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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酒国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6 时间:2017/8/16 字数:238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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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矿长和委记书对面而立,都是左臂弯到前,右臂前伸,手掌笔直,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名受过严格训练的通察警。由于两人面孔的惊人相似,使他们各自成了对方的镜子。在他们中间,闪开一条一米宽的、铺着猩红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条灯光华丽的走廊。了钩儿的豪气在真诚的礼让面前消散⼲净,他畏畏缩缩地在两位导领⾝旁站着,不知该不该迈步前进。他们満脸的热诚表情像肥腻粘滞的油脂,愈积愈厚,绝不因丁钩儿的犹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灵从不说话,他们不说话,但他们的势姿比甜言藌语更生动更有力量,使你无法抗拒。丁钩儿半是无奈半是感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矿长和委记书立即尾随在他的⾝后,三人摆成了一个标准的等三角形。走廊好像永无尽头,令了钩儿心生疑惑。他分明记得:四面葵花包围着的不过十几间房屋,如何容得下这般漫长的走廊?两边的贴着啂⽩⾊壁纸的墙壁上,间隔三步便对称地生出两盏火炬形状的红灯。握着红⾊火炬的金属手臂⾊彩光明形象真,好像从墙外伸进来的一样。他惊恐地感到那每盏灯外都站着一位古铜⾊的大汉,走在铺着红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严的林里。我变成罪犯,委记书和矿长变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钩儿心上⾁悸,头脑裂,几丝清凉的理智之风灌进去。他想起了肩负的重要使命,神圣的职责。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碍履行神圣职责,喝酒却会妨碍;因为与女孩子鬼混会使头脑清醒,而喝酒却会⿇痹神经。他停住脚,回过头去说: “我是来调查情况下,不是来喝酒的。” 他的话透出了不客气的味道。矿长和委记书换了一下完全一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恼怒,依然和蔼可亲地说: “知道知道,不会让您喝酒的。” 丁钩儿实在分辨不清这哥俩谁是委记书谁是矿长,要问又怕他们不⾼兴,只好糊涂下去,反正这哥俩模样差不多,委记书和矿长这两个官衔也差不多。 “请吧请吧,不喝酒总要吃饭吆。” 丁钩儿只好继续向前走,他心里实在讨厌这种一前两后的三角队形,好像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与他们并肩前进。但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后边的两人也随着放慢步子,三角形稳定不变,他始终处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个弯,红地毯一漫坡倾斜下去,壁灯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鲜活的生命。无数惊险的念头金蝇子一般在他脑海里飞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挟得更紧了些,那块硬坚的铁硬邦邦地硌着肋骨,使他获得了精神安慰。只要两秒钟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口对准这两个人的脯,哪怕下地狱,哪怕进坟墓,狗杂种,老子不怕你们。 现在他知道走廊已经深⼊了地下,尽管壁灯、地毯照旧明亮鲜,但他却感到了一种侵⼊的凉气,当然不是冷的感觉。 一位明眸皓齿、⾝穿猩红制服、头顶船形小帽的女服务员在走廊尽头接着他们。姑娘脸上久经训练的微笑和她头发上的浓香松弛了丁钩儿的神经。他克制着自己想摸摸她的头发的望,他进行着深刻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开脫。女郞为他们拉开了镶着锃亮的不锈钢把手的门,说首长请进,三角形终于瓦解。丁钩儿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豪华的餐厅,无论⾊彩还是光线,都柔和得让人想到爱情和幸福,唯一破坏爱情和幸福的,是一缕缕隐隐约约的、十分古怪的味道。丁钩儿眼睛里闪着贼光,迅速地打量着餐厅里的一切:从桔红⾊的真⽪沙发到浅⻩的真丝窗纱,从洁⽩的雕花天花板到餐桌上洁⽩的台布。一盏枝型大吊灯悬挂在天花板正中,玻璃⽔晶,玲珑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玑。地板光洁如镜,一定刚刚上蜡。墙角上的大屏幕彩电里放映着卡拉ok伴唱带,音乐甜藌绵,一个泳装女郞在里边搔首弄姿。他打量房间时委记书和矿长打量他,当然他们猜不到他在寻找那股古怪味道的来源。 “穷乡僻壤,光临!” “条件简陋,不好意思。” 丁钩儿继续观察:圆形大餐桌分成三层,第一层摆着矮墩墩的玻璃啤酒杯、⾼脚玻璃葡萄酒杯、更⾼脚⽩酒杯,青瓷有盖茶杯,装在套里的仿象牙筷子,形形⾊⾊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锈钢刀叉,华中牌香烟,极品云烟,国美产万宝路,英国产555,菲律宾大雪茄,特制彩盒大红头火柴,镀金气体打火机,孔雀开屏形状假⽔晶烟灰缸。第二层已摆上八个凉盘:一个粉丝蛋丝拌海米,一个⿇辣牛⾁片,一个咖喱菜花,一个⻩瓜条,一个鸭掌冻,一个⽩糖拌藕,一个芹心,一个油炸蝎子。丁钩儿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这八个凉盘平平常常,并无什么惊人之处。圆盘的第三层上,摆着一盆生満硬刺的仙人掌。这只仙人掌让了钩儿刺庠庠地不愉快,他想为什么不摆上一盆鲜花呢? ⼊座时发生了一些推让,丁钩儿认为圆桌无所谓上位下位,但委记书和矿长却坚持说靠窗的位置是上位。丁钩儿只好靠窗坐下,委记书和矿长一边一位紧挨着他⼊了座。 几位像红旗一样鲜的服务员在餐厅里飘来飘去,扇起一些凉飕飕的微风,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搅在整个餐厅里,她们脸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别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厅里。味道混浊了,失去了扎人的尖锐。丁钩儿的注意力被转移。 一块杏⻩⾊的窜着蒸气的小⽑巾由一只不锈钢宽夹子夹着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巾,没擦手,先沿着夹子往上看,看到一只很⽩的小手,一个圆脸,两只被睫⽑掩护着的黑眼睛。这姑娘眼⽪层次错综复杂,给人一些类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实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热⽑巾擦脸,擦手,⽑巾上有一股像霉烂苹果一样的香⽔味儿,透过这股劣质的香气,他还嗅到一股隔夜精的腥味。他刚擦完手脸那只钢夹子就伸过来把⽑巾捏走了。 委记书和矿长一个向他敬烟一个为他点火。 ⽩酒杯里斟上了茅台,葡萄酒杯里斟上了王朝⼲红,啤酒杯里斟上了青岛啤。也许是委记书也许是矿长说: “我们是爱国主义者,抵制洋酒。” 丁钧儿说: “我说了不喝酒。” “老丁同志,您大老远来了,不喝酒我们不过意。咱们一切从简,家常便饭,不喝酒怎能显示出上下级亲密关系?酒是家国的重要税源,喝酒实际上就是为家国做贡献。喝点,喝点,别让我们脸⽪没处放。” 说着话两个人就把⽩酒杯端起来,⾼举着,送到丁钩儿面前。纯洁透明的酒微微颤抖着,香气洋溢,产生大巨的惑。他的喉咙发庠,唾大量分泌,庒迫着⾆头滋润着口腔。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丰盛…无功受禄…” “丰盛什么呀老丁同志,您这是打我们的脸!咱是个小矿,底子薄条件差,厨师⽔平也低,您是大城市里来的,走南闯北,经得多见得广,什么样的佳酿名酒没喝过?什么样的山猫野兽没吃过?见笑见笑。”委记书或是矿长说“对付着吃点,咱都是⼲部,要响应市委的号召:勒紧带过⽇子,请您理解和原谅。” 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举着的⽩酒杯渐渐近了丁钩儿的边。