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在线阅读由刘震云提供
被窝小说网
被窝小说网 架空小说 玄幻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科幻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穿越小说 重生小说 综合其它 仙侠小说 耽美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总裁小说 短篇文学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乡村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好看的小说 娇凄出轨 山村风蓅 落难公主 蒾失娇凄 绝世风流 甜蜜家庭 校园邂逅 滛虐乐园 锦绣江山 都市后宮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6092 
上一章   第八章    下一章 ( → )
  这年腊月二十九,杨百顺他哥杨百业成亲。杨百业这年十九岁。杨百顺年轻时候,男人十九岁成亲并不算早,但卖⾖腐的老杨,并没打算让杨百业今年成亲。一个卖⾖腐的人家,娶房媳妇不是件小事。事情大不单是说会有不少花费,就是花费有,小门小户,也没有现成的媳妇在门口等着你;除了花费,还是个人事。说起人缘,老杨家在别人看来不算好,但老杨不这么认为,认为自个儿在世上朋友多。虽然自以为人缘好,但他不准备让杨百业马上成亲。人一有媳妇,就有了外心,晚两年再说,可安心跟老杨再做两年⾖腐,比⾖腐更重要的是,老杨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有两个跟老杨闹别扭,影响了老杨对儿子整体的看法。杨百顺杨百利都离家出走,剩下一个杨百业跟他在家做⾖腐,离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处处能挑出⽑病。一句话不对付,老杨会记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说错一句话的?所以老杨对杨百业的不満,渐渐超过了对杨百顺和杨百利,就是蔵在心里不说。杨百业从十七岁起,就盼着成亲。盼着成亲不是说一成亲就有了女人,而是成亲之后,能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用再像驴一样,整⽇给老杨⽩磨⾖腐,不⽩磨⾖腐还在其次,关键是脫离了老杨,不用再看他的脸⾊。但杨百业这点心思,马上被老杨察觉了。怀揣一个坏心思,比说错一句话。更让老杨记恨。老杨更要放慢杨百业婚事的步子。⽗子俩表面天天在一起磨⾖腐,內心各有各的想法。家里由老杨说了算,杨百业有想法管啥用?一切还得照老杨的心思来。但今年与往年不同,老杨家没找婚事,婚事在年前找到了老杨家。照延津的风俗,一个婚姻从无到有,从下定礼到成亲,起码得一年以上。老杨家的婚事,腊月二十五才说起,腊月二十九就要娶亲,前后只用了四天。照老杨的⾝份,一个卖⾖腐的,就是给儿子娶亲,亲家也该是剃头匠或贩驴的,才算门当户对,而老杨这次结的亲家,却是二十里外秦家庄的东家老秦。老秦有三十顷地,家里雇着十几个伙计。平⽇来往的,皆是大户人家。老秦是个大个儿,圆头,小眼,眼爱眨巴,别人眼睛一天眨两千次,老秦一天得眨两万次。勤眨巴眼的人爱动心思,但老秦不动心思。老秦哑嗓子,说话声音不⾼,遇事爱讲理。但他的讲理与镇上开生药铺的蔡宝林的讲理不同,蔡宝林讲理是自个儿讲,不让别人讲,好用自个儿的理把别人讲通,老秦讲理自个儿从来不讲,都是让人讲:“这事儿我咋就整不明⽩呢?你给我讲讲。”

  别人讲,他在那里听;而且一切须从头讲起,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哪个环节也不能落下,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理都不是一面的,是多面的,讲着讲着就出了纰漏,一出纰漏就被老秦抓住了:“停停,这个地方我咋又糊涂了呢?你再讲讲。”

  等你把这个纰漏堵住,别的地方又出了纰漏。本来事情没那么多纰漏,也让你说得漏洞百出。一直讲到老秦听明⽩了,也就是你讲不下去了,老秦啥也没说,就已经得理了,老秦才算罢。老秦得理又不让人,眨巴着眼说:“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老秦与人打道,从来不动心思,都是别人讲着讲着改了心思。

  老秦快六十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四男老秦没怎么在意,唯一个小女,老秦四十岁得的,是他的心头⾁。老秦脾气上来,与儿子也讲理,让儿子给他讲个明⽩,但与小女不讲理。一个女娃,老秦送她进过私塾,进过“延津新学”取名秦曼卿,也算识文断字。按照常理,老秦打死也不会把小女嫁给一个卖⾖腐的人家,何况秦曼卿一年前已定了婆家,公爹是县城北街开粮栈的老李。老李的粮栈叫“丰茂源”“丰茂源”旁边,老李又开着一个中药铺,叫“济世堂”两铺子的买卖,占了半条街。家里吃饭,掌柜伙计,要开四桌。老李嘴大,常跷着腿在街上说:“你没病,吃我的粮;你有病,吃我的药。”

