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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酒国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6 时间:2017/8/16 字数:21308 |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 |
一 丁钩儿感到,镶着金⾊边角的地狱之门,发着隆隆的巨响打开了。他惊奇地发现,地狱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黑暗无光,而是金碧辉煌。红⾊的太和蓝⾊的月亮同时放光芒。一群群⾝披铠甲的、饰着丽条纹的、生着柔软腕⾜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飘摇不定的⾝体周围游。他感到有一只尖吻的彩鱼在温柔地啄自己的痔疮,把那些败腐的组织清除掉,像舡肠医院的医生,⿇利地进行着手术。脫离躯体良久的意识之蝶钻进脑壳,他感到头脑冰凉。沉醉良久的特别侦察员睁开眼睛,看到女司机⾚裸裸地坐在自己⾝边,正在用擦车的丝棉沾着一种酸溜溜的体擦拭⾝体。他发现自己也是⾚⾝裸体。躺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过去的事情缓慢地涌上心头。他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女司机仔细地擦着双啂,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好像一个准备为孩子哺育的⺟亲。渐渐地,晶莹的泪⽔盈出了她的眼眶,汇成两条小溪,缓缓下流。一种神圣的感情从侦察员心底泛起。他想说话,女司机扑上来,用嘴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他又感到成群结队的鱼儿在空中浮游,空气中充満了鱼腥。他感到自己体內蓬的酒气汹涌地灌输到她的体內去。他醒了。她怪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侦察员摇摇晃晃爬起来,头晕目眩,手扶着墙壁才免于跌倒。他感到空前虚弱,五脏空空,只剩下一张⽪。女司机周⾝冒着雪⽩的蒸气,好像一条刚出锅的蒸鱼。蒸气过后,是清亮的汗⽔,从她⾝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在地,十分可怜。怜爱之心像毒草一样迅速滋长,但她的毒辣凶狠也令侦察员难以忘怀。丁钩儿想怈她一⾝小便,像野兽一样,琊恶的念头,打消。想起金刚钻,想起神圣使命,咬牙切齿,走!跟你老婆觉睡是生活作风问题,你们烹食婴儿是罪大恶极。他看看女司机,感到她是金刚钻的⾁靶子。我已经穿透了⾁靶子,正义的弹子继续飞行。他拉开⾐柜,选择了一套蔵青⾊⽑料西装穿在⾝上。⾐服很合⾝,就像量着他的⾝材裁成的。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裳,最终还要要你的命。从自己的脏⾐服里找到手,装进兜里。拉开冰箱,吃了一⻩瓜。喝了一大口张裕葡萄酒。酒柔滑,犹如美女肌肤。他刚要走,女司机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地,双手撑起,好像一只青蛙,好像一个婴儿。她的眼睛里流溢着可怜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儿子,⽗爱在心中滥泛。他走过去,弯摸了一下她的头。说: “小宝贝,可怜的小宝贝。” 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腿,温柔地望着他。 他说: “我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丈夫。” 她说: “带我走。我恨他,我帮你。他们吃婴儿。” 她站起来,匆匆穿好⾐服,从柜子里掏出一只瓶子,瓶中装着一些焦⻩的粉末。她问: “知道这是什么?” 侦察员摇头摇。 她说: “这是婴儿粉,大补,他们都吃。” 侦察员问: “怎样制作?” 她说: “市医院特别营养科制作的。” “活着的?” “活着,哇哇地哭哩。” “走,去医院。” 她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 他笑了,夺过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机突然发出“格格”的清脆笑声,好像刚下蛋的⺟,好像一架木轮子车在石板路上滚动。笑着,好像一只蝙蝠,她又一次扑到他的⾝上。她的柔软的双臂箍住了他的脖颈,同样柔软的腿双盘在了他的舿骨上。他费了很大力气,把她从⾝上撕扯下来。而她一次次地扑上来,像一个难以摆脫的噩梦。侦察员跳来跳去,躲避着她的进攻,像只老猴子一样。他气吁吁地说: “你再敢扑我就毙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你毙了我吧!毙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毙吧!” 她撕扯着前的⾐服,一粒紫⾊的有机玻璃扣弹子出来,清脆地落在地板上,像只小动物一样,滴零零地滚动,从东滚到西,从西滚到东,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如此绵,地球的昅引和地板的擦摩仿佛都无可奈何它。侦察员恨恨地踩了它一脚,感到它在脚底下钻动,庠庠,脚心,隔着袜子和厚厚的⽪鞋底。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金刚钻指示你这样⼲的吧?”因为肌肤之亲而对她产生的眷恋之情从侦察员心中渐渐消失,柔软的心脏开始变硬,并逐渐呈现出钢铁的颜⾊,他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同谋,也吃过婴儿。金刚钻指示你住我,破坏我的调查。”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呜呜地哭起来,真哭,泪⽔很多,肩膀菗动“我怀过五次孕,每次怀到五个月时,就被他送到医院去流产…流下来的孩子,被他吃了…” 她悲恸绝,晃晃,看看要立仆,侦察员忙伸手,她就势扑到他怀里,嘴巴触到他的脖子,轻轻地嘬一下,紧接着狠狠地咬了一口。侦察员一声怪叫,对准她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样,呱,叫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齿锋利,丁钩儿已经领教过。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两手指⾎。她躺在那儿,睁着眼。侦察员菗⾝便走。她打着滚扑过来。噢噢叫着,哥呀哥,别扔了我,我亲你…侦察员灵机一动,从台上扯出一尼龙绳子,将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脚踢地挣扎着,嚷着: “负心贼负心贼!咬死你咬死你!” 侦察员掏出一手绢,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后打了一下死结。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女司机的家,并响亮地拉死了房门。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椅子腿敲击地板的咯咯声,生怕这个难的女強盗带着椅子追出来,他飞快地跑,⽔泥的台阶啪啪地响着,声音震耳聋。他记得女司机家楼层很低,但楼梯却拐来揭去,仿佛通向地狱。在一个拐弯处,他与一个快速跑向楼梯的老女人撞了一个満怀。他感到她臃肿的肚⽪像一个装満了体的⾰囊,弹几乎没有但流动感很強。随即他看到,她挥舞着又耝又短的胳膊,跌倒在楼梯上。她的脸非常大,非常⽩,像窖蔵了半冬的大⽩菜。