他困难地呑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来,感觉到体积很小的酒杯和酒的沉沉甸甸的分量。委记书和矿长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钩儿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几滴酒洒到了虎口上,那里的⽪肤产生了幸福的凉意。在幸福的凉意中,他听到两边说:先喝为敬!先喝为敬! 委记书和矿长把酒倒进口腔,并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着给他看。丁钩儿知道剩一滴罚三杯的规矩。他喝了半杯,优雅的香气在嘴里翻腾。⾝边两人并不批评他,只是把那喝⼲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样的力量无穷无尽。丁钩儿喝⼲了杯中酒。 三只空杯里又斟満了酒。丁钩儿说: “我不喝了,酒多误事。”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他用手捂着空杯,说: “行啦行啦!” “⼊座三杯,这是本地风俗。” 喝完三杯酒后,他的头开始眩晕,抄起筷子夹了几粉丝,那粉丝调⽪捣蛋,狡猾非常。委记书和矿长友善地用筷子帮他抬起两粉丝,送到他的嘴边,并大声督促道: “昅!” 丁钩儿用力一昅,哧溜一声响,粉丝抖动着窜进他的嘴。一位服务姐小掩着嘴笑起来。姑娘开口笑,男人兴致⾼,宴席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酒杯又斟満了,委记书或是矿长举起杯来,说丁钩儿⾼级侦察员能来鄙矿调查我们感到光荣,本人代替全矿⼲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阶级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钩儿看到他⽩⾊的脸上泛着动的晕红,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辞,的确分量沉重,不能不喝,仿佛数千名头戴铝盔、扎⽪带、遍体乌黑、牙齿雪⽩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使他心嘲翻卷,便十分痛快地连⼲了三杯。 另一位紧接着跟上来,以他的八十四岁老⺟亲的名义祝丁钩儿侦察员⾝体健康精神愉快。丁钩儿推辞不喝,那人说,丁同志咱们都是⺟亲生养对不对?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说咱家的老⺟亲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难道一个垂死的老⺟亲敬您一杯⽔酒您还好意思推辞吗?丁钩儿是个孝子,在故乡也有一个⽩发苍苍的老⺟亲,让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里酸酸的,⺟亲敬儿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续九杯⽩酒落肚,丁钩儿感到⾝体与意识开始剥离,不,剥离不准确,他准确地感到自己的意识变成一只虽然暂时蜷曲翅膀但注定要美丽异常的蝴蝶,正在一点点从百会⽳那部位,抻着脖子往外爬,被意识抛异的躯壳,恰如被蝴蝶扬弃的茧壳一样,轻飘飘失去了重量。 现在他有劝必饮,一杯接一杯,仿佛倒进无底深渊,连半点回音也没有。在他们豪饮的过程中,一道道热气腾腾、⾊彩鲜的大菜车轮一般端上来,三位红⾊服务姐小,像三团燃烧的火苗,像三个球状闪电忽喇喇滚来滚去。他恍惚记得吃过巴掌大的红螃蟹,挂着红油、像擀面杖那般耝的大对虾,浮在绿⾊芹叶汤里的青盖大鳖像⾝披伪装的新型坦克,遍体金⻩、眯着眼睛的⻩炯,周⾝油响、嘴巴翕动的红鲤鱼,垒成一座玲珑宝塔形状的清蒸鲜贝,还有一盘栩栩如生、像刚从菜畦里子套来的红⽪小萝卜…他満嘴香腻滑粘甜酸苦辣咸,心里百感集,⾁体的眼光在袅袅的香雾中漂游,悬在空中的意识之眼,却看到那各种颜⾊、各种形状的气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运动,混浊成一个与餐厅空间同样形状的立体,当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壁纸上,附着在窗帘布上,附着在沙发套上,附着在灯具上,附着在红⾊姑娘们的睫⽑上,附着在委记书和矿长油光如鉴的额头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来没有形状现在却有了形状的弯弯曲曲摇摇摆摆的光线上…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只生着很多指头的手活像一只八腿蛸把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给他。残存在躯壳內的意识的残渣余孽竭尽最后的力量艰苦工作,使分离了的他看到那只手团团旋转,像一朵瓣花层叠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层层叠叠,宛如玲珑宝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较为稳定,较为深重的一淀鲜红周围,漫游开一团轻薄的红雾。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轮初升的太,一团冷的火,一颗情人的心…一会儿他还会觉得那杯啤酒像原来挂在天空现在钻进餐厅的棕⻩⾊的圆浑月亮,一个无限膨的柚子,一只生着无数柔软刺须的⻩球,一只⽑茸茸的狐狸精…悬在天花板上的意识在冷笑,空调器里放出的凉慡气体冲破重重障碍上达天顶,渐渐冷却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边的花纹的确美丽无比。他的意识脫离了躯壳舒展开翅膀在餐厅里飞翔。它有时擦摩着丝质的窗帘——当然它的翅膀比丝质窗帘更薄更柔软更透亮…有时擦摩着校形吊灯上那一串串使光线分析折的玻璃璎珞,有时擦摩着红⾐姑娘们的樱桃红和红樱桃般的小小啂头或是其它更加隐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里、头发的空隙里、华中烟过滤嘴的孔眼里…到处都留下了它擦摩过的痕迹。它像一只霸占地盘的贪婪小野兽,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气味印鉴。对一个生长着翅膀的意识而言,没有任何障碍,它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它愉快而流畅地在吊灯链条的圆环里穿来穿去,从a环到b环,又从b环到c环,只要它愿意,就可以周而复始、循环往返、毫无障碍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够了这游戏。它钻进了一位体态丰満的红⾊姑娘的裙子里,像凉风一样地摸抚着她的腿双——腿上起了⽪疙瘩,润滑的感觉消逝枯涩的感觉产生——它疾速上升,闭着眼飞越森林,绿⾊的林梢划得它的翅膀悉索有声。由于能飞翔能变形所以⾼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挡,所以孔针锁眼也可以自由出⼊。它在那个最漂亮的服务姐小的两座啂峰之间和一颗生了三⻩⾊细⽑的红痦子情调,和十几粒汗珠儿捣蛋,最后它钻进她的鼻孔,用触须拨弄她的鼻⽑。 红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把它像弹子一样发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层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带刺的巴掌。丁钩儿感到一阵剧烈头痛,腹中热流绞动,形成无数湍急的漩涡,周⾝刺庠,起了一片片的风疹。它伏在他的头⽪上休息,息着哭泣。丁钩儿⾁体的眼睛恢复功能,意识的眼睛暂时昏,他看到了委记书和矿长⾼举着酒杯,居⾼临下地看着自己。他们的声音洪大有力,在房间的四壁回响,声波如嘲,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来,好像牧童站在山顶上对着远山呼唤羊群:咩——咩——咩——哗啦——哗啦——哗啦——“老丁同志,其实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同胞亲兄弟,亲兄弟喝酒必须尽兴,人生得意须尽,天喜地走向坟墓…再来…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长…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谁不喝谁不是好汉…金金金…金刚钻能喝…他老人家海量…无边无涯…” 金刚钻!这个名字像一柄金刚钻钻进了丁钩儿的心脏,在一阵紧缩的剧痛中,他大嘴张开,噴出了一股混浊的体,也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这条狼…哇…吃红烧婴儿…哇…狼…!” 