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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九三年 作者:雨果 | 书号:38561 时间:2017/8/16 字数:31042 |
上一章 第四章 母亲 下一章 ( → ) | |
我们曾看见⺟亲在茫然地赶路,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实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从不停下,疲累不堪时就随处打个盹,这称不上是休息;像小鸟一样这里那里啄点零食,这称不上是吃饭。对她来说,食物和睡眠仅仅是为了不倒毙街头。 头天晚上她是在一个被废弃的⾕仓里过的夜。这种破房子是內战的产物。在荒野里有四堵墙,一扇打开的门,残存的屋顶和少许稻草,于是她在屋顶下、在稻草上躺了下来,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动,瞧着星星在屋顶上方升起。她睡了几个小时,夜午时醒过来,继续赶路,想抢在⽩天的酷暑前多赶一程。对于夏天的步行者来说,夜午比正午更宽厚。 她尽量顺着沃托尔特的那位农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朝西走。谁要是在她⾝边就会听见她不断地哺南说:“图尔格”除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以外,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 她边走边想,想到她的种种经历,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条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易,而这一切有时是为了一个栖⾝处,有时是为了一片面包,有时仅仅是为了问路。贫苦的女人比贫苦的男人更为悲惨,因为女人是寻工具。可怕的漂泊!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孩子。 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个村庄。拂晓刚刚开始,一切仍然沉浸在暗的夜⾊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几扇大门已经半开了,有人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村民们像蜂窝一样躁动不安,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声和哐当声。 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大路,大路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山顶朝村庄下来。这是一辆四轮货车,由用铁链套着的五匹马拉着,车上装着东西,像是一难长梁木,但中间却不成形,上面盖着一张大篷布,仿佛是裹尸布。十个人骑着马走在车前,十个人骑着马跟在车后。他们头戴三角帽,肩上竖着尖针般的东西,像是出鞘的军刀尖。这支队伍缓缓行进,在地平线上显得黑黑的。车仿佛是黑的,马仿佛是黑的,骑手仿佛是黑的。在他们⾝后是泛⽩的晨光。 他们进了村庄,走向广场。 马车下山时天已微微亮,这队人马清晰可见。他们沉默无语,仿佛是一队影子。 骑手们是士兵,而且确实背着出鞘的军刀。篷布是黑的。 四处漂泊的可怜的⺟亲也进了村庄,走到那堆农民中间,此时马车和士兵正好来到广场。人群中有声音在悄悄地一问一答:“这是什么东西?” “是断头台。” “它从哪里来?” “从富热尔。” “去哪里?” “我不知道,据说是吉帕里尼埃那边的一座城堡。” “帕里尼埃!” “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千万别在这里停下来!” 装着东西、盖着貌似裹尸布的大车,马匹,骑兵,铁链的哐当声,沉默不语的人们,拂晓的时候,这一切都像是幽灵。 这个队伍穿过广场,走出了村庄。村庄位于凹地,前后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钟后,仍然采怔地留在广场上的农民看到这支丧葬队伍出现在西边的山顶。大车轮在车辙里颠簸,套马的铁链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军刀闪闪发光;太升起,大路拐弯,一切都消失了。 此刻,在图书室里,若尔热特正在睡的哥哥们⾝边醒来,对自己红粉的小脚道早安。 ⺟亲看见这个幽黑的东西经过,不明⽩也不想弄明⽩这是什么,因为她眼前另有一个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们。 那支队伍走出村庄后不久,她也走出村庄,而且走的是同一条路,与马车后面的士兵相隔不远。突然间,她想起了“断头台”这个同,她,孤陋寡闻的米歇尔·弗莱夏不知“断头台”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觉,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愿再跟在后面,便向左转,离开了大路,走进了树林,那便是富热尔森林。 她游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座钟楼和几座房顶,这是森林边沿的一座村庄,她走了进去。她饿了。 村庄里有共和派的一个军事哨所。 她一直走到村府政前的广场上。 村里的气氛躁动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府政的大门台阶前。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由土兵陪伴着,手里举着一大张展开的布告。在他右边是鼓手,在他左边是拿着浆糊和刷子的张贴布告的人。 村长站在大门上方的台上,⾝着农民服装,但挂着三⾊经带。 拿着布告的人是宣读告示的差役。 他挂着乡间巡回用的肩带,下悬一个小包,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个地区宣读告示。 米歇尔·弗莱县走近时,他刚刚展开告示开始宣读。他⾼声念道:“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一阵击鼓声。人群似乎在波动。有人摘下无边软帽,有人却正正头上的硬帽。在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帽子几乎是政治观点的标志。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软帽。含糊不清的南响声停止了,人群听着差役在念:“据救国委员会下达的命令及授予的权力…” 又是击鼓声。差役继续念道:“按照国民公会宣布手执武器的叛分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并对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处以极刑的有关法令…” 一位农民低声问旁边的人:“什么叫极刑?” 那人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差役晃动告示,接着往下念:“据四月三十⽇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拥有处理叛分子的全权…” 他停顿了一下:“下列人等,姓名与绰号附后,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 人们都竖起耳朵听。 差役的声音像是雷鸣:“…朗特纳克土匪…” “这是我们的领主。”一位农民喃喃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他是我们的领主。” 差役继续往下念:“…朗特纳克,前候爵,土匪;伊马纽斯,土匪…” 两位农民相互斜视片刻。 “这是喧闹者古⽇。” “对,是蓝军灾星。” 