  让人觉得有些张狂。但老李张狂是在嘴上,心底还是个老实人。一遇大事,就没个主意。正是因为一个没主意,一个主意大,他和老秦成了好朋友,去年通过媒人老崔,结了儿女亲家。老李的儿子叫李金龙,也上过“延津新学”说起来和秦曼卿还是同窗。两家去年秋天下的定礼,婚期定在今年腊月二十九。过年之前成亲,图个双喜。自从下了定礼,两家来往就开始频繁。逢年过节,老李的儿子李金龙还来拜见岳⽗。李金龙和他爹老李格不同,老李爱说话,李金龙不爱说话。老秦与他坐在一起,老秦说啥,他听啥,老秦不说,他也不怕冷场,对一个事情肯定或否定,仅以点头或‮头摇‬表示。老秦与别人在一起时,是老秦让别人说,老秦来听,现在与李金龙在一起,李金龙成了老秦,老秦成了别人。老秦不噤感叹:“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李金龙没有大的反感。但进了今年腊月,离娶亲还有二十多天,李金龙突然变了卦。李金龙变卦不是对秦家或老秦有什么意见,而是年前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划拳斗酒时,因为一杯酒的喝法,与新学时一位同学魏俊仁翻了脸。李金龙骂了一句魏俊仁傻,魏俊仁恼了,说谁是傻?自己未婚少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还说别人。大家以为魏俊仁是开玩笑,故意损李金龙。皆伸手打魏俊仁。魏俊仁被打恼了,言之凿凿,说这话是听新学时另一位女同学邓秀芝说的。当时上“新学”时,秦曼卿在邓秀芝家借过宿。邓秀芝说,这只耳朵,是秦曼卿两岁时候,在院子里乘凉睡着了,被一头猪咬下的。秦曼卿头的左半边,整⽇用头发遮着,原因就在这里。这个邓秀芝,就是杨百顺他弟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噴空”好友牛国兴暗恋的那个女同学。为了替牛国兴给邓秀芝送信,杨百利还被邓家捆到枣树上打过一顿。魏俊仁说这话也是一气之下,并没想破坏李金龙的婚事。李金龙听罢,脑袋轰地炸了,何况众人之下,扫了自己的面子。李金龙一下将酒桌掀翻,转⾝回家,让他爹与秦家退婚。“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听说老秦的女儿少一只耳朵,也吃了一惊:“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别说是结儿女亲家,就是卖头小猪,也不能对买主掖着蔵着。”

  又说:

  “耳长个痦子,可以按下不提,少一只耳朵,昨不事先说明呢?”

  但又犯愁:

  “我跟老秦好了几十年,退婚二字,怕说不出口呀。”

  又说:

  “别看老秦有短处。真跟老秦坐在一起,我未必说得过他。”

  又劝李金龙:

  “少吧也就一只耳朵,又不少别的,还用头发遮着。”

  李金龙瞪着眼珠:

  “这不是一只耳朵的事,说瞎话。知道的,少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不知少些啥呢。”

  又说:

  “你怕老秦,我却不怕,我去找他。”

  又说:

  “不退也行,你怕老秦,你娶了她。”

  老李知道李金龙平⽇不爱说话,但子轴着呢,只要主意打定,九头牛拉不回来,让儿子娶个少耳朵的,老李也有些窝心,看来这婚是非退不可了。但他哪里敢让李金龙去退婚?正因为李金龙不爱说话,遇到事情,三句话就会跟人说顶,接着就动了手,怕他跟老秦说顶,两人再打起来,只好摁下李金龙,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细说由。老崔到了秦家,将话说了,老秦反倒立马急了,说小女秦曼卿并不少耳朵,只是少一只耳,并且不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乘凉被猪咬掉的,而是在屋里‮觉睡‬被老鼠咬掉的。一只耳,算不上要害物件,值不当跟谁说起。并将姑娘从里屋拉出来,撩起头发让老崔看。秦曼卿果然两只耳朵都在,只是右耳少了一只耳。老秦拉老崔坐下:“老崔,这事我整不明⽩,你受累给我讲讲,为了一只耳,这婚该不该退?”

  又说:

  “退不退婚还是小事,把个耳,故意说成耳朵,这是啥意思?今儿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老崔本是个‮口牲‬牙子,捎带给人说媒,看到事情错中出错,一件事变成了第三件事,有些慌了;平⽇他都不敢跟老秦讲理,自个儿占理的事,最后也被自个儿讲得没理,何况在耳朵和耳上头,老秦又占了半边理,忙给老秦作揖:“东家,这事不怪我呀,我没说要退婚呀。”

  又说:

  “这事全怪老李,错听了别人的闲话。”

  赶紧站起⾝:

  “我这就回城。把实情转告老李,把这事说清楚,你们该是亲家,还是亲家。”

  待老崔回到城里李家,事情已经晚了。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或耳李家也不答应,而是老李的儿子李金龙已离家出走;也不是离家出走,是纠合铁冶场董事老牛的儿子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材去了;说是贩药材,明显是自己菗⾝走了,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老李。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老李着手:“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却传成一只耳朵。”

  又说:

  “可他说跑就跑,连个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腊月二十九了,这台如何下?”