侦察员暗暗叫苦,脑子里猝然生长出一簇毒菇蘑。他跳到楼梯转折处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手去扶那老人。她闭着眼鸣叫着,声调宛转而凄凉。侦察员感到內疚。弯下去,双手抄着她的,把她拉起来,她的⾝体沉重,何况还滚动着,累得侦察员头上的⾎管随时都可能炸爆,被女司机咬破的脖子像针扎着一样痛。后来幸亏那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来。她的腻粘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痛出了他一⾝冷汗。他闻到她的嘴巴里噴出一股腐烂苹果的味道。他无法忍受这味道便松了手,老女人随即软在楼梯上,宛若一⿇袋颤抖不止的绿⾖凉粉,但她的手却牢牢地揪住了他的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着十几片亮晶晶的鱼鳞。两条装在塑料袋里的活鱼——一条鲫鱼一条鳝鱼——挣脫出来,鲫鱼弯曲着⾝体,在台阶上猖狂地跳动着,鳝鱼则⻩着脸,青着眼,竖着两钢丝一样的胡须,鬼鬼祟祟地、艰涩地爬行着。塑料袋里的⽔缓慢地淌下来,了一级台阶,又了两级台阶。他听到自己⼲涩地问: “老大娘,你要紧吗?” 老女人说: “我的断了,肠子也断了。” 听到老女人如此准确地报出了伤处,侦察员知道无穷无尽的⿇烦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头上。甚至比那条鲫鱼还要倒霉,当然更不如那条鳝鱼处境优悠。在一瞬间,他想挣脫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却弯下,说: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嘟嘟敲打铁⽪的声音。他感到浑⾝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体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个老女人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望的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他看到她已经把那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边,⾝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头摇。 “他是长市!”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洞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服。自行车“稀里哗啷”倒了,⾐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一紧,他立刻呼昅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洞,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打了他的眼⽪,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漉漉的,沾満泥巴,去追他的⾜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曲: “你呀,整个一个⽑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单濡了他的眼⽪,而且还濡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红粉⾊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尽责、体贴存温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満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时间丧失。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藌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葡萄酒,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他的手感觉到她的⽪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学狭窄的⽔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的指甲油。煤场上⾼大的煤堆蒸腾着啂⽩⾊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大的烟囱冒出的狰狞黑烟被空气庒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一层漉漉的金⻩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她说:“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说:“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她踢他一脚,说“没问。” “没问,没问,现在问,怎么样?” “甭问了,”她说“你是亨特,我是麦考儿,咱俩是搭档,怎么样?” “好搭档,”他拍拍她的,说“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想调查什么?” “以你丈夫为首的一伙败类杀食婴儿的罪行。” “我带你去找一个人,酒国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谁?” “你亲我才说…” 他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带你去找一尺店酒的老板余一尺。” 他们搂搂抱抱地走到驴街上时,天⾊已经很暗,凭着生物的特有感觉,侦察员知道太已经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暮⻩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大巨的红太无可奈何地往地上坠落,放出万道光芒,房屋上、树木上、行人的脸上、驴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彩。楚霸王项羽拄着长,牵着骏马,站在乌江边上发呆,江⽔滔滔,不舍昼夜。但现在驴街上没有太。侦察员沉浸在蒙蒙细雨中,沉浸在惆怅、忧伤的情绪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驴街旁边的污⽔沟里,藉狼着一棵腐烂的大⽩菜,半截蒜瓣子,一光秃秃的驴尾巴,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发着青⾊、褐⾊和灰蓝⾊的光芒。侦察员悲痛地想到,这三件死气沉沉的静物,应该变成某一个衰败王朝国旗的徽记,或者⼲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细雨出现在⻩⾊的灯光里,宛若纷飞的蚕丝片断。红粉⾊的雨伞像株鲜的毒菌。他感到又饥又冷,这感觉是在他看了路沟里的脏物之后突然产生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臋部和管早已被雨⽔打,⽪鞋上沾満污泥,鞋旮旯子里积存着雨⽔,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鳅,脚。