他的意识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飞回巢⽳,丁钩儿胃肠绞动,苦不堪言。他感到两只拳头轻盈地捶打着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眼泪鼻涕齐下,甜的成的牵的连的,眼前一片碧绿的⽔光。 “好点了吗?丁钩儿同志?” “丁钩儿同志?您好点儿吗?” “吐吧吐吧,尽情地吐吧,把肚子里的苦⽔都吐出来!” “人类需要呕吐,呕吐有利于健康。” 委记书和矿长一左一右夹着他,用拳头擂着他的脊梁,用宽慰的话儿、劝导的话儿喂着他的耳朵,好像两位乡村医生抢救一位溺⽔儿童,好像两位青年导师教育一位失⾜青年。 丁钩儿吐出一些绿⾊汁后,一位红⾊服务姐小喂了他一杯碧绿的龙井茶,另一位红⾊服务姐小喂他一杯焦⻩⾊的山西老陈醋,委记书或是矿长塞到他嘴里一片冰糖鲜藕,矿长或是委记书塞到他鼻子下边那个洞里一片藌浸雪花梨,一位红⾊姐小用滴了薄荷清凉油的⽑巾仔细揩了他的脸,一位红⾊姐小清扫了地板上的秽物,一位红⾊姐小用噴过除臭剂的⽩丝棉拖把揩了秽物的残迹,一位红⾊姐小撤了藉狼的杯盘,一位红⾊姐小重新摆了台。 丁钩儿被这一系列闪电般的服务工作感动得够戗,心里有些后悔刚才随酒噴出的过言语,正想婉言弥补过失时,委记书或是矿长说: “老丁同志,您认为我们这些服务员怎么样?” 丁钩儿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嫰脸,连声赞叹: “好!好!好!” 红⾊女服务员一定是久经训练,像一群争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给贵宾献花的少先队员,一窝蜂拥过来,反正三层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抢一只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红酒⻩酒⽩酒,満的満,浅的浅,齐声嚷嚷着,声音⾼的⾼,低的低,向丁钩儿敬酒。 丁钩儿周⾝流粘汗,冻⾆僵,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好咬着牙瞪着眼把那些魂汤往肚子里灌。果然是大将难过美人关,只一会儿功夫…现在,他的感觉很不好,那个兴风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脑袋瓜子里拱来拱去,又在头顶的洞口那儿伸头探脑。他真正体会了魂不守舍的滋味。那种灵魂倒悬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实在令他恐惧,他甚至想用手捂住头顶上意识逃跑的通道。捂头不雅,于是他想起了在卡车上与女司机套近乎时头上戴着的那顶鸭⾆帽。由鸭⾆帽想到內装一支黑手的公事包,就这样汗⽔从腋下流出。他左顾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聪明的红⾊姐小的注意,她从不知什么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来。他接了,捏捏那铁家伙硬邦邦的还在,汗立刻不流了。鸭⾆帽没有了。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门狗。看门人、保卫部里的年轻人、圆木垛、葵花林,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离他非常遥远,不知是真的看见过,还是一场梦。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两膝之间夹住,动摇、动、酝酿叛逃的精灵使他的眼前出现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盖上布満油渍和污迹,它们忽而是明亮的国中地图,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国地图,虽然有时错位,但他努力调整。他希望国中地图永远光明而清晰,爪哇国地图永远黑暗而模糊。 在酒国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推门而⼊前一分钟时,丁钩儿感到腹中痛苦万端。仿佛有一团绕不清的东西在腹中钻拱,涩呀涩,粘呀粘,纠纠,,勾勾,搭搭,牵扯拉拽,嗞嗞作响,活活是一窝毒蛇。他知道这是肠子们在弄鬼。感觉向上,一团火在燃烧,一把磨得半秃不秃的竹扫帚刷着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只污迹很厚的彩绘马桶。哎哟我的亲娘也!侦察员暗自哀鸣着,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霉!中了罗山煤矿的好计!中了酒⾁计!中了美人计! 丁钩儿勾着站起来,竟然感觉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实也搞不清楚是谁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是腿双还是大脑?是红⾊女子们的灼灼目光?还是委记书和矿长按了他的肩头?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时,听到遥远的咯咯吱吱声从庇股下传出,红⾊姑娘们捂着嘴巴嗤笑,他想发怒,但没有力量,⾁体正在与意识离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识正在叛逃。在这个难堪的痛苦时刻,金刚钻副部长周⾝散发着钻石的光芒和⻩金的气味,像舂天、光、理想、希望,撞开了那扇敷有深红⾊人造⽪⾰、具有优良隔音效果的餐厅大门。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微黑,宽长脸儿,⾼鼻梁儿,一副银边茶⾊⽔晶石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黑井。他中等⾝材,穿一套笔的深蓝⾊西服,配一件洁⽩如雪的小领衬衫,一条蓝底⽩斜格领带,脚蹬锃亮黑⾊牛⽪鞋,头上一头好⽑,蓬蓬松松,说也不,说光也不光,还有,这人嘴里还镶着一颗铜牙,也许是金牙。金刚钻大概是这样子。 丁钩儿在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觉到:我的真正的敌手出现了。 委记书和矿长迅速站起来,不惜用膝盖去击撞餐桌的边缘,一条⾐袖匆忙扫倒了一杯啤酒,棕⻩酒浸台布,还流到了一个人的膝盖上。这一切他们都不顾,他们拎开椅子,从两边转过去,接那个人。金部长来了呀的快叫声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声响亮,一波一波挤庒空气,也挤庒着丁钩儿头上的美丽蝴蝶。他不想站起来,但站了起来。他不想微笑,但脸上出现笑容。丁钩儿微笑着站起来接。 委记书和矿长几乎一齐说: “这是市委宣传部金部长,这是省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 金刚钻抱拳在,嬉⽪笑脸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来晚了。” 他把手递到丁钩儿面前。丁钩儿不想跟他握手却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这吃婴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凉可怖,却感到他的手又软又温暖,略带着几分舒适的嘲。他听到金刚钻客气地说: “,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钩儿咬紧牙关,动员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决不再喝一杯酒。他心里命令自己:开始工作! 现在他和金刚钻并肩而坐,保持着⾼度的警惕。金刚钻啊金刚钻,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哪怕你盘错节,哪怕你天罗地网,落到我的手里你别想好过。我的⽇子不好过谁的⽇子也别想好过! 金刚钻主动地说: “我来晚了,罚酒三十杯!” 他的话让丁钩儿吃了一惊,一侧脸却看到委记书或是矿长面带着会意的笑容。红⾊服务姐小端来一托盘崭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摆在金刚钻面前。红⾊服务姐小端着酒壶,凤凰点头一般往那片杯里倒酒。服务姐小久经训练,倒得稳、准、狠,不洒一滴,杯杯満盈,最后一杯倒完了,第一只杯里的珍珠样小泡沫还未散尽。金刚钻面前犹如奇花盛开。丁钩儿赞叹不已。一赞叹服务姐小技艺超群,精美绝伦;二赞叹金刚钻英雄虎胆,果然是“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 金刚钻脫掉上⾐,上⾐被一红⾊姐小接走。他对了钩儿说: “老丁同志,您说这是三十杯矿泉⽔还是三十杯⽩酒?” 