  老崔硬着头⽪,又将消息带回秦家庄老秦这里。老秦这才知道李金龙是个混账,自己平生头一回,被人闪了,闪他这人,还是个⽑头小子。老秦然大怒:“你告老李,本来这事还可商量;故意耍我,这事就不能商量了。如果因为耳退了婚,传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

  又说:

  “他跑是他的事,把他找回来是老李的事。如果腊月二十九不来亲,俺闺女也不嫁了,我就替她嫁到李家。到了那时候,就不是退婚的事了,咱说点别的,不说出个小来叨米,这事不算完。”

  这话击中了老李的命门。因老李平⽇是个没主意的人,一遇大事,就去找老秦商量。当初老李只开了一个“丰茂源”后来盘下中药铺,还是老秦的主意。如今中药铺赚的钱,比“丰茂源”还多。受过老秦的恩惠,就有短处在老秦手里。但李金龙已经跑了,老李到哪里找去?说是去了杭州,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女双方就这么顶上了牛,一直到腊月二十,仍不见李金龙的踪影,想来是不回来过年了。“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如坐针毡,怕老秦找他讲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庄老秦,腊月二十晚上,却被小女秦曼卿说转回来。这晚老秦喝了几口闷酒,又在骂李家⽗子,秦曼卿进来说:“爹,我知你心焦,但我问你一句话。”

  老秦:

  “啥?”

  秦曼卿:

  “你这是致气呢,还是嫁女儿呢?”

  老秦:

  “啥?”

  秦曼卿:

  “如果是致气,咱就跟李家这么闹下去,闹上一年半载,他们未必闹得过爹,照爹的脾气,最后也必能把女儿嫁到李家。那样咱是解气了,可女儿到了李家,怨也就结死了。因为一只耳,一辈子,怕也无出头之⽇。到了那时候,耳就不是耳了。”

  老秦长叹一声:

  “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这一层我哪里会想不到?只是让李家退了婚,这棋接下去咋个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样,把我儿扔到半空中,无人接着,我儿接下去的路,就难走了。我气不是气李家退婚,而是给我儿下了一步死棋。”

  秦曼卿自“延津新学”退学以来,在家闲来无事。也是明清小说看得多,看到许多富贵家女子,因种种事由婚姻发生变故,困顿之时,遂立志下嫁,有嫁给卖油郞的,有嫁给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给乞丐者,后来皆有好的结局,于是说:“没经过这件事,儿看人也只看个外表。经过了这件事,儿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內心。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盼着事坏。在人眼里,儿从此有了短处,本来是一只耳,现在整个人都有了⽑病。爹,你要疼儿,就不要让儿在一棵树上吊死,从今儿起,不论穷富,有不嫌儿少一只耳的,只要真心跟儿过⽇子。我就嫁给他。儿的短处说到明处,一辈子没有把柄在谁手里。爹要不答应,就是李家回心转意,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

  说完,潸然泪下。老秦看女儿伤悲,不噤⾼声骂道:“卖粮食的李家,我你们家八辈祖宗,我老秦从此与你们势不两立!”

  又对女儿说:

  “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最大一个理儿,原来我儿明⽩。说起来,富贵贫如流⽔,富贵未必不烦恼,贫未必不是好夫。只要心气顺,吃口窝头也安然。我儿不懂这个道理,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懂了这个理儿,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儿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别人与老秦说理,说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说得转老秦,小女一席话,就把老秦说转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让伙计到镇上去,将镇上东家老范叫来,对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讲了几点新看法。镇上东家老范,也与县城“丰茂元”和“济世堂”掌柜老李是儿女亲家。老李的二女儿,嫁给了老范的大儿子。老秦让老范把话转给“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镇上东家老范传话,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老秦一字一顿地说。头一条,马上与李家断亲,不但婚事不再重提,两家自此断了来往;第二条,李家下的彩礼,一针一线皆不退还,都散给要饭的;第三条,从今儿起,给女儿秦曼卿重新择婿,无论贫,凡有不嫌女儿少一只耳者,皆可来谈。话讲完,老范愣在那里。说完正事昅烟,老范听说第三条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话如数传到“丰茂源”和“济世堂”老李处。老李也恍然大悟。老李说:“理儿有三层,没想到一个女娃,一下想得比我还深。”

  又‮头摇‬:

  “是咱自家孩儿无福,有眼不识金镶⽟,让李家错过了一个好儿媳。”

  又拍手:

  “罢罢罢,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个恶人,谁让我遇事没主意呢。”

  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腐的老杨没啥关系,但老杨听说秦家重新择婿无论贫。便觉着是个便宜。便宜还不在于⽩得一个媳妇,城里老李家在乎少一只耳朵,现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就是不是耳而是耳朵,卖⾖腐的老杨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杨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事情不成,没损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双雕。比这些重要的是,这是天上掉馅饼,老杨不能不接。但卖⾖腐的老杨也是个没主意的人,踌躇两天,又去马家庄找赶大车的老马商量。上次送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就是老杨找老马商量的结果,结果虽是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赶大车的老马也风闻此事,但他心里明⽩,这只是两个大户人家相互斗气,老秦下不来台,做出这种样子给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带来的晦气,证明女儿缺耳不缺耳朵,或证明一下秦家或女儿的志气,一个做⾖腐的人家,没必要夹在中间认真。换句话,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子里。但他看老杨在那里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几分对老杨的看不起,正因为看不起老杨,又恼怒老杨上次将上新学抓阄的事说了出来,让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设个套让老杨钻,让他在老秦那里碰壁。撞个头破⾎流,下次就长了记。他不但没有阻止老杨,反而认真撺掇:“好事呀,⽩得一个媳妇。強过卖一冬天⾖腐。”