紧接着这一连串奇异的感觉,他的手臂被女司机冰凉的⾝体冻僵了,他的手掌试到了她肠胃的狼狈不堪的鸣叫。她只穿着一件红粉⾊的睡袍,脚上套着一双长⽑绒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带⽔,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两只癞猫驮着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长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类似阶级斗争的历史,有时男人胜利,有时女人胜利,但胜利者也就是失败者。他想自己和这女司机的关系有时是猫与鼠的关系,有时又是狼与狈的关系。他们一边爱做一边厮杀,存温和残暴重量相同,维持着天平的平衡。他想这个东西一定冻僵了而且他也感觉到她冻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只啂房,感到那原先暄腾腾的富有弹的东西,变成了一只冰凉的铁秤砣,一个半的青香蕉苹果在冰柜里存放了很久。 “你冷吗?”他说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但他紧接着说“要不我们暂时回你的家,等暖和的⽇子到来,再去调查。” 她的牙齿“的的”地颤抖着,僵硬地说: “不!” “我怕冻坏了你。” “不!” 神探亨特携着他的亲密战友麦考尔的手,在一个雨绵绵的寒冷秋夜在驴街上悄悄行走…侦察员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话语,字变清晰,像“卡拉ok”录像带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骜不驯,但有时也温柔多情。驴街上空空,坑洼里的积⽔像⽑玻璃一样,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芒。来到酒国不知多少⽇子之后,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围转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终于在夜晚踏⼊了神秘的城市。这条古老的驴街令他联想到女司机的腿双之间的神圣管道。他批评自己的怪诞联想。他像一个患了強迫症的苍⽩的青舂期少年一样,无法克制那触目惊心的喻指在脑海里盘旋。美妙的回忆翩翩而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女司机是他的命运中注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与她的⾝体已经被一条沉重的钢链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经胡胡涂涂地产生了一种对于她的感情,有时恨有时怜有时怕,这就是爱情。 街灯稀疏,街两边的店铺大多已关门。但店铺后边的院子里,却灯火升腾。一阵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不在这个院子里响就在那个院子里响,他请不到人们在⼲什么。女司机及时地提醒他: “他们趁夜杀驴。” 路面仿佛在一秒钟內变得滑溜溜了,女司机跌了一个庇股墩。他去拉女司机时自己也滑倒了。他们共同砸折了雨伞的龙骨。她把雨伞扔到路沟里。细小的雨点变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气又嘲又冷。他的牙里有冰凉的小风儿钻动。他催促她快些走。狭窄的驴街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侦察员携着他的情人深⼊虎⽳,字迹清晰。面来了一群黑油油的⽑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恰好在他们看到了驴街一侧的霓虹灯照亮了一尺店酒的大招牌的时候。 ⽑驴的队伍拥挤不堪。他耝略地数了一下,驴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头⽑驴组成。它们一律黑⾊,一杂⽑也没有。雨⽔打了它们的⾝体。它们的⾝体都油光闪闪。它们都肌⾁丰満,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轻。它们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驴街上的气息造成的大巨恐怖驱赶着它们拥挤在一起。它们都拼命往里挤,当后边的挤进去时,中间必定有驴被挤出来。驴⽪相互擦摩的声音,像一芒刺,扎进了他的肌肤。他看到它们有的垂着头,有的昂着头。晃动着夸张的大耳朵,这一点是一致的。它们就这样拥拥挤挤地前进着。驴蹄在石板上敲击着、滑动着,发出群众鼓掌般的声响。驴群像一个移动的山丘,从他们面前滑过去。他看到,有一个黑⾊少年跟在驴群后边,蹦蹦跳跳。他感到这黑⾊少年与偷窃自己财物的鱼鳞少年有几分相似。他张开嘴巴,刚要喊出一句什么话时,就看到那少年把一食指噙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这一声呼哨像锋利的刀片一样拉破了厚重的夜幕,并且引起了群驴的昂扬鸣叫。在侦察员的经验里,驴鸣叫时总是驻⾜扬头,专心致志,这群驴却在奔跑中鸣叫。怪异的现象使他的心脏紧缩起来。他松开攥住女司机手腕的手,奋勇地往前扑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赶驴的黑⾊少年,但他的⾝体却沉重地摔在地上。硬坚的青石与他的后脑勺烈猛碰撞“嗡”一声怪响在双耳里膨,眼前还有两大团⻩光闪动。 等到侦察员恢复了视觉后,驴群和赶驴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寂寞、清冷的驴街在面前横着。女司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 “跌得严重吗?” “不严重。” “不,跌得非常严重,”她呜咽着说:“你的大脑肯定受了严重的挫伤…” 经过她的提醒,侦察员也感到头痛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样。他看到女司机的头发、眼睛、嘴巴像⽔银一样苍⽩。 “我怕你死…” “我不会死,”他说“我的调查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咒我死呢?” “我什么时候咒你死过?”她愤怒地反驳着“我是说我怕你死。” 剧烈的头痛使他失去了说话的趣兴,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脸,表示和解。然后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战地护士,搀扶着他横过驴街。一辆⾝体修长的⾼级轿车突然睁开眼睛,从路边鬼鬼祟祟地窜出来,车灯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们。他感到谋杀即将产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机,她却更紧地搂住了他的⾝体。但事实上本没有什么谋杀,轿车拐上马路后,飞也似地溜过去,车尾的红灯照耀着车底废气管里噴出的⽩⾊热气,显得十分美丽。 一尺店酒就在眼前。店堂里灯火通明,仿佛里边正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庆典。 摆満花朵的大门两侧站着两个⾝⾼不⾜一米的女侍者。她们穿着同样鲜红的制服,梳着同样⾼耸的发型,生着同样的面孔,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极端地相似便显出了虚假,侦察员认为她们是两个用塑料、石膏之类物质做成的假人。她们⾝后的鲜花也因为过分美丽显得虚假,美丽过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觉。 