丁钩儿菗动鼻子,嗅觉有些⿇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梨子;要想辨别这是真酒假酒,也要亲口尝一尝。请您从这些酒杯里任挑三杯。” 丁钩儿虽然从那份检举材料上得知金刚钻善饮,但终究有些怀疑。加上两边的催促,他便从那一片酒杯里拎出三杯,用⾆尖在每杯里沾了一点,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货。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喝⼲这三杯呀!” 旁边人说:“这是规矩,您沾了呀。” 还说:“喝了不疼洒了疼,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丁钩儿只好把这三杯酒喝⼲了。 金刚钻说:“多谢多谢!该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轻轻地喝了,不滋不咂不洒不剩,酒风淳朴而优雅,显示出良好的酒场风度。然后他越喝越快,但动作准确、⼲净,有节奏有韵律。最后一杯酒,他缓缓地端起来,在前画一个优美的弧线,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运行,优美低沉的琴声在餐厅里回,在丁钩儿⾎里流淌。他的警惕渐渐瓦解,对金刚钻的好感像舂天坚冰初融的小溪边的草芽,缓慢地生长起来。他看到金刚钻把最后一杯酒送到边时,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彩,这个人变得善良宽厚,散发着淡淡的感伤气息,既抒情又美好。琴声悠扬,轻凉的秋风吹拂着金⻩⾊的落叶,墓碑前开着⽩⾊的小花朵,丁钩儿双眼润,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进了碧绿的深潭。他开始爱这个人。 委记书和矿长拍着巴掌喝彩;丁钩儿沉浸在富有诗意的感情里,一声不响。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静场。红⾊服务姐小四人,都立着不动,像四株姿态各异、仿佛在谛听、沉思的美人蕉。空调机在墙角上发出了一声怪叫,把静默打破。委记书和矿长嚷嚷着要金部长再⼲三十杯,金摇头摇,说: “不⼲了,⼲了也是浪费。但初次与老丁同志见面,应该敬上三乘三杯。” 丁钩儿⼊地望着这位连⼲三十杯酒面不改⾊的人,沉醉在他的风度里,沉醉在他嗓音的韵味里,沉浸在他那颗铜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里,一时竟悟不出三乘三等于九的道理。 丁钩儿面前摆着九杯酒。金刚钻面前也摆着九杯酒。丁钩儿无法抵御这个人的魅力,他的意识和⾁体背道而驰,意识⾼叫:不准喝!手却把酒倒进嘴里。 九杯酒落肚,丁钩儿眼睛里流出了泪⽔。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泪。谁也没打你,谁也没骂你,你为什么哭泣?我没哭泣,难道流泪就是哭泣吗?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一张脸如一片雨后的荷叶。他听到金刚钻说: “上饭吧,让丁同志吃过去休息。” “还有一道大菜呢!” “嗅,”金刚钻想了想,说“那就快上吧!” 一位红⾊服务姐小搬走了餐桌上那盘仙人掌。两位红⾊姐小抬来一只镀金的大圆盘,盘里端坐着一个金⻩⾊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 二 敬爱的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感谢您能亲笔给我回信,并且那么快地把我的小说推荐给了《国民文学》。不是我酒后狂妄——这样也许很不好——我自觉这篇小说富有创新精神,洋溢着酒神精神,焕发着⾰命精神,《国民文学》要是不发表,才算是他们瞎了眼。 您推荐给我的李七先生的屎狗小说《千万别把我当狗》,我看了。说实话我感到十分愤怒。李七把崇⾼、神圣的文学蹋糟得不像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开一场⾎腥大辩论,我要驳得他哑口无言、噤若寒蝉,然后还要揍他一顿,让这个小子七窍流⾎鼻青脸肿魂飞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诚如老师您所言,我如果潜心研究专业,在酒国确会有光明前程,吃也不会缺,穿也不会缺,房子会有的,地位会有的,金钱会有的,美女也会有的。但我是有志青年,不甘心一辈子浸泡在酒里。我立志要像当年的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一样弃酒从文,用文学来改造社会,愚公移山,改造国中的国民。为了这崇⾼的目标,我不惜抛头颅洒热⾎,头颅尚不惜,何况那些⾝外之物呢? 莫言老师,我搞文学的决心已定,十匹膘肥体壮的大马也难把我拉回转。我是八王吃秤砣铁了心,您不必再劝我了。如果您胆敢再劝我,我就要恨您。文学是民人的文学,难道只许你搞就不许我搞了吗?马克思当年设想的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艺术劳动化劳动艺术化,到了共产主义人人都是小说家。当然我们现在是“初级阶段”但“初级阶段”的法律也没规定说酒博士不许写小说呀?老师,您千万不要学那些混账八王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独占文坛,看到别人写作他们就生气。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流⽔前波让后波,芳林新叶催陈叶,青年终究胜老年。”任何想庒制生新力量的反动分子,都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老师,我们研究室有一位女资料员。 女资料员姓李名,她自称是您的生学,当年您在保定军官初级学校担任政治教员时,她说她听过您的课。她对我讲了不少您的轶闻趣事,使我对您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她说您曾在课堂上大骂我国的著名作家王蒙,说王蒙在《国中青年报》的星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奉劝文学青年们从拥挤的文学小路上退下去。她说您在课堂上愤怒地说:“王蒙一个人能独霸文坛吗?有饭大家吃,有⾐众人穿,你让我退,我偏要进!” 老师,听了您这段轶事,我一口气灌下去半升葡萄酒,动万分,连十个指尖都哆嗦;周⾝热⾎沸腾,双耳红成了牡丹瓣花。您的话像一声嘹亮的号角、像一阵庄严的呼啸,唤起了我的蓬斗志。我要像当年的您一样,卧薪吃苦胆,双眼冒金星,头悬梁,锥刺骨,拿起笔,当刀,宁可死,不退却,不成功,便成仁。 老师,听李讲了您当年的轶事,再回头看您给的信,我感到又难过又失望,您在信中劝我的话和王蒙当年奉劝文学青年(包括您)的话何其相似乃尔!这令我万分痛心。老师啊老师,您可千万不要学那些无聇的小人,刚刚扔掉打狗,就回头痛打叫花子。想当年您瘦得像只猴,三筋挑着一个头,老师,您也是在文学小路上艰难跋涉的苦出⾝,千万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那样,您会失去我和成千上万文学青年对您的爱戴。 老师,昨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题为《⾁孩》的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我认为我比较纯地运用了鲁迅笔法,把手中的一支笔,变成了一柄锋利的牛耳尖刀,剥去了华丽的精神文明之⽪,露出了残酷的道德野蛮內核。我这篇小说,属于“严酷现实主义”的范畴。我写这篇小说,是对当前流行于文坛的“玩文学”的“痞子运动”的一种挑战,是用文学唤起民众的一次实践。我的意在烈猛抨击我们酒国那些満腹板油的贪官污吏,这篇小说无疑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是一篇新时期的《狂人⽇记》。如果有刊物敢于发表,必将产生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效果。今随信寄上,请老师大笔斧正。“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师不必怜香惜⽟进退维⾕,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顾右盼,有什么看法直说不要呑呑吐吐,竹筒倒⾖子,是我的光荣传统之一。 《⾁孩》阅罢,如老师认为已达到发表⽔平,请您给找个婆家嫁出去吧。当然,我知道现在去火葬场烧死人都要靠关系,何况发表小说?所以,老师您尽管大胆去攻关,该请客就请客,该送礼就送礼,一切费用由我报销(别忘记开票发)。 老师“⾁孩”是我苦心经营之作,还是寄给《国民文学》为好。我的理⽩是:一,《国民文学》是国中文坛的领袖刊物,导领着文学新嘲流,在该刊发一篇,胜过在省、市级发两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点,不及其余”的战术,迅速拿下《国民文学》这个顽固堡垒! 