  又说:

  “还不是⽩得一个媳妇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卖⾖腐,⾖腐就不光姓杨了。”

  又说:

  “上回孩子上新学踏了空,如果这回能在老秦这里补上,还強过上学。”

  又说:

  “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让别人占了先。”

  卖⾖腐的老杨得令,天喜地回了杨家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五。老杨一大早起来,洗了洗头脸,换了⾝⼲净⾐裳,三步并作两步,去了秦家庄老秦家。老秦自将话放出去之后,大家皆知是做个样子,听了也就听了,无人认真,并无一家前来求亲。几天过去,老秦就将这事放慢到脑后。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卖⾖腐的老杨,真把这话当事说,前来求亲,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话说到了前头,人来了又不能不说。令人没想到的是,一场话说下来,杨家和秦家竟假戏真作。真成了亲家。卖⾖腐的老杨,也就糊里糊涂之中,真把馅饼吃到了嘴里。因老杨兴冲冲而来,待进了老秦家,见院落外三层里三层,像座县衙,‮口牲‬棚里骡马成群,长工都穿着体面⾐裳出来进去,心里便开始打怵。过去他也来过老秦家,但那是卖⾖腐,就在老秦家门口候着,跟伙夫打道,没进过院子。待穿过几道院落,进了正房,见老秦端坐在太师椅上,瞪着两只小眼珠看他,也不说话,等老杨开口,老杨站在地上便有些筛糠。冷场半天,老秦眨巴着眼还不说话,老杨终于熬不住了,打了退堂鼓:“东家,算了吧。”

  转⾝要走。老杨不说“算了吧”老秦就算了,现在老杨说“算了吧”老秦倒说:“你站住。既然算了,你为啥还来?”

  老杨低下头:

  “东家,我错了,我癞蛤蟆想吃天鹅⾁。”

  老秦:

  “那你就说说,你儿子为啥是癞蛤蟆。”

  老杨:

  “他啥都不会,就会做个⾖腐。”

  老秦:

  “做⾖腐好哇。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

  老杨:

  “他是个老实疙瘩,连话都说不利索。”

  老秦:

  “话说多了有庇用,我就爱跟人说理,给女儿的事办成这样。”

  老杨:

  “他不识字。”

  老秦:

  “李家那个‮八王‬蛋倒识字,不怕人坏,就怕坏人也识字。”

  老杨:

  “东家,您就饶了我吧,俺杨家穷。”

  一套话说下来,老杨不像来提亲,倒像来拆亲。老秦与老杨说话的时候,秦曼卿在里间屋偷听。对公开招亲的事,老秦有些虚张声势,也就做个样子给人看,看老杨做事滑稽,也是逗他说两句话解解闷气。但秦曼卿却是认真的,看话放出去几天,无人前来求亲,还以为大家皆嫌她少一个耳,或不愿趟这洼浑⽔,世上没有一个知心的,现在来了一家,她不知老杨是被吓住了,反觉得他的话句句中听,便掀开帘子说:“爹,就是杨家吧。”

  老秦和老杨都吓了一跳。老秦看女儿认了真,忙说:“别急,这才刚开始说。”

  秦曼卿:

  “不用说了。如果换个人家来提亲,肯定句句说的是自家的好;杨大爷自打进门,处处说自家的不是。这样的人家,世上也算难寻了。杨家的孩子跟大爷来卖过⾖腐,我见过,买三斤⾖腐,他给人称三斤三两。卖⾖腐是这样,换别的事,也只有别人对不住他,他不会对不住别人。”

  秦曼卿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百业卖⾖腐多给人,并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借⾖腐发怈对老杨的不満,现在被秦曼卿当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张,忙说:“刚说一会儿,事情哪里能定,总得从长计议。”

  秦曼卿像明清小说中的落难‮姐小‬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声,铰下自己一绺头发:“爹,你就别骗女儿了,我知道你没有当真,你没当真我当真,我还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说别的。我连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云梦山当尼姑。”

  老秦见女儿剪发明志,知事情已无法挽回。如再有争执,恐女儿再生出别的变故。也是那天晚上脑子一热,竟听了女儿公开招亲的话,现在十步走了八步,已无法回头。老秦以前不认识老杨,只知道他是一个卖⾖腐的,谈了一席话,看他倒是个老实人。就是老杨不老实,老秦也不在意,一个卖⾖腐的,就是让他捣蛋。他还能捣蛋到哪里去?但他把老杨也想错了,老杨捣起蛋来,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来提亲。正是老秦把老杨想错了,觉得一个老实人家,女儿嫁过去,除了⽇子上受些苦,别的方面倒不会吃亏。一边对女儿说:“你子比我还急,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定了,将来你不要后悔。”

  一边叹息一声:

  “我老秦自生下来,没这么被人别过马脚。”

  事情就这么定了。卖⾖腐的老杨,事情定过。还不知事情缘何而起。秦曼卿手绾一绺头发对老杨说:“大爷,你家要娶我,还得依我一句话。”

  老杨擦着头上的汗:

  “啥?”

