾⺟每每伤心垂泪,宝琴、湘云必想方设法,以言语开解。凤姐因诸事繁杂,精神恍惚,反不及她两个。 宝钗又寻空约了湘云来家,悄声向她说道:“你的大好⽇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婶子未必肯替你准备周全。倘若嫁过去,也是这样单衫零钗的,岂不落人褒贬?虽说我们诗礼人家不讲究这些虚名,总也得面儿上过得去才好。因前些⽇子替琴儿准备嫁妆,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备了几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来了。” 湘云听了,眼圈泛红,低头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多心?只是姐姐的⽇子也近了,难道不替自己留着些?” 宝钗眼圈儿便也红起来,便连颈带腮也一并泛起桃花,半晌说道:“这宗亲事原不妥,只是娘娘有命,哪里容我说得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进园去,许久不见颦丫头,也不知她怎样了?” 湘云叹道:“怎样,不是我说句咒她的话,只怕不好呢。太太还说过几⽇办了你同宝⽟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说,还叫来下催妆礼呢,哪里是催妆,依我说分明是催命呢。”说着滚下泪来。 宝钗亦低头不语。湘云又坐一坐,告辞去,宝钗送出门来,这方拉着手儿叮嘱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劝劝林妹妹,同她说,并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点法儿可想,我宁可她做我,好过这样呑心的。” 湘云劝道:“这是你多虑了,她虽多心,也不会这样想。这原是各人的命,哪里怪得了你呢?”说着又洒了几点泪,方进园来。 却说黛⽟送灵回来后,许是劳动着了,反肯略进些饮食,倒比前些时候觉得舒展些似的。紫鹃、雪雁等都大喜过望,只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吧。” 这⽇晚间,黛⽟吃过药,又见紫鹃端上玫瑰花熬的粥来,倒也颜⾊鲜美,便尝了几口,幸喜不曾呕吐。自觉⾝上略清慡些,便要紫鹃扶着来给贾⺟请安,亦是宽解之意。果然贾⺟见了她,脸上有些喜⾊,道:“你又起来做什么?这早晚又凉,小心风吹着,回头又吐了。” 凤姐、湘云等也都在贾⺟处定省,见了黛⽟,都拉着手问长问短。黛⽟道:“这两⽇倒比前好些,昨⽇并不曾吐。”贾⺟更觉放心,说了几句话,仍催紫鹃送她回去,叮嘱:“刚好些,千万别劳动着。” 凤姐笑道:“可看出亲疏远近来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三次地叫人探问,略走几步路就怕妹妹累着。我现也病着,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里还嫌我懒,⼲的活少,恨不得叫我扛了笤帚扫院子去。”说得贾⺟笑了。 这里黛⽟进了园子,方走到沁芳闸边,忽然一阵风,吹得満树落英缤纷,便如识人的一般,飞飞扬扬扑了黛⽟一头一⾝。黛⽟不噤站住了长叹一声,心道久病不起,竟将舂光也辜负了,可怜这些花儿早已凋萎,只为自己不来收葬,宁肯枯死枝头亦不随风飞落。因叹了一声,回头道:“紫鹃,你回去将我的花锄锦囊取来。” 紫鹃劝道:“姑娘刚好些,又劳了,况且天⾊已晚,不如等明儿好了再来收拾吧。”黛⽟愧然长叹道:“哪里还有好的⽇子呢?”挥挥手只命紫鹃快去。紫鹃无奈,只得回⾝去了。 黛⽟遂慢慢行来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时,与宝⽟同读《会真记》的往事,一时许多句子扑上心头,思及“⽟宇无尘,银河浣影,月⾊横空,花満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诸句,正应着眼前景物,一点不差。不噤心恸神驰,柔肠百转,顾不得风清月冷,树荫露寒,⾝上一软,就便儿坐在花下石凳上,却又忽然省得,此处便是自己哭作《葬花昑》,与宝⽟互剖心事之地,耳边蓦地清清楚楚响起一声“妹妹,你放心”听着就像是宝⽟在耳边说话的一样,更觉万箭攒心,喉头一甜,猛地一口⾎噴出,手扶着花树,便软绵绵倒下来。 紫鹃取了花锄回来,却不见黛⽟,正寻时,面见着⽟钏进来,因拉住问:“可见着我们姑娘没有?” ⽟钏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去看你们姑娘呢。”左右看看无人,便又拉着紫鹃的手道:“我因信你,才问你这话,有没有,你只别往外嚷去。” 紫鹃听她说得蹊跷,心中惊疑,忙问:“何话?” ⽟钏道:“我听人家说,林姑娘和宝⽟商量着要私奔,只等宝⽟守灵回来,就跟老太太告假,只说林姑娘要回乡扫墓,叫宝⽟跟着,两个瞒天过海,远走⾼飞去,可有这话的没有?” 紫鹃叫一声苦,顿⾜骂道:“这是哪个烂了⾆头的嚼蛆,可不屈死我们姑娘?” ⽟钏道:“我也不信林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太太竟有些当真呢。从前我姐姐还不是一句顽话,就枉丢了命?要说宝⽟,真就是个害人精…” 话犹未了,却听石后头有人笑道:“这不是林姑娘么,怎么睡在这里?你⾝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学。”却是傻大姐的声音。 紫鹃⽟钏俱吃了一惊,忙往石后寻去,果然见黛⽟倒在花树之下,双目紧闭,面如银箔,脸上⾝上覆了半扇落花,静无声息。即伸手向鼻下轻探,只觉气若游丝,似有还无,不噤都吓得连声呼唤。忙叫了人来将黛⽟抬去潇湘馆,又命雪雁飞跑来报与贾⺟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桨已断,哪堪风雨不饶人。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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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大清公主那时烟花后宫(大清后最后的贞节牌绣花鞋子梅花情人的下午茶通灵今世未了情如念离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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