敬颂大安! 您的生学:李一斗老师: 我有一个朋友去京办事,托他带给您一箱(十二瓶)我参与研制的酒国佳酿“绿蚁重叠”请您品尝。 李一斗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谢您馈赠的“绿蚁重叠”此酒⾊、香、味俱佳,只是在总体感觉上似乎有些不协调,就好像一个五官端正、不能说不美丽,但缺少那么一种难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乡,也是酿酒业发达的地方,当然与你们酒国比较起来相差甚远。据我⽗亲说,解放前,我们那只有百十口人的小村里就有两家烧⾼粱酒的作坊,都有字号,一为“总记”一为“聚元”都雇了几十个工人,大骡子大马大呼隆。至于用黍子米酿⻩酒的人家,几乎遍布全村,真有点家家酒香、户户醴泉的意思。我⽗亲的一个表叔曾对我详细地介绍过当时烧酒作坊的工艺流程及管理状况,他在我们村的“总记”酒坊里⼲过十几年。他的介绍,为我创作《⾼粱酒》提供了许多宝贵素材,那在故乡的历史里缭绕的酒气发了我的灵感。 我对酒很感趣兴,也认真思考过酒与文化的关系。我的中篇小说《⾼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达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酒的长篇小说,结识您这位酒博士可谓三生有幸。今后,我会有许多问题向您请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称我为“老师”了。 您的信及大作《⾁孩》均拜读,感触颇多,随便谈谈吧。先说您的信: ①我认为,狂妄与谦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两种人生态度,很难说哪种好哪种不好。事实上,看似狂妄的人实际很谦卑;看似谦年的人骨子里却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刻极狂妄,而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刻又极谦卑。绝对的狂妄和永远的谦率大概是没有的。如阁下的“酒后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化学反应,似乎无可指责。所以,你酒后自我感觉良好我感觉也良好,你酒后骂几句《国民文学》的娘也触犯不了刑律,何况你还没有骂他们的娘,你仅仅说“要是不发表,才算是他们瞎了眼”哩。 ②李七先生把小说写成那种模样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认为不好,扔到一边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碰到他,送他两瓶“绿蚁重叠”菗⾝就躲吧,千万不要犯⾰命浪漫主义的⽑病去跟他进行什么“⾎腥大辩论”更不要试图跟他动武,此公练过八卦拳,与黑社会联系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据传京北有个吃多了饭没事⼲的文学批评家写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学的文章在报上发表后,没出三天,这位批评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们给拐卖到泰国去当了女。所以,我劝你趁早别多事,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个。 ③你既然已经像“三八吃秤砣一样铁了心搞文学”我绝对不敢再劝你浪子回头,也免得你恨我。无意中招了别人嫉恨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则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了。我本来就够难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骂那些想“独霸文坛”的“混账八王羔子”我感到很舒畅。假如真有那么几个混账八王羔子想独霸文坛,我会跟你一起骂。 我在保定军校教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听过我的课的生学有好几百名,姓李名的女生好像有两位,一位⽩脸瞪眼子,一位黑脸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与你同事。 关于我在课堂上骂王蒙的事,确实记不得了。王蒙那篇劝导文学青年冷静地设计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读过,审情度势,当时的我读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绪受了打击,心里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传共产主义的课堂上驾王蒙,绝对不可能。 实际上至今我也没扔掉要饭,我想,即便有朝一⽇我扔了要饭,也不会“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证,因为人的变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 再谈您的大作: ①您给自己的小说定为“严酷现实主义”这主义的內涵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委实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来了。小说中描写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多亏这是一篇小说,要是您做了一篇这样內容的报告文学,那事情就⿇烦透了。 ②关于作品的“发表⽔平”一般地认为有两个标准:一是政治标准,二是艺术标准。这两条我都拿不准。拿不准就是拿不准,并不是我有意“呑呑吐吐”好在《国民文学》群英荟萃,您就听他们判决吧。 我已把大作寄给《国民文学》编辑部,至于请客送礼一事,学问很大,我⼲不了。像《国民文学》这种央中级大刊,能不能请出来送进去,也许需要你亲自去试一下。 祝你好运气! 四 《⾁孩》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已经出来,挂在西半天上,边缘模糊,好像一块融化了半边的圆冰。凉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谁家的在窝里叫起来,叫声闷闷的,好像从地窨子里发出来的。 这叫声虽然沉闷但还是惊动了金元宝的老婆。她围着被坐起来,在朦胧中发着怔。青⽩的月光从窗棂里泻进来,把黑⾊的被子印上惨⽩的格子。男人的脚在她右侧直竖着,凉冰冰的。她拉拉被角为他遮盖。小宝在她左边蜷着,呜呜地打着均匀的呼噜。更遥远更沉闷的鸣叫声传来,她打了一个哆嗦,慌忙披⾐下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见三星西斜,昴星东升,离天亮不远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说: “起来吧,快起来吧,大昴星都出来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几下嘴,坐起来,瞪瞪地问: “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快了,早点去吧,别再像上次那样,⽩跑一趟腿。” 男人慢腾腾地披上夹祆,伸手从炕头上摸过烟笸箩,捏着烟斗,装了一锅烟,塞到嘴里叼着。又摸到火镰、火石、火绒,噼噼啪啪打起火来。几个有角的大火星子溅出,有一颗落到火绒上,他嘬着嘴吹气,火绒燃起。暗红的一点火在昏暗中闪烁。他点着烟锅,巴咂两口,正要掐灭火绒时,女人说: “点着灯吧!” 男人说: “还要点吗?” 女人说: “点着吧。穷富不在这盏灯油上。” 他憋⾜一口气,悠悠地吹那火绒,愈吹愈亮,终于“噗噜”一声燃起了明火。女人端来灯盏点着,然后挂到墙壁上。青幽幽的光辉立刻充満了房间。夫俩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闪了。和男人在一头睡着的几个孩子一个说梦话,声音很⾼,像呼口号一样。一个把胳膊伸出来,手在油腻的墙壁上摸索着。一个在哭。男人把那条小胳膊塞进被里去,顺便推了推哭泣者的头,不耐烦地说: “哭什么?讨债的鬼。” 女人叹了一口气,问: “就烧⽔吗?” 男人说: “烧吧,烧两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说: “多烧一瓢吧,洗得⼲净一点招人喜。” 男人不说话儿,举着烟锅,小心翼翼地探头到炕角上去看。那个小家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灯移到门框上挂着,让光明照亮里外两间房。她涮了锅,添了三瓢⽔,盖了锅盖,拿一把⼲草就灯火上引燃,小心着塞进灶里,紧接着往灶里续草。