  秦曼卿:

  “咱们今天就算定亲,四天后就得娶我,也赶腊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儿的用意,因她与李金龙的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九。老杨却有些为难:“东家,事情有些急呀,家里一点准备没有。”

  老秦啐了老杨一口:

  “让你准备,你还能准备啥?说是你家娶媳妇,还不得我替你兜着?”

  卖⾖腐的老杨天喜地,从秦家庄回到了杨家庄。别人家娶媳妇凭的是家产和人缘,老杨家娶媳妇凭的是几句话,虽没人缘,却有机缘。这结果不但老杨没想到,连赶大车的老马也没有想到。卖⾖腐的老杨,心里还直感老马。上次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虽然踏了空,这次去老秦家求亲,老马又立了新功。回家与杨百业说了,杨百业脸上倒有些不⾼兴。过去老杨不给他寻媳妇他牢満腹,现在老杨把媳妇给他张罗来了,他从另一面又有了不満。杨百业:“我是一个囫囵人,凭啥给我找个缺耳的?”

  老杨上去踢了他一脚:

  “你是不缺耳,你缺心眼。”

  杨百业是个窝囊孩子,记打不记吃,顺着他的子,他会节外生枝,打他骂他,他倒没脾气。两个兄弟皆脫离老杨另谋出路,只有他还留在老杨⾝边做⾖腐,就和窝囊有关。他又回头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驴年马月;现在虽然少一只耳,‮觉睡‬的时候,马上能被窝不空;等媳妇到手,又马上能跟老杨分家。两头一算账,也就认可下来。

  腊月二十九,杨家办喜事。腊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里,天上飘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没停。因这婚姻不同寻常,十里八乡的人,都冒雪来观看。好像不是来看婚事,而是来看新娘缺的那只耳;好像不是来看耳,而是来看由于这只耳,生出的一连串故事。新娘下轿时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拥,杨家一堵土墙被拥翻了,雪地上,腾起一股尘烟。烟雾之中,一个老婆婆的腿,咔嚓一声被挤折了。哭喊打闹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轿。过去老杨和杨百业去过老秦家卖⾖腐,秦曼卿没来过杨家庄。在明清小说中,富贵女子下嫁,夫家虽破旧皆洁净,官人虽穷困皆聪明,虽然卖油打柴,但卖油打柴之前,皆是⽩面书生,会昑诗作画。秦曼卿下了花轿,站在条凳上往杨家举目一望,心里就凉了半截。杨家破旧倒也破旧,几间破房东倒西歪,院子里的地⾼低不平,雪落在土里,众人踏来踏去,成了一片泥泞,家里破旧秦曼卿料到了,这么脏没想到。接着新郞杨百业跑过来用红绸牵她,举手投⾜,又让她大失所望。过去杨百业去秦家卖⾖腐,穿的是家常⾐裳,看上去就是个憨厚。现在改了新郞装束,头戴借来的礼帽,⾝穿借来的长袍,前挽着红绸结,⾐裳马上显得上下不合⾝,跑起来像个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时,张着嘴,露出一脸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本来杨百业也没那么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阵势吓的,脸上的⾁便僵在那里。场合一换,人就露出了原形。接着他张嘴说了一句话,秦曼卿彻底灰了心。杨百业看到秦曼卿脸⾊转,以为她嫌自己穷,悄声说了一句:“你不要怕,我卖⾖腐时,也背着爹攒着体己。”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头也已经晚了,在乐器的吹打中,不噤流下泪来。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

  老杨卖了一头驴,酒席摆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杨家哪里摆得下?便借了邻居杨元庆家两间瓦房。杨元庆一开始不同意借房,老杨⽩送了他两方⾖腐,他才同意了。整个婚礼办得还算热闹。与大户人家结亲,卖⾖腐的老杨担心婚礼会出岔子,一时做不到的,秦家会挑理,但婚礼没出什么岔子,秦家也没有挑理,倒是婚礼结束,杨家出了岔子。杨家出岔子不是新郞杨百业又露出什么马脚,岔子出在杨百顺⾝上。