差役接着念:“…大勇士,土匪…” 有人在喃喃低语:“这是神甫。” “是的,是蒂尔莫神甫先生。” “对,他是夏佩尔树林那边的本堂神甫。” “也是土匪。”一位戴软帽的人说。 差役继续念:“…布瓦努沃,土匪;木梭两兄弟,土匪;乌扎尔,土匪…” “这是德·盖兰先生。”一位农民说。 “…帕尼埃土匪…” “这是塞费尔先生。” “…清算者,土匪…” “这是雅穆瓦先生。” 差役不顾这些评论,继续念道:“…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內,土匪,又名罗比…” 一位农民低声说:“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內是圣图瓦人。” “…瓦斯纳尔,土匪…” 人群悄悄议论:“他是吕伊耶人。” “对,他就是金枝。” “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尔松时被打死的。” “对,瓦斯纳尔-马洛尼埃尔。” “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 “请注意听,”差役喊道“名单上的最后几个人是:美葡萄,土匪;风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痴情汉,土匪…” 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弯。姑娘微微一笑。 差役继续念:“…冬唱,土匪;猫,土匪… “这是穆拉尔。”一位农民说。 “…塔布兹,土匪…” 一位农民说:“这是戈弗尔。” “戈弗尔家有两个人。”一位女人补充说。 “都是些好人。”一位小伙子埋怨说。 差役摇晃公告,鼓手击鼓。 差役继续念:“上述人等,不论在何处抓获,一俟验明正⾝,立即决。” 人群中出现了动。 差役继续念:“…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将由军事法庭处决。签名…” 深沉的寂静。 “…签名:救国委员会特派代表西穆尔丹。” “他是位神甫。”一位农民说。 “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蒂尔莫和西穆尔丹都是神甫,一⽩一蓝。”一位市民说。 “都是黑的。”另一位市民说。 此刻,站在台上的村长举帽⾼呼:“共和国万岁!” 又是一阵鼓声,表明差役还没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请注意,现在是府政告示的最后几行,它是由北部海岸远征队队长,戈万指挥官签署的。” “好好听着!”人群中有人说。 差役念道:“违者处以死刑…” 众人静默。 “…据命令,严噤对此刻被困于图尔格的上述十九名叛分子提供任何帮助或支援。” “嗯?”一个声音说。 这是女人的声音,是那位⺟亲的声音。 米歇尔·弗莱夏夹在人群中间。她没有注意听,但是往往无心听时倒听过去了。她听见图尔格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嗯?”她又问了一声:“图尔格?” 人们瞧着她,见她神情恍惚,⾐衫褴褛。有人低声说:“她像是土匪婆。” 一位农妇提着一筐养麦饼走过来,低声对她说:“别说话。” 米歇尔·弗莱夏惊奇地打量这个女人。她又不明⽩是怎么回事了。图尔格这个名字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现在她又沉⼊黑夜。难道她没有权利打听消息?人们为什么这样瞧着她呢? 此时,鼓手最后一次击鼓,贴告示的人贴上告示,村长又走进村府政,差役动⾝去下一个村庄。人群散开。 告示前还有一小雄人。米歇尔·弗莱夏朝他们走去。 他们正纷纷议论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人。 他们之中有农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说有⽩也有蓝。 一位农民说:“没关系。他们没抓住所有的人。十九个人也只不过是十九个人嘛。他们没抓住普里乌,没抓住邦雅曼·穆兰,没抓住昂杜伊埃教区的古⽪尔。” “还有蒙让的洛里厄尔呢。”另一个人说。 其他人补充说:“还有布里斯-德尼。” “还有弗朗索瓦·迪杜埃。” “对,那位拉瓦尔人。” “还有洛內-维利耶的于埃。” “还有格雷吉。” “还有⽪隆。” “还有菲耶尔。” “还有梅尼桑。” “还有盖阿雷。” “还有治热雷三兄弟。” “还有勒尚德利埃·德·彼埃尔维尔先生。” “你们这些傻瓜!”一位神⾊严厉的⽩发老头说“如果他们抓住朗特纳克,他们就掌握一切。” “可现在还没有抓住呀。”一位年轻人说。 老头反驳:“朗特纳克一旦被他们抓住,旺代就失去了灵魂。朗特纳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没命了。” “这位朗特纳克是什么人?”一位市民问道。 “一位前贵族。”另一位市民回答。 又一位接着说:“他杀妇女。” 米歇尔·弗莱夏听见了,说道:“对” 人们转过头来。 她接着说:“因为我被杀过。” 这句话很奇怪,仿佛一个活人在说自己是死人。人们斜眼打量她。 她看上去的确令人怀疑,她惊慌失措,全⾝发抖,像野兽一样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别人害怕。女人绝望时显出一种可怕的软弱,仿佛悬吊在命运的末端。不过农民对这一点比较耝心。一位农民咕哝说:“她很可能是奷细。” “你别说话,快走!”刚才和她说话的好心的农妇低声说。 米歇尔·弗莱夏回答:“我也不⼲坏事。我在找孩子。” 农妇瞧着端详米歇尔·弗莱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额,眨眨眼睛说:“她是无辜的女人。” 接着她把米歇尔·弗莱夏拉到旁边,给她一个养麦饼。 米歇尔·弗莱夏顾不上道谢就贪馋地啃了起来。 “没错,”农民们说“她吃起来像口牲,是个无辜的人。” 人们陆续走开,人群散去。 米歇尔·弗莱夏吃完饼,对农妇说:“我吃完了,很好吃。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瞧你又来了!”农妇嚷道。 “我必须去图尔格。你告诉我走哪条路。” “你想得倒好!”农妇说“你要去送命呀?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呵,你真是发疯!听我说,可怜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 “我不休息。”⺟亲说。 “你的脚全磨破了。”农妇喃喃说。 米歇尔,弗莱夏接下去说:“我跟你说他们偷走了我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我是从森林的卡尔尼肖来的。你们可以向凯门鳄泰尔马什打听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里遇见的那个男人谈到我。凯门鳄治好了我的伤。当时我⾝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断了。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还有拉杜中土。你们可以和他谈谈。他会说的。是他在树林里看见了我们。三个人。我跟你说是三个孩子。老大叫勒內-让。我能证明这一切。另一个叫胖阿兰,还有一个叫若尔热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夸尼亚庄园的佃农。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诉我怎么走吧。我不是疯子,我是⺟亲。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寻找他们。就是这么回事。我不太清楚我这是从哪里来,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仓的稻草上过的夜。图尔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应该帮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杀过,但不清楚是在哪里。” 农妇头摇说:“听我说,过路人。