她们说: “光顾。” 茶⾊的玻璃门在他们面前闪开了。他在大厅的一镶嵌着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个苍老、丑陋的男人被一个肮脏的女人支撑着。当他明⽩了那是自己与女司机的影子时,顿时感到万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厅,一个⾝穿红⾐的小男孩,看起来步态蹒跚、但其实速度极快地滑过来,他听到小男孩用尖细的嗓音说: “先生,太太,是用饭还是喝茶?是跳舞还是卡拉ok?” 小家伙的脑袋刚好与侦察员的膝盖平齐,所以在谈话时他们一个仰着脸一个则弯着俯着脸。一大一小两张脸相对着,使侦察员的精神居⾼临下,暂时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绪。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脊梁发凉的琊恶表情,尽管他像所有的训练有素的饭店服务生一样脸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琊恶的东西还是洇了出来。像墨⽔洇透了劣质的草纸一样。 女司机抢先回答: “我们要喝酒、吃饭,我是你们经理余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家伙鞠了一躬,道: “我认识您,太太,楼上有雅座。” 他在前边引路。侦察员感到这小东西跟《西游记》里那些小妖一模一样。他甚至觉得他那条肥大的灯笼裆里窝着一条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们的鞋被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肮脏。侦察员自惭形秽。大厅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搂着一些红光満面的男人跳舞。一个穿黑⾐扎⽩蝴蝶结的小家伙蹲在一张⾼凳上弹钢琴。 他们跟随着小家伙盘旋着上升,走进了一间雅致的小屋。两个矮小的女孩端着菜谱跑上来。女司机说: “请你们余经理来,就说九号到了。” 在等待余一尺的过程中,女司机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擦着脚上的泥。可能是屋子里暖洋洋的气息刺了她的鼻腔,她响亮地、连续地打着噴嚏。当某个噴嚏被阻碍时,她便仰起脸来,眯着眼,裂着嘴,寻求灯光的刺。她这副模样侦察员不喜,因为她这副模样与发情的公驴闻到⺟驴的尿臊味时的模样极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间隙里,他见揷针地问: “你打过篮球?” “啊啾——什么?” “为什么是九号?” “我是他的第九个妇情,啊瞅——!” 二 莫言老师: 您好! 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达给余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他会为我作传,他就果然要为我作传。”他还说一尺店酒的大门随时对您敞开着。不久前市府政拨了一大笔款装修了一尺店酒,那里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珠光宝气,美轮美奂,谦虚点说也达到了三星半级⽔平。他们最近接待了一批⽇本人,打发的小鬼子们十分満意,他们的团长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旅游家》杂志上,对一尺餐厅做了⾼度评价。所以,您来酒国,住在一尺店酒,分文不掏,即可享尽人间至福。 关于我寄给您的纪实小说《一尺英豪》,里边游戏之笔很多。我在给您的信上也说明了,此文是我献给您的礼物,供您撰写他的传记时参考。但老师对我的批评我还是极为虚心地考虑了,我的⽑病就是想象力过于丰富,所以常常随意发挥,旁生枝杈,背离了小说的基本原则。我今后一定要牢记您的批评,为能写出符合规范的小说卧薪尝胆、呕心沥⾎。 老师,我十二万分地盼望着您早⽇启程来酒国,生在地球上,不来酒国,简直等于⽩活一场。十月份,首届猿酒节隆重开幕,这是空前绝后的酒国盛会,要整整热闹一个月,您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当然,明年还会举办第二届猿酒节,但那就没有首届的隆重和开辟鸿蒙的意思了。我老岳⽗为研制猿酒,已经在城南⽩猫岭上与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与非如此写不出好小说同理。 您所要的《酒国奇事录》我前几年在我岳⽗那儿看过,后来又找不到了。我已给市委宣传部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为您搞一本。这本小册子里有很多恶毒影的文章,无疑是现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余一尺所做则有疑。正如您所说,余一尺是个半神半鬼的家伙。他在酒国也是毁誉参半,但由于他是个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争斗,所以,他几乎是无所顾忌、为所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恶大概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吧!生学我才疏学浅,把握不了这个人物的內心世界,此地有⻩金,就等着老师前来采掘了。 我的那几篇小说,给《国民文学》已有很久了吧,敢请老师去催问一下。也请您告诉他们,来参加首届猿酒节,食宿问题,自然有我尽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国人会使他们満意的。 随信寄出小说一篇,题名《烹饪课》。老师,这篇小说我是认真阅读了时下流行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家的几乎全部作品,昅收了他们的精华,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师,我还是希望您帮我把这篇小说转给《国民文学》编辑部,我坚信这样不间断地寄下去,就能够感动这些居住在琼楼⽟阁里,每⽇看着嫦娥梳头的上帝们。 敬颂撰安! 生学:李一斗 《烹饪课》 我的岳⺟在没发疯之前,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个时期里,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儿还要年轻、漂亮、富有感。她的女儿就是我的老婆,这是废话,但不得不说。我的老婆在《酒国⽇报》专题部工作,曾写过好几篇反响強烈的专访,在酒国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头发焦⻩,満脸铁锈,嘴巴里有一股臭鱼的味道。我的岳⺟则肌⾁丰満,⽪肤⽩嫰,头发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释放着烤⾁的香气。我的老婆与我的岳⺟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让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阶级和阶级斗争。我岳⺟像一个保养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个饥寒迫的老贫农的大女儿。为此我老婆和我岳⺟结下了深深的冤恨,⺟女俩三年没说一句话。我老婆宁愿在报社院子里露宿也不愿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都会引发我老婆的歇斯底里,她用难以写到纸上的肮脏语言骂我,好像我去拜见的不是她的亲娘而是一个娼。 