  杨百顺自和杀猪师傅老曾闹翻之后,无个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杨百顺已经学会杀猪,本来可以挑单另⼲,但在手艺行里,和师傅闹翻,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在这行就无法再混下去了。本来他还想去裴家庄投奔剃头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当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牵的线,如今事情办砸了,事情的头尾虽不像师傅说的那样,但个中情由,枝枝叶叶,如何再向老裴解释?也许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头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还想去尹家庄重新投奔做盐做碱的老尹,但做盐做碱分季节,只限于舂、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冻住了,无法刮盐土做盐,也只能等到明年开舂再说。他还想去投靠一个东家种地,但东家招长工也在舂天,冬天地里并无活计。别的门路他就想不起来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来了。杨百顺在世上最烦的人是卖⾖腐的老杨,最烦的事是做⾖腐,现在丢盔弃甲,只好又回到老杨⾝边做⾖腐。老杨看他丢盔弃甲回来,心里更加得意;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说起风凉话,不再嬉⽪笑脸,转成正⾊:“我做⾖腐不缺人呀。”

  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満,或在外边丢盔弃甲,找个茬口撒气,或不満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杨百利在新乡机务段当了大半年司炉,似换了一个人。首先是他的行头。过去他是个乡下孩子,现在成了机务段的司炉。司炉在火车上也就是往炉膛里添煤,一天一⾝煤末子,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但他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也就脫下工服,买了⾝西装,打着领带,戴顶礼帽,一副⾐锦还乡的样子。其实杨百利在火车上,司炉当得并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说活儿有多脏多重,活儿倒也脏也重,一个火车头拉十几节车厢,动力全靠杨百利一个人往炉膛里添煤,自上了火车,到火车进终点站,一刻也没消停过,一个班上下来,棉袄棉全是的,还不如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坐在⽇头底下发呆;这时就觉得上了机务段采买老万的当。活儿脏活儿重还不是关键,问题是一个火车头上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副司机,全是杨百利的师傅。正师傅叫老吴,副师傅叫老苏,两人说起话来,全不对杨百利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说杨百利爱说话,爱“噴空”两个师傅全是闷嘴葫芦;两人倒也爱说话,但两人说的,跟杨百利说的,不是一回事。两人说起话皆是家长里短,张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东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儿媳,没被儿子发现,被婆婆堵在了被窝里;或王家赵家为一条小狗,差点出了人命;皆不是杨百利“噴空”所需的內容。这些事都太实,杨百利的“噴空”要虚实结合,转折处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游,但游着游着,就钻出一个⽩胡子老头。但钻出⽩胡子老头的“噴空”老吴老苏又不喜,觉得是“瞎⽩话”他们就喜看得见摸得着的发生在⾝边的张三李四的实事。但老吴老苏是师傅,杨百利是徒弟,火车头上是师傅的天地,他们聊天,徒弟揷言他们不管,如转了话题或话题的方向,他们就急了。一趟火车开下来,或从新乡到北平,或从新乡到汉口,或从北平或汉口又回来,路上全是吴、苏二位师傅在说,杨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炉膛里添煤,嘴一天天闲着。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轮班倒休,杨百利便去机务段采买科找老万,想把憋了几天的话,在老万那里倾吐个⼲净。但老万是个采买,总往外边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里,杨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来时带了一肚子话,走时还需带回去。憋着回去,与来时的憋着又有不同,好像越积越満,肚子马上就要‮炸爆‬了。这时更觉得到机务段当司炉是个错误,上了老万的当。这时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说他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看如今这情形,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但杨百利并没有离开机务段。没有离开机务段不是留恋在火车头上当司炉,而是妄想有一天,能从火车头上下来,到客车车厢去当茶房。茶房提个大茶壶,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给旅客续⽔。续完⽔,扫扫地,也就待着了。而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十几节车厢里有一千多个旅客;火车开往北平需一天‮夜一‬,开往汉口也需一天‮夜一‬;一天‮夜一‬中,一千多个旅客中,不愁寻不出个把能“噴”得来的人。但从司炉到茶房,等于换了工种,火车头和铁轨归机务段管,客车归车务段管,老万能把他弄到火车头上,却不能把他弄到客车上,别的说合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未找到,杨百利只好先在火车头上待着。杨百利觉得当司炉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司炉”二字,却派上了用场。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镇上打铁的老李,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但现在亲家是老秦,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镇上东家老范来了,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也来了…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给缺耳的女儿长长脸面,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骡子轿车,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赶车贩驴者,平⽇说话嗓门都很大,现在皆缩头缩脑,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酒席开始,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皆蔵在厨房不敢露面。赶大车的老马,平⽇派头大,现在吓得说了瞎话:“家里那头马驹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赶紧赶回去。”