⾰命时期,你不明⽩的事就别说。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 “可是,图尔格呢?”⺟亲叫了起来“太太,看在圣婴耶稣和天上仁慈圣⺟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恳求你,哀求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农妇生气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人去。” “可我要去。”⺟亲说。 于是她又上路了。 农妇瞧着她走远,咕哝道:“她总得吃饭呀!” 她跑着赶上米歇尔佛莱夏,往她手里塞了块养麦饼说:“当你的晚饭。” 米歇尔·弗莱夏接着养麦饼,没有回答,没有转⾝,继续往前走。 她走出村庄。在经过最后几座房子时,她看见三个光着脚、⾐衫褴楼的孩子从那里过,她走过去,说道:“这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他们瞧着她手中的饼,她便把饼给了他们。 孩子们接过饼,害怕起来。 她钻进了森林。 就在这一天,天亮以前,在朦胧幽黑的森林里,在从雅弗內去莱库斯的那段路上,发生了下面的事。 整个博卡热地区的道路都是凹下去的,从雅弗內经莱库斯至帕里尼埃的路更是夹在陡坡之间,而且迂回曲拆。说它是路不如说它是沟。这条路从维特雷过来,它曾有幸使德·塞维涅夫人的马车颠簸不已。左右两侧的篱笆仿佛将路封死了。这是打埋伏的最佳地点。 这天早上,米歇尔·弗莱夏经过位于森林中另一处的那第一个村庄,看到由士兵护送的那辆幽灵般的马车,而在这以前一个小时,有一堆人暗蔵在库万农河桥尾雅弗內大路两侧的荆棘丛里。树枝掩盖了一切。这些人是农民,都穿着“格里戈”就是六世纪的布列塔尼国王和十八世纪的农民所穿的⽑⽪外套。他们都带着武器,有的是长,有的是大斧。拿斧子的人刚刚在林中空地用⼲柴和圆木推了一个火堆,只等点火了。带长的人则聚集在道路两旁等待。谁要是能看见树叶后面,就会发现处处都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和错枝条隙中露出的、瞄准了的。这些人在窥视。所有的口都对准大路,它在晨光下泛⽩。 幽暗中有声音在悄悄谈:“这事确实?” “那当然。他们是这样说的。” “它会从这里过?” “据说它在这一带。” “可别让它溜了。” “得烧掉它。” “我们这是三个村子的人。” “可不,那么卫兵呢?” “杀掉。” “它确实是走这条路?” “据说是的。” “这么说,它是从维特雷来的。” “为什么不呢?” “可是原先说它是从富热尔来。” “管它从富热尔还是从维特雷来,它是从魔鬼那里来。” “对” “它应该回到魔鬼那里去。” “对” “它要去帕里尼埃?” “大概吧。” “它去不了。” “那当然。” “去不了,去不了,去不了。” “注意。” 天开始蒙蒙亮,的确不应该再说话了。 突然间,这些埋伏者屏住呼昅,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和马匹的声音。他们从枝叶隙中望过去,影影绰绰地看见在凹路上有一辆长长的马车和护送的骑兵,马车上还装着什么东西,正朝它们驶来。 “它来了!”首领模样的人说。 “是的,”一位窥伺者说“还有卫兵。” “多少人?” “十二人。” “原先说是二十人。” “管它是十二人还是二十人哩,统统杀掉。” “等他们进⼊程吧。” 不一刻,马车和卫兵在拐弯处出现了。 “国王万岁!”农民首领喊道。 万齐。 等到烟雾消散时,卫兵也消失了。七名卫兵倒在地上,五名卫兵逃走了。农民们奔向马车。 “噫,”首须惊呼道“不是断头台,是梯子。” 马车上装的确实是长梯。 两匹马受了伤,倒卧在地。赶车人也被打死了,中了流弹。 “没关系,”首领说“派卫兵护送长梯,这事可疑。再说它是往帕里尼埃方向去的,肯定是为了攀登图尔格。 “把梯子烧掉吧!”农民们喊道。 于是他们烧掉了梯子。 至于他们等待的那辆死亡之车,它走的是另一条路,已经离这里两法里远了,米歇尔·弗莱夏曾在朝下看见它穿过村庄。 米歇尔·弗莱夏将养麦饼给了那三个孩子以后,开始穿越树林,茫然地赶路。 ①拉丁文,意为旷野的声音,出自《圣经·新约》中施洗约翰的话语。--原编者注 既然别人不肯向她指明道路,她必须立独寻找。她有时坐下,站起来,又坐下。她感到一种与死相仿的疲劳,首先是肌⾁累,然后是骨头累,这是奴隶的疲劳,而她也确实是奴隶,是被丢失的三个孩子的奴隶。她必须找到他们。每一分钟的流失都可能意味着失去他们。负有这种责任的人就不再有任何权利了。对她来说,口气是不能容许的。但是她精疲力竭。人累到这个地步,连迈步都成问题。她能迈步吗?她从一大早起就赶路,再没有遇见村庄,连房屋也再没有见到。她最初走的是该走的路,后来走的是不该走的路,最后便在完全相似的树木之间了路。她是否靠近了目的地?是否即将到达苦难的终点?她走在痛苦之路上,感到最后一站的疲惫。她会倒毙在路上吗?此刻,她再也无力往前走了,太正在下山,森林变得幽黑,小路消失在青草下面,她感到茫然。她只有天主。她呼叫起来,无人回答。 她四下看看,看到树枝中间有一块空隙,便朝它走过去,突然发现来到了树林外面。 在她面前有一个像壕沟一样狭窄的小⾕,⾕底的石堆中有一条清澈的⽔流,这时她感到⼲渴难忍,便向⽔流走去,跪下来喝⽔。 她利用跪下的片刻做祈祷。 她站起来,看看该往哪边走。 她跨过小溪。 小⾕的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边的、盖満短荆棘的⾼原,⾼原在溪旁的斜坡上,一望无际。森林是孤独,⾼原是旷野。在森林里,每个灌木丛后面都可能有人。但在⾼原上,极目望去,什么也没有。几只小鸟逃遁似地飞进了欧石南丛。 此刻,这位神智恍馆的⺟亲,面对无边的孤寂,腿两发软;她仿佛失去了理智,朝这片孤寂抛去奇怪的喊声:“这里有人吗?” 她等待回答。 有人回答了。 这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它来自天边,并且陆续引起回声。它像是雷鸣,要不就是炮声。这声音似乎在回答⺟亲,它在说:“有人。” 接着是寂静。 ⺟亲奋兴地直⾝体。这里有人。她现在有人说话了。她刚喝过⽔,做过祈祷,恢复了体力。她开始爬坡,朝那个大巨而遥远的声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间,一座⾼塔出现在地平线上。它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夕将它染成红⾊。它离这里约一法里多路。⾼塔后面是雾蒙蒙的一大片树木,这是富热尔森林。 ⾼塔的位置正是发出隆隆响声--它仿佛是召唤--的地方。莫非这声音来自⾼塔? 米歇尔·弗莱夏来到了⾼原项上,前面是一马平川。 她朝⾼塔走去。 时辰已到。 无情者抓住了残酷者。 西穆尔丹将朗特纳克捏在手中。 这位老保皇叛分子被困在巢⽳里,显然无法逃生。西穆尔丹准备将他斩首,在他的地产上,也可以说在他的房产前就地斩首,好让封建宅邸亲眼目睹封建主人掉脑袋,以儆效尤。 因此他派人去富热尔取断头台,就是刚才我们在路上见到的。 杀掉朗特纳克就是杀掉旺代;杀掉旺代就是拯救法兰西。西穆尔丹毫不犹豫,坦然地履行这残暴的责任。 看来侯爵已走投无路,西穆尔丹对此很放心,但另一件事却使他忧心忡忡。战斗肯定十分严酷,戈万将指挥战斗,而且可能参加战斗,因为这位年轻指挥官有士兵的气质;他肯定会投⼊这场⾁搏。但愿他别丢了命!戈万!他的孩子!他在世上唯一的爱!在这以前戈万一直很幸运,然而好运也会感到厌烦的。西穆尔丹在发抖。真是奇怪的命运:他夹在戈万家族的两个人之间,他盼望其中一人死去,盼望另一人活下来。 这一炮不仅吵醒了摇篮中的若尔热特,不仅召唤了处于孤寂深渊中的⺟亲。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瞄准手有意所为,这发警告炮弹击中了⾼塔的二层楼,打穿了掩护那一大挑击孔的铁栅架,将它打掉了一半。被围困者来不及去修补。 被围困者原先是在吹嘘,其实他们的弹药不多,处境比围困者料想的更艰难。如果有⾜够的火药,他们会炸掉图尔格,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是他们的梦想。然而他们的储备已经用尽,每人只能击三十次。长、短铳、手倒是不少,但弹子不多。他们将所有的支上好弹子,以便连续发,但能持续多久呢?既要击又要节省弹子,这可是个难题。幸好--不吉利的幸好--战斗将主要是⾁搏,是用马刀和匕首的⽩刃战。