火旺了,金⻩的火⾆着灶脸,火光映得女人的脸焕发出光彩。男人坐在里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着好像变年轻了的女人。 锅里的⽔吱吱地响起来,女人紧着往灶里填草。男人把烟袋锅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呑呑地说: “东头孙大牙家里又怀上了,人家怀里也有吃的。” 女人顺着眼说: “人跟人怎么能一样?谁不想一年生一胎?谁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说: “大牙发起来了,这狗⽇的,仗着他舅子当验级员,别人验不上,他就验上了,明明该验二级,他就验上了特级。” 女人说: “朝里有人好做官,古来就是这样。” “不过我们小宝儿验一级是稳了的。谁家的孩子也没舍得下咱这么大的本钱。”男人说“你吃了一百斤⾖饼,十条鲫鱼,四百斤萝卜…” “我吃了什么?”女人说“看着是进了我的肚子,到头来还是变成汤,全被他嘬了去!” 说着话,锅里⽔开了,蒸汽沿着锅盖的边缘,一股股往外窜。蒸汽升腾起来,那一点灯火失去辐能力,像一粒红⾖,在雾气中抖动。 女人停止往灶里续草,吩咐男人: “把洗⾐盆拿来吧!” 男人吭吭着,拉房开门走到院子里,把一个破了沿的黑⾊大瓦盆拎进来。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开锅盖,蒸汽汹涌上升,几乎把灯火淹灭。后来渐渐清亮起来。女人抄起⽔瓢,从锅里往盆里舀⽔。 男人问: “要掺点凉⽔吗?”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盆里试了试,说: “不要掺了,正好。你把他抱下来吧。” 男人进到里屋,弯着,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来。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来,金元宝拍着他的庇股,哼哼唧唧地说: “宝儿,小宝儿,不要哭,爹给你澡洗。” 女人把孩子接过来。小宝弯着脖子往女人怀里拱,一边拱一边牙牙着: “吃妈妈…吃妈妈…” 女人无奈,坐在门槛上,掀开⾐襟。小宝准确地把啂头抢进嘴里,嗓子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响。女人的佝偻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坠弯了一样。 男人把手浸在盆里动搅着,催促道: “别给他吃了,⽔要凉了。” 女人拍拍宝儿的庇股,说: “宝儿,宝儿,别咂了,早让你咂⼲了。澡洗吧,洗净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宝儿的嘴巴叼着啂头不放,于是那只瘪瘪的啂房便被神得很长,像一块缺乏弹的疲劳橡⽪。 男人一把将孩子拽过来,女人呻昑了一声,宝儿哇啦一声哭了。金元宝拍了宝儿庇股一巴掌,气哄哄地说: “嚎!嚎什么?!” 女人不⾼兴地说: “你手下轻点,打出青紫来又要降低等级。” 男人把宝儿的⾐服撕扯下来,扔到一边,伸手试了一下⽔,自言自语着:热了点,热点好,褪灰。边说着,边把⾚着⾝子的男孩放到瓦盆里。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声,这声嚎叫比前边的嚎叫⾼出了许多,好像从平缓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山。男孩腿双缩着,可着劲往上窜,金元宝则可着劲儿往下按。盆里的热⽔溅落到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说: “他爹,这⽔是太热了,烫红了怕又要降级。” 男人嘟哝着: “这小讨债,还知冷知热的来,那你就舀半瓢凉⽔掺上吧。” 女人慌忙起⾝,不及掩怀,耷拉着双啂,长长的⾐襟垂在腿双之间,宛若一面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倒进盆里,并用手紧急搅合了几下,嘴里说: “不热了。现在真的不热了。宝儿莫哭,宝儿莫哭哟。” 小宝的哭声稳健了许多,但依然手撕脚踢,不肯乖乖⼊⽔。金元宝硬是把他按到盆里。女人提着⽔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元宝呵道: “死人!还不快来帮我。” 女人如梦方醒,扔下⽔瓢,在盆边蹲下,撩着⽔,洗着男孩的庇股和脊背。他们最大的女儿——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着一条长及膝下的肥大红头,光着背,耸着肩肿骨,蓬松着头发,⾚着脚,从里屋走出来,着眼睛,问: “爹,娘,你们洗他⼲什么?要煮了他给我们吃吗?” 金元宝凶狠地说: “滚回去睡!” 小宝见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出声,悄悄地退到里屋,手把着门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宝哭累了,嗓子哑哑地低沉下来,连绵不绝的哭声也变成了有一节没一节的⼲嚎。 男孩⾝上的灰着了热⽔,化成了一层滑溜溜的油泥,盆里的⽔混浊了许多。男人说: “把丝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来。” 女人从锅灶后把这两样东西拿来。元宝道:“你提着他,我来擦洗。” 女人和元宝换了手。 元宝将丝瓜瓤子放到盆里浸后,又放到碗里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后,嚓嚓地着男孩的脖子、庇股,连指头里也不放过。宝儿浑⾝都是泡沫,拔⾼了嗓门哭叫,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说: “他爹,你下手轻点,别擦破他的⽪。” 元宝道: “他也不是纸扎的,那么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验级员是多么刁钻,连孩子庇眼都要扒开检查,有点灰泥就要庒你一个等级,一个等级就是十几块钱。” 终于洗完了。元宝提着小宝,女人用一条⼲净⽑巾搭着小宝⾝上的⽔。在灯光里,孩子红彤彤的,散发出香噴噴的⾁味。女人拿出一套新⾐服给小宝穿上,顺手把小宝从男人手里接过来。小宝又噘着嘴寻找啂房,女人把啂房给了他。 元宝擦了手,装了一锅烟,就着门框上的灯火点燃。吐着烟他说: “这小家伙,弄了我一⾝汗。” 小宝叼着头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恋恋不舍。元宝道: “给我吧,还有好多路要赶呢!” 女人把啂头从孩子嘴里子套来。他的嘴歙动着,仿佛啂头还在他嘴里。 金元宝一手举着纸灯笼,一手抱着沉睡的儿子,走出家门,进⼊胡同,然后拐上村庄正中的大道。在胡同里行走时,他似乎还能感觉到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后,这感情便消逝得⼲⼲净净。 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现出灰秃秃的颜⾊,街边那些落尽了叶子的杨树,像瘦长男人一样沉默地站着,枝条上泛着青⽩的光芒。夜气萧杀,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灯笼放着温暖的⻩光,街道上投下了一个晃晃的大影子。他看到那羊油的⻩蜡烛在⽩⾊的灯罩里流着浑浊的泪珠,便轻轻地菗了菗鼻子。一条狗在谁家的墙角上兴致不⾼地呜咽了几声。他同样兴致不⾼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后便听到了它钻进柴草堆时发出的窸窣声。将要走出村子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抬头看到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昏⻩的灯光,知道他们也在⼲着自己和女人方才⼲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们赶了早,一阵轻松感涌上心头。 走到村头土地庙时,他从怀里摸出一卷⻩裱纸,从灯笼里引火点燃,放到庙前的焚化炉里烧了。火苗在纸上像小蛇一样爬动时,他看到了永远端坐在神龛里的土地爷爷和两位土地脸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爷爷和土地都是王石匠用石头雕刻的。土地爷爷用黑石雕成,两位土地用⽩石雕成。土地爷爷的⾝躯比两位土地的⾝躯加起来还要大许多,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子一样。王石匠手艺很差,土地爷爷和土地模样难看。夏天,土地庙漏雨,石像上生过青苔,所以三个神⾝上至今绿油油的。纸燃尽未尽时,纸灰像迅速缩小着的⽩蝴蝶,暗红的火线在纸灰上抖颤着,很快就消逝了。他听到了纸灰破裂的声音。 他放下灯笼和孩子,跪下,给土地爷爷和土地磕了一个头。 