  匆匆从巷子绕到村后溜了。这时杨百利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司炉”在机务段不算什么,在杨家就算有头有脸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坐,鸭鱼⾁齐全;后八桌是杨家的客坐,每人一碗杂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数第一桌最为要紧,坐着秦曼卿的两个哥哥,镇上东家老范,冯班枣东家老冯,郭里洼东家老郭,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等。众人皆往后退,杨百利便越过众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杨百利虽然当个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噴空”说话不怵场子,上了第一桌,竟纵横捭阖起来。也许是在火车头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杨百业的婚宴,当成了“噴空”和倾吐的天地。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场,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说,别人在听。戴着礼帽穿着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铁冶场大门口穿着打铁的⾐裳“噴空”不一样。“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从新乡到北平,从新乡到汉口,又从北平和汉口回来,旅途上发生的种种趣闻。本来他在火车上只顾往炉膛里添煤,一天到晚皆是无趣,但杨百利是在“噴空”无趣就变成了有趣。这天,火车开着开着,轧死一个过道的小媳妇。火车急刹车停住,眼看着从小媳妇⾝上,飞出一只红⾊的狐狸,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人到底是谁呢?众人愣在那里,杨百利说,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当年修铁路时,需要枕木,从东北伐了一批树,伐着了一棵仙树,这仙树是一女鬼变的。这女鬼便在每年伐树那一天,出来吓人。夜里开火车,车灯能照出五里远,火车开着开着,又眼见一个男人骑在车灯的光柱上,嘴里在喊:“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还给我。”

  这人却不是仙,是人,是邯郸一个打官司屈死的锔锅匠,在人间喊不得冤,到火车的灯柱上来喊。

  秦家来的大户人家,也知一个机务段司炉的深浅,听杨百利在那里“噴空”皆感到好笑。杨百利的“噴空”适合牛国兴与机务段采买老万。不适合这些东家。说到火车灯柱上锔锅匠要心,众人皆觉得“噴”得有些张致。所谓“张致”是句延津话,就是张过了极致,有些大发。众人没笑,倒是把城里绸缎庄掌柜老金带来的五岁的孙子给吓哭了。杨百利本来还要说锔锅匠冤死的案由,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这里,但看孩子哭了,只好止住。一个酒席下来,杨百利并没“噴”痛快。但大家觉得已经“噴”得很张致了。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听了也就听了,偶尔也附和笑两声,没人说什么“噴”着吃着,一顿饭也就过去了。大户人家的掌柜虽是虚与委蛇,杨百利也觉得自己没“噴”痛快,但在杨百顺看来,杨百利果然不是过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户人家中的一员,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与弟弟相比,自己一年来只跟人学个杀猪,天天跟肠子、肚打道,现在把师傅也得罪了,连杀猪也不得,回到家里,天天受卖⾖腐的老杨的挤对。哥哥结婚,同是弟弟,杨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头一桌,卖⾖腐的老杨,⼲脆连酒桌也不让他上,另外给他分配了一个差事,让他在杨元庆家的茅房给人垫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带走出,他赶紧往茅坑里填一锨土,遮住雪上的秽物。这也是杨元庆借瓦房给老杨时,向老杨开出的条件,瓦房可以借给你摆酒席,但要保证厨房不,茅房不。两年前哥儿俩一块上老汪私塾时还平起平坐,两年后已有天壤之别。何以如此?杨百顺追溯源,又想起当年上“延津新学”的事。如当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学”现在戴礼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为当初杨百利和老杨在抓阄时做了手脚,杨百利就走出了杨家庄,一直走到新乡、北平和汉口,自己如今沦落到投靠无门的地步。其实杨百顺也是涉及一点,不及其余。只想到上“延津新学”一段,倒把“延津新学”解散之后,杨百利挂上了牛国兴,又在延津铁冶场遇到了新乡机务段的老万的过程给忽略了。如果当初上“延津新学”的不是杨百利而是杨百顺,杨百顺不会“噴空”未必能跟牛国兴成为好朋友,接着也未必能遇到老万,照样得回杨家庄。但气恼之中,杨百顺把不知道的过程全忽略了,现在计较的是结果。

  婚宴结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晚上杨百顺越想越气,这时气不是气卖⾖腐的老杨和当司炉的杨百利,又追溯源。开始怨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本来他没想起怨恨老马,还是老马从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上茅房本为屙屎撒尿,老马被秦家的阵势吓住,到了茅房,六神无主,把屙屎撒尿给忘了,但又不能⽩来,只好吐了一口痰。痰又没吐正,没吐到茅坑里,一大摊黏稠的浓痰,就吐在茅坑边。吐完,抬起头,看到等着垫茅坑的杨百顺,也视无睹。老马视无睹是心里有事,甚至没有认出等着垫茅坑的是谁,但杨百顺却觉得老马是故意的,本来没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浓痰吐在茅坑旁,让杨百顺收拾。当时也就是一口痰,现在和“延津新学”和抓阄的事联系起来,痰就不是痰了。因为当初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和抓阄做手脚,全是老马给老杨出的主意。自己与老马无怨无仇,老马为何要设圈套加害自己?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老马前边帮助杨百利当了司炉,现在又帮助杨百业娶了媳妇,独独对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个前世的冤家是什么?其实他也是冤枉了老马,老马给老杨出主意时,对老杨从未怀过好意,现在错,被杨百顺当成了老杨的帮凶,或者与老杨和杨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主犯或帮凶倒没有什么,作了案,又对苦主视无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从早上到晚上,上茅房的客人不断,杨百顺只顾往茅坑里垫土,天黑下来还没有吃饭。待客人散完,杨百顺才离开茅房,一个人钻到厨房吃些东西。烦闷之中,又喝了几口婚宴上撤下来的烧酒。酒能浇愁,一会儿就喝大了。大了之后天旋地转,心头的火苗子也越烧越旺。由一口痰想开去,与老马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不喝酒杨百顺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喝了烧酒杨百顺决意要报这个仇。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杨百顺遂离开杨元庆家的厨房,回到自己家,钻到牛棚里,抄起自己的杀猪刀,要到马家庄去杀赶大车的老马。老马不除,还不知他今后会对自己下什么毒手;为了一口痰,老马应该付出代价。