双方主要是搏斗而不是相互击。双方将相互劈砍,这正是被围困者所希望的。 ⾼塔內部似乎难以攻克。在有缺口的那间低矮的大厅里,朗特纳克巧妙地修筑了防御工事,以堵住进口。工事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満了弹子上膛的兵器:喇叭口火、马、短统,此外还有马刀、大斧和匕首。既然无法使用与大厅相通的地牢来炸毁⾼塔,侯爵便下令关闭地下室的门。矮厅上面是二楼那个圆形房间,只有极其狭窄的圣吉尔式螺旋楼梯通往那里。这间房和矮厅一样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満了准备妥当、随手可取的武器。光线从一长排击孔⼊室內,刚刚被炮弹打坏的就是击孔的铁栅架。从这个房间顺着螺旋式楼梯便可上到三层楼的圆形房间,那里便是与桥一小城堡相通的铁门。这间房称作“铁门室”或“镜子室”因为在光秃的五墙上挂着许多小镜子,它们挂在锈迹斑斑的旧钉上,半野半雅,不伦不类。上层的房间是无法防守的,因此这间镜子室,用要塞立法者马內松-马莱的话说,就是“被围困者投降的最后据点”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决不能让围困者来到这里。 三楼的这个圆形房间也是从击孔采光,但这里还燃着一支火炬,火炬揷在与矮厅的火炬架相仿的铁架上。它是由伊马纽斯点燃的,旁边还放着火绳的一端。多么可怕的精心安排! 在矮厅紧里面的长搁板上,摆着食物,就像荷马书中的山洞一样。这里有:大盘大盘的米饭、名叫“菲尔”的黑麦糊、名叫“戈德尼韦尔”的小牛⾁糜、名叫“伊什波伊”的⽔果糊、苹果酱、苹果酒。吃喝自便。 炮声使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只有半个小时了。 伊马纽斯在塔顶监视敌人的动静。朗特纳克下令别开,让敌人靠近。他说:“他们有四千五百人,在塔外杀他们是没有用的。要在塔里杀他们。在塔里我们是平等的。” 他又笑着说:“平等、博爱。” 他们商定,一旦敌人开始行动,伊马纽斯就吹喇叭警报。 大家默默地守在工事后或楼梯上,一手扶着火,一手摸着念珠。 形势明朗了。 对进攻者来说,要越过缺口,摧毁工事,--夺取那上下三间厅室,在林弹雨下一级一级地強占螺旋楼梯;对被围困者来说,前面是死亡。 戈万在组织进攻。他向西穆尔丹和盖尚下最后指示。我们还记得,西穆尔丹应该驻守⾼原,不参加进攻,而盖尚应该率领大队部留守森林营地以观察形势。除非塔里有人冲出来或者企图逃跑,否则树林里的矮炮和⾼原上的⾼炮一律不许击。戈万亲自带领突击队。这使西穆尔丹十分不安。 太刚刚落山。 旷野上的塔和大海上的船一样,对它们的进攻方式是相同的。不是冲锋而是靠拢。不用炮击。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炮击十五法尺厚的墙有什么用呢?在舷门上打一个洞,一方攻,一方守,用的是大斧、刀子、手、拳头和牙齿,这就是进攻。 戈万感到攻打图尔格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两眼发红地相互⾁搏,还有什么比这更凶残的吗?戈万悉⾼塔可怕的內部,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 他在遐想。 此刻,他的助手盖尚正离他几步远,手举望远镜如帕里尼埃方向观望。盖尚突然呼叫起来:“呵!总算来了!” 呼声惊醒了凝神逻想的戈万。 “什么事,盖尚?” “指挥官,梯子到了。” “救生梯?” “是的。” “怎么?不是已经到了吗?” “没有,指挥官。我刚才很担心。我派去雅弗內的特使已经回来了。” “这我知道。” “他说他在雅弗內的木工场找到了我们要的那种长梯,他征用了它,将它装上一辆大车,还调用了十二名骑兵来护送,他看到大车、卫队和长梯朝帕里尼埃进发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还向我们作了汇报。他还说大车套的是好马,它是在清晨两点出发的,⽇落以前能到达这里。这些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指挥官,太已经落山,而运梯子的大车还没有到。” “怎么可能呢?可时间到了,我们该进攻了。如果我们拖延,被围困的人会以为我们让步了。” “我们可以进攻,指挥官。” “可是救生梯是必不可少的。” “那当然。” “而我们没有救生梯。” “我们有了。” “怎么?” “我刚才说:‘总算来了!’我用望远镜观察从帕里尼埃到图尔格的这条路,我十分⾼兴,指挥官。大车和护送人员都在那里,正在下坡。您可以看看。” 戈万接过望远镜观看。 “确实来了。光线暗了,看不太清楚。可不是有护送队,不过人数似乎比你说的要多,盖尚。” “我觉得也是这样。” “他们离这里大约四分之一法里吧。” “一刻钟內就能到,指挥官。” “我们可以进攻了。” 来的确实是大车,但不是他们等待的大车。 戈万转⾝时,看见中士拉杜站在⾝后。中士站得笔直,两眼朝下,处于敬军礼的势姿。 “有什么事,拉杜中士?” “指挥官公民,我们红⾊无檐帽营,我们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让我们去拚命。” “呵!”戈万说。 “您能同意吗?” “可…这得看情况了。”戈万说。 “是这样的,指挥官。自从多尔那一仗以后,您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还有十二个人。” “怎么样呢?” “我们觉得丢脸。” “你们是后备队部。” “我们宁可当前卫。” “可我需要你们来取得最后胜利。我保存你们的实力。” “有点过分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们是在队伍里,你们在行进。” “走在最后。可巴黎人有权走在最前面。” “我会考虑的,拉杜中土。” “今天就考虑吧,指挥官。现在正是机会。马上就要大摔跤了,不是他摔倒就是你摔倒,这可不含糊。谁碰图尔格谁就会烧手。我们要求让我们去。” 中士停顿了一下,捻捻小胡子,用动的声调说:“再说哩,指挥官,我们的小家伙在这座塔里。我们的孩子,我们营的孩子,三个孩子都在里面。他妈的那个傻瓜,那个叫作蓝军灾星、伊马纽斯的人,那位喧闹者古⽇,古⽇喧闹者,那位嘴啃地的无赖,那位倒媚的魔鬼,他那张可怕的脸正威胁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娃娃,指挥官。即使全世界都战抖,我们也不愿意他们遭到不幸。您明⽩吗,长官?我们不愿意他们遭到不幸。刚才我利用战前的间隙去到⾼原,从窗口看到他们,对,他们确实在那里,从深沟边沿就能看见,我看见他们了,还使这些小天使害怕了。指挥官,如果他们可爱的小脑袋掉了一头发,我发誓,我拉杜中土以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就饶不了天主。我的营队说了:我们要救出孩子,要不就死在一起。这是我们的权利,他妈的!对,死在一起。现在,向您敬礼。” 戈万向拉杜伸出手,说道:“你们是勇士。你们将参加突击队。我将你们分成两组,六个人打前锋,带动大家前进,六个人作后卫,防止有人后退。” “还是由我来指挥这十二个人?” “那当然。” “那么谢谢您了,指挥官。我当然是前锋了。” 拉杜敬了一个军礼便回到队伍里了。 戈万掏出手表,在盖尚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突击队开始整队。 此时,西穆尔丹还在戈万旁边,尚未回到他在⾼原的岗位上。他走近一名号兵说:“你吹号。” 军号响了,喇叭在回应。 军号和喇叭还在呼应。 “怎么回事?”戈万问盖尚“西穆尔丹想⼲什么?” 西穆尔丹拿着一条⽩手巾已经朝⾼塔走去。 他提⾼声音说:“塔里的人们,你们认识我吗?” 一个声音,伊马纽斯的声音,在塔顶回答:“认识。” 两个声音于是谈起来,只听见下面这番对话:“我是共和国的特派员。” “你从前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我是救国委员会派来的。” “你是教士。” “我是法律的代表。” “你是叛徒。” “我是⾰命的使者。” “你是背教者。” “我是西穆尔丹。” “你是魔鬼。” “你们认识我?” “我们憎恶你。” “要是能拿住我,你们会很⾼兴吧?” “我们十八个人都愿意用自己的脑袋换你的脑袋。” “我把自己给你们。” 塔顶传来一阵狂笑和喊声:“来呀!” 营地里是一片深深的寂静,人们在等待。 