坦率地说,在那些⽇子里,我确实对我岳⺟的美⾊产生过一些朦朦胧胧的企慕,但这种罪恶的念头被一千条耝大的铁链捆绑着,绝对没有发展、成长的可能。我老婆的詈骂却像烈火一样烧着那些锁链。所以我愤怒地说: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妈睡了觉,你要负全部责任。” “什么?!”我老婆气汹汹地问。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还想不到,闺女女婿还可以跟岳⺟爱做,”我恶毒地说“我跟你妈妈只有年龄上的差异而没有⾎缘上的联系,而且,最近你们⽇报上登载过一条趣闻,国美纽约州的男青年杰克跟老婆离婚后旋即与岳⺟结婚。” 我老婆怪叫了一声,翻着⽩眼跌倒,昏过去了。我慌忙往她的⾝上泼了一桶凉⽔,又用一生锈的铁钉子扎她的人中,扎虎口,腾折了⾜有半点钟,她才懒洋洋地活过来。她睁着大眼躺在泥⽔中,像一僵直的枯木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破碎的光芒、绝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栗。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顺着眼角,流向双耳。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诚地向她道歉。 我亲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并強忍着厌恶,吻了一下她那张腥臭人的嘴巴。吻她的嘴巴时我想到了她妈妈那张永远散发着烤⾁气味的嘴巴,应该喝一口⽩兰地吻一下那张嘴巴,那是人间最美的佐肴,就像喝一口⽩兰地咬一口烤⾁一样。奇怪的是岁月竟然无法侵蚀那嘴上的青舂魅力,不涂口红也鲜滴,里边含甜藌的山葡萄汁。而她女儿的嘴连山葡萄⽪儿都不如。她用细长的声音说: “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爱我妈妈不爱我,因为你爱上了我妈妈所以你才同我结婚,我只是我妈妈的一个替代物,你吻我的嘴时,想着我妈妈的嘴,你同我爱做时,想着我妈妈的⾁体。” 她的话尖利无比,像剥⽪刀一样,剥掉了我的⽪。但我却恼怒地说——我用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脸绷着自己的脸说: “我打你!不许你胡说八道。你这是想⼊非非,你是癔想狂,别人知道了会笑死你。你妈妈知道了会气死。我酒博士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再无聇也不会去⼲那种禽兽不如的勾当。” 她说: “是的,你没有⼲,但是你想⼲!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但你一辈子都想⼲。⽩天不想⼲你夜里想⼲,醒着不想⼲你梦里想⼲,活着你不想⼲,死了你也想⼲!” 我站起来,说: “你这是侮辱我,侮辱你妈妈,也侮辱你自己!” 她说: “你甭发火。即便你⾝上有一百张嘴,即便你的一百张嘴里同时吐出甜言藌语,也蒙蔽不了我。哎,我这样的人,还活着⼲什么?活着充当挡脚石?活着惹人讨厌?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们就可以随心所了,”她挥舞着那两只驴蹄子一样结实的小拳头,擂着自己那两只啂头,是的,当她仰着的时候,她那⼲瘪的脯上只有两颗黑枣般的啂头,而我的岳⺟那两只啂房竟像妇少般丰満,丝毫没有疲软、滑坡的迹象,即便她穿着耝线厚⽑⾐,它们也成勇敢的山峰。岳⺟和子⾁体上的颠倒,把一个女婿推到了罪恶深渊的边缘上。这能怨我吗?我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我没有怨你,我怨我自己。她松开拳头,用爪样的双手撕扯⾐服,撕崩了纽扣,露出了啂罩,天,就像一个没有脚的人还要穿鞋一样,她竟然还戴着啂罩!她瘦骨棱棱的膛歪了我的头。我说: “够了,不要腾折了,你死了还有你爹呢!” 她双手按地坐起来,双眼放着凶光,说: “我爹不过是你们的挡箭牌,他只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这样担心?”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我无奈地说。 “所以,我请求你杀了我,”她双膝跪地,用那颗硬坚的头颅连连击撞着⽔泥地板,说“我跪着求你,我磕着头求你,杀了我吧。博士,厨房里有一把从没用过的不锈钢刀,快得像风一样,你去拿了它来,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她昂起头,仰着脖子,那脖子细长像拔光了⽑羽的脖子,颜⾊青紫,肌肤耝糙,有三颗黑痦子,蓝⾊的⾎管子鼓起来,迅速地跳动着。她半翻着⽩眼,嘴松弛地耷拉着,额头上沾満灰尘,渗出一些细小的⾎珠子,头发凌,像一只喜鹊的巢⽳。这女人哪里是个女人?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说实话我老婆的行为令我感到恐惧,恐惧过后是厌恶,同志们,怎么办?她嗤嗤地冷笑着,她的嘴像一个胶⽪轮胎上的切口,我担心她发了疯,我说好老婆常言道一⽇夫百⽇恩,百⽇夫比海洋深,咱俩夫了好几年,我怎么忍心下手杀死你?杀你我还不如去杀只,杀只咱可以熬锅汤喝,杀了你我要吃子,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哩! 她摸着脖子,轻声细语地说: “你真的不杀我?” “不杀,不杀!” “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吧,”她用手比划着,好像她的手里已握住了那把锋利的、风一样快的钢刀,说“嗤——只要这么轻轻地一拉,我脖子上的动脉⾎管就会断开,鲜红的⾎就会像噴泉一样涌出来,半个小时后,我就变成了一张透明的人⽪,那时候,”她险地笑着说“你就可以跟那个吃婴儿的老妖精睡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放你妈的狗臭庇!”我耝野地骂道。同志们,让我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骂出这样的脏话不容易,我是被我老婆气疯了。我惭愧。我骂她“放你妈的…,凭什么要我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好事情你不找我,这样的事情偏来找我!谁愿意杀你谁杀你,反正我不杀你。” 我愤怒地走到一边去。我想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你吗?我拿起一瓶“红鬃烈马”咕咕嘟嘟往嘴里灌。往嘴里灌酒时我没忘记用双眼的余光观察着她的动静。我看到她懒洋洋地爬起来,微笑着向厨房走去。我心里一怔,听到自来⽔管子哗哗的流⽔声。我悄悄地跟过去,看到她把脑袋放在強硬的⽔柱下冲着。她双手扶着油腻腻的洗碗槽边缘,⾝体折成一个直角,撅起的庇股⼲巴巴的,我老婆的庇股像两片风⼲了三十年的腊⾁,我不敢拿这两片腊⾁去与我岳⺟那两扇⽪球庇股比较,但脑子里晃动着她的⽪球庇股的影子。我终于明⽩了我老婆的嫉妒并不是纯粹的无理取闹。雪⽩也一定是冰凉的⽔柱流到她的后脑勺上,粉碎成一簇簇⽩浪花,发出很响的声音。她的头发变成一片片棕树⽪,泛起⽩⾊的泡沫。她在⽔里哽咽着,发出的声音,像急食被噎的老⺟。我很怕她感冒。一瞬间我心中洋溢着对她的怜悯之情。我觉得我把一个瘦弱的女人磨折成这模样是犯了深重的罪孽。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摸抚她的脊梁,她的脊梁冰凉。我说行了,别腾折了,我们不要⼲这种让亲者痛让仇者快的蠢事。她猛地直起来,火红的眼睛直盯着我,没说话,三秒钟,我胆寒,倒退走。忽见她从刀架上刷啦一声菗出那柄新从五金店买来的⽩⾊钢刀,在前划了半个圆,对准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我奋不顾⾝地冲上来攥住了她的手脖子,把刀夺出来。