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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型世言 作者:陆人龙 | 书号:38628 时间:2017/8/16 字数:8376 |
上一章 第十八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 下一章 ( → ) | |
怪是裙钗见小,几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语添愁。谁似王娘见远,肯耽衾枕风流。漫解钗金供菽⽔,勖郞好觅封侯。鹏翮劲搏万里,鸿声永著千秋。右调《菩萨蛮》 世上无非富贵、贫两路。富贵的人,思⾐得⾐,思食得食,意气易骄,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人;贫的人,⾐食经心,亲朋后面,意气易灰,便把一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寥落,最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満,最不可少这提醒、厉一着。如苏秦,他因嫂轻,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法张仪,也为秦相。这都是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那个肯要成他后⽇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兄之间,不免伤了天,独有夫,是最可提醒、发的。但是这些妇人,遇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耝⾐淡饭,用度不克,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強梁的,便来吵闹,絮话柴米,打骂儿女,寻死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內,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都喜得內助,正喜有提醒发处,能令丈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因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刘乐,他因夫累举不弟,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郞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季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郞若回时近夜来。 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姓李名实甫。他⽗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內江知县,那时实甫只七八岁,其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那一个不牵羊担酒来贺?今⽇接风,明⽇送行;那一⽇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朋尽附炎。 好笑一个李实甫,亦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自择吉赴任去了。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征收钱粮,止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要纸;情轻的,竟自赴散;势豪強梗的,虽有份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诶账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故。临终,对夫人道:“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说罢气绝。正是: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 此时衙內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赎,又无兑头,只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齐,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木、⾐衾,并合衙孝⾐。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一概不收。只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手银两,却也辗转申请批给,反耽延了许久,只够得在本县守候⽇用,路上盘。⺟子二人扶柩下舡。本助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最没威势的是故官家小舡,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子凄凄守着这灵柩: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自流。 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逦来到家中,亲邻內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道:“做甚清官,看他子怎生样过活?”他⺟子经营殡葬,葬时,止不过几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亲来送,也只是来应故事,那得似上任时闹哄送上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份子,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达,没有来理他,他率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房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荣,他积攒些私房,央人赎⾝去了;还有个李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一个小厮来福,他与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止有个老苍头李勤,只曾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戤饰,⽇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猎。守得孝満,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逢着试考,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撇不面情过的,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未就,家呈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上,酒席上遇着这⼲公子富家郞,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能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以这⼲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诗歌词曲。有时在馆中⾼歌,有时在路上⾼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装腔。”満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怈一种牢蚤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似此又年余。 忽一⽇,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亲同举进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怞分员外,升河道郞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都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次⽇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夫人道:“若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苍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只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题。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月下⾼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在轿內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裟影单愁如天大。闷盈怀,何⽇独把蟾宮桂,和折得来。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傍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债。且开怀,富贵原吾素,机缘听天付来。 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遇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甚么?”那小厮转⾝便跑,对王太守道:“那人道:‘是甚李相公,细看来似前⽇老爷不在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请来相见!”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昂蔵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头耝服,不掩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正是:美如冠⽟轻陈孺,貌若荷花似六郞。 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下莫非李莹斋令郞么?”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尊同第时,⾜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慡,应能步武前人。”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王太守道:“前见年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李公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李公子笑道:“可笑这年伯,你那儿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甚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死了他。”仍旧⾼歌步月而回。 次⽇,王太守因前⽇曾应承周济,着人送⽩银五两,⽩米五石,就请公子明⽇赴会。李公子至⽇便欣然前去。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王太守道:“些须不⾜佐菽⽔,何烦致谢?”吃了茶,延进花园里面。却是三间敞厅,朱棂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內摆几件斑斑驳驳的古董。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给事公字,字君,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童早已列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执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王之便想得面无人⾊,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在敞厅外走来走去,再不停⾜,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笔扫去,午饭后篇已完了。正是:⼊瓮攒眉笑苦昑,花砖⽇影又移陰。 八叉谁似温郞捷,掷地还成金石音。 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溢,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的,也有一字未成的。王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人?”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王太守又沉昑了一会,将晚,里面已备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酒后请吧”众人便都坐了。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公子自去了。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一篇,都也是庸谈;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甚言语,倒叫先生有些不安。王太守进內见了夫人道:“今⽇邀李家年侄与儿子、女婿作文,可笑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郞虽未进,却大有才气,看来不只一青衿终⾝。”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亲骗的这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分谊。”