西穆尔丹又说:“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听着。” “你说吧。” “你们恨我?” “是的。” “但我爱你们,我是你们的兄弟。” 塔顶的声音说:“是的,该隐。” 西穆尔丹的语调变得很特别,既⾼昂又温和:“骂我吧,但要听我说。我是来谈判的。是的,你们是我的兄弟。你们是可怜的路人。我是你们的朋友。我是光明,我在对愚昧说话。光明永远包含博爱。再说,我们不是有共同的⺟亲,祖国吗?好,听我说。你们将会明⽩,或者你们的孩子将明⽩,或者你们孩子的孩子将明⽩,此刻发生的一切正是上天的旨意,⾰命是神的旨意。所有的良知,就连你们的也在內,将会觉悟,所有的狂热,就连你们的也在內,将会消失,然而在这一刻来到以前,就没有人对你们的愚昧表示怜悯吗?我来向你们献上我的头,我甚至还向你们伸出手。我请求你们消灭我以拯救你们自己。我有全权,我说到做到。这是最后的时刻,我在作最后的努力。是的,和你们说话的是一位公民,是的,在这位公民⾝上有一位教士。公民与你们斗争,但教士在恳求你们。听我说,你们中间许多人有儿老小。我在保护他们,保护他们而制止你们。呵,我的兄弟们…” “去吧,你在说教!”伊马纽斯冷笑说。 西穆尔丹继续说:“弟兄们,别让那可恶的时刻来到。人们将在这里互相残杀。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将见不到明天的太,是的,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将死去,而你们,你们全都将死去。为什么无谓地使这么多人流⾎?只杀两个人就够了,何必杀这么多人呢?” “两个人?”伊马纽斯问道。 “是的,两个人。” “谁?” “朗特纳克和我。” 西穆尔丹又提⾼声音:“有两个人是多余的。对我们而言是朗特纳克,对你们而言是我。我的建议是:把朗特纳克给我们,把我抓去,这样你们大家都能保住命。朗特纳克将上断头台,我听由你们处置。” “教士,”伊马纽斯吼叫起来“我们要是抓住了你,就用小火慢慢烧你。” “我同意。”西穆尔丹说。 他又接着说:“你们这些在塔里走投无路的人,一小时后你们还可以自由地活着。我来拯救你们。你们接受吗?” 伊马纽斯大叫起来:“你不仅仅是恶,你还是疯子。呵,你为什么来捣?谁请你来说话的?要我们出爵爷!你想要什么?” “他的头,而我出…” “你的⽪。找们要像剥狗⽪一样剥你的⽪,西穆尔丹神甫。哦不,你的⽪抵不上他的头,滚吧。” “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最后一次,你们想想吧。” 当塔里塔外的人们听见这些森的话语时,夜已降临。德·朗特纳克侯留一直保持沉默,不闻不问。首领们都有这种险恶的私心,这是职责所拥有的一项权利。 伊马纽斯喊了起来,声音越过西穆尔丹:“进攻者听着,我们向你们提出了建议,它很明确,不会有丝毫改变。你们接受吧,否则就大难临头了!同意吗?我们把那三个孩子还给你们,你们让我们所有人都全安地出去。” “对,所有人,”西穆尔丹说“只有一人除外。” “谁?” “朗特纳克。” “爵爷!出爵爷!你想!” “我们要朗特纳克。” “休想!” “这是条件。” “那么进攻吧。” 接着是沉寂。 伊马纽斯用喇叭发出信号,然后就走了下来。侯爵拿起了剑。十九位被围困者默默地聚集在矮厅的工事后面,跪了下来。黑夜中传来突击队向⾼塔近的整齐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被围困的人突然感到声音就在近傍,就在缺口处。于是他们便跪着将长和短架在防御工事上的隙里,其中一人,绰号大勇士的蒂尔莫神甫,站起⾝来,右手举着出鞘的马刀,左手举着十字架,用深沉的声音说道:“以圣⽗、圣子、圣灵的名义!” 众人同时击,战斗开始了。 的确骇人听闻。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巨神族。 这次⾁搏超过了一切想像。 只有埃斯库罗斯①笔下的大决斗或者古代封建时期的杀屠,或者十七世纪以前“短兵相接”的悲剧战斗,能与之相比。那时进攻者通过护墙进⼊堡垒。据阿连特茹省的老执达员所述:---- ①古希腊悲剧诗人。 “等炸药起了作用,进攻者将带着被⽩铁片盖住的木板。圆盾、弹盾,还有许多榴弹前进,迫使堡垒里的人撤离工事,烈猛地驱赶他们,占领堡垒。” 进攻的地点令人畏惧。行家称这种缺口是“穹形缺口”我们还记得,这是穿透墙壁的裂,而不是完全暴露的喇叭形大洞。火药起了螺旋钻的作用。強烈的炸爆使火炉上方四十法尺处被炸开了,但只是一道裂口,这个进⼊矮厅的缺口像是被矛凿穿,而不是被大斧砍开的。 ⾼塔侧面的这个穿刺是一个长长的、穿透的裂口,有几分像横过来的深井。道甬像肠子一样在十五法尺厚的墙內迂回曲折。在这个布満障碍、陷阱和炸爆物的,不成形的圆柱体內行进,脑袋会时时撞在石头上,脚下是瓦砾碎石,眼前是一片黑暗。 进攻者面对的就是这个黑黑的门廊,它像深渊一样张着嘴,上上下下那些支离破碎的石头便是它的牙。这条鲨鱼没有牙,但有可怕的锯齿。必须走进这个洞,从那边出来。 洞里是弹,洞外是防御工事。所谓洞外,就是底层那间矮厅。 工兵在地下坑道里作业而坑道受阻,战船在海上相互靠拢,在舱里相互砍杀,只有这两种比喻才能表达战斗的凶猛。在坑底作战,何等恐怖!在顶篷下相互杀屠,多么可怕!当第一批进攻者进去时,整个防御工事火光闪闪,仿佛霹雳在地下滚动。进攻者用霹雷回敬理优者的霹雳。炸爆声针锋相对。响起了戈万的喊声:“冲呵!”接着是朗特纳克的喊声:“坚决顶住!”接着是伊马纽斯的喊声:“梅思人跟我来!”接着是马刀碰马刀的击撞声,而可怕的击一下一下地毁灭了一切。墙上的火炬影影绰绰地照着这副惨累。一切都模模糊糊,眼前只是一片发红的黑暗。进来的人立刻变成聋子和瞎子,被巨响震聋,被浓烟熏瞎。瓦砾碎石中躺着那些失去战斗力的人。人们踩在尸体上,人们踩裂了伤口,踩碎了断肢,从那里传来呻昑声。有时脚会被垂死的人咬住。沉寂往往比响声更恐怖。人们相互揪打,能听见他们在吓人地着大气,然后是呻昑声、嘶哑的息声、诅咒声,然后再次响起雷鸣声。⾎流成河,它从缺口流到塔外,在黑暗中渗开。这一大摊深⾊的⾎在草地上发出热气。 人们会以为是⾼塔在流⾎,会以为这个巨人受了伤。 奇怪的是,塔外几乎没有声音。夜很黑,死亡般的寂静笼罩着被攻打的堡垒周围,无论是平原还是森林。塔內是地狱,塔外是坟墓。人们在黑暗中相互歼灭,他们的击撞声、击声、呼喊声、怒吼声,在大巨的墙壁和圆穹下消失了,声音缺少⾜够的空气,杀屠之外又加上窒息。塔外几乎听不见声音。那几个孩子还在觉睡。 战斗越加烈。防御工事还在抵抗。这种凹角人字形工事是很难攻取的。如果说被围者在人数上占劣势的话,他们在地形上却占优势。突击队中死了不少人。队员们在塔外排成长队,缓慢地钻进缺口,像游蛇钻洞一样,愈来愈短。 在林弹雨中,戈万这位冒失的年轻首领也投⼊了矮厅中的烈战斗。他从未受过伤、因此很自信。 他转⾝下命令时,一道火光照亮了他⾝旁的一张脸。 “西穆尔丹!”他惊呼道“您来做什么?” 这人的确是西穆尔丹。西穆尔丹回答说:“我要呆在你⾝边。” “可是您会送命的!” “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需要我。不需要您。” “既然你在这里,我也呆在这里。” “不,老师。” “是的,孩子。” 西穆尔丹留在戈万⾝边。 在矮厅的砖地上,死尸堆了起来。 防御工事还没有被攻破,但人数的悬殊最终会使工事被攻克的。进攻者在明处,被围困者在暗处。被困者每死一人,进攻者就死十人。然而,进攻者的兵力源源不断。进攻者在增员,而被围困者在减员。 十九位被围困者都蔵在被攻打的工事后面。他们有伤亡,至今仍在战斗的最多不过十五人。其中最凶猛的、绰号冬唱的那一位遭到了可怕的毁容。他是鬈发的、矮壮的布列塔尼人,属于那种矮小而机警的类型。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烂,下颌被打碎,但他还能走。他摸到螺旋楼梯上,爬上二楼那间房里,希望能在那里祈祷、死去。 他靠在击孔旁的墙上,想呼昅一下空气。 在楼下,工事前可怕的杀戮有增无减。在两次击的间隙,西穆尔丹提⾼嗓门喊道:“被围困的人们!为什么还要流⾎呢?你们是走投无路了,投降吧!想想我们有四千五百人,你们不过十九人。你们一个人要对付我们二百多人。还是投降吧。” “别花言巧语了。”德·朗特纳克侯爵回答说。 接着是向西穆尔丹来的二十发弹子。 防御工事没有圆穹那么⾼,因此被围困者能够倚在工事上击,因此进攻者也能够攀越工事。 “朝工事冲锋!”戈万喊道“谁自愿去夺工事?” “我。”拉杜中士说。 