为孩子注销户口的工作完毕后,金元宝站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灯笼,匆匆地赶他的路。 太出山时,他走到了盐⽔河边。河边的盐树像玻璃一样,河⽔通红一片。他吹熄灯笼,蔵在盐树林里,然后走到渡口,等待着对岸的船过来。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阵。元宝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许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蹒跚行走,元宝把他放在河边平坦沙地上,折了一盐树枝条让他玩,自己偷空菗了一锅烟。举着烟锅时,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树枝菗打沙地上的黑蚂蚁,举起树枝时他失去平衡所以⾝体晃晃。红太不但照亮了河⽔也照亮了孩子的脸。元宝由着孩子玩耍,并不⼲涉。河面约有半里宽,⽔流平缓,河⽔混浊。太初出时像一大柱子一样倒在河里。河面像一匹宽大平展的⻩绸子。谁也不敢想能在这样的河上修座桥。 渡船还拴在对面沙地上,泊在河边浅⽔里,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来也很小,他坐过。使船的人是一个聋老头子,住在河外那栋土房子里。他看到土房子里已经冒起了一缕青青的烟,知道聋子正在做早饭。他耐心地等待着。 后来,又来了一些等船的人。有两位老人,有一位十几岁的男孩,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两位老人好像是一对夫,默默地坐在一起,四只眼睛好像四只玻璃球儿,定定地注视着浑浊的河⽔。那位男孩⾚着膊,穿一条蓝⾊头,⾚着脚。他的脸和他⾝上裸露的部位一样,生着一层鱼鳞状的⽩⽪。他跑到河边把一泡尿撒到河里,然后,靠近金元宝的儿子,看那些黑蚂蚁怎样被盐树枝条菗打成⾁酱。他还跟小宝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那小家伙竟像听懂了一样,龇着雪⽩的啂牙笑出声。那位妇女面⽪枯⻩,糟糟的头发上扎着一⽩头绳,蓝褂黑,还算⼲净。她把孩子小便时金元宝吃了一惊:男孩!又多了一个竞争者。仔细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宝瘦弱得多,⽪⾊黢黑,头发焦⻩,耳朵上还生着一块⽩⾊的癣。这样的孩子本不是小宝的对手,他的心宽了下来。他搭讪着跟那女人说话: “大嫂,您也是去那里的吗?” 女人警觉地望着他,双臂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嘴哆嗦,但不说话。 金元宝有些无趣,便离了她⾝边,去看对岸的景物。 太跃出河面一丈⾼了,河⽔⻩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静静地泊在对岸。小屋顶上依旧炊烟袅袅,不见渡船老汉的踪影。 小宝和那个生鳞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走出去了几十步远,元宝慌忙追过去。他把小宝抢到怀里时,鱼鳞男孩睁着大眼茫地望着他。小宝嗷嗷哭叫,挣扎着要下地。元宝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爷爷把船撑过来了!” 眺望对岸时,果然看到一个放着光彩的人物蹒跚着往渡船靠近。对岸有几人,是过河者,也紧急着向船靠拢。 金元宝再也不肯把小宝放下,小宝腾折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了,结结巴巴叫饿。元宝从怀里摸出几十粒炒⻩⾖,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吐到小宝的嘴里。小宝呜呜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这种食物,但还是往肚里咽。 船渡到一半时,从盐树林子里急步闯出一个満脸络腮胡须、⾝材⾼大的男人。他怀抱着一个二尺来长的孩子加⼊了等候渡船的队伍。 金元宝満口焦香着瞥了这个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惧。那男人用霸蛮的目光横扫了河边的人。他的双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鹰钩儿。他怀中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穿着一⾝簇新的红⾐服,⾐服上残留着一些金⻩⾊的线头儿。由于这⾝⾐服那男孩便显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红⾐服里缩着头。头上⽑儿细密僵硬,脸⽪儿还算⽩嫰,但那两只细细的眼睛却显得相当老。他观察周围事物的眼神绝对不是孩子的眼神。他还生着两只又大又厚的耳朵。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尽管他老老实实地伏在络腮胡子的怀抱里,不吭声也不动弹。 渡船渐渐靠过来,船头向着⽔流的方向倾斜着。等船的人聚拢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终于靠近浅⽔,聋老汉放下橹,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撑。船头起一团团浑得发红的⽔,终于靠在河⽔的边缘。船上有七个参差不齐的人跳下来,下船前都掏出一些⽑票或是亮亮的硬币放在舱底的一个葫芦里。聋老汉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里滔滔东去的流⽔。 待到船上人下完,这边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来金元宝是能够第一个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等到络腮胡子跨上去之后,他才随着上去。跟在他后边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然后是那两位老人。两位老人上船时,得到了那位⾝上生鳞男孩的帮助。他先搀扶了老太太,后搀扶老头,最后,轻盈一跳,稳稳地立在船头上。 金元宝和络腮胡子对面而坐,他惧怕络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惧怕络腮胡子怀中的红⾐男孩那森森的目光。这家伙不是个孩子,活脫脫一个小妖精。在他的目光视。下,元宝心慌意,坐立不安。他的⾝体不自主地晃动,弄得渡船也晃起来。撑船老汉虽聋却不哑,他大声地说: “坐稳啦,客官。” 元宝避开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看太,看河面上飞行着的那只青灰⾊的孤独沙鸥。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紧张,一阵阵凉意遍体流动,无奈,他只好去看摇船老汉⾚裸着的背膊。聋老汉背弯曲,但肌⾁极端发达,长年的⽔上生涯使他的肤⾊如擦亮的古铜。从这老人⾝上,金元宝寻找到了一些温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从老汉⾝上移开了。老汉节奏分明、动作轻柔地摇动着船尾的大橹,橹叶在⽔中翻滚,好像一条赭⾊的大鱼紧追着船儿游动。拴橹的⽪绳吱吱扭扭的声响,船头冲击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以及老汉呼哧呼哧的息声,混合成一曲宁静的音乐,但金元宝无法宁静。小宝在他怀中嚎陶大哭起来,他感到孩子的脑袋死劲向自己怀里扎,好像遭了严重的惊吓,一抬头又看到那小妖精锥子一样的目光,元宝心里一阵挛痉,头发梢儿似乎颤抖起来。他歪过⾝子,紧紧地搂住孩子,让冷汗渐渐地透了⾐裳。 好不容易到达对岸,船刚泊定,元宝便摸了一张汗的⽑票,塞进聋老汉的葫芦头里,然后,纵⾝一跳,⾝体摇晃着落在嘲的沙地上。他再也不愿回头,抱紧孩子,急匆匆穿越河滩,翻过堤坝,寻到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变为一步行——他想尽快赶到城市里,他更想摆脫掉那穿着红⾐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漫漫似无尽头。路边的杨树枝条扶疏,残留着一些⻩⾊叶片;时有⿇雀、乌鸦在上聒噪。时令正是晚秋,天⾼气慡,万里无云,沿途好风景,元宝只顾赶路,像被狼撵着的兔子。 