我对她这种行为厌恶极了。混蛋,你这是要我的命嘛!我把刀死劲劈在菜墩子上,刀刃吃进木头,⾜有二指深,想子套来要费很大的劲。我用拳头砸墙壁,墙壁回响,邻居大喊:⼲什么?!我愤怒得像一只金钱豹子,在铁笼子里转圈。我说,过不下去了,这⽇子没法他妈的过下去了。我转了几十圈后想了想这⽇子还得跟她过下去,跟她闹离婚等于去火葬场报到。我说: “咱今天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走吧,去找你的爹和娘,让他们评评理。你也可以当面问问你妈,我和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用⽑巾擦了一把脸,说: “去就去,你们伦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谁不去谁是乌⻳八王蛋。”我说。 她说: “对,谁不去谁是乌⻳八王蛋。” 我们拉拉扯扯往酿造大学走,路上碰到了市府政接外宾的车队,头前开路的摩托车上端坐着两个簇新的察警,都戴着墨晶眼镜,手上的手套雪⽩。我们暂时停止了争吵,像树木一样立在路边的槐树旁。沟里泛上来浓郁的腐烂牲畜尸林的臭气。她的冰凉的手胆怯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我蔑视着外宾的车队心里对她的冰冷的爪子感到厌恶。我看到她的拇指长得不成比例,硬坚的指甲里隐蔵着青⾊的污垢。但我不忍心摔开她的手,她抓住我是寻求保护,完全出于下意识,就像溺⽔的人抓住稻草一样。狗娘养的!我骂了一声。躲避威风车队的人群中有一位秃头的老女人歪过头来看我一眼。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对襟⽑⾐,前缀着一排⽩⾊的塑料扣子,很大的扣子。我对很大的⽩⾊塑料扣子充満了理生上的厌恶,这种厌恶产生于我生腮腺炎的童年,有一个前缀有很大的⽩⾊塑料扣子的臭鼻子医生用章鱼腕⾜一样的腻粘手指摸过我的腮,我随即呕吐了。她肥胖的头蹲在双肩上,面孔浮肿,一嘴⻩铜的牙齿。她歪头一看使我周⾝的筋都菗搐起来。我转⾝要走了她却小跑步地上来。原来她是我老婆的一个人。她亲热地抓住我老婆的手,劲使地摇晃着,她一边摇晃我老婆的手一边往上动耸着那肥胖的⾝体,两个人就差点拥抱亲嘴了。她简直就像我老婆的亲娘。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想起我的岳⺟,竟然生出这样一位女儿我岳⺟简直是胡闹。我独自一人向酒国酿造大学走去,我想立刻去问问我岳⺟,她的女儿是不是从儿孤院抱养的弃儿,或者是在妇产科医院生产时被护士们给调了包。如果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 我老婆追了上来,她嘻嘻地笑着——似乎把适才拿脖子抹刀的事忘了——说: “哎,博士,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她是市委组织部胡部长的丈⺟娘!” 我故作清⾼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她说“你不要瞧不起人,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聪明,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当报社的文化生活部主任。” 我说祝贺你,文化生活部主任,希望你能写文章介绍一下撒泼的体会。 她惊愕地站住,说: “你说我撒泼?我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换了别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跟丈⺟娘勾搭连环,早把天戳穿了!” 我说快走吧,让你爹和你妈来评判吧! “我真傻,”她站住,如梦初醒般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个老风流眉目传情?你们可以不顾羞聇但我还要脸⽪。天下男人像牛⽑一样多,数也数不清,我就那么稀罕你?你愿跟谁去睡就跟谁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说完话她很潇洒地走了。秋天的风摇晃着树冠,金⻩的树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诗歌里,黑⾊的⾝影与清秀建立起某种联系。她的大撒手竟使我产生了一丝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老婆芳名袁美丽,袁美丽与秋天的落叶构成一首忧伤的抒情诗,味道像烟台张裕葡萄酒厂生产的“雷司令”我注目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这就叫义无反顾。其实,也许我希望她能回头看我一眼,但即将上任的《酒国⽇报》文化生活部主任没有回头。她上任去了。袁美丽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鲜巷的⽩墙青瓦建筑群里。一群杂⾊的鸽子从那里直冲到蓝天上去。天上飘着三只杏⻩⾊的大气球,气球拖着鲜红的飘带,飘带上绣着⽩⾊的大字。一个男人痴痴地站着,那是我,酒博士,李一斗。李一斗你总不至于跳到冒着气泡、洋溢着酒香的醴泉河里去寻短见吧?怎么会呢?我的神经像用火碱和芒硝鞣过的牛⽪一样坚韧,是撕不烂、扯不断的。李一斗,李一斗,昂首往前走,转眼进了酿造大学,站在丈⺟娘家的门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个明⽩不可。也许我会破釜沉舟地跟丈⺟娘——也许本就不是——⼲一场。这对我的个人生活无疑将是一次倒海翻江的⾰命。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午烹饪课,在学院特食中心实习教室。 早就听说我的丈⺟娘技艺超群,是烹饪学院的一颗明星,但我一直未见过她上课时的模样。李一斗决定去听丈⺟娘讲课,去看丈⺟娘的英姿。 我穿过酿造大学的小后门进⼊烹饪学院校园。酒香犹在,⾁香又扑鼻而来。院子里栽种着许多奇异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浅薄无知,它们骄傲地斜视着我,用眼睛似的叶片。十几个⾝穿深蓝⾊制服的校警在院子里懒洋洋的活动着,看到我时都像发现猎物的猎狗一样抖擞起了精神,薄饼状的耳朵耸立起来,鼻孔里噴出耝重的气息。但是我不怕他们。我知道只要说出我丈⺟娘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会恢复懒散。校园结构复杂,与苏州的拙政园相仿。一块大巨的猪肝⾊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央中,石上⻩漆漆着“秀石指天”字样。我征得了校警同意迂回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过道道铁栅栏,把饲养⾁孩的精巧建筑甩在一边,把假山和噴⽔池甩在一边,把珍禽异兽驯化室甩在一边,进⼊一个幽暗山洞,盘旋而下,至灯火辉煌处。这里已是闲人免进的地方。一位姐小送给我一套工作服让我换上。她说你们回的人正在给副教授录像。她错把我当成了市电视台的记者。我戴上那顶圆筒状⽩⾊工作帽时,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儿。这时姐小也认出了我。她说我跟你家袁美丽大姐是中学时同学,那时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记者,我却成了看门人,她沮丧地说,并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我毁了她的锦绣前程一样。我抱歉地向她点头,她立即把沮丧的脸变成了洋洋得意的脸,耀武扬威地说:我有两个儿子,都聪明绝顶。我狠毒地说:你不打算把他们卖给特食部吗?她的脸飞快地涨成紫红⾊。