此刻,进攻者们惊呆了。拉杜原是打先锋过人缺口的,他是第六名,在巴黎营的六人中,四人已经倒下。拉杜喊了一声“我!”但没有前进,而是向后转,低着头,弯着,几乎在战士们的腿双间爬过去,爬回到缺口外面。难道这是逃跑?这样的人会逃跑吗?他想⼲什么? 拉杜来到缺口外面,擦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仿佛想摆脫恐怖与黑暗。他借着星光观察⾼塔的墙,満意地点点头,好像是说:我没有弄错。 他曾经注意到炸爆造成了一条深深的裂,它从缺口上方一直延伸到二层楼的击孔,击孔前的铁栅也被炮弹击中,有一半散了架,垂了下来,能容一个人钻进去。 一个人能钻进去,但能爬上去吗?能,能顺着裂爬上去,但必须是只猫。 拉杜就像一只猫。他是品德罗斯①所称作的“灵巧的竞技者”一个人可以是年轻的老兵。拉杜曾经在国民自卫队里当过兵,他还不到四十岁。这是位灵巧的赫拉克勒斯②。 ①古希腊诗人,以写竞技胜利者颂见长。 ②古希腊神话中力大无比的英雄。 拉杜将短放在地上,摘下⽪制装备,脫下制服和外⾐,将两支手揷在带上,将出鞘的马刀用嘴叼着。手的两个托露在带外面。 于是他轻装上阵,在尚未进人缺口的突击队的注视之下开始在暗中攀登,顺着石墙的裂往上爬,就像爬台阶一样。他没有穿鞋,这样更方便,因为爬墙最好是光着脚。他用脚趾勾住石,用两手使⾝体上升,再用膝盖稳住。攀登十分艰难,仿佛是沿着锯齿往上爬。他想:“幸好二楼没有人,否则他们不会让我爬上来的。” 他还得爬四十法尺。两支手的圆柄头有点碍手碍脚。他越往上,裂越窄,攀登越加困难。坠落的危险随着陡壁的⾼度而增加。 他终于爬到了击孔的边沿。他拨开脫散的、弯曲的铁条,很大,完全可以钻进去。他劲使向上一纵⾝,将膝头庒在挑檐上,一只手抓住右边的那段铁条,一只手抓住左边的那段铁条,上半⾝升到了窗口前。他嘴里仍然叼着刀,依靠两手将⾝体悬在深渊之上。 再上一步他就可以跳进二楼的厅里。 然而,窗口出现了一张脸。 拉杜突然看见在面前的暗处出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被打烂的一只眼睛,被打碎的下颌,⾎⾁模糊的脸。 这张只有一只眼睛的脸正看着他。 这张脸有两只手,它们从黑暗中伸出来,朝拉杜仲过来,一只手夺下拉杜间的两支,另一只手夺下他嘴上叼着的刀。 拉杜被解除了武装。他的膝盖在挑檐的斜面上往下滑,紧紧抓住破铁栅的两只手勉強支撑着他,而他⾝后是四十法尺⾼的绝壁。 这张脸和这两只手就是冬唱。 冬唱被从楼下蔓延开来的浓烟呛住,终于走到击口的窗前,外面的空气使他清醒,黑夜的凉意使他平静,他稍稍恢复了精力。突然,他看见窗外出现了拉杜的上半⾝,于是这个可怕的人便不慌不忙地摘下拉杜间的和嘴里的刀,拉杜两手紧抓着铁条,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掉下去就是被缴械。 于是开始了一场闻所未闻的决斗,被缴械者与受伤者的决斗。 胜利者显然是那个垂死的人。他一就能让拉杜掉进张着大口的深渊里。 对拉杜来说,幸运的是冬唱一只手里拿着两把,所以无法开,冬唱只好用刀,用刀尖在拉杜肩上砍了一下,这一下砍伤了拉杜,也拯救了拉杜。 拉杜虽然失去了武器,但仍然勇猛強壮。刀伤并未触及骨头,他不顾伤痛,纵⾝一跃,松开铁条,跳进了窗洞。 现在他和冬唱面对面了,冬唱已经扔掉刀,两手握着两把。 跪着的冬唱直起上⾝,用口几乎顶着拉杜,但他那无力的手臂在颤抖,他没有立刻开。 拉杜此刻却大笑起来。 “喂,”他喊道“丑八怪,你想用这张烂牛⾁一般的脸来吓唬我吗?真见鬼,你的脸可真不成样子了。” 冬唱瞄准他。 拉杜继续说:“不是我瞎说,你的脸真是稀巴烂,可怜的小子,贝洛內①把你的容貌全毁了。来吧,来吧,开呀,伙计。” ①意大利的战争女神。 冬唱开了一,弹擦过拉杜的头,打掉他一只耳朵。冬唱又举起另一只手上的,但是拉杜不让他有时间瞄准。 “丢掉一只耳朵就够了。”他喊道“你可打伤我两次了。来吧,可爱的人儿。” 于是他扑向冬唱,猛撞他的手臂使口朝天,弹便胡地了出去,接着他抓住冬唱那残缺的下颌,劲使捏。 冬唱咆哮一声,晕倒了。 拉杜让他仍然留在窗洞里,从他⾝上跨了过去。 “现在你该知道我的最后通降了吧。”拉杜说“你别动,就呆在这里,可恶的瘫子。我现在不⾼兴杀你。你随意在地上爬吧,你这个臭屎狗。死吧,你死定了。你呆会儿就明⽩你的神甫原先说的都是蠢话。滚到神秘世界里去吧,乡巴佬。” 他跳进了二楼的房间。 “什么也看不清。”他咕咬说。 奄奄一息的冬唱在菗搐和嚎叫。拉杜转过⾝来:“别叫了!闭上嘴,你这个后知后觉的公民。我不管你了,我不屑于结果你。去你的吧。” 他不安地用手拢着头发,瞧着冬唱说:“见鬼,现在该怎么办呢?一切倒算顺利,但我没有武器了。我原本可以开两的,可这两都被你浪费掉了,你这畜生!还有,我眼睛被烟熏得好疼。” 他摸摸被打烂的耳朵,说道:“唉哟!” 接着又说:“你打掉我一只耳朵又怎么样呢?我倒宁可丢耳朵,它只是个摆设。你还砍伤了我的肩膀,不过这没什么。去死吧,乡巴佬。我宽恕你。” 他注意听,矮厅里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嘈杂。战斗空前烈。 “楼下看来还不错。不管怎样,他们在喊国王万岁,他们在庄严地死去。” 他的脚碰到地上那把马刀,他拾了起来,对不再动弹,也许已经咽气的冬唱说:“你瞧,臭猩猩,有没有这把刀,其实我都无所谓。我是舍不得才洽起来的。我需要的是手。你这个臭野人,见你的鬼去吧。呵,我该怎么⼲呢?我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在厅里往前走,想辨清方向。突然,他看见央中柱子后面有一张长桌,桌上的东西在黑暗里隐隐发光。他伸手摸摸。这是武器:喇叭口火、手、短,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似乎只等人们去取。这是被围困者为战斗第二阶段储备的武器,这是个军火库。 “有吃的了!”拉杜惊呼道。 他欣喜若狂地扑了上去。 这下子他变得可怕了。 在摆満武器的桌子旁边,是通往各层楼的楼梯门,门大开着。拉杜扔下马刀,双手拿起两支双发的手,朝门下的螺旋楼梯,接着又抓起一把喇叭口短击,接着又抓起装満大粒霸弹的火击。火噴出了十五发弹子,像连续击一样。于是,拉杜险了口气,用洪亮的声音朝楼梯下面喊道:“巴黎万岁!” 接着他又抓起比头一支火更耝的火,对着圣吉尔式楼梯弯曲的圆穹,等待着。矮厅里的慌是难以形容的。这件出其不意的奇袭粉碎了被围困者的抵抗。在拉杜的三次击中,有两打中了敌人:一打死了木梭标兄弟中的哥哥,另一打死了乌扎尔,也就是德·盖兰先生。 “他们在上面!”侯爵喊道。 这声喊叫使他们放弃了工事,争先恐后地往楼梯上跑,比惊弓之鸟逃得还快。侯爵催他们快逃。 “快点,”他说“勇敢地逃,都上三楼。在那里我们再重整旗鼓。” 侯爵是撤离工事的最后一人。 这种勇气拯救了他。 拉杜埋伏在二楼楼梯口,手指放在火的板机上,等待着溃军。头一批人一出现在楼梯拐弯处,便被面而来的弹击中,纷纷倒地。如果候爵也在第一批人中间,那就死定了。拉杜转⾝去换时,其他的敌人便乘机上了三楼,侯爵走在最后,走得最慢。他们以为二楼都是进攻者,所以不敢停留,一直上到三楼,上到镜子大厅里。那里有铁门,那里有导火索,在那里不是投降就是死亡。 和被围困者一样,戈万也对楼梯上的击感到吃惊,不知道这支援兵来自何方,但他顾不得去想,就趁机和手下人越过工事,用剑将被围困者上楼。 他来到二楼,见到了拉杜。 拉杜光敬个军礼,说道:“只一分钟,指挥官。这是我⼲的。我还记得多尔那一仗。我是照您的办法⼲的,前后夹击敌人。” “好生学。”戈万微笑着说。 人在黑暗里呆上一阵以后,眼睛便适应了黑暗,就像夜鸟一样。戈万发现拉杜満⾝是⾎。 “你受伤了,伙计。” “没关系,指挥官。多一只耳朵,少一只耳朵,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挨了一刀哩,管他呢。打碎窗玻璃还总要受伤呢。再说,流⾎的不止我一个。” 人们在被拉杜攻克的二楼作短暂的休息。有人拿来了灯。西穆尔丹来到戈万⾝边。他们在商量。的确应该多想想。进攻者并不了解被围困者的底细,不知道他们缺乏弹药,不知道堡垒的这些守卫者没剩多少火药了。三层楼是抵抗者的最后据点,他们可能在楼梯上埋了炸药。 有一点确切无疑:敌人是逃不掉的。没有被打死的敌人仿佛被关进了笼子。朗特纳克⾝陷囹圄。 既然这一点确切无疑,戈万他们便可以从长计议,寻找尽可能好的结局。死的人已经不少了。在最后的攻击中应该尽量避免过大的伤亡。 最后一战将十分危险,可能一上来就遭遇到烈猛的火力。 战斗中断了。进攻者们在占领底层和二楼以后,等待首领下令继续战斗。