  杨家庄离马家庄十三里。天一黑,雪越下越大,杨百顺冒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往马家庄走去。杨百顺自跟老曾学徒起,总共杀过三百多只,八十多条狗,四十多头猪。杀杀狗和杀猪,就是讨个生活,与哪一只狗和猪都无怨无仇,一开始有些心怯,但时间长了,刀把子按下去,一个事情就结束了。这次杀老马与杀杀狗和杀猪又有不同,虽然以前没有杀过人,但有満腔的仇恨在,心里对杀人倒一点不怯。一刀子下去,心头淤积的冤仇全都了结了。所以还没杀到老马,单是想一想,杨百顺就満腔痛快。别人喝醉酒脚下绊蒜,杨百顺喝醉酒走路,倒脚下生风。想着此时此刻,哥哥杨百业已⼊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杨百利不知又在找谁“噴空”过年之后,仍去新乡机务段当司炉;卖⾖腐的老杨与大户人家结了亲家,也许正在盘算今后该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们就会知道老马在世上没了。想着他们都惊在那里,杨百顺心里又是一阵畅快。原来杀老马并不是为了杀老马,而是为了杀给人看。他跟这些人,原来都有仇。醉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马家庄村头。这时一股朔风吹来,杨百顺的酒涌了上来,忙下道到村头打⾕场去吐酒。突然脚下一阵绊蒜,人跌倒在⾕垛上。哇哇一阵吐,腹內轻松许多,头脑也清醒许多。起来⾝,擦擦嘴,发现一个孩子蹲在自己⾝边,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原来刚才自己踏在孩子⾝上。孩子一⾝雪,十二三岁,大眼睛,瘦得⽪包骨头,腊月天还穿着一⾝单⾐,浑⾝打着哆嗦。杨百顺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快过年了,还无家可归。睡在村头⾕草垛里。杨百顺还没说话,那孩子哆嗦着问:“你谁呀,吓我一跳。”

  杨百顺哇哇又吐了两口,说:

  “别怕,我是杨家庄杀猪的小杨,从这路过。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那孩子低头不说话。杨百顺又问,孩子掉下眼泪,说自己叫来喜,不是要饭的,就是马家庄的,爹是村里贩驴的老赵,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给他续了一个后娘,带来三个孩子。后娘本来对他不差,没打过他,也没骂过他,只是吃饭时不让吃,半年前来喜一时糊涂,偷了后娘一个镯子。拿到集上换烧饼吃。后来被后娘发觉了,后娘不告诉老赵,单等老赵出门贩驴时,夜里用大钉扎他的肚脐眼。后娘扎他,也不单为了镯子,是镯子的事传了出去,众人不怪来喜,反怪后娘待来喜,如平⽇让来喜吃,来喜也不会偷镯子。后娘怪来喜败坏了她的名声。老赵回来,来喜又不敢对老赵说,怕由大钉引出镯子,由镯子再引出别的事。往肚脐眼扎大钉,从此开了头。来喜犯了别的错,后娘也扎。所以老赵一出外贩驴,他就不敢在家里睡。年关前老赵又到口外贩驴,他就天天睡在村头打⾕场上。有时后娘还到打⾕场上找他,他还得防着后娘,在几个打⾕场上轮着睡。刚才已经睡着了,被杨百顺踩醒,还以为是后娘来了,所以慌张。说着,掀开自己的单⾐让杨百顺看。借着雪光,看到他肚脐周围,有十几个钉跟,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杨百顺看后,忘了自己的烦恼,一声长叹:“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

  又问: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来喜: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这时杨百顺的酒彻底醒了。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丢了一只羊,夜里不敢回家,睡在杨家庄打⾕场上,半夜碰到剃头的老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家里出了变故。换了个娘,因为一个镯子,肚脐就被扎大钉,大过年的无家可归,同是后娘,来喜这个后娘,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岁的人了,虽然受了些委屈,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杀了老马容易,自己接着如何?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蔵着委屈。杨百顺感叹一声:“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说: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两人离开了马家庄。这时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变成了鹅⽑大雪。两人一⾼一低,冒着风雪,向镇上灯光处走去。这个来喜,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人的命。这个人是马家庄赶大车的。名字叫老马,赶大车时吹笙,‮觉睡‬前也吹笙。  wWW.bWoXs.cOm
上一章   一句顶一万句   下一章 ( → )
新兵连头人温故一九四二单位官场官人塔铺一腔废话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
福利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在线阅读由刘震云提供,限制级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结局在线阅读,被窝网提供福利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经典观看在线下载,大神作品齐聚被窝,最新章节每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