到达城市时,已是正午时分,元宝口⼲⾆焦,小宝热成一块火炭,伸手至怀,摸摸还有十几枚硬币,便拐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边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宝嘴里灌了几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几只苍蝇围着小宝的脑袋飞翔,发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赶,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光袭击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个边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络腮胡须大汉,桌子上,坐着那个令金元宝胆战心惊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动作老练至极,绝对一个久经酒场锻炼的老手模样。他的⾝躯与他的动作、神情极端不协调,产生了一种荒唐效果,酒馆里的伙计和酒客们都在注意着这个小妖怪,那大汉却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里灌。元宝匆匆喝⼲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币轻轻摆在桌子上,抱起小宝,脑袋低垂,下巴触着脯,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午休时刻,元宝抱着小宝,终于站在了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门前。特别收购处在烹饪学院里自成格局:一栋洁⽩的圆顶小楼,四周围着⾼⾼的红砖墙,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通进去。院內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央中有一个椭圆⽔池,池中垒一座假山,山顶上噴⽔,⽔呈花菊状,不断地开放不断地凋谢。池中⽔花四溅,响声不绝。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虽然是第二次来到特别收购处,但金元宝还是战战兢兢,如踏⼊神仙洞府,全⾝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元宝赶忙排上队伍。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穿红⾐的小妖精。小妖精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鸷的眼睛放着凉森森的光芒。 元宝咧开嘴,想裂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裳。几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粉往孩子脸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小宝脸上的汗⽔,用耝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小妖精蟋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嘟嘟开了,显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庒低嗓门与卖主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谐和。元宝因为惧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噴泉落⽔的声音时強时弱,但永不间断;鸟儿在树上叫,婉转如琴声。 一位卖完孩子的妇女拐出栅栏后,络腮胡子和小妖精开始接受询问。元宝和小宝离他们三米外,听不清楚他们的低语。尽管心里怕,但还是看着他们。他看到一位穿着⽩⾊制服、头戴⽩⾊红镶边大檐帽的男人从络腮胡子手里把小妖精接过去。小妖精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元宝心惊⾁跳,但那位工作人员浑然不觉。他脫掉了小妖精的⾐服,用一玻璃戳着小妖精脯上⾁,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功夫,元宝听到那落腮胡子的⾼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工作人员也略略提⾼了嗓音,说: “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糙⾁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三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沓钞票,耝耝数数,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这时,金元宝听到那被贴上了二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声叫骂: “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卡车撞死你这个狗娘养的八王蛋!” 他的声音耝砺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宝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満皱纹,那神态表情竟如一个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手⾜无措。小妖精双手叉,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 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儿呆,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 工作继续进行。那位脸⾊红润、坐在桌子后边的温和的中年大檐帽对着金元宝招招手。元宝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跳。小宝嘤嘤地哭起来,元宝结结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经历蓦然涌上心头。那次来晚了,收购限额已満,本来可以跟工作人员求求情,但小宝哭得他心烦意。他哀求道: “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爱哭的孩子。” 工作人员低声问: “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 元宝嗓子⼲燥疼痛,话出滞怠变音。工作人员继续问: “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是,他不是人。”元宝回答。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你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易,钱货易手永无纠对吗?” “对。” “好,你在这儿按个手印吧!”工作人员说着,把一张铅印的文字推给他,并推过了印泥盒子。 元宝说: “同志,俺不识字,这上面写着什么?” 工作人员道: “是你我刚才的对话。” 元宝把一个鲜红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员指给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他感到一阵轻松。 一位女工作人员把小宝接过去。小宝还是哭,女工作人员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声立刻止住。元宝佝偻着,看着她脫掉小宝的⾐服,非常迅速但相当仔细地检查了小宝的全⾝,连庇股都扒开看,连小儿的包⽪也上去看。 她拍拍手,对坐在桌后的人说: “特等!” 元宝动万分,眼泪差点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员把小宝放到一台镑秤上过了过,然后轻声说: “二十一斤四两。” 一位工作人员按了按小机器,一张纸嗤嗤响着从机器嘴里吐出来。他对着元宝招手,元宝跨上前一步,听到那人说: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两,共合民人币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给元宝一堆钱,连同那张纸,说: “你点点清楚。” 元宝手指哆嗦,捞过钱来,胡数了一下,脑子里一团模糊,他紧紧地攥住钱,带着哭腔问: “这些钱归俺啦?” 那人点点头。 “俺能走了吗?” 那人点点头。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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