戈万和西穆尔丹在商量。拉杜默不作声地听着。 拉杜涩羞地又敬一个军礼:“指挥官。” “什么事,拉杜?” “我有权要求一个小小的奖励吗?” “当然。你要什么说吧。” “我要求头一个上去。” 戈万没法拒绝。再说,即使拒绝拉杜也会照样⼲的。 当二楼的人在商议时,三楼的人正在筑路障。胜利引起狂疯,失败引起狂怒。这两层楼将发疯似地相互拚撞。胜利在望令人陶醉。二楼充満了希望。如果世上不存在绝望,那么希望就是人类最大的力量了。 楼上充満了绝望。 一种沉着、冷静、森的绝望。 除了蔵⾝的这个大厅就再没有任何指望了,因此,被围困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进口。关门是无济于事的,最好是堵住楼梯。设置路障是上策,既便于观察也便于战斗。 火炬光照着他们,这火炬是被伊马纽斯揷在墙壁的火炬架上的,离导火索报近。 房间里有一个又大又重的橡木箱。在带菗屉的家具问世以前,人们用它来装在服和⽇用布制品。 他们将箱子拖到楼梯口竖立起来。箱子牢牢地嵌在楼梯口,堵住进路,圆穹下面只留出一人宽的窄,以便对进犯者一一予以歼灭。进攻者多半也不敢冒这个险。 堵住进口后,他们稍作休息。 他们数了一下人数。 十九人中只剩下七人,其中包括伊马纽斯。所有的人都负了伤,只有伊马纽斯和侯爵除外。 那五名伤员仍然很活跃,因为在烈的战斗中,如果没受致命的伤,人们还是来回活动的。这五名伤员是又名罗比的夏特內、吉努瓦位、又名金技的瓦斯纳尔、痴情汉和大勇士。其他人都死了。 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弹盒里空空如也。他们数数弹子,七个人总共有几发弹子?四发。 他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被到张着大口的、可怕的深渊边上。再往前一步就会跌下去。 此时,进攻又开始了,只是比较慢、比较稳。进攻者正用托敲打楼梯探路。 无路可逃。从图书室逃走?⾼原上那六门点燃了火绳的大炮正瞄准图书室。从上面几层逃走?那又有什么用呢?楼上通到平台,到了那里只好从塔上往下跳了。 这个不同凡响的集团中的七位幸存者被关押在厚厚的墙壁里,厚墙保护他们也出卖他们。他们还没有被敌人抓住,但已是俘虏了。 侯爵提⾼声音:“朋友们,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大勇士,再当一回蒂尔莫神甫吧。” 大家都拿着念珠跪了下来。进攻者的托声越来越近。 大勇士満脸是⾎,刚才有颗弹子擦过他的脑袋,利去了一层头⽪。他举起右手中的十字架。侯爵基本上是怀疑论者,但也单腿跪了下来。 大勇士说:“每人都大声忏悔自己的过失。爵爷,您先说。” 侯爵说:“我杀了人。” “我杀了人。”瓦斯纳尔说。 “我杀了人。”吉努瓦佐说。 “我杀了人。”痴情汉说。 “我杀了人。”爱特內说。 “我杀了人。”伊马纽斯说。 “我以神圣三位一体的名义,赦免你们。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宁。” “阿门!”所有的声音说。 侯爵站起⾝来:“现在我们死吧。” “现在我们杀吧。”伊马纽斯说。 堵住门口的大木箱在托的敲击下开始晃动。 “想想天主吧,”神甫说“对你们来说,尘世已经不存在了。” “对,”侯爵说“我们是在坟墓里。” 大家都低头捶,只有候爵和教士站着。教士两眼低垂,在作祈祷,农民们也在祈祷,侯爵在沉思。大箱子仿佛在被锤头敲打,发出森的声音。 正在此刻,他们⾝后突然响起一个洪亮而活泼的声音:“我对您说的没错吧,老爷!”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墙上出现了一个洞。 一块和其他石头嵌在一起,但没有抹⽔泥的石头,依靠上下两个螺钉,像转门一样自我旋转起来,在墙壁上形成一个洞。石头在转轴上旋转,于是出现了两个通道口,一个在右,一个在左;通道很窄,但可以过一个人。在这扇出乎意料的石门內侧,可以看见一个螺旋形楼梯的头几个梯级。一张面孔出现在洞口。 侯爵认出了阿尔马洛。 “是你呀,阿尔马格。” “是我,老爷。您瞧,旋转的石头是真的吧,可以从这里出去。我来得还算及时,得快一点。十分钟后,你们就到森林里了。” “天主伟大!”教士说。 “快逃吧,爵爷。”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 “你们大家先走。”侯爵说。 “您第一个走,爵爷。”蒂尔莫神甫说。 “我最后一个。” 侯爵又用严厉的声调说; “不要来回谦让了。我们没有时间谦让。你们受了伤。我命令你们活着,命令你们逃跑。快!快利用这个出口。谢谢你,阿尔马洛。” “侯爵先生,”蒂尔莫神甫说“我们要分散吗?” “出去以后要分散。只有单独行动才能逃生。” “爵爷给我们指定集合地点?” “是的。一个叫戈万石的林中空地,你们认识这地方吗?” “我们都认识。” “明天正午我去那里。所有能走的人都去。” “我们会去的。” “我们将重整旗鼓。”侯爵说。 这时,阿尔马洛用手按按那块旋转的石头,发现它纹丝不动。洞口再无法合上了。 “老爷,”他说“咱们快一点,石头不动了。我打开了通道,但再也关不上了。” 石门长期废弃不用,铰链都似乎锈住了。再无法使它动一动。 “老爷,”阿尔马洛说“我原想再将石头合上,蓝军进来时找不到一个人,不明⽩是怎么回事,以为你们化作青烟了。可是石头不听话,敌人会发现这个洞口,会追赶你们的。一分钟也不要耽误了。快,大家都下楼梯。” 伊马纽斯将手搭在阿尔马洛肩上说:“伙计,从这里出去,到达森林中的全安地带,得需要多少时间?” “没有重伤员吧?”阿尔马洛问道。 他们回答道:“没有。” “那么,一刻钟⾜够了。” “这样说,”伊马纽斯又说“如果敌人在一刻钟以后来…” “他们可以追我们,但是追不上。” “可是,”侯爵说“再过五分钟他们就来了。这个旧箱子挡不了多久,用托敲几下就能把它打烂。一刻钟!谁能牵制他们一刻钟?” “我。”伊马纽斯说。 “你,喧闹者古田?” “是我,爵爷。您听我说,你们六个人中间有五个人负伤。我可一点⽪也没有碰着。” “我也一样。”侯爵说。 “您是首领,爵爷。我是士兵。首领和士兵可是两回事。” “我知道,我们的职责不同。” “不,爵爷,您和我负有同样的责任,就是拯救您。” 伊马纽斯转⾝对同伴们说:“伙计们,必须庒住敌人,尽量拖住他们。听我说,我⾝強力壮,没有流一滴⾎,我没有受伤,能比你们坚持更久。你们都走吧。把留给我,我会派上好用场的。我负责拖住敌人半个小时。有几支上了膛的手?” “四支。” “放在地上。” 人们照他的话做了。 “好了。我留下。我会给他们颜⾊看的。现在你们赶快走吧。” 形势危急,人们顾不上道谢,只是匆匆与他握手。 “回头见。”侯爵说。 “不,爵爷。但愿不,不要回头见,因为我会死去。” 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走下窄狭的楼梯,伤员们先下去。这时,侯爵拿起小记事本上的铅笔,在那块再无法转动、敞开洞门的石头上写了几个字。 “来吧,老爷,就剩您了。”阿尔马格说。 于是阿尔马洛走下楼梯。 侯爵跟着他。 伊马纽斯独自留了下来。 四支手放在石砖地上,因为这间房没有地板。伊马纽斯拿起两支,一手一支。 他朝被木箱堵塞和遮住的楼梯口斜着走过去。 进攻者显然害怕突然袭击,害怕会引起炸爆,使双方同归于尽。第一次进攻如急风骤雨,这次进攻则缓慢而谨慎。他们未能击倒木箱,也许是不想这样做吧。他们用托把箱底打掉,再用刺刀在箱盖上戳几个洞,在冒险进来以前,可以从洞里窥视室內的情况。 为楼梯照明的灯光也从洞里了进来。 伊马纽斯看见洞里有只眼睛在注视他,便猛然用对准洞,扣动扳机。弹子出去了,伊马纽斯奋兴地听见一声可怕的呼叫。弹子打烂了眼睛,打穿了脑袋,窥视的那个士兵翻⾝倒在楼梯上。 进攻者在箱盖下部挖了两个相当大的洞,作为抢眼,伊马纽斯将手臂伸进其中一个洞,朝人群胡地出第二。弹子可能弹跳了好几下,因为传来好几声呼喊,似乎有三四个人被打死打伤。楼梯上一片嘈杂,人们在让步、退却。 伊马纽斯扔掉用过的两支,拿起另外两支,接着,他双手持,从箱洞里往外看。 他看到了头一个效果。 进攻者回到了楼梯下面。几个奄奄一息的人螨卧在楼梯上。伊马纽斯能看见楼梯拐弯处以上的三四个阶梯。 他在等待。 “我在拖时间。”他想道。 此刻,他看见有人正贴着楼梯往上爬,同时,在更下方,在螺旋楼梯的主柱旁露出了一个士兵的脑袋。他瞄准这个脑袋开了一。一声惊叫,士兵倒下了。伊马纽斯将最后那支手弹上膛的手从左手转到右手。 这时他感到一阵剧痛,也嚎叫起来。他的部腹中了一刀。一只手,刚才匍匐爬行的那个人的手,从木箱下部的第二个眼里伸了进来,往伊马纽斯的部腹刺了一刀。 