我可再也不愿看紫红⾊的女人脸,大步向实习室走去,我听到她在后边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出来收拾你们这些吃人的野兽。 女守门人的话让我的心灵感到一阵震颤,谁是吃人的野兽?难道我也是吃人野兽队伍中的一员吗?酒国市府政要员们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时的话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吃的不是人,我们吃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美食。这美食的发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她此刻正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实习教室里教授着她的生学们,她站在讲台上,被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我已经看到了她那张像瓷花瓶一样光洁明亮的圆月大脸。 果然有市电视台的记者在录像,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姓钱,是专题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个桌上喝过酒。他扛着像摄机在课堂里转悠,他的副手,一个小⽩胖子,举着強光灯,拖着黑电线,遵照着他的命令,把⽩炽的灯光忽而打在我岳⺟的脸上,忽而打在我岳⺟面前的案板上,忽而还打在聚精会神听讲的生学堆里。我选择了一个空位坐下来,我感觉到我岳⺟那双灰褐⾊大眼睛里的慈爱光芒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头颅。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课桌上的四个字跳进我的眼睛:我想你。宛若四块石头投进了我的脑海,起了飞溅的浪花。我周⾝酥⿇,像被微弱的电流刺着的雄青蛙一样四肢颤抖,中间一点,十分不安…我岳⺟的不紧不忙的悦耳话语像嘲⽔一样,由远而近地涌上来,使我的⾝体包裹在大巨的暖流里,一阵阵的感快在脊髓里迅跑,迅跑…亲爱的同学们,你们想过没有,随着四个现代化的迅猛发展,随着民人生活⽔平的不断提⾼,吃,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腹,而是一种艺术欣赏。因此,烹调已不仅仅是一门技术同时还是一门⾼深的艺术,一个合格的烹调家,应该有一双比外科医生还要准确、敏感的手,有比画家还要敏锐的对于⾊彩的感受,有比警⽝还要灵敏的鼻子,有比蛇还要灵活的⾆头。烹调家是诸家之综合。与此同时,美食家的⽔平也愈来愈⾼,他们口味⾼贵,喜新厌旧,朝秦暮楚,让他们吃得満意井不容易。但是,我们必须刻苦钻研,翻新花样,尽量満⾜他们的要求。这关系到我们酒国市的繁荣昌盛,当然也关系到你们各位的远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课之前,我先推荐给你们一个珍馐——她捏起电子笔,在磁黑板上写上了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清炖鸭嘴兽。她写字时侧脸对着学员,礼貌待人,风姿绰约。她扔下笔,按了一下教桌下的电钮,墙上便有一块幕布缓缓拉开,好像将军揿按电钮闪出作战地图一样。幕布后边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柜,几只⽪⽑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兽在⽔中焦虑不安地游动着。她说,下边我把配料及具体的制作方法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做笔记。这种貌不惊人的小兽,曾经使产无阶级的伟大导师、博学多才的恩格斯陷⼊尴尬境地,它是生物进化史上的一个特异现象,它是现在能够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产卵的哺啂动物。鸭嘴兽是货真价实的珍稀动物,所以我们烹调时应格外小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作错误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议大家在做鸭嘴兽前,多做些甲鱼,以便获得感觉。下面我介绍具体做法: 取鸭嘴兽一只,宰杀后倒挂起来,用半个小时左右把⾎控⼲。注意,宰杀时应用银刀,从嘴下刺进,要使刀口尽量小。控净⾎后,用75℃左右的热⽔褪⽑,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內脏,肝脏、心脏、蛋(如果有的话),取肝脏时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胆弄破,否则这只兽就变成了难以⼊口的废料。把肠子掏出来,翻过来用碱⽔漂⼲净。用滚⽔冲烫嘴和四趾,掉嘴上的硬壳和趾上的耝⽪,注意要特别保护趾间的蹼膜完整无缺。冲洗⼲净后,把內脏放在滚油里过一下,塞⼊腹腔,然后加上盐、大蒜、姜丝、辣椒、小磨香油等调料——切记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炖,直到变成暗红⾊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为止。一般情况下,蛋与內脏同时过油填⼊腹中,如果有较大较多的成形蛋,则可单独做成一道佳肴,具体作方法可仿照红烧乌⻳八王蛋的方法。 介绍完了鸭嘴兽的烹调方法,她拢了拢头发,像要宣布一件重大决定的首长一样,注视着学员们,每一个学员都感到她亲切的目光在摸抚着自己的脸,我感到我的岳⺟在摸抚着我的灵魂。她一板一眼地说:下面,我们开始讲授红烧婴儿的烹调方法。我感到仿佛有一生満铁锈的锥子在我心脏上戳了一个眼,一股股冰凉的体流到我的腔中潴存起来,庒迫得我內脏紧张,惶惶不安。手心里涌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我岳⺟的生学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奋兴的情绪速加了他们的心脏跳动,就像一群医学院的生学第一次参加解剖人体殖生器官,他们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盖弥彰,几分惶几分动的心情通过那些菗动的腮部肌⾁,通过那些不自然的咳嗽声,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我岳⺟说:这是我们烹饪学院的庒轴好戏,由于货源奇缺,价格昂贵,所以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得到动手的机会,我仔细作,你们认真看,回去后可用猴子或啂猪作为练习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别明确地強调,厨师是铁打的心肠,不允许滥用感情。我们即将宰杀、烹制的婴儿其实并不是人,它们仅仅是一些据严格的、两厢情愿的合同,为満⾜发展经济、繁荣酒国的特殊需要而生产出来的人形小兽。它们在本质上与这些游弋在⽔柜里待宰的鸭嘴兽是一样的,大家请放宽心,不要胡思想,你们要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念叨着:它们不是人,它们是人形小兽。她很潇洒地抓起藤条教鞭敲了敲⽔柜的边缘,又一次重复着:它们在本质上与鸭嘴兽没有区别。 她抓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对着话筒发布命令。她放下电话,对生学们说:这当然是一道总有一天会震惊世界的名菜,所以我们的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来不得半点马虎。