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梁弟子,愚蠢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夫人道:“李郞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王太守道:“我那小姐小,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次⽇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周先生道:“是进得的。”王太守道:“岂止进而已,竟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先生道:“曾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生学。”王太守道:“生学主意已定,决不相咎。”去后,只见刘君道:“我丈人老腐,不知那里抄得这几句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王之道:“不妨,我只见⺟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生得好?”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先生去见了李公子,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贫不能成礼。”先生去回复。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纳彩。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亲前破发。⺟亲道:“你⽗亲主意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亲不听,却去妹子前怨畅⽗⺟道:“没来由害你,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怎了?”王姐小只不言语。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他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个人去自做用么?姐小可自对爹爹一说。”姐小听不奈烦,道:“这事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他不听,便番转脸来,当回嘲笑,背地指搠他,姐小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所喜姐小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耝食淡,便也不穿华丽⾐服。家里带两房人来,他道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只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只得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装出宦家态度,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相。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有豪气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尝与他往还。起初,王姐小恐拂他意,也任他;后来见这⼲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王太守寿⽇,王姐小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悦如故,只是哥嫂与姐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宾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奉报。李公子来,道:“甚贵人么,要人接。”直至面前,才起⾝相揖。这李公子偏古怪,姐小来时,也留不甚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只是寻常⾐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姐小见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礼。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它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起来。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它按拍。”二位嫂嫂道:“做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姐小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便行。⺟亲苦死留他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姐小有疾,也便起⾝,两个舅子也不強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姐小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道:“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勉力攻书,为我生⾊。且老⺟⾼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我自任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道:“正是炎凉世态,不⾜动我;但他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叫他受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亲,答他的贫守。”因就湖旁永庵赁一小房读书。王姐小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一意书史,昑哦翻阅,夜午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姐小相见,犹如宾客一般,只问:“近⽇曾作甚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学之⽇,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膻。 不隔数⽇,王姐小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公子道:“得陇⾜矣,怎又望蜀?”姐小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试考,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份上,又因时⽇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人私,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苦一场。回时,天⾊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深⾜许,遥见一所古庙,恰是: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 到得庙中,⾐衫尽,看看昏黑,解⾐独坐,不能成寐。将次二更。只听得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強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內,暂且回避。”又听吩咐道:“可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庙中,凄冷,坐立不住;又意失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而回。到家,老仆与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止得一个从嫁来耝婵,又睡,再也不醒。王姐小只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甚人拿灯送你。”公子道:“停会对你说。”进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姐小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还须努力去候大收。” 幽⾕从来亦有舂,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势天气,姐小自篝灯续⿇,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他起⾝。公子道:“罢了,前⽇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似海底捞针,徒费盘,无益。”姐小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他读书,叫他看后场。公子笑道:“那里便用得他着?”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蛟龙得雨云论》,将来读了。次早起⾝,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一路行来,天⾊已晚,挨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晨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去,⾝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不期代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暗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着巡捕官羁留,明辰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下看,止得一个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急切要脫⾝时,又无钱买脫,只得随他。明辰解进,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甚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打点。”公子对道:“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太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别无他情。”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吩咐一体试考。及至到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蛟龙得雨云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略加点窜,赶先面教。其余这些人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在收在卷箱內好了,还有挨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官来看见,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他期他天分⾼,略剽窃些儿,里边却也写得充満,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了。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礼貌。王姐小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还有赎⾝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不许,又是王姐小说:“他服事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內外一应支费,王姐小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旗匾回,李公子拜毕,⺟亲深谢岳丈提携,姐小劝,此后闹哄哄吃赛鹿鸣,祭祖。人都羡李知县陰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姐小这等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兄弟与刘曹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分子贺他,与他送行。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姐小道:“当⽇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自摧意气,今⽇你得进⾝,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来的。”又为他打点盘,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了告假省亲,回来揖资修戢了向⽇避雨神祠。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郞中。掌选完,迁转京堂,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宮保,中间多得夫人內助。夫偕老至八十余岁,生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谈。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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