伤口很可怕,部腹被刺穿了。 伊马纽斯没有倒下,他咬紧牙关说道:“很好!”接着,他拖着⾝体,摇摇晃晃地靠近铁门旁的火炬,放下他,取下火炬,左手托着流出来的肠子,右手将火炬垂下,好点燃药线。 药线被点着,燃烧起来。伊马纽斯扔开火炬,火炬继续在地上燃烧。他又抓起。他倒在石砖地上,但又抬起⾝来,用仅存的一口气吹旺药线的火苗。 火在蔓延,从铁门下过去,抵达桥一小城堡。 这时,伊马纽斯看到自己可憎的功绩,微笑了。罪行比德行更使他感到満⾜。他刚才是英雄,现在是杀人犯。他快要死了,喃喃说:“他们会记住我的。杀害他们的孩子,这是为我们的孩子,被关在唐普勒塔的小国王报仇。” 轰然一声,木箱被猛地推倒,一个人手持马刀冲了进来。 “是我拉杜。谁上来?我等得不耐烦,豁出去了。反正我捅了你们一个,现在向你们所有的人挑战。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反正我来了。你们有多少人?” 这的确是拉杜,单匹马的拉杜。伊马纽斯刚才在楼梯上打死了人,戈万惟恐还埋有炸药,便让手下的人撤回来,自己和西穆尔丹商量对策。 拉杜手持马刀站在门口。几乎熄灭的火炬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他又问了一次:“我是单独一个人。你们有多少人?” 没有回音,他往前走。熄灭前的火炬光像回光反照一样,照亮了整个大厅。 拉杜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镜子,走过去,照照自己⾎迹斑斑的脸和耷拉的耳朵,说道:“散了架的丑八怪。” 他回转⾝,惊讶地发现大厅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人!”他惊呼起来“兵力是零。” 他看见那块旋转的石头,洞口和楼梯。 “呵,明⽩了。溜之大吉!你们都来呀!伙计们,来呀!他们走了,溜了,滚了,钻洞了!这座老塔是个破罐子,这些混蛋就是从这里跑掉的。开这种破玩笑,我们就治不了⽪特和科布尔?魔鬼的仁慈天主来救援他们了!他们跑光了!” 一声响,弹子擦过他的臂肘,打在墙上。 “不。这儿有人。是谁在好心向我问好呀?” “是我。”一个声音说。 拉杜向前探头,看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那就是伊马纽斯。 “呵!”他喊道“我抓住了一个。别的人都跑了,你可跑不了。” “是吗?”伊马纽斯回答说。 拉杜走了一步,站住说:“喂,你这人趴在地上,你是谁?” “我是趴在地上的人,我才瞧不起站着的人哩。” “你右手上是什么?” “手。” “左手呢?” “肠子。” “你被俘了。” “未必吧。” 伊马纽斯朝燃烧的药线低下头,用最后一口气吹旺火苗,断了气。 片刻以后,戈万、西穆尔丹,还有所有的人都进来了,都看见了那个洞口。他们搜索各个角落,察看那个楼梯,它通往一条壑沟。这的确是逃跑。他们摇晃伊马纽斯,他已经死了。戈万举灯观察那块使被围困者得以脫⾝的石头,他也曾听人说起这块转动的石头,但是他也以为是无稽之谈。他看见几个铅笔字,把灯凑过去,看到下面这几个字: 再见了,子爵先生。 朗特纳克 盖尚也来到戈万⾝边。追击显然是⽩费力气,逃跑已经完结了,完成了。逃跑者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整个地区:灌木丛、壑沟、矮林和房屋。他们肯定已走远了,无法抓住他们,何况整个富热尔森林就是一个无边的蔵⾝所。怎么办?一切又得重头来。戈万和盖尚彼此换着失望和臆测。 西穆尔丹严肃地听着,一言不发。 “对了,盖尚。”戈万说“梯子呢!” “它没有来,指挥官。” “我们不是看见一辆由士兵护送的大车吗?” “它运来的不是梯子。” “那是什么?” “是断头台。”西穆尔丹说。 德·朗特纳克侯爵并未如他们所想的走得很远。 但他已十分全安,他们是追不上的。 他跟着阿尔马格。 他们在其他逃跑者后面走下楼梯,楼梯尽头是离壑沟和桥拱不远的。窄狭的圆穹通道。通道出口处有一条天然裂,它的一端是壑沟,另一端通往森林。裂在繁密茂盛、人迹难到的草木下境蜒,外面是看不见的。在这里找人更是不可能。逃跑者一旦来到这条裂,便可像蛇一样溜掉,无处可寻。秘密坑道的出口长満了荆棘,所以修地道的人认为不必再装什么门了。 侯爵现在只要逃走就行了,不用考虑伪装。来到布列塔尼以后,他一直穿着农民⾐服,认为这样更像大领主。 他只是摘掉了剑,将⽪带开解,扔掉了。 当阿尔马洛和侯爵从通道出来,到达裂时,其他五个人:吉努瓦佐、金枝瓦斯纳尔、痴情汉、夏特內和蒂尔莫神甫已不知去向。 “他们飞得可真快。”阿尔马洛说。 “你要像他们一样。”侯爵说。 “老爷让我先走?” “不错,我早对你说过,只有单独行动才能逃掉。一个人能逃掉的地方,两个人就逃不掉了。我们在一起会引人注意的。你会连累我,我也会连累你。” “老爷悉这地方?” “是的。” “老爷在戈万石的约会按时举行?” “明天正午。” “我会去的。我们会去的、” 阿尔马洛稍作停顿,又说:“呵,老爷,想想我们曾经在大海上单独相处,我想杀您,而您是我的领主,您本可以告诉我,但您没有说!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侯爵说:“英国。只有英国能帮助我们。十五天內英国人必须来法国。” “我有许多事要向老爷汇报。老爷我办的事,我都办了。” “这事明天再谈吧。” “明天见,老爷。” “对了,你饿了吧?” “好像是的,老爷。我急着来,忘记今天吃过东西没有。” 侯爵从口袋里掏出一长块巧克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阿尔马洛,自己吃起了另一半。 “侯爵,”阿尔马洛说“右边是沟,左边是森林。” “好的,你走吧。走你的吧。” 阿尔马洛顺从地钻进了黑暗。只听见荆棘在籁籁响,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几秒钟后再很难找到他的踪迹了。博卡热地区崎岖不平、草木茂盛,是逃亡者的最佳帮手。他们不是逃跑,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是由于能迅速化整为零的特点且战且退的旺代、精于逃遁的旺代战士才使得我们的军队迟疑不前。 侯爵一动不动地呆着。他属于那种尽量不动感情的人,但他也不能不动,因为在这么多的流⾎和杀屠以后,他终于呼昅到自由的空气。走投无路时又脫离险境,死在旦夕时又完全获救,绝处逢生,即使对朗特纳克这样的人来说,这也是震动。虽然他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那冷静的心灵也不免感到瞬间的震憾。他承认自己感到⾼兴,但很快就控制了近乎乐的情绪。他掏出怀表,让它报时。现在几点钟? 他大吃一惊,刚刚十点钟。一个人刚刚经历了生死存亡的生命大转折,总以为如此充实的时刻比其他时刻更长,因此对实际情况感到惊讶。那枚警告炮弹是在⽇落前不久发的。半小时后,七时到八时之间,夜幕初降时,图尔格就遭到突击队的攻击。这样看来,这场大战是在八时开始,十时结束的。全部史诗只持续了一百二十分钟。有时,灾难急速如闪电。大巨事件总是出人意外地简捷。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情况相反倒会令人吃惊。这么少的人在两小时里抵御了这么多的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十九人对付四千人,而战斗时间并不短,并不是一打就垮。 现在该走了,阿尔马洛肯定已走远。侯爵认为不必再留在这里。他把怀表放进另一个口袋,因为他发觉原来的口袋里还有伊马纽斯还的铁门钥匙,它可能碰碎怀表玻璃。他准备去森林了,但当他向左转时,似乎有一道朦胧的光到他⾝上。 他向后转⾝,目光越过红⾊背景前轮廓清晰、脉络突然显得分明的荆棘,看到壑沟那边有一股強光。他⾼壑沟不过几步路,他朝它走去,但又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暴露在強光中哩。不论这是什么光,毕竞与他无关。他又按照阿尔马治指出的方向,朝森林走了几步。 他蔵在荆棘深处,突然听见头顶上一声可怕的呼喊。呼声似乎来自深沟上方的⾼原边沿。侯爵抬起头,站住了。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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