一般说来,家畜遭杀前精神上的大巨庒力会影响⾁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谢差造成成品后的香气差。因此,有经验的屠夫总是喜采用闪电般的动作结束动物的生命,借以提⾼动物尸体的质量。⾁孩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一些的动物,因此,为了保证这道大菜的原料⾼质量,必须想办法使他们保持精神愉快。传统的方式是采用一打昏的方法,但这样势必造成原料的软组织淤⾎甚至骨头破碎,严重影响成品的外观。近年来,一打昏的方法被逐渐淘汰,代之以乙醇⿇醉。酿造大学新近研究出一种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却奇⾼的新型酒浆,为我们创造了条件。经验证明,用酒精⿇醉后宰杀的⾁孩,由于酒精分子渗⼊细胞组织,有效地减弱了过去⾁孩烹制过程中最令人头痛的腥味,而且经过化验证明,采用酒精⿇醉后宰杀的⾁孩所含营养价值也大幅度提⾼。她又一次摘下墙上的话筒,说: 送来吧! 我岳⺟对着话筒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五分钟后,就有两位⾝穿雪⽩大褂、头戴雪⽩四角帽的年轻女子用一副特制的小担架把一个⾚裸裸的⾁孩抬进教室。两个女人的模样都还算秀丽,但她们惨⽩的脸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担架放在案板上,就垂着手退到一边去。我岳⺟俯首看看那红粉的⾁孩,用纤嫰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脯,満意地点了点头。她直起,再一次严肃地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这只是个人形的小兽,她的话犹未尽,担架上的人形小兽就打了一个滚,学员们发出一声庒抑的惊呼,他们,包括我在內,都以为这小家伙要爬起来呢。但幸好他没有爬起来,他仅仅是打了一个滚就把香甜的小呼噜均匀地播満了教室。他的圆圆的,胖嘟嘟的、红扑扑的小脸正好侧对着学员们。自然也侧对着我。我们分明看到这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小男孩。他的头发乌黑,睫⽑长长,蒜头小鼻子,红粉的小嘴。红粉的小嘴巴嗒着,仿佛正在梦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我很喜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头的案板上去抱起这个小家伙,亲亲他的脸,亲亲他的肚脐,摸摸他的小巴,咬咬他的小脚丫。他的脚胖胖的,腿脚相接处胖出了几圈罗纹。从学员们,尤其是那些女学员们如痴如醉的眼神里,我猜测到她们的心中此刻也正在漾着温暖的爱情,对小人儿的爱。于是我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声音又在教室里回响起来,庒住了小家伙均匀的鼾声。我明确地告诉你们,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净,否则我们这课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体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的脸朝向了玻璃柜中的鸭嘴兽,让他的两瓣庇股对着学员们的脸。我岳⺟戳着他的庇股说:他不是人,不是。 小家伙却像对她的话提议抗一样,放出了一个与他的⾝体不相称的大庇,学员们怔了怔,互相观望着,十几秒钟后,教室里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我的岳⺟紧绷着脸,终于绷不住,也裂开嘴陪伴着生学笑起来。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众人的笑声。她说:这小东西,什么本事都会哩。生学们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说不许再笑了,这是你们四年学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课,只要掌握了⾁孩的烹调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不是盼着出国吗?只要掌握了这道超⽔平大菜,你们就等于领到了永久签证,你们就能服征洋人,无论是国美佬、德国佬还是别的什么佬。 她的话看起来击中了学员们的要害,他们重新聚精会神,一手拿笔,一手按本子,双眼望着我的岳⺟。她说,在这种幸福的休眠状态中,无论我们⼲什么,⾁孩都不会知晓,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终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让那两位站在教室的边角上等候吩咐的⽩⾐女人过来,帮助她,把⾁孩抬进一个特制的、鸟笼形状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个挂钩,可以与作案板上方的吊环相连。在两个⽩⾐女的帮助下笼架子悬空了,⾁孩在笼中,⾝体被噤锢着,只有一只又⽩又胖的小脚,从笼架下伸出来,显得格外可爱。我岳⺟说,第一步,是放⾎。有必要说明,在一段时期內,个别同志认为不放⾎会使⾁孩的⾁味更加鲜美、营养价值更⾼,他们的主要理论据是⾼丽人烹食狗时从不动刀放⾎。经过反复的试验、比较,我们觉得,放⾎后的⾁孩,比不放⾎的⾁孩,味道要鲜美的多。这一步的目的很简单:放出⾁孩体內的⾎,放得越⼲净、⾁的⾊泽愈好。放⾎不彻底的⾁孩,制成成品后,⾊泽晦暗,腥味较重。所以大家不要轻视这一步。我岳⺟伸刀攥住了⾁孩的小脚,⾁孩在笼架上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学员们都竖起耳朵,辨别着那句话的內容。我岳⺟说,选择切口的位置,是为了保持⾁孩的完整,一般采用从脚底切口,暴露出动脉⾎管,然后切断引流。她说着,手里便出现一柄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对着⾁孩的小脚…我慌忙闭上了眼睛,我似乎听到那小家伙在笼架中大声啼哭,教室里的桌椅噼噼啪啪响,学员们好像都嚎叫着蹿了出去。睁开眼睛后,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开,一线宝石一样丽的红⾎,美丽异常地悬挂下来,与他脚下的那只玻璃缸联系在一起。教室里也安静异常,男生和女生们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孩那只脚,脚下那线⾎。市电视台的像摄机也盯着那只脚,脚下那线⾎,強光照耀,那线⾎晶莹极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学员们的呼昅声如同沉闷的嘲汐声,⾎流注到玻璃缸中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深涧中的溪流。我岳⺟说,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孩的⾎被控⼲,第二步,要尽可能完整地取出內脏;第三步,用70℃的⽔,屠戮掉他的⽑发…我实在懒得再去描述我岳⺟无聊的、令人恶心的烹饪课了,我想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酒博士奇想连翩的大脑,应该在酒精的刺下,去构思